凤倾天阑封面图

凤倾天阑

天下归元

女频言情

203.10 万字

2014-04-18 完结

冷峻,睥睨,狂傲,永远俯视众生——别以为这是男主,这是她。美貌,妖孽,腹黑,生如明月珠辉——别以为这是女主,这是他。横贯长空,惊艳初遇,四面楚歌,破刀而出——这回对了,还是穿越。破碎皇权,阴谋诡诈,倾灭天下,步步艰危——听起来有点狗血。横贯长空骂老天,惊艳初遇砸你脸,四面楚歌我高歌,破刀而出戍荒边;破碎皇权我复原,阴谋诡诈你太闲,倾灭天下掌间刺,步步艰危上云巅。“上风?我去,想死?你先!”

第一章 叫花鸡

夜,无星无月,苍穹如盖,笼罩着春色中的南齐山河。

南齐,陆地之南,山温水软。这种地理特质,体现在整个国家的山川分布上,越往南齐南境第一大城安州,山势越和缓,安州城外鹿鸣山起伏在地平线上,是一道温柔的弧,从城郭的青灰色城墙慢慢延伸,越过春草茸茸的平原,点亮一条银色的玉带——那是鹿鸣河。

鹿鸣河是鹿鸣山的绶带,是安州游览胜地,是骚人墨客美妙文章的温床,不过最近已经被人霸占,因为霸占的那个人说,鹿鸣河有温泉之温,却没有温泉的硫磺臭味儿;有清水之洁,却没有澡盆的狭窄拘束;群山围拥,春夜寂寂,野花摇动,飞鸟斜枝,只有在这样的意境中洗澡,才不辜负他珍珠般的肌肤。

此刻,鹿鸣河周围三里,分成三圈。

最外圈,是一大群骑马执鞭的金甲护卫,在远远的高岗上梭巡,每人之间距离三尺,目光搜索面积三丈,辐射三里范围内一切响动,风吹草动,鸟惊兽伏,路过农夫放屁,怀春少女偷窥,都将立即被纳入警戒驱逐范围。

中圈,似乎没啥动静,就是草特别静,风吹过毛都不动一根。一只兔子咻一声从草坡上头越过,再咻一声凭空消失在草坡下。

黑压压的草头动了动。

“晚上有夜餐了……”

“闭嘴!别惊扰主子洗浴!”

最内圈,没有如临大敌的金甲护卫,没有黑暗中潜藏的影子密卫,只有一群婉转低笑的韶龄女子,薄纱粉绡,云鬓花颜,都挽着袖口,露着晶莹洁白的臂或腿,围着水边忙碌。

“挽春,今晚的胰子用大丽花香味的,主子说了,明天是阴天,所以体味要明亮些。”

“巧媚。大丽花浓郁,外裳熏香就不要再浓,淡淡杜若香气便可。”

“里衣用淮南生丝缎,别用碧罗葛,粗糙。”

莺啭燕啼,南国软语,丽人们在茵草上赤足行走,似一群谪降人间的艳美狐妖。

草地上一排玉盘,胰子、澡豆、香精、檀梳、分门别类,挂着乌檀木的小标签,都用杏黄明绸蒙着,以免落了不存在的灰。姑娘们早就练就好眼力,这黑天里,要胰子不会给皂荚,要面巾不会给澡豆。因为都知道,弄错了,这辈子就完了。

山坡下有撩水之声,水光溅起,也是一串晶明的月亮,有人在河中懒洋洋的唤,声音低沉魅惑,“衣来。”

“好哟。”

脆生生的笑答比水波更明亮,一件雪色长衣在玉琢般的指尖流过,似一段月光被弯折。那些纤纤玉指,用羊油日日保养,以免指尖微糙,损伤了衣料上银丝暗织的精细花纹。

最美的姑娘将衣裳捧进玉盘,其余人抿着嘴羡慕地笑看她,能近身伺候主子,是整个安州所有韶龄少女的梦想。

因此也就没人注意到,沉黑的天际,忽然现一抹湛蓝的光,转瞬便要抵达鹿鸣河上方。

莲步姗姗,捧衣而来的少女,在月色中默然生晕,美如仙子。

河水里,趴在一块圆石上,维持着托腮含笑等待姿势的那个人,看着仙子衣袂飘飘地过来,指尖慢慢掐住了一根水草,一折、二折、三折。

三……二……一……滑倒!

“哎呀!”娇呼声在他默数到第三声的时候响起,那捧衣少女一个踉跄,纤腰一折,准而又准地,往他怀中跌来。

确实很准,人跌下来了,手中玉盘还抓得紧紧,叠好的衣服都没散。

他微笑,淡淡兴味,浅浅无聊。

女人啊。

如果你们美丽,那便意味着你们乏味。

同样的脸、同样的妆、同样的香气、同样的每晚一跌。

水声哗啦啦一响,他懒洋洋站起来——不就是投怀送抱的一跤么?还能跌出个花样来?还能跌出段传奇来?还能跌出个让人耳目一新的美人来……

头顶天光忽然一亮。

好像苍穹忽然开了道缝,露出发白的内里,一道强光炫得人眼睛发花。

四面惊呼,人人捂眼躲避,他却仰起脸,眯着颠倒南齐的眸子,盯着那处刺激的光亮。

极亮之处就是极暗,那一片强光的轮廓撕裂天际,像苍天忽然睁开幽深的双眼,随即那暗蓝色的口子里,忽然就跌出一个人来。

他惊得眼眸都大了一圈。

那人似乎是被裂缝里什么强大的力量给弹出来的,身形踉跄不由自主,眼看就要狼狈栽落,那人忽然伸手在裂缝里狠狠一拽,大声道:“还我!”

一个样式古怪的东西被拽了出来,看起来像个盒子,还粘着一点红光,那人犹自不罢休,一手抓了那东西,一手回头在裂缝里乱掏,“幺鸡?小珂?文臻大波,还我!你敢关门……SHIT!”

骂声未毕,裂缝像门一般忽然合拢,将那个高空怒骂的家伙挤了出来,一道闪着红光的弧线斜斜坠落,正冲着鹿鸣河。

四面惊呼,河中男子不急不忙,一把抓起正要落到他怀中的少女,狠狠往上一顶。

砰一声闷响,两具人体在半空撞上,掉落,少女的惊呼和玉盘的碎裂声响起,隐约“哧”一声,淡淡焦糊气息弥漫,掉下来的人低低咕哝一句“该死!”一骨碌爬起身来。

草地上一片狼藉,姑娘们早已惊得一哄而散,这里的警卫森严,三里之内无人可以接近,所以内圈里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毫无临敌经验,也没有防御报警本能,这也不能怪她们,谁能想得到敌人会从天而降呢?

现在场内只剩了三个人,河水里一个,吓晕了一个,天外来客一个。

天外来客短发凌乱,满面黑灰,只看得见一双不算很大却很锋锐的眸子。蹦起来的时候腰力柔韧,长腿划出一道凌厉又优美的弧线。

从身形看,像个俊俏少年。

水中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岸上人。目光像高手的画笔,从平坦的胸一直画到挺翘的臀。

“SHIT!”太史阑好像完全没感觉到被偷窥,咕哝一声,扔掉手中的小皮箱,搓了搓发烫红肿的手指——刚才从裂缝里抓出了什么?烫得惊人。

第二章 谁偷了我的亵裤

环顾四周,脚下有个美女,四面玉盘碎了一地,还有很多一看就很精美的衣物,只是都已经破碎并出现焦痕,空气里有不充分燃烧所引起的淡淡硝磺气息。

看也不看那晕倒的女人一眼,太史阑蹲下身,捡起一件衣服,端详半晌,随即倒抽一口凉气。

穿!越!了!

衣物纹饰,中古风格,别说这是在拍戏——古装戏的戏服粗糙得不行,一件里衣都做这么精美,制片方得亏本。

太史阑双手据膝,半蹲着,沉思三秒钟。

三秒钟内她怀念了研究所,哀悼了宠物幺鸡,回忆了三个死党,然后,完毕。

既来之则安之。

到哪里不就一个字——活?

太史阑直起身来,跨过地上那女子,顺手抓起一件衣服,撕开打结,做成一个简易袋子,那衣服短而宽,衣料精美滑润,造型似乎有点眼熟,当然太史阑不会管这些闲事,她只管将那些碎玉黄金等等都收拢,扔进袋子里。再把袋子装进她那个半空的小皮箱内,皮箱旁有块灰黑色的不起眼的石头,拿起来时微微有点热度,她想了想,好像自己掉下来之前,从裂缝里抓箱子的时候,也带出了裂缝里的什么东西,难道就是这个?

陨石?

还是时空裂缝里某个不知名的宝贝?

掉下来时烧掉这些衣服,灼伤自己手掌的就是这东西吧?未知物体往往有危险,却也意味着巨大的潜在价值,不如先留着。

她把石头也扔进箱子里,砰一声撞坏了PSP,太史阑毫不心疼地耸耸肩——到了这地界,PSP就是废塑料,还不如一块切糕顶用。

河水里的那个男人趴在圆石上,看那个奇装异服的家伙忙忙碌碌捡破烂,强盗一般将值钱的不值钱的全部塞进那个古怪的大盒子里。

他微微上挑的眼眸眯起,那光芒与其说是兴味不如说是危险。

他的东西,也有人敢拿?

上次拿过他东西的人,骨头都化灰了……哦不,没有骨灰。

河中人手指一动,扣住了一枚石子,随时准备招呼下这旁若无人的奇怪少年,但随即他眼神一凝。

那小子在干嘛?

草地上,太史阑捡齐了所有衣服,还拣了几只精巧火折子,仔细研究了用法。最后才选了一件宽大的交领白袍,套在自己身上。

河中人忽然皱了皱眉毛,他觉得这整齐的白袍似乎有哪里不对,只是一时想不出来。

太史阑套上白袍,在昏迷的女子身上翻了翻,找出一盒胭脂,全部抹在自己衣服上,那种膏状胭脂粘腻鲜艳如血,她身上顿时看起来血迹斑斑。

河中人看她举动,先是一怔,随即若有所悟,眼神一闪。

这小子哪里是对自己处境毫无所知?分明是知道外围有护卫,也知道他在河里,这是打算扮成他,好冲出重围了。

这人从天而降却不动声色,陌生环境里瞬间计成,那种沉着冷静,还有那种当主人面耍诡计的坦然,当真……无耻得有大将之风。

他唇角勾起一抹有兴味的弧度,也不管未着寸缕,缓缓从水中立起。

因为不想掩饰,男子出水的声音在静夜里很清晰,半蹲着背对他忙忙碌碌,其实一直偷偷听他动静的太史阑霍然回首。

眼眸瞥过,一片玉白的光晕,昏暗的夜色都似乎亮了亮。碧水中裸身行来的人,姿态坦然,容颜明净,每一步伐,都在夜的轮廓中勾勒属于人体最优美的线条和韵律。令人不觉得暧昧,倒惭愧自己的眼光亵渎。

这样的精致和独特,连太史阑都瞬间怔了怔,眼神一晕,像被一朵洁白的云,忽然拥抱了眼眸。

不过晕眩归晕眩,太史阑的大脑从来就是可以分头指令的,眼睛在饱餐美色,一直抠着地面的手却毫不犹豫,霍然抬手,“啪!”

一团早已被抠住的烂泥,从她手中呼啸飞出,画一道乌黑的弧线,精准而利落地,砸上了……黄金分割点。

“啊——”受袭的人因为疼痛和惊诧发出惊呼。

惊呼未毕,太史阑一个翻身,抓起早已放在手边的一个精巧的火折子,迎风一晃点燃,抬手又砸了过来。

“娘娘腔,吃不吃叫花鸡?”

火折子逆风而来,火光一闪,迎上泥水滴答的某处重要部位……

这要撞实了烧着了,南齐最珍贵的叫花“鸡”将会就此诞生……

白影一闪,倒退的人速度快得像一阵旋风,岸边野草被那股风卷得斜叶摇曳,揉乱一团,噗通水声一响,某人又回了水里……

太史阑立即转身狂奔,远处黑影连闪,金甲跃动,护卫已经听见动静奔了过来,远远看见“主子”“鲜血淋漓”地奔过来,大惊失色。

太史阑低着脸,一头撞了过去,低喝,“后头有劲敌!江湖闻名的叫化鸡大盗,速速布阵拦截!”

“是!”

护卫们纷纷跳下马,太史阑手一抬,火折子晃燃,星火一闪,掠过草丛,落在马腿下。

那马立即受惊,狂纵乱跳,连带周围马匹也被感染,陷入纷乱,护卫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连呼喝约束,太史阑早已奔到最近的一匹马边,啪一声箱子先扔了上去,腿一抬人也跳了上去,顺手狠狠一拍马屁股,“走!”

骏马长嘶,扬蹄横越,刹那间飙出数丈,埋头控马准备对敌的护卫们措手不及,抬起头来,愕然看着即将逃走的太史阑。

“刚来就走,太不礼貌了吧?”忽有带笑声音传来,随即风声大作,呼啸若哭,一道晶光自草坡之下电射而出,刹那间飞渡数十丈距离,直逼太史阑狂驰而出的马。

太史阑听那风声来处,竟然像是草坡下河水之中来,锋锐割裂空气嘶嘶作响,像是驭天的飞剑,她眉毛一挑——是那险些做了叫化鸡的河中人?但是刚才明明看他没有武器啊?

一个念头还没闪完,黑暗天穹尽头雪光一闪,剑已追蹑而至,风声太烈,太史阑一回头便清晰地看见,马尾飞扬而起,一蓬雪白,随即剑气掠过——

第三章 国之妖孽(1)

那簇美丽的马尾,蓬地散开,化为无数雪白的细丝,如春夜茸茸蒲公英,唰地一散——

剑气未至,已经摧毁马尾,森森寒气割肤裂肌,马上就要落在她的后心!

太史阑从来没见过也没想到过世上有这样神奇的一幕,但她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淡定,天大的危险也不过眨眨眼睛的牛逼淡定,于是她眨眨眼睛,忽然发现那剑薄锐透明,没有想象中的剑柄束缨和吞口!

那好像是水冻成的冰剑!

太史阑霍然伸手,手指迎上了剑尖!

哧一声轻响,几乎瞬间,那凌厉无匹的剑携着无边的寒气便穿刺太史阑肌肤而过,指尖一抹鲜血溅开,如红梅艳色彻骨。

瘆人的寒意冻得太史阑浑身一颤,脸色立即发青,她却毫不犹豫,手掌一合,狠狠握住剑身,厉喝,“还原!”

声音短促干脆。

更短促干脆的,是剑碎裂之声!

几乎刹那,那凌厉得似乎连鬼神都可以劈裂的透明的剑,忽然便开始发白、冒烟、碎裂、细微的一阵咔嚓之声后,化为一泊清水,自太史阑指掌间汩汩流下。

水色粉红,因为浸润了太史阑掌心的血。

剑已消失。

四面一阵静寂,所有人都呆在当地,这一幕实在太超出人的想象,以至于人们暂时失去语言和行动的能力。

包括以河水化为冰剑,驭剑而出的那个人。

他这一手南齐无匹,当世也少有能敌,所以连他都没想明白,这一剑怎么会忽然“消失”?

太史阑一抬头,便看见那个人,春夜和风,碧树如玉妆,那人落在远处草坡边的树上,他好像还是不愿穿别人衣服,竟然还是裸身追出,只是身上晶光闪烁,眩人眼目,无法看清任何重要部位,仔细观察,才发现竟然是用冰给自己护住了三点。

此时暖春,河中无冰,那么便是这人,以内力凝冰,形成了刚才的冰剑和现在的冰衣。

这种奇思妙想,迅捷反应,和高绝武功,令太史阑眼底腾腾而起炽热的光。

她要抓住他,让他交出他的秘笈!

她也要凝冰为剑,千里取人头颅,谁敢追她,见一个切一个,见两个切一双!

对望不过一霎。

对面那人晶莹剔透,流光折射,身后花树翠叶离披,随风摇曳,看起来便如玉人多了一双碧绿的飞翅,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太史阑嘴角往下一撇,弧度冷峻不屑——长翅膀的果然不只是天使,还有鸟人。

恍惚里那晶光流转的鸟人一直盯着她,那么远,竟然似乎看得见她的表情,唇角牵动,微微一笑。

这一笑,笑得太史阑眼神一缩,二话不说一踹马腹。

走先!

马狂驰而去,这一刻人人愣神,转瞬追之不及。

树上长翅膀的鸟人没有再动,注视着她的背影,眼神若有所思。

护卫们惊魂稍定,急急涌上,“主子,您怎么样,那叫化鸡大盗呢……”

“啊——”

一声惊叫,鸟人随手一挥,倒霉护卫跌了出去,噗通一声,河水溅起三丈高。

晶光闪烁的人,犹自立在树上,看着太史阑逃去的方向。

几个护卫匆匆查看了一下四周,又清点了一地乱七八糟的物事,末了脸色苍白地上前回报,“主子,丢失黄金皂盒、琥珀珠串等金银玉件十二件,砸毁玉盘十只、踩碎扳指三个……”林林总总报了一大堆,最后才含含糊糊地道,“还有……您的玉带钩也没了……”

护卫讪讪低着头,心想玉带钩下压着的您的丝质亵裤也没了……

不过这个,还是不要报了的好……

树上人对那一大堆损毁的金银玉器无动于衷,看也不看侍卫捧上来的碎片,只看着太史阑远去的方向,闲闲地问,“那匹马上的千里香囊,没有取下吧?”

“回主子,没有。”

“哦。”他意味深长地笑,轻飘飘落下树来,手一招,叠放在一边的衣物落在他脚下。

“今晚还得赴安州总管的宴,先更衣。”

美貌侍女上前来,衣裳翻动声响起,众人低头屏住呼吸,频率紧张。

果然,没多久,听见一声低低的“嗯?”尾音调得高高的,带着疑问,以及怒气。

“谁偷了我的亵裤?”

南齐景泰元年,一月底,初春,夜。

这一夜有人从天而降卷走内裤,有人破水而出被偷内裤,除此之外,这是看起来很平常的一个春夜,人们在不同的屋檐下酣睡,在浓淡星光下做着升官发财死老婆的美梦。

这一夜确实有人升官。

“陛下年纪尚幼,初登大宝。”南齐皇宫景阳殿内,腹部略凸的年轻皇太后正襟危坐,对殿下三位老臣轻言细语,“先帝遗旨,以三公为辅政大臣,俱升上柱国,赐出入宫禁密匣奏事之权。日后陛下的天下,就拜托诸卿了。”

“臣等不敢有负先帝及太后之托!”三公俯首,“太后腹中正孕育先帝遗腹子,请务必珍重凤体。”

“几位卿家公忠体国,哀家向来是放心的。”太后提袖轻拭眼角,“先帝去得早,留下偌大国家,孤儿寡母。内事未平,外地未靖,这纷繁天下,哀家要怎么才能承担得起……”

铜灯明灭,光影浮沉,皇太后神情楚楚堪怜,几位老臣都木着脸,垂着眼,眼神如斗鸡,只横扫面前三尺方圆。

就这么着扫来扫去,大司空章凝身子微微一僵。

前方,凤座之上,太后青色裙角下,微微露出一点描金凤履——水红色,镂金边,其上七彩鸳鸯,翠羽斑斓,鲜活如生。

国丧刚过,满宫戴白,皇太后率先垂范,云鬓之上,连头钗都是银的,清素得雪人一样,不想这裙子底下,竟然无限风光!

三个人的呼吸都停了停,随即转开眼光,和太后对答几句,便恭谨地退了出去,临出门前,听见太后欢快地道:“把皇帝抱来。”

大司空章凝在门槛边半转身,看见宫女抱来了两岁的皇帝,太后眼角瞥了瞥儿子,忽然道:“皇帝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第四章 国之妖孽(2)

章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玉雪可爱的孩子,大脑袋顶在宫女胸上,一双乌溜溜眼睛骨碌碌看着殿中人,脸颊红润得似乎要喷出昨夜的热气来,哪有一丝半点的“难看”?

那宫女却答得顺溜,“回太后,陛下昨夜没睡好,一直在哭。”

三公都回头,瞄瞄陛下那光滑的小脸和毫无红肿迹象的眼睛。

小皇帝抬头,欢笑地伸手去摸宫女涂了胭脂的红唇。

“我这可怜的孩子,”太后忧心忡忡地叹息,“还是夜梦不安么?张天师上次说,宫中女人多,阴气太重,不利于陛下龙体。哀家本想着,宫中女人也怪可怜的,还能叫她们去哪呢,如今看来……”

三公默默地听着,心想,戏肉来了。

“可怜”的小皇帝,摸了一手的胭脂,笑嘻嘻舔了舔,粉红的舌头在唇边溜一圈。

“还记得咱们原先有个老例儿。”太后倾着身子,好像在和身边大太监李秋容说闲话,“先太祖皇帝驾崩后,宫中侍寝过的,都相随地下;没承恩的一律修行为国家祈福,是不是有这回事?”

“太后圣明,一点也没记错。”李秋容的橘皮老脸八风不动。

三公身子颤了颤,脚停在门槛上动不了。

殉葬……

早已废除的残酷旧例,这女人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知道她要清洗朝局,知道她要清除异己,却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快,这么狠,这么决然。

殿内气氛有点肃杀,只响着皇帝格格的笑声,他把大脑袋扎进宫女胸中,撞得砰砰有声。

“那就这么着吧。”太后的语气像在说天气不错。

“遵旨。”李秋容的语气也像在说是啊天气不错。

“太……”章凝霍然转身,却在转到一半的时候,被身边的司徒魏严重重一拉袖子,拦下了出口半截的话。

太后“讶然”抬起头来,好像现在才发现三公还没走。

“大司空还有什么事么?”她笑盈盈看着章凝,“怎么,外廷不忙吗,对我宫中事务,有何见教?”

“我宫中”三个字,咬得很重,像咬一根牛筋,在齿间辗转,辗出点血腥气息来。

章凝闭了闭眼睛,咽下哽到咽喉的一口气。

这是内廷事务,皇太后有专决之权。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事,就绝不会允许任何人阻拦。

她在他们陛辞离开后才轻描淡写做决定,却又偏偏要让他们听见,就说明了她的决心,绝非临时起意。

这是挑衅,也是警告。

偏偏他们也只得受着。

三公一边暗骂先帝为什么死那么早,又为什么在临终前偏宠这女人,容她窃夺大权垂帘听政,一边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

皇太后淡淡地笑,她身后,李秋容捧上一本册子,上面是所有先帝宫眷的名单,左边是临幸过的,右边是没临幸的,之间一道勒红,就是生死之隔。

皇太后宗政惠瞄了一眼名单,没说话,李秋容稀疏的眉毛耷拉着,默不作声将名册捧了下去。

一群金丝鸟的命运,被皇朝最尊贵的女人,一个眼风决定。

“慢着。”

李秋容立即停住脚步,一动不动。

皇太后手一招,黄金红宝攒五瓣梅长长护甲在空中划过一道艳光,如刑台上斩落的带血刀影。

名册重新奉了上去,这回皇太后亲自提起朱笔,在右侧某个名字上,重重画了道圈,还画了个勾,勾到左边去。

“她侍寝过的,哀家记得陛下驾崩那夜点的就是她,只是之后陛下驾崩,彤史忘记记录了。”皇太后如是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说白菜忘记收了。

“太后圣明,确实是忘记了。”李秋容的语气也像在说白菜果然忘记收了。

名册合上,那个画了红圈的名字十分显眼。

“邰世兰”。

皇太后挥挥手,靠在锦凤莲花软枕上,忽然倦倦地道,“听说邰家当初有奇遇,他家手中那东西虽然多年不现世,但据说只有邰系直系女孙才能拥有,邰世兰,好像正是邰家长房嫡女吧?”

“老奴明白。”李秋容慢慢躬身退了出去,“老奴会好好访查。”

皇帝大脑袋一直在蹭宫女的胸,忽然张口一叼,“啊呜。”

“啊……”被袭胸者控制不住,轻呼一声,随即醒悟大难临头,惶然跪下,一张脸惨白如死,却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只抱着皇帝瑟瑟颤抖。

皇太后挥挥手,一个太监上前来,抱开皇帝,一脚踹倒那宫女,就手拖了出去,出殿门时,那太监还对着僵立不动的三公笑了笑。

三公默默扭头。

皇帝骤然失去怀抱,眨眨眼嘴一咧,似乎就要哭起来,一个清瘦的大宫女连忙上前将他抱起,大脑袋瞟着面前那一马平川,不屑地扭过头去。

皇太后懒洋洋瞟了皇帝一眼,“皇帝两岁了,怎么还要吃奶,还那般挑剔。”

语气像在责怪,却一点不高兴的意思都听不出。

“回太后,陛下生来体弱,太医说,需要以人奶补养至成年方好。”李秋容的语调,永远平得像男人的胸,让人担心他喉管是不是早被捋直了。

“听说换了新奶娘,他常常夜里哭闹?”皇太后细眉皱着,不像在担心,倒像想起了某些事有些不高兴。

“是。”

“原先那个奶娘呢?不是说皇帝很喜欢?什么事打发出宫的?”

“说是她家幼子病重,老奴担心她身上或许也有隐疾,干脆打发她回家了。”李秋容眯着眼,想起前任奶娘那惊人的波涛汹涌。

皇太后不以为意挥挥手,“陛下夜闹也不是小事,既然他喜欢那个奶娘,再召回来。”

“是。”

皇帝格格地笑起来,抓了一把大宫女的胸。

三公步子很慢,还没走远,听得里面对话,几人面无表情,但眉梢眼角都在细微地抽搐。

这抽搐一直延续到三人回府。

当晚,大司马关门练剑,剑气嗖嗖,在书房门上添了第三百八十道痕。

第五章 升官发财死老婆(1)

“两岁!两岁老子已经开始四更起床扎马步!他连路还不会走!”

当晚,大司徒捏碎了他最爱玩的玉核桃,萧瑟长叹。

“两岁,我已经开始读四书,他连名字都认不全!”

当晚,大司空喝光府中藏酒,仰天长啸。

“两岁!两岁了他还在喝奶!”砰地砸碎酒壶,生平首次爆粗,“喝,喝他娘的!”

当晚三府中下人悄悄猜测,两岁了不会走路不认字还要喝奶的奇葩是哪家纨绔……

当晚,明黄帷帐里,那位两岁了不会走路不认字还要喝奶的奇葩,嫌恶地一把推开轮值的奶娘,口齿不清地大骂,“喝!喝……娘的!”

满殿里咕咚跪了一地宫女……

当晚,万寿殿的皇太后,听人传报三位辅政府中发生的事,随意地笑了笑。

“这三个,不过没牙老虎,落地凤凰,随他们闹吧……”她偏头看看自己的忠心手下,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了些,“其实,哀家从来只在意一个人。”

“您说的是……”

“对。”年轻的皇太后,仰起光洁的下巴,眼神里飘过一丝奇异的神情,“容楚。”

当晚,发泄完毕的当朝三公,不约而同地拢袖立于庭院,看那幽幽月色,清凉光润,边缘却不祥地晕着些浅浅淡红,像被万里银河稀释过的苍天之血。

三公同时发出一声忧心忡忡的叹息,想着近一个月来南齐朝廷的翻覆,陛下暴毙、太后上位、迅速垂帘、想着她一介女子,到底是凭什么获得内五卫和外三家军的支持,夺了这南齐至尊之位的?

想着若有一日,这个笑意里杀机隐隐的女人,真以纤纤之手,揉捏这莽莽河山,到时候又有谁能阻止她,谁能挽救这陆地之南,蓝氏皇朝?

三公心中在这一瞬间都掠过一个名字。

容楚……

随即都摇了摇头。

南齐晋国公,无人知善恶,无人知喜怒,无人知其心深几许,不在朝野,却握有旁人难及的地下势力,不涉政事,却足以轻易左右政局。

他力量的羽翼张开,如阴影笼罩南齐山河,不见边界。

这样一个人,谁敢轻易交托以信任?

三公叹息,仰望天际,天边忽有流星过,一线深红,划裂湛蓝天际。

“国出妖孽,谁能斩之!”

还是这个夜晚。

当晚除了有人升官,还有人发财。

“我不去……”陋室里,一个妇人对着满盘银两抹眼泪,“我的孩子病得快死了,我哪里还有心思进宫去做陛下奶娘!”

“说什么胡话!”她的丈夫急得连连搓手,“这是懿旨,你敢抗旨?”一边拖住她的袖子往外走,“别磨蹭了,外头公公在等着呢!”

“不要!”妇人声音凄惨,死死抓住孩子的床边,“让我陪着他,让我再陪他一夜……半夜……一刻……就一刻!”

“水娘子,说是看下孩子就来,怎么磨蹭到现在。”外头太监阴恻恻的声音响起,“陛下记着你,太后特旨召你,那是你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竟然还哭哭啼啼的,晦气!”

汉子听出了话里的不耐和怒气,打了个颤,拖住妇人的手更用力了些,妇人低下头,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哎哟。”汉子低呼一声,却没松手,在妻子耳边颤声道,“水娘,收收你那倔强脾气……皇室不是咱家……你这是抗旨……抗旨要株连九族的啊水娘!”

妇人听而不闻,转头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孩子,汉子狠着心将她向外拖,鞋跟在地面一寸寸挪移,擦出一道长长的深痕。

外头的人却已经发怒了。

“舍不得是吗?那便帮你了结吧!”

话音未落,乌光一闪,哧一声,蓝布门帘如一道水波被飓风划裂,蓬地炸成两半,劲风呼啸而过,撞上床上小小身体,那身体被砸得往上一蹦,又重重落回,半截蓝布悠悠落下来,覆住了他的脸。

“庆儿!”

妇人撕心裂肺的呼喊,半道就被堵了回去,那一群面无表情的人,随意地挥挥手,堵住妇人的嘴,粗暴地往车里一塞。

“回宫!”

车子辘辘驶开,车里有人在挣扎,肉体撞在车身上砰砰作响,车帘被撞得微微开了一线,边缘缝隙里,妇人赤红仇恨的目光一闪。

当晚还有人死老婆。

“国公。孙侍郎家的小姐刚才……去了。”安州,晋国公别业的管家哈着腰,小心翼翼端详着主子的脸色,心知刚被偷了内裤的主子心情想必不会太佳。

“孙家报信到公府,李大总管快马传书,问您是亲自回京,还是他封一份丧仪送过去?”

“哦?”昏黄灯火下,有人在修指甲,指间一柄薄薄的刀,雪亮,薄如俏丽女子的眼风,拈刀的手指,却比刀还白还精致,灯光幽幽给那指尖打薄一层淡金的柔光,那手指仿佛上了层釉子,精美润泽。

修指如玉,面容却隐在灯光的暗影里,轮廓流畅,惊艳一笔。

他回话的反应只有一个字,听不出喜怒,管家却像早已明白,立即解释,“孙家二小姐,半年前成为您的未婚妻,三日前,惊风而亡。”

“第几个了?”问得依旧漫不经心。

“第三个。”管家低下头,苦涩地咧咧嘴。

男子笑了笑,玉冠垂缨悠悠荡在他颊侧,深紫缨带衬得肌肤温润清亮,如暗处幽幽发光的明珠。

“容家有子,洵美且异,碧海珠辉,长天明月。”

这是属于他的一首歌谣,南齐百姓人人传唱,不过听说最近歌词已经换了。

“容家有子,洵美且异,碧海吞珠,长天生魅。”

珠者,珍珠也;魅者,鬼魅也。自从那些如珠如宝的豪门千金,因为他都成为鬼魅之后,这首歌也就变得鬼气森森。

三年内死了三个未婚妻,坊间传言多达十八种,其中以“晋国公命硬克妻”“晋国公沉迷魔道,以美人精魂练驻颜之术”“晋国公其实是天阉,讨厌女子”三种说法拥护者最多。

第六章 升官发财死老婆(2)

管家默默地叹了口气。

胡扯,都是胡扯。

以美人精魂练驻颜之术?

你看过皓月借萤火的光吗?

天阉?

你知道胡萝卜嘲笑萝卜太细有多可笑吗?

不过……再这样下去,主子恐怕真的娶不上老婆了,堂堂晋国公府主人,世袭罔替的勋爵之首,掌握南齐龙魂卫和谁都搞不明白的庞大地下力量的国公,竟然娶不上老婆。

这还有天理吗?

管家唏嘘几声,想着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摆在明面上的理由永远不是真相,真相摆出来又没人敢相信。就好比这老婆一个个地死,与其说是命硬,还不如说是……

“安州很好,我还要呆一阵。”即将娶不上老婆的当事人,一点悲催的表情都没有,闲闲吹了吹指甲,“让李扶舟去吧。”想了想又道,“告诉老孙,我很伤心。”

他“伤心”地叹了一声,觉得左手食指的指甲没修好。

管家退了出去,重重帘幕次第深垂,这间四面轩敞的独立暖阁,安静了下来。

半晌,容楚站起身,轻袍缓带的男子,缓缓向南边的轩窗走了几步,靠在窗栏边,遥望着前方。

那个方向,南齐中心,一朝龙气氤氲,数代金粉繁华,人世间最堂皇最阴诡去处。

容楚凝视着那虚空中心,手一抬,指间修甲刀,缓缓指向国都方向。

刀光在月色灯光下薄光反射,如森冷眸光一闪。

刀指天南,他面上带笑,语气却森冷如冰。

“你玩够了没有?”

这一晚月色实在太好。

容楚的刀实在太锋利。

月色太好刀太锋利的后果是,容楚掌心薄刀反射月色,远远地射了出去,形成一道灼亮的光斑,射在远处某座府邸某道墙头某人的脸上,刺得那人眯上了眼睛。

“哪家的混小子玩镜子?”墙头上,那人不耐烦地转头。

光斑一闪,映亮一张脸。

不算白却润泽健康的肌肤,笔直的鼻,泛着淡淡粉色的薄唇。一头短发被夜风吹乱,露一双狭长而明亮的眼睛,眼角微微挑起,中和了略微凌厉的弧度,三分冷意,三分睥睨。

这女子的五官,分开来看给人感觉似乎硬了些,近乎中性的俊美,然而凑在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上,顿时剑锋入鞘,翠石戴云,多出几分野性又沉敛的矛盾的美。

像春光,料峭里潜藏温软,寒风里飘过几朵碎梨花。

她抬起的手腕上一截黑绳,绳上串着两样拇指大的东西,一个是古银的骷髅头,镶嵌着绿松石,黑夜里绿光幽幽,手腕转到哪个角度,那骷髅头都像在盯着你。另一个是一截白白的尖齿,像动物的牙,如果谁眼力好点,能看见那牙齿上刻了两个字——“太史”。

墙头上跷着二郎腿的太史阑,表情不太好看。

她在河边抢马而去,却根本没骑马,走到一个市镇,便将马卖了,卖马的钱换了里外衣物。她不喜欢穿别人衣服,却误打误撞暂时脱离了千里香的追踪。

太史阑掏出一个白绸包裹,在掌心掂了掂,那是在河边搜括的财宝,不过目前不太好出手。

这么摆弄包裹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布包造型有点特别,不过也没在意。

她陷入沉思,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不知该往哪里去。找人,偌大的异世散落三个人,好比水滴入了大海,一时半刻连线索都没;找狗?那还不如找人靠谱。

还是先找点吃的吧,大晚上的,饭铺都已经关门,吃惯夜宵的太史阑饥肠辘辘,便选了一家重檐斗拱的大宅院,爬上了人家一处靠近烟囱的墙头,据她想来,大户人家夜半应该都有夜宵备着。

果然不错,底下传来一阵浓郁的香气,闻起来像是香菇鸡汤——饥饿微凉的夜里,最具诱惑的食物。

太史阑却没有动,眼神里充满不耐烦。

因为底下在偷情。

是的,偷情。

底下那厨房规模不小,三间轩敞大屋,最里一间还设有床铺,想必是给那些彻夜看火的厨娘睡,此刻那屋轩窗半敞,露床榻一角,床上被翻红浪,娇笑痴昵,响着些肉体轻微撞击的沉闷之声,时不时还可以看到雪白的肢体,突然从某个离奇的角度探出来,悬在半空乱颤,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伴随着抽搐般的叫喊和喘息。

玩得很疯。

活春宫向来是揭示观众真实个性的良好试金石。比如研究所四人党,景横波看见必然是要跳下去近距离现场观摩的,君珂肯定是要脸红转头逃之夭夭的,文臻自然是惊呼“哎呀好无耻好淫荡羞死人了呀”一边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偷看看完还要咕哝一句“尺寸太小了说……”,而太史阑……

太史阑托下巴,撑腿,耷拉眼皮,睡觉。

顺便在数数。

“第三个。”她说。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半裸的男子,抱着自己的外衣,鬼鬼祟祟溜出来,没入黑暗中。

太史阑没动。

果然,这男子刚走,从另一个拐角处,又闪出一个男子,轻轻敲了敲厨房的门,里间传来一声吃吃娇笑,“来呀……”

这男子神情诡秘地溜了进去,将门掩起,没多久,室内又起春雨嘈嘈……

“第四个。”太史阑说。

换句话说,这已经是她在这里等到的第四个。

底下这娘们,体力真好。

这间大妓院,生意真好。

就是这头牌喜欢在厨房里接客,有点格色。

太史阑只喜欢看光裸的鸡,却不喜欢看光裸的人,男的女的都不行,她觉得这世上最美好的身材,是她太史阑的,看别人都是侮辱她的眼睛。

所以她冷着脸摸摸肚子,再看看天色,决定再等且只等这一个,这位结束后还不滚,她就在墙头上敲锣。

谁不让她吃饱,她就不让谁睡好。

底下忽然轰然一声,听起来像是床玩塌了,床上人身子一倾,倒滑下来,滑进了太史阑的视线。

第七章 夜来杀机

太史阑忽然浑身一震,险些栽下墙头。

她看见了那张脸!

那张脸!

鹅蛋脸,挺鼻薄唇,眼睛狭长。

太史阑难得震惊地发现,这个厨房狂欢玩散了床的女人,赫然有张和她近似的脸!

虽然那张脸眉更细,肤色更白,下巴更尖,因为春情荡漾而双颊酡红眼神迷离,仔细看气质神韵截然不同,但太史阑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的轮廓!

她立刻从墙头站了起来。

之前没看见这张脸,她才没兴趣管人家一夜接多少客,但此刻看见一张近似自己的脸,做着令人作呕的媚惑表情,她顿时觉得仿佛瞬间吃下了一万只苍蝇,还是腌过的。

太史阑没有去想为什么此地会有和自己面貌相似的人,她也不知道,在遥远的大燕,此刻的死党君珂也因为一张近似的脸,开始了她的新的旅程。世间事一饮一啄必有天定,无限空间乱流里,正是因为这块大陆上存在和四人磁场相近的契机,才成全了这一场降落。

太史阑正要跳下去,忽然又停住。

夜色里匆匆来了几个人。

看身形都是女子,不冷的天戴着风帽,将脸遮了大半,浑身都透着股“我干的事儿不能见人”的暧昧味儿。

她们正冲着这间厨房来,太史阑眯着眼睛,缓缓又坐了下去。

她忽然想到了一些问题。

比如,这间气象宏伟的大宅,根本不可能是妓院,这样的大户人家,上至主人,下至佣仆,必然都规矩森严,怎么会出现这样放荡无耻的女子?

再比如,这女人是厨娘?厨娘有染指甲的吗?

再再比如,大户人家都是有护卫的,晚上要夜巡,这里虽然僻静,可也不是完全的死角,她在这墙头呆了一两个小时了,就没见任何人出现过,有这么守备松懈的大户?

那几个女子匆匆而来,开了厨房外间的门,当先一个高挑女子,立在门边,似乎在听门内的动静。

月光冷冷,从太史阑的角度,正看见她掩在斗篷下的侧面,脸色雪白,弧线优美的眉,挑出凌厉的弧度,几分森然几分煞气。

她听着门内的调笑亲昵之声,脸色越发白里发青,眼角阴光频闪。

她身后几个女子,有的脸色阴沉,有的神情愤慨,有的神态怯怯。

“砰”一声闷响,室内欢闹的男女,并没有因为床塌而停止大战,反而就地开战,这回也不知道是谁勾倒了谁,引起一阵压抑的尖笑。

这一声响,便如最后的惊雷,打散了屋外女子们最后的犹豫,打响了这一夜惊心的开端。

那高挑女子霍然抬头,眼神厉色一闪,随即再不犹豫,一挥手,带着几个女子推开了门。

室内地上正在厮缠的两人惊慌地抬头,那男子脸色大变,惊道:“世竹,你怎么来了……”急忙爬起。身下女子犹自吃吃笑着拉他的腰,被他一脚踢开。

那叫世竹的高挑女子脸色铁青,却不回答他的话,一抬手,搭在臂上一件黑色披风飞起,落在男子身上,随即她冷声道:“还不快走!回去再找你算账!”

男子愣了愣,一抬头看清杀气腾腾娘子军,心知不好,一句也不敢再说,胡乱一裹披风,向外便走。

他一走,立即有两女上去关紧了门,左右把守,剩下三女,则缓步向地上女子走去。

这些人终究是紧张的,关好了门,却忘记了窗,对着院墙的窗开着半扇,一切都在太史阑眼底。

地上的女子疲倦地撑着手肘,懒洋洋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仰头看着那领头高挑女子,笑道,“原来是世竹妹子,怎么,这半夜三更的来瞧姐姐,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她事不关己的态度激怒了其余人,一个圆脸女子上前一步,啪地甩了她一个耳光,怒喝道:“邰世兰!你这无耻女人,亏你还是皇家弃妃!煌煌宫规,也教不了你这贱人三从四德!先帝驾崩发还你回乡出家,你就该在庵堂里清心念佛,竟然敢违背懿旨,勾引世竹妹妹的夫君,还……还……”她气得胸脯起伏,指着邰世兰的手指一阵乱颤。

那一个耳光打得邰世兰头一偏,脸上立即浮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可见下手不轻,她却无动于衷,那几个女子也毫不动容,显然这样的动手早已是家常便饭。

“还怎么了?”邰世兰摸了摸脸,向后缩了缩,拿一块床板挡住了自己,才呢声道,“说呀,怎么不说完了?”她忽然格格笑起来,伸手指向对面几个脸色铁青的女子,“你不愿意说,我替你说了吧,我不仅偷了世竹妹妹的夫君,还偷了大堂姐你的夫君,还有二堂妹你,还有你、你……”她一一指了过去,每指一人,那人脸色便暴怒一分。

末了她收回手,故作惊吓地瞪大眼,抬手抚住胸口,“哎呀,这么多,我都没注意呢!我说,我的姐姐妹妹们,你们从小联手欺负我,长大了选丈夫果然也是一心——”她仰头大笑,“一勾就上,一上就软,色心比天大,胆子比鼠小!”

“你!”

圆脸女子怒极,上前一步,邰世竹却虚虚伸手一拦。

“邰世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姐姐,眼神里满是憎恶,缓缓道,“你说的对,我们确实遇人不淑,不过和你比起来,好歹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好歹他还会陪我一生。我相信,经过这件事后,他会一辈子对我忠诚,永为我裙下之臣。而你,我的姐姐,你告诉我,你现在,还有什么呢?”

“那也是拜你们所赐。”邰世兰仰脸,眼底泛出微微泪光,“当初皇家选秀,去的原该是你!”

“当初我给过你机会,但你总是那么软弱,不敢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我留下来了,你去了皇宫。不过,我让你成为皇帝的女人,永享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呢?”邰世竹微笑,“瞧你,现在虽然没封号,要在庵堂守节一辈子,但好歹你曾是皇帝的女人,这辈子,没人敢再娶你,没人敢再接近你,不也挺好?”

“没人敢接近我吗?”邰世兰垂着眼睛,“那刚才那些,你们的男人,是怎么来的呢?”

第八章 人间刺,刺人间(1)

她把“你们的男人”几个字咬得很重。

室内一阵静默。

半晌,一阵轻轻的,古怪的笑声,打破了这阵窒息般的静默。

“放心,”邰世竹笑着,唱歌般轻轻道,“以后再不会了。”

“你凭什么……”邰世兰抬起头来,似乎想反驳,可忽然她的脸色就变了,慌忙爬起向后缩去,眼神惊恐。

与此同时,邰世竹忽然一步跨出,手一抖,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截黑色的丝绢,她一把薅住邰世兰头发,大力向后一扯,扯得邰世兰脑袋向后一仰,整个脖子呈现一种诡异的后折的弧度,邰世竹毫不犹豫,膝盖往邰世兰背上一跪,将黑色丝绢往她脖子上一绕,双手抓紧丝绢两头,全力一收!

邰世兰颈骨发出一阵格格低响,静夜里听来瘆人,她拼命伸手去扒勒紧在脖子上的丝绢,却只能抓挠到丝绢的边缘,她勉力回头去看邰世竹,眼神里充满不可置信,颈骨转过来的时候,又是一阵瘆人的低响。

黑色丝绢勒在雪白的脖子里,昏黄的灯光下看来鲜明凄艳得惊心动魄,室内的气氛仿佛被冰凝住,连呼吸都没有,窗外墙头上的太史阑,维持着抬手抓树枝的姿势,僵住了。

这一场姐妹相杀,静夜勒喉,干脆、狠辣、突然、一往无回。

原以为不过一场姐妹口角,不想她猜到了过程,却没猜到结局。

邰世兰似也知道到了生死关头,挣扎得越发剧烈,邰世竹渐渐支持不住,忽然低喝,“愣着干什么,都来帮忙!”

几个脸无人色的女子都颤了颤。

“不能让她活下去!”邰世竹咬牙,“她中的那药,当初你们也有份!”

这句话仿若一根针,戳得几个女子脸色一变,随即默不作声上前,圆脸女子往邰世兰腿上一坐,其余两个女子按住了邰世兰的手脚。

邰世兰眼神绝望,忽然身子猛然一挣,后背撞上床板,铿然一声微响,一样东西从床板里滚了出来。

那是一个淡绿色的刺状物,质地似玉非玉,在月色下光芒淡青,三棱,棱角扁平,看上去像是武器,但这种以锋锐著名的武器,竟然用玉来做,等于是个鸡肋,毫无实际用处。

邰世竹却似乎怔了怔,随即冷笑道,“这东西你竟然还一直收着,呵呵,爹爹给你的传家宝,谁也不知道怎么用的传家宝,你还指望它救你?”

三棱刺滚到邰世兰手掌下,她艰难地挪动手指,试图抓住它,一个女子想要阻拦,邰世竹冷笑着努了努嘴,那女子停住。

直到邰世兰将三棱刺抓在掌心,邰世竹才忽然伸出脚。

她一脚踩在邰世兰的手背,将她的手和玉质三棱刺都踩在脚下,随即,脚底转动,慢慢碾磨。

邰世兰的手瞬间血肉模糊,血迹染红三棱刺。

三棱刺发出一阵破碎的微响,薄脆的质地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力量,碎成三瓣。

邰世竹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脚一踢,三棱刺骨碌碌滚在墙角。

月光照在染血碎裂的三棱刺上,隐约有银白的雾气缓缓沁出。

但室内无人发觉,人人都沉浸在杀人的紧张气氛中,无人在意这个小小插曲,和邰世兰最后看似无用的挣扎。

月光照进西墙,室内半明半暗,在白亮和黑暗的交界,被压挣扎的人体,无声扯紧的丝绳,沉默死咬的牙关,苍白爆出青筋的脸,交织人世间森凉图景。

邰世兰的挣扎渐渐弱了。

太史阑忽然掉下了墙头。

太史阑并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在跳下去前一刻,她在寻找砖头,并在试瞄准,打算一枪命中,给邰世竹爆头。

正如她不想看见那张相似的脸媚笑承欢,她也不想看见那张脸泛上死色,这让她浑身不得劲,好像灵魂脱壳,看着自己被杀。

但她正要出手那一刻,忽然感觉到背后一阵劲风,随即身子一倾,从墙头栽了下来。

砰一声,太史阑撞开那半扇窗户,落在了室内。落下之前,她只来得及抓了一把墙灰,擦在了脸上。

室内正在杀人的几个女人,被这突如其来巨响惊得齐齐松开手,一转头看见一个短发人跌进窗来,脸上乌漆抹黑看不出容貌,只一双眸子狭长明锐,看上去熟悉又陌生。

这些大家小姐虽然阴狠,但毕竟夜半杀人也是头一次,早已是惊弓之鸟,此刻突有人神兵天降,以为遇上盗贼,大惊之下也顾不上再杀人,连忙夺门而逃。

逃在最后的是邰世竹,她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眼看地下邰世兰一动不动,不禁嘴角翘起,满意地笑了笑。

她最清楚,邰世兰喉骨已断,回天乏力,谁也救不了她了。

砰一声她撞门而出,冲出的一刻忽然觉得头脑一晕。

一晕之后再醒来时,她已经站在花园中,神情发怔。

刚才鲜明惊心,原以为一生也无法忘记的一幕,此刻忽然有些恍惚模糊,就好像一张写满黑字的白纸,慢慢沉入记忆的湖水,洇染,浸软,沉落,化为连绵勾缠的痕迹。

她想了好久,才将刚才的事情记起,自己觉得很满意,那种心惊也不存在了,慢慢地走回去。

诡异的是,她忘记了最后出现的太史阑……

太史阑留在了室内。

此刻那女子奄奄一息横陈在地,她慢慢走过去。刚蹲下来便眉头一皱。

邰世兰脖子诡异地折着,这种角度……生机已绝。

太史阑拍了拍她的脸,见她一动不动,也不禁叹息一声,一转眼看见墙角里那破碎的三棱刺,心中不禁一动。

邰世兰临死前也要取出这东西,想必很重要吧?

给她陪葬好了。

玉质三棱刺已经成了一堆碎片,要捡拾起来都很困难,但这对于太史阑却不是问题,她的手,慢慢覆盖在三棱刺上。

掌心之下,三棱刺似乎在软化、变形、随即重组……然后重新凝聚。

此刻若有人在场,看见这样原物恢复的奇景,必得惊呼,此刻若太史阑低头看自己掌下,却也说不定要惊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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