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鸾封面图

乘鸾

云芨

女频言情

170.41 万字

2019-02-28 完结

上辈子,明微疲于奔命,终究没能改变命运,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回到了七十年前。

楔子

生于江南,死于北邙。

明微站在山下酒铺,遥望堆琼砌玉的邙山。

洛邑之北的邙山,是历代帝王归葬之处。从这里望过去,每道起伏的山峦,都葬着一位名留青史的帝王。

名符其实的群龙盘踞之地。

“姑娘,这雪最起码要下十来天,您要上山,怎么也得等两个月后,那时雪化了,才有路呢!”酒铺的老板娘对她说。

明微摇头:“两个月后,就迟了。”

老板娘还要再劝,却听老板重重咳了声,递过来一个微妙的眼神,便吞下剩余的话,知趣地退开了。

明微摇头一笑,心知肚明。

天下越来越乱,平民百姓想活下去千难万难。邙山有着数不尽的帝王将相陵墓,有些人就铤而走险。

这间酒铺,位于邙山山脚,想进山的人都会过来歇脚。

现下铺子里住的人,十有八九说不清来历,说是贼窝也不为过。

老板想必把她当成了其中之一。

她当然不是,但她来此的目的,亦不可为外人道。

天下大乱,妖孽尽出。自从十年前,北胡入侵,先灭齐再吞楚,山河沦落,一派地狱景象。

十年时间,师父多方奔走,终究无力回天。

师父死后,明微翻找他的手记,发现他早年曾在邙山留下一套天行大阵。她多方打听,遍找典籍,终于寻到了逆转之法。

她回想昨夜所观星象。

紫微隐匿,正曜黯淡,辅曜四散,离乱之象已经持续了十年。

但在近日,众星之力会有轻微的回升。

到时,以天上星宿之力,再借地下群龙之威,催动天行大阵,她就能抓住那个改变天下运势的机会,同时改变师父的命运。

想到师父,明微摩挲着腰间木牌。

下一次星力回升,是百年之后,她等不到。而且师父死后,她一直被仇家追杀,现下还有伤在身,若是拖延下去,恐怕仇家会追查到她的行踪。

所以,这是惟一的机会,她不能放弃!

明日,明日她必须要上山!

或许是老天垂怜,第二日,雪竟然小了。

昨日搓绵扯絮纷纷扬扬,今日只有零零落落星星点点。

明微接过老板娘递来的手炉和食水,低头称谢。

老板娘笑道:“姑娘小心些,雪还下着,路滑得很。千万不要大声说话,若是雪崩了,神仙都救不了。”

“谨记忠告。”

明微出了酒铺,沿着雪路上山。

她一出门,楼上几间客房同时开了,数个持刀拿剑的大汉疾步下楼。

“大哥,她上山了!”

为首的独眼,满脸凶相:“走!追上去!”

说话的小弟迟疑:“雪这么大,太险了吧?”

看着明微消失的山路,他露出充满恶意的笑:“看到她腰间的牌子没有?那是镇魂牌,也就是命师令符。知道什么是命师吧?”

“天下玄士之首,方为命师。”这小弟犹犹豫豫,“大哥,咱们惹不起吧?”

“屁!”独眼一巴掌扇过去,“天冷成这样,她来了几天,却滴酒不沾,还每天喝药,不是病就是伤!再说,她才多大年纪,能有多少功力,江湖上都没听过名号,定是上代命师刚刚选定的传人。咱们要是拿到镇魂牌,就能号令天下玄士!”

一番话说得小弟们热血沸腾。要是能号令天下玄士,那他们还用每天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进墓摸金?

“走走走,快跟上!”

一群大汉火急火燎地走了。

老板娘听得清楚,怜悯地叹了口气:“又是一条人命,可惜了那姑娘。”

摇摇头,继续忙活去了。

这乱世,自己活着都不容易,谁有空管别人的闲事。

……

一路攀山踏雪,明微行至山腰。

举目四望,却见群山白头,山势难辨。

师父的手记上说,天行大阵的阵眼,就在众山拱卫、五龙饮水之处。

邙山可不算小,单她一人,要寻到阵眼,少说也要三五个月。

幸好,师父还提到过,他曾托一位友人在此守阵,只要找到他,就能找到阵眼。

簌簌之声传来,她停下脚步。

利刃破空,从背后袭来。

她按住腰间长箫,抓了一把雪,扬了出去。

雪本轻薄无力,她这一洒,却如同暗器,连中数人。

一路跟踪她至此的摸金匪徒全都被打了出来。

明微一笑:“是你们啊!”

这几日同宿酒铺,当然打过照面。她语气轻柔,好像寻常打招呼一样。

大汉们心中惊惧。一是因为她举重若轻的手段,二是因为命师的威名。

独眼见她神态自若,心里也打鼓,但他瞥到明微腰间的镇魂牌,顿时恶从胆边生。

要是抢了这令符,以后天下玄士他为首!

“小娘子,乖乖把木牌扔过来,我们就放过你!”

明微叹了口气,没想到荒山野岭的,居然有人认得镇魂牌。更没想到,这二愣子敢打镇魂牌的主意。

这玩意儿,寻常人不敢带的。

“你们下山吧,我有关乎天下的大事要办。”她心平气和地说。

独眼哈哈大笑:“关乎天下?好大的口气!小的们快上,抢了命师令符,咱们吃香的喝辣的!”

“上上上!”匪徒们一窝蜂地拥上来。

……

没想到临门一脚,竟然阴沟里翻了船。

明微紧紧按住腰间伤口,跌跌撞撞往上爬。

她不能下山,那样铁定错过机会。

可她也知道,天气这样冷,她伤上加伤,可能撑不到寻获阵眼。

只能赌命。

赌她的命,赌师父的命,赌整个天下的命。

诸天神佛,请多给她一些时间……

雪越来越大了,她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僵硬的四肢,怎么都爬不起来。

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

朦胧中,有一双手,把她从雪里抱起,带着她踏雪驰行。

意识稍微清醒些,她发现自己躺在群星之下,众山之巅。

水流在身下淌过,叮叮咚咚。

众山拱卫,五龙饮水。

因雪盲而看不真切的视野里,隐约有个高拔的身影,白发长衣,垂目抚着她的箫。

“你是天算的弟子?”低沉的声音问。

“是……”

天算子,她的师父,也是前代命师。

“天行大阵马上启动,你安心吧。”

“多谢……前辈。”

失去意识之前,她好像看到了他插在身前的长剑。

剑身赤红,剑名赤霄,这是帝道之剑,相传为北齐皇族所藏。

师父说,他这位友人姓姜,出身北齐皇族。

异族入侵,山河沦落,他单人独剑,斩杀贼首,江湖称之剑神。

时候到了,群星亮起,邙山龙脉起势而飞。

星光、龙息尽数汇于她腰间木牌……

第一章 明氏

明微半夜醒来,喉咙干得厉害。

还是初春,夜里寒气仍重,屋里生得旺旺的炭火,逼出她一身的细汗。

她抬起手臂搭着额头,发出一声轻哼,立时有人一骨碌爬起来。

“小姐?要起夜吗?还是喝水?”

明微撑起沉重的眼皮,就着朦胧的夜灯,看着这个丫头。

十四五岁的年纪,青春正盛,偏偏长了半张脸的黑斑,看起来极为丑陋。

照理说,高门大户的丫鬟,第一条便是样貌周正,这么个丑丫头,在小姐身边贴身服侍,未免奇怪。

之所以如此,却是另有缘由。

明微现在的身份,是东宁望族明氏的七小姐。

父亲早丧,母亲寡居,只有她一个女儿。

偏偏她又生来心智不足。

明七小姐的母亲明三夫人,为了女儿煞费苦心。挑选了一个八字极旺的丫头,陪在她的身边,便是这丑丫头多福。

明微指了指喉咙。

多福了悟,倒来温水,扶她起身。

服侍她喝完水,多福小声说:“刚丑末,小姐病才好,接着睡吧。”

见明微直愣愣地盯着大床角落,视线一动不动,又哄孩子一般:“小姐别怕,多福在这里,什么坏东西,通通打跑!”

看她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多福才放心地回去躺下。

没一会儿,就睡沉了。

这些天,明微生病,丫鬟们被折腾得不轻,多福已经很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多福平稳的呼吸声中,已经睡着的明微,忽然睁开了眼睛,继续盯着大床的角落。

在她的视界里,那里缩着一团灰白的影子,瑟瑟发着抖。

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那团灰白的影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和这个身体一模一样的脸庞,眼神呆滞,混杂着惊恐。

她才是真正的明七小姐。

明微启口,轻声道:“别怕,等我恢复了,便送你去轮回。”

说罢,抬手结了个简单的手印。

一个小小的结界,出现在明七小姐身前。奇妙的力量抚慰了她,明七小姐慢慢停下发抖,安静下来。

而明微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真元,就这么消耗了。

她疲惫地闭上眼,继续陷入沉睡。

回溯时空,太耗精神了。她来了这些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

多福守在床边飞针走线,十指出奇地灵活。

看到明微睁开眼,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露出笑容:“小姐醒了?”

明微嗯了声。

外间的人听到动静,掀帘进来:“小姐睡得可好?头还疼不疼?”

见明微摇头,这位嬷嬷便吩咐丫鬟们进来伺候梳洗。

没多久,明微被打理得干净清爽,坐在桌边用早饭。

多福自己也拿了一副碗筷,坐在她身边,随时帮她夹菜擦嘴,无微不至。

明微进入这个身体几天,一直被这么照料着。

所有人都轻声细语,对着她像对着珍贵易碎的瓷娃娃。

她自小随师父浪迹天涯,知道生下痴儿,无论在哪里,都是件不体面的事。

若是平民农家,好一点的关着当猪狗养,惨一些的无人照看,多半会被欺凌至死。高门大户更是避之惟恐不及,或者锁在深院,或者送走,不敢叫外人知晓。

哪里像明七小姐这般,处处精心照料,打理得光鲜亮丽,外表完全看不出是个痴儿。

这一切的缘由,便是明七小姐的母亲,明三夫人。

想到明三夫人,她往外看了两眼。

一旁照看她的童嬷嬷马上理会,笑着说道:“夫人料理事务去了,很快回来。”

明微哦了声,继续用饭。

她吃得很慢,因为刚刚醒来的缘故,动作不太协调,筷子拿得不稳。

多福和童嬷嬷却很高兴。

用完整餐饭,她没有掉一粒米粥,多福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刚把碗筷收拾下去,明三夫人回来了。

她是位明艳端庄的美人,已经三十余岁了,不但不见风韵折损,反倒别有一番风情。因是守寡,衣着十分素淡,头上只一根云凤纹金簪,然而姿态风仪,见之难忘。

明微曾走遍天下,记忆中不曾见过与之相当的颜色。

看到女儿,明三夫人嘴角一弯,笑意盈盈:“小七吃完了?今天的菜色喜不喜欢?”

明微点点头。

明三夫人的笑容更温柔了。

她开始和女儿聊天,说的都是寻常事,比如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草地慢慢变绿,候鸟北归……如同幼儿学语。

这是明七小姐每天早上的功课,十几年坚持下来,让她能够与别人做一些简单的交流。

明微不知道该怎么表现,索性沉默着。

明三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无声叹了口气。

这时,童嬷嬷带着个人进了屋。

“夫人,刘娘子来了。”

明微抬头看去。

来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极是干练的模样,身上衣裳用的料子很好,针脚却寻常,一看就是外头来的,不是家中仆妇。

她嘴边带着殷勤的笑,上前行礼:“见过夫人、小姐。”

明三夫人含笑点头,叫来多福:“陪小姐到园子里走走,不要离水太近。”

多福答应一声,领着明微出去。

与刘娘子错身而过时,明微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视线下垂,果然看到她左手指甲微微发黄。

这是烟熏的痕迹。

会抽烟的女子很少,一般有着特殊的身份。

比如神婆。

明家诗礼传家,对这些事向来敬而远之。何况明三夫人是未亡人,平日里行事更是谨小慎微,为何会请一个神婆到家中来?

“小姐,走这边。”多福的声音,拉回了明微的心神。

她们站在两条路的交叉口,多福引着她往左边走。

明微顺从地拐了弯,视线却投向右边。

那条路通向湖边。

哦,对了,几天前的黄昏,明七小姐在湖边,见鬼了。

第二章 园子

余芳园闹鬼,不是第一回。

早年,明三老爷去世不久,余芳园就出过闹鬼的事。旁人都说,是明三老爷不放心妻女,故而流连不去。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永嘉八年,明三老爷随同使节出使乞胡部族,不料遇到王庭动乱,竟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明三夫人接到明三老爷的血书,差点随他去了,终究难舍五岁稚女,咬牙撑了下来。随后回到故居,一心一意抚养女儿。

几个月后,余芳园就出了闹鬼的事。

这事后来怎么样,不得而知。

明家是书香门第,圣人门生,子不语怪力乱神。

没想到,安生过了十年,余芳园又开始闹鬼了。

起先,只是小丫头们撞见一些影子。后来,园子各处传出似有若无的异味。最后,明七小姐见鬼了。

明三夫人年轻守寡,心思全在女儿身上。明七小姐惊吓病倒,她几天几夜没合眼,见女儿慢慢好转,自己才跟着活过来。

可她并不知道,她的女儿其实没有好转。

明微来时,明七小姐已被吓得魂魄离体,绝了生机。

应是如此,才会请神婆上门吧?

想到明七小姐,明微在心里叹一口气。

世人不知,以为明七小姐天生痴愚,其实内情并非如此。

这位明七小姐,比她早生六十年,八字一模一样。

此八字者,生来命通阴阳,能见妖鬼。

师父说过,像她这样的人,比寻常人得到的多一些,相应的就要承受更多的磨难。

比如,出生之时,会有众多阴鬼想要借她的气运,所以多少有些先天不足。

她有师父保驾护航,明七小姐可没有。

明微一来就发现,明七小姐这具身体里,只有一魂三魄。剩余的二魂四魄,极有可能出生时被冲散了,故而生有痴病。

既然她借了明七小姐的躯壳重生,这情分自然要还。

离开明家之前,她需得寻回明七小姐剩余的二魂四魄,好生送她去轮回。再照应好明三夫人,免她失女之痛。

至于眼下最重要的事,当然是找到闹鬼的真相。

余芳园坐北朝南,阳气抱阴,二十四路相宜,以相宅术而言,再好不过,照理说,不会有什么阴物。

所谓闹鬼,应有两种情况。

其一,人心暗而聚阴气,再好的地气也救不回来。

换句话说,就是有人在此行凶,受冤而死的阴魂不愿离去,成了冤鬼。

如若不是,那就是第二种情况:有人把阴物带进来了。

无论哪一种,都藏着险恶至极的人心。

……

没过多久,明三夫人和刘娘子的会面就结束了。

亭子里,明微坐在垫了厚厚绒毯的椅子上,看到童嬷嬷和刘娘子一起出来。刘娘子说了些什么,童嬷嬷便叫来一群仆妇。

随后,这些仆妇们拿了竹竿、扫帚等物,分散到园子各处。

而刘娘子自己,在园子里四处溜达,也不知道看的什么。

春日的太阳,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明微仰头看了看阳光,从多福的针线篮里抽了条打络子的红绳,笨拙地编织起来。

多福笑着说:“小姐要编手绳?且等等,奴婢给您编一个。”

明微摇摇头,继续跟这条红绳奋战。

多福以为她在玩,索性不管了,继续打自己的络子。

明三夫人过来看看,摸了摸明微的头,坐到她身边对账。

等明微打好一个丑丑的结,园子角落传来惊呼。

一个仆妇急慌慌向这边跑来,嘴里喊:“夫人,找到了,找到了,好大一个死老鼠窝!”

童嬷嬷斥道:“大惊小怪做什么?好好说话!”

这仆妇忙收住脚步,禀道:“是。奴婢们在水沟里发现死老鼠窝,得有十来只,都烂了!”

明三夫人变了颜色:“为何先前没发现?”

“那窝藏得深,被石头挡着……”

余芳园是个园子,花草树木繁茂,到处都是堆叠的假山碎石。

明三夫人放下账本,起身去看。

待她走出亭子,明微也跟着起身。

“小姐!”多福喊。

明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主动拉起她的手,跟在明三夫人身后,往仆妇所说之地走去。

多福见她神态严肃,暂时息了声。想着,要是真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自己挡在身前就是了。

那老鼠窝,被压在水沟角落的一块石头下,还没靠近,就有一股恶臭传出来。

明三夫人走过去,两个健壮的仆妇挽着袖子,用竹竿拨开乱草碎石。

只看一眼,明三夫人便露出恶心欲呕的表情。

那一窝死老鼠,已烂得见了骨,腐肉吸引了一些爬虫,在上面爬来爬去。

亏得现在不是夏天,不然被苍蝇围着,更加臭不可闻。

明三夫人拿帕子掩了口鼻,问:“就是这些?”

一找就找到了,刘娘子颇有几分得意,回道:“您说的异味,就是这些东西了。应该不止这一处,再找找,肯定还能找着。”

果不其然,仆妇们纷纷来报,在各种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死物。有的是死老鼠,还有死鸟,藏得很隐蔽,不是被压在草皮下,就是塞在夹缝里。

明三夫人面色铁青。

这情形,谁相信是巧合?

一言不发回了亭子,她问刘娘子:“你说这是别人设的局,埋下死物却是为何?”

刘娘子呵呵笑道:“夫人明鉴,但凡做这种局,都是一环套一环的。您这园子亮堂,风水也好,养不了阴物。就算把东西送进来,也现不了形。那要怎么办呢?”

“怎么办?”明三夫人身边的丫鬟被吊起了好奇心,顺她的心意问出来。

刘娘子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这第一环,就是养阴气。”

明三夫人懂了:“你的意思是,人家把死物弄进来,为的是让园子产生阴气?”

刘娘子竖起拇指:“夫人聪明过人,正是如此。这些死物,八成已经在园子里藏了不短的时间。前些日子,天气还冷,一时烂不了,才闻不着味。”

明三夫人点点头。

天气刚刚转暖,如果这些早就藏在园子里,她们还真难发现。冬日不怎么打理园子,谁能想到旮旯角落里藏着这些?

“那丫头们看到的影子又是什么?”

第三章 异物

刘娘子眯眼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有了阴气,再把东西送进来,养上一段时日,可不就见鬼了?”

这手段并不高深,只是,明家的宅子没那么好出入,想布这样一个局,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明三夫人沉默不语。

刘娘子是混江湖的人,心思灵透,半句不提主谋,只道:“夫人莫担心,既然贵府请了小妇人,这事定然给您办得妥妥的。先把污物去了,再作个法,定叫这阴物魂飞魄散,再也吓不着小姐。”

明三夫人心中暗叹,回道:“那就有劳仙姑了,需要什么,尽管跟嬷嬷说。”

“哎!”

……

报酬丰厚,刘娘子十分积极。童嬷嬷办事效率也高,小半天功夫,已经将那些脏东西清理干净,在湖边备好了香案。

鸡血淋在地上,形成一个古怪的图案,刘娘子从包袱里拿出烟斗,填好烟丝,凑到香烛前点燃。

烟气中,她开始走罡步,口中念念有词。

明微站得远远地看。

走罡步,有个正式名称叫踏罡步斗,是玄门的基本功。

这刘娘子,虽然是野路子出身,倒有几分真本事,罡步走得像模像样。

明微猜测,很可能是哪个玄门中人行走江湖时,教了她几手。

不过,事情真的像刘娘子说的那样简单吗?

她看向湖边柳树,那里有个灰白的影子,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挂在树干上,哪怕正午的太阳,也掩不住它身上的煞气。

这是个凶物。

真奇怪,这不是什么高深的局,一般就是心术不正的江湖术士,用来讹诈钱财的。他们驾驭不了凶煞,只用些通灵的老物件凑数,弄出影子吓唬人,并不能真正伤到人。

可眼前这个,却是真正的凶物,若是时机正好,是能杀人的。

明微拉起多福的手,将刚才打的那个丑丑的红绳结系到她手腕上,说:“多福,你到树下去。”

多福懵了:“小姐?”

“你有福,能镇邪。”她说。

多福看向明三夫人。

明三夫人也奇怪女儿突然说出这么句话,但这话提醒了她。

当初相师给多福批命,说过她命属纯阳,邪异不侵。前些日子,撞鬼的人那么多,唯独多福从没见过。而小七撞鬼时,多福正好不在她身边。

明三夫人点点头:“听小姐的。”

多福答应一声,走到湖边,尽量离刘娘子近些。

随着刘娘子作法,地上的鸡血、湖边的香案、以及她身上的烟气,各自散逸出无形的法力,汇集到一处,形成一个漩涡,交替往复。

然后,这道烟气散开,那些藏在草丛里、碎石下的阴气被一一驱逐。

明微脸上却没半点笑意,因为,她看到树上那个影子睁开了眼睛。

血红的眼睛,透着满满的恶意,看着下方的刘娘子。

而刘娘子懵然不知,仍然中规中矩地口吐烟气,捏诀走步。

鸡血的腥味,案上的熏香,以及烟斗的烟气,让树上的影子很不舒服,凶煞之气开始张扬。

煞气碰到香烛,火焰猛地往上窜。

丫鬟仆妇们低声惊呼。

刘娘子也吓了一跳,当下吸一口烟,猛地吐了出去。

烟气将香烛的火焰压了下来。

没等她松口气,烛火再次窜高,“哔剥”之声不绝。

刘娘子心一沉。她干这行也有十几年了,心知这回遇到的东西,比想象中要凶,不假思索,摸了把糯米抛出去。

“嗞……”

惊呼声再次传来,有丫鬟失声叫道:“黑了,变黑了!”

刘娘子低头一瞧,可不是吗?刚才还雪白的糯米,全都焦黑了。

这玩意儿好凶!

刘娘子再不敢留手,急忙从腰间掏出东西,一抹香案,排出七枚铜钱。

她早年只是个寻常妇人,家境困苦,连饭都吃不上。偶然救了个昏倒在家门口的老太太,才有了这番机缘。

那老太太自称是个玄士,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教了她三天。

临走前,老太太给了她七枚铜钱,告诉她,只要不去招惹大凶之物,她教的那几手,足够一生富足。

这七枚铜钱,十几年来,刘娘子只用过三次,每一次都让她名利双收。

“乾坤一气,神灵护身……”

刘娘子念完咒,烟斗一推,抛出一枚铜钱:“去!”

铜钱弹起,“嗡嗡”振鸣,仿佛被牵引着一般,一圈一圈地飞绕。

丫鬟们哪里见过,纷纷惊呼出声,心想,难怪有人管刘娘子叫仙姑。

远处的明三夫人也很紧张。

她原不信这些,明家的家规也不允许信奉这些。要不是这回小七遭了大难,她也不敢请刘娘子来。

因为这个,她一大早去了老夫人那里求恳,直到老夫人点了头,才叫童嬷嬷偷偷带刘娘子进来。

刘娘子一进园子,就闭紧园门。这大半天时间,搜寻污物,设坛作法,半点不敢叫人知道。

谁都知道,明家几位老爷是圣人门生,不喜怪力乱神。

若是这次不成,下次想叫人进来就难了。

铜钱飞了几圈,渐渐沾上黑气,飞得越来越吃力,终于一沉,滚落在地。

刘娘子大吃一惊,这物比她想象的还凶。

这时,她后背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她不假思索,烟斗一招,剩下的六枚铜钱一起飞了起来。

明微静静看着。

她的视界里,那影子被撩得躁动不安,凶煞之气大涨。

六枚铜钱在半空飞旋,载沉载浮,一道道清灵之气从铜钱逸出,形成一股不弱的法力。

这铜钱的原主人,应当出身玄门正宗,法力清正。奈何离了原主,发挥不出来。再加上影子实在凶,法力被凶煞之气一冲,逐渐散逸……

刘娘子法力浅,看不出来,还以为铜钱结阵已成,吸了一口烟,用力一吐,引阵启动——

“噗——咣当——叮——”

三声连响。第一声,是香烟应声而灭,第二声,是香案打翻,第三声,是铜钱落地。

“啊!”尖叫声响起,却是离得近的丫鬟看到一个黑影向刘娘子扑去,“鬼、鬼!”

凶煞之气浓得连普通人都看得见了。

刘娘子猛地转身,看到一个朦胧的黑影向自己扑来,分不清五官,只一双血红的眼睛清晰可见。

她一下子木了,脑袋一片空白。

完了,大凶之物!

第四章 玄士

多福也被吓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鬼。

小时候,她因为长得丑,经常受欺负。村里有一间屋子,据说时常有白影飘过。她被一群小孩骗过去,在里面关了整整一天。

一天后,才有大人发现,把她放出来。

除了挨饿受冻,她一点事也没有。

那些人就说,肯定是她长得丑,鬼都被吓到了。

后来,她进了明府。

夫人找的相师给她批命,说她是纯阳命格,镇恶辟邪。

前阵子余芳园闹鬼,丫鬟仆妇们一个个都说自己看到过影子,只有她,什么也没见过。

要不是小姐被吓倒,她都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可是,她现在亲眼看到了。

一团污浊的黑气,包裹着灰白的影子,扑向刘娘子。

“叮……”掉落在地的铜钱齐声振鸣,尽管被煞气打落,仍然尽职尽责想要飞起来。

初时,多福吓得浑身僵住,随后,她想到小姐的话。

她有福,能镇邪。

就是这东西把小姐吓得差点一命归西,不能让它再伤人了!

多福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看到这东西扑向刘娘子,她也跟着扑过去。

拳头挥出去,手腕上的红绳,忽然有光芒亮起,像阳光一样,灼烧过去。

“嗞……”

她不知道这声音是不是幻听,那影子停住了。

低低的呜嚎声中,那影子猛地转过头来。

一双鲜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多福吓得往后退,脚下一拌,跌坐在地。

“不……”她直觉抬起手,想要推开这凶物。

正午的太阳,照在她腕间的红绳上,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从那个丑丑的结逸出来,一圈一圈地环绕。

“叮……”沾染了黑气的铜钱,仿佛被光线洗去了污浊,猛地一跃,跳了起来。

七枚铜钱,排列成阵,重新回到空中。

刘娘子心中大定,烟斗一磕,一口烟气吐了出去。

“中!”

阵列引动,清灵之气重新逸出。

“叮叮叮叮……”数声连响。

惨嚎声响起,那灰白影子化为一股黑气,猛地钻进柳树中。

“叮——”一声长鸣,七枚铜钱滚落在地。

刘娘子顾不得心疼,虚脱般一屁股坐到地上,满头大汗。

多福呆呆地坐在地上,还维持着推的姿势。

周围寂然无声。

过了片刻,才听到童嬷嬷的声音:“快,快把仙姑扶起来。多福!”

丫鬟仆妇们如梦初醒,纷纷冲过去。

被扶回亭子,灌下一大口茶,多福才算醒过神。浑身汗津津的,与影子对峙的那股冷意,一直凉到心里去。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

多福仰头,看到小姐笑了下,特别好看。

“多福真勇敢。”她轻轻说。

“小姐……”多福想说,多亏了这条手绳。她看不到那些金色的光线,却能感觉到非同一般的热度。只是,刚刚张开嘴,又疑心自己弄错了。

这手绳只是小姐随便编的,打的结歪歪扭扭,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作用?

另一边,刘娘子也稳住了心神。

童嬷嬷急切问:“仙姑,这东西收了吗?”

刘娘子抹着头上汗,说:“嬷嬷,这东西太凶了,我是没本事收了。”

童嬷嬷怔了下:“仙姑的意思是,它还在?”

刘娘子看向湖边那株柳树,眼中还有余悸:“还在。”

童嬷嬷慌了:“这可怎么办?夫人和小姐还住在这……”

“嬷嬷莫急。”刘娘子觉得,自己收了那样一大笔报酬,还是要把事情交代清楚。她摸着已经失了灵性的铜钱,说,“那东西被我这法器所伤,暂时出不来了。过会儿我结个阵,暂时封住气机,叫它难以吸收阴气。这样,短期不会有事。”

“那长期呢?”

刘娘子说:“自然要找人收。我收不了,这十里八乡也没人收得了。夫人且去寻找高人吧,必得是个正经玄士,才有本事收这东西。”

“玄士?”童嬷嬷糊涂了。乡间只有神婆神汉,又或者走江湖的术士相师,从没听说过玄士。

“嗨!”刘娘子瞧她这样,就知道她不懂,解释,“我们这一行,像我这样,是最不入流的,只会些皮毛功夫。再厉害些,便是那些行走江湖的术士——您别误会,不是坑蒙拐骗的那种。什么相面风水,驱邪镇恶,他们都懂。还厉害些,就是正经的玄士了,那可是朝廷认可的——您知道玄都观吧?就是国师修行的玄都观,像他们这样有门有派的,才是正经玄士。”

童嬷嬷好像听天书一般。刚才的情形,她可是亲眼看到的。刘娘子那铜钱使得,居然能在半空飞,这样只是皮毛?

不过,玄都观确实厉害。听说皇陵都是他们择的,每年替朝廷祈福,以求国运,圣上都赞不绝口。

“莫非我们要去找玄都观的道长?那要上京啊!”

明三夫人道:“去京城最起码半个来月,一来一回,便要四十天。何况玄都观的道长,哪是那么好请的?”

童嬷嬷说:“大老爷不是在京中吗?请大老爷活动一下……”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你忘了明氏家规?”

童嬷嬷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东宁明氏,出自本朝开国名相明瀚。

这位明相爷识太祖于微时,十几年间随之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后来成为本朝第一任丞相,封南乡侯。

可惜这位开国名相晚节不保,后来沉迷丹术,竟然向太祖皇帝敬献所谓仙丹。这仙丹后来被证实,长期服用会积毒在身。

太祖皇帝最终没有降罪,因为明相爷不但献丹,自己也服丹,那会儿已经毒素入体,没有多少时日了。

看在他早年的功劳上,太祖皇帝抹了这事。但从此以后,明氏不受重用。

现下明家只有两位老爷在京,任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职位。显赫一时的明氏,到现在都没能恢复荣光。

这事以后,明家禁言玄术,不止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更因为明相爷在这事上失了节。

明三夫人正要再问,园门那边却传来了喧闹声,门被撞得怦怦直响。

有仆妇上前拦阻,外头却是有备而来,没两下就撞开园门。

一个白面短须的青衫男子,带着健仆气冲冲走进来。

第五章 四叔

这男子大约三十六七,人到中年,仍然身如青松,面容白皙干净,唇上短须修剪得宜,更添成熟韵味,可以想象出年轻时的俊逸风流。

然而此刻,他面沉似水,疾步如风,带着一众健仆进了余芳园,直奔法坛而来。

“四老爷!”童嬷嬷大惊,慌乱地看了眼明三夫人。

完了,这事竟让四老爷知道了!

明家几位主子,四老爷是脾气最刚硬的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有事犯到他手里,不管是谁,都没有面子可讲。

这位明四老爷理都不理,到了现场,目光扫过,一指刚刚扶起来的香案,喝道:“给我砸了!”

健仆们大声应是,上前推开仆妇,毫不客气开始砸香案。

惊呼声、打砸声,混在一处。

童嬷嬷急了:“四老爷,且慢动手!这事是老夫人准许的!”

明四老爷转过身来,刻刀般的目光在明三夫人脸上一扫而过,看着童嬷嬷冷笑:“这是拿老夫人来压我?”

童嬷嬷哪敢与他对视,忙蹲身低头:“奴婢不敢!只是这事另有内情,还请四老爷……”

“能有什么内情?”明四老爷一点也不想听,截断她的话,“你是明家的奴婢,难道不知明家的家规?竟敢怂恿主子行此巫道之事,我看第一个该打的便是你!”

说着,一挥手:“把这老货给我按住了,打!”

健仆答应一声,便要上来拉扯童嬷嬷。

见此情形,明三夫人哪里还能沉默下去,扬声:“且慢!”她走出亭子,距四老爷十步之遥停下,说道,“四叔,你是叔,我是嫂,就算我做得再错,也没有你来打我贴身嬷嬷的道理!”

明四老爷锋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息,冷声:“三嫂也知道自己错了?”

听得这话,明三夫人眉头一紧:“四叔不必这般咄咄逼人,你有什么不满,我们好好理论。这样带人闯进寡嫂的园子,又打又砸,说出去好听吗?”

“理论!”明四老爷点点头,“好,我们就来理论理论。三嫂,你可是出名的才女,明氏的家规你总记得吧?”

“自然记得。但……”

明四老爷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既然记得,为何公然违反?不但请了神婆,还设坛做法!这般行迳,与村姑愚妇有什么分别?!”

“我亦知此事不妥,但是小七吓成那样,我……”

“小七吓病了就该请医,”明四老爷再次截断,看了眼她身后的明微,“这不是已经好了吗?”

明三夫人眉心拧紧:“小七这次是好了,但是病根未去,我不想她再被吓一次。”

明四老爷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嘲笑:“我先前听到一些话,还以为是下仆嚼舌,原来三嫂也是这么想的?呵,说小七是撞鬼,真是糊涂了!这世间哪来的鬼怪?你们这些无知妇孺,听风就是雨,真真可笑至极!”

“不是的!”童嬷嬷忍不住,替明三夫人辩解,“刚才刘仙姑做法,我们真的看到鬼了,大家都可作证!”

她说完,几个胆大的仆妇应声:“是啊,四老爷,我们都看到了,真的有鬼。”

明四老爷只是冷笑,轻蔑的目光扫过不敢说话的刘娘子:“江湖骗子的手段,你们也信?什么纸上有血,不过是事先涂了药水,口中喷火,其实藏了可燃之物。这种障眼法,也就是骗骗愚妇!不必多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扔出去!以后再让我知道,可没这么好收场。”

吩咐完,明四老爷再次瞪向明三夫人:“三嫂若是觉得我做错了,只管去向伯母告状!有什么招,我接着便是!不过我这里有句忠告,三嫂最好听一听:你是守节的人,为着三哥的名声着想,管好自己,别败坏我明家的家风!”

说罢,明四老爷带着健仆,扛着香案等物,扬长而去。

童嬷嬷气得直抖。

哪有做小叔子的这么跟嫂子说话?即便他是一家之主,对寡嫂总该客气些吧?这么指着鼻子骂嫂子败坏家风,要是个气性大的,不得以死明志?

幸好明三夫人心气早就磨平了,当着仆妇的面被小叔子骂了,也只是平静笑了笑:“把东西收拾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又安抚刘娘子:“让仙姑受惊了。嬷嬷,请仙姑到里边喝杯茶,压压惊。”

“是,夫人。”童嬷嬷心领神会,请刘娘子进去说话,“仙姑,请。”

等她们离开,明三夫人仔细打量女儿,柔声道:“小七别怕,四叔其实很好的,就是脾气急了些。”

明微不想让她担心,便点了下头。

明三夫人再三确定女儿没事,转头吩咐:“多福,陪小姐去休息。”又想到多福刚才也受了惊吓,多叫了两个丫鬟,“你们去守着。”

余芳园的下仆,向来管束得条理分明,几句话下来,该收拾的收拾,该走人的走人。

明三夫人回屋,在当做书房使用的东次间稍等了一会儿,童嬷嬷回来了。

“夫人,四老爷他……”

明三夫人摆手:“此事不必多管,你只说仙姑的事。”

童嬷嬷只得忍耐下来,向她禀报:“仙姑说,玄门中人向来神秘,她也不知道到哪里寻去。”

明三夫人想了想:“那东西能安生多久?”

“若能封住阴气,总有三五个月。”

明三夫人点点头:“那倒是赶得去京城玄都观。”

“是。”可童嬷嬷还是发愁,“先前我们请仙姑,老夫人同意就能办了。这事却太大了,必得老爷们出面。偏偏家规放着,四老爷这般态度,怕是其他几位老爷不肯答应。”

明家其实分了两房。

长房老太爷就是明相爷的长子,早在十年前去世了。现下四位老爷,分别排行一、二、五、六。

二房老太爷和老夫人去世得更早,三十年前就不在了。只留下一对双生子,便是明三老爷与明四老爷。

那时,两位老爷才六七岁大,断没有放任他们不管的道理。因此,两位老爷是在伯父伯母跟前长大的,便是长大后分了房,关系也比寻常叔伯亲近。

只是,再怎么亲近,也是分了房的。现下明三老爷不在了,明四老爷就是二房的家主。其他人想插手二房的事,怎么也得问过明四老爷。

片刻后,明三夫人道:“这事我会想办法,先叫仙姑封了阴气吧。”

第六章 抄经

春季天黑得早,刚刚敲过落更,就已经风定人静,明府各处纷纷熄灯落锁。

多福正在铺床,细心地用汤婆子暖着被窝。

明微则站在窗前,看着夜色下的园子。

从这里看过去,正好能瞧见湖边一角。那棵藏了凶物的柳树,黑暗中笼罩着一层幽幽的血光,又被一道细细的屏障束着,无法散逸出去。

这是刘娘子结的阵,虽然弱些,倒也管用。

明微思量着,自己寄魂不久,身体虚弱,有这道禁封挡着,怎么也能拖个把月,到时候她应该就行有余力了。

她又回头看向大床。

明七小姐的魂魄,缩在自己设的结界里,一脸茫然。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

这孩子不知道该说命好还是命苦。生来痴愚,却有个视她如命的母亲。如果明三夫人知道女儿已经死了,该多么伤心?

而且她被冲散的二魂四魄,也不知道在何处,已经丢失十几年,只怕没那么容易找回。

“小姐,被窝暖好了,睡吗?”多福唤她。

“嗯。”

明微褪去外衣,躺进暖烘烘的被窝,看着多福手上仍然带着的红绳结。

“多福。”

“哎。”

“不要摘了。”

多福低头,看到她目光所及之处,笑了:“好。这是小姐送给多福的,以后都不摘。”

明微闭上眼睛。

明七小姐与她一样命通阴阳,身边的丫鬟却是个纯阳命格,莫非她被天行大阵送来此间,是冥冥之中的命数?

……

更深露重。

明三夫人披上斗篷,系上兜帽,准备外出。

童嬷嬷走过来:“夫人,园子里还有那个要命的东西,今日就别出去了吧?”

明三夫人不为所动:“嬷嬷放心,我不去湖边,不会有事的。”

“可是……”

明三夫人已经提起裙摆出了门,童嬷嬷只得喊上丫鬟:“素节,你带上手炉。晚上风大,提着灯笼要小心……”

“知道了,嬷嬷!”丫鬟笑嘻嘻地应声。

主仆俩走得快,没一会儿就远了。

直到那一点灯火消失,童嬷嬷才收回不舍的目光,慢慢回屋。苍老的脸庞,落满了阴影。

静夜中,看守茶房的小丫鬟看着窗外灯火走过,搓着手问同伴:“这么晚了,夫人去哪?不是说园子里有鬼吗?万一撞到怎么办?”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丫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慢声道:“你不知道吗?夫人这是去抄经,说是早年发的愿,为小姐祈福的,就算下着大雪,也不会停。今天事情多,大概是耽搁了,才会这么晚。”

小丫鬟撑着下巴,很是羡慕:“夫人真好,我娘要有一半好,我就不会被卖进来啦。”

大丫鬟笑了笑:“好是好,可是太苦了。要是我娘,可舍不得她这么苦。”

……

明三夫人走进流景堂。

素节点亮灯烛。

昏黄的烛光,带来微弱的暖色。

这座仅有三间的供堂,中间摆着长长的供桌,上面是一尊半人高的女仙像。

素节听童嬷嬷说过,这是九天玄女娘娘。

第一次知道,她还觉得奇怪,一般不都供奉观音菩萨的吗?

不过,玄女娘娘也是很厉害的神仙,也能保佑小姐的吧?

明三夫人脱下斗篷,挽起袖口,露出一双素白的手。然后亲自取出拂尘,做起清扫之事。最后点燃供香,恭恭敬敬三拜,插入香炉。

袅袅青烟中,她走到角落,添水磨墨,开始执笔抄经。

素节悄悄退了下去。

铜壶滴漏,时间一点点流过。

不知不觉,梆子敲了三更。

供堂虚掩着的门被悄无声息推开,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不同于女子的高挑身材,被灯光拉出长长的暗影。

明三夫人好像根本没发现,继续安静地抄经。

烛火投在她仿佛没留下时光痕迹的脸上,越发清灵柔媚。

那人倚着门,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进来。

属于男人的高大身材,站在明三夫人身后,将她衬得娇弱可怜。

男人发出一声低笑,往前一扑,把明三夫人抱了个满怀。然后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青丝,用懒洋洋的腔调说:“三嫂为着小七,真是无畏无惧。听说余芳园里藏了只恶鬼,现在人人都不敢出门,三嫂却依然故我,半夜跑来供堂抄经。唔,说不定,是为着我?”

他方才这一抱,将明三夫人撞得手腕一抖,浸饱的笔尖吃不住力,墨汁滴落在纸上。

明三夫人神情淡淡,将这张污了的纸揭到一旁,捡了张干净的纸继续抄写。

“还有两节,你让我抄完再说。”

“呵……”身后的男人顿了下,到底松了手,“好,三嫂的要求,小弟什么时候拒绝过?”

明三夫人继续抄经。

从头到尾,没有回头看男人一眼,更没有停下抄写。

这个突兀出现的男人转了个身,没骨头似的倚着桌子,然后从衣袖下摸了个囊袋出来,拔开塞子灌了一口。

浓浓的酒气,充斥供堂。

他饮一口酒,看一眼明三夫人,如此数回,突然笑起来:“都说灯下看美人,还要美上三分,果真如此啊!三嫂如此绝色,看着都不像个人,倒像个仙女了。”

明三夫人一言不发,抄经的手没有丝毫停顿。

男人见她不回应,终于没再骚扰,自顾自喝酒。

过了会儿,明三夫人终于抄完,搁下笔,吹干墨迹,小心叠好。

男人等她做完这一切,转身面对自己,便毫不犹豫抛开酒囊,将她一抱,双手急切地探进衣襟。

明三夫人扣住他的手:“玄女娘娘在这里。”

男人被她打断,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好,不让你的玄女娘娘看到这污浊之事,免得怪罪于你,不保佑小七。”随即眼中露出兴奋之色,低身将她拦腰一抱,大步往左间行去,“冒着撞鬼的危险出来幽会,三嫂有没有觉得特别刺激?小弟都有点忍耐不住了呢!”

身体滚落床榻,“吧嗒”两声,鞋子掉了下来,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后,便是粗重的喘息。

屋内再无言语。

只有玄女娘娘,依旧沉默地看着人间一切悲欢。

第七章 围墙

二月过了中旬,天气越来越暖和。

阳光透窗而过,照得书房内温暖安详。

明微坐在窗边,听童嬷嬷和明三夫人说话。

“灶上有三人告假,花房有两人,还有洒扫的也病了几个。春雨娘早上过来,说春雨年纪大了,想出府……”

素节插嘴:“呸!什么年纪大了,不就是园子里闹鬼,想跑吗?说得好听!”

明三夫人笑笑:“这也是人之常情。那天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没道理要她们陪着送死。”

素节气道:“哪里就送死了?仙姑不是说了吗?已经把那东西封住了,只要找玄都观的仙长来收就行了。”

“可是,玄都观的仙长能不能请过来,还未可知。”明三夫人温言道,“不要强求别人对自己好,人生于世,原本谁也不欠谁,倒是那些留下来的,要念她们的情。”

素节还是不高兴,咕哝:“平日里没见她少拿赏赐,一有事跑得比谁都快。夫人也太好心了……”

明微多看明三夫人一眼。

这句话颇有禅意,尘世中人,活得像明三夫人这般通透的少有,既通透又善心的更少。

明微想,自己该找个机会“好”起来了。如果她好起来,明三夫人会很高兴吧?再说,这个痴儿的身份,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夫人的意思是,准了?”童嬷嬷问。

明三夫人颔首:“给她二十两银子,体体面面出府,就当全了情分。其他人有告假的都允了,也不必再添人。这个当口,人多没用,反倒多招口舌。”

童嬷嬷称是:“夫人想得周到。奴婢会叫她们谨言慎行,不许到外头胡言乱语。”

“嗯。”

窗外传来吵闹声,明三夫人道:“素节,你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素节刚要应声,另一个丫鬟冰心已经急步进来:“夫人!四老爷又带人来了!”

听到四老爷,童嬷嬷就皱眉。

“慢慢说。”明三夫人神态从容,“四老爷带了什么人?有几个?可知要做什么?”

冰心急道:“十来个人呢!都是高壮的男仆,还带着铲子棍子什么的……夫人,要不您躲躲?”

明三夫人失笑:“难道四老爷还会打我不成?别担心,先去看看。”

明微跟着起身,默不作声随明三夫人出去。

“那条线看到没有?照着挖!”

“这几棵树砍了,看着碍眼。”

她们出去时,湖边已经乱得不能看了,东一个坑西一个坑。

“四叔!”

正在监工的明四老爷看了眼明三夫人,漫不经心:“哦,三嫂在啊!”

明三夫人拧着眉头:“四叔这是做什么?”

明四老爷神情冷淡:“你不是说闹鬼吗?我帮你把闹鬼的地方围起来,省得你园子里人心惶惶,这个病那个倒,别人还以为我们明家要完了!”

“四老爷!”童嬷嬷忍不住,“仙姑说了,恶鬼就在那棵树上,您带了这么多人,万一出事怎么办?”

明四老爷斜了她一眼,嘴上一点也不客气:“你这老货还敢出现?给我闭嘴!再吵,爷就让人扒了你的裤子打板子,到时候看你还有没有体面!”

童嬷嬷气得脸色发青。她是夫人的奶娘,打她还不是打夫人的脸?

这个四老爷,怎么敢这样!当初明家二房这两位老爷,说是双生子,性子却大相径庭。一个脾气温和,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一个性情急躁,极难相处。

夫人嫁的三老爷,她还庆幸,谁知道三老爷就去了,叫四老爷当了家?没事还好,当叔叔的也不会随便进寡嫂的住处。一旦有事,这四老爷说话总是夹枪带棒。

怨只怨,三老爷去得太早,叫她们母女孤苦无依。

明三夫人倒不生气,给了童嬷嬷一个眼色,示意她退下,自己开口相询:“四叔,你要怎么围?”

明四老爷见她没纠缠这事,便收回目光,指着湖边:“反正这边偏僻,我在这立堵墙,将它隔开就是,也不碍着你们。”

明三夫人仔细瞧了一会儿,点点头:“既如此,有劳四叔了。我这里,都是些丫鬟仆妇,还请约束好下仆。另外,叫他们不要靠近这棵树,万一出事就不好了。”

明四老爷的语气也放缓了:“行。”

明三夫人施了一礼,回身离开。

走出一段路,童嬷嬷问:“夫人,就这么由四老爷去?”

明三夫人道:“他说的也对,围了那里,叫大家安心些。”

“唉……”

明微落在最后面,问多福:“这是谁?”

多福不解:“小姐说谁?”

明微伸手一指。

多福道:“这是四老爷啊!小姐不是认得吗?”

“是吗?”明微喃喃。

她自小有个毛病,就是不太认人,除非长相极有特色,否则,要见多次才能记住。

后来,师父教她辨气。每个人的气都是不一样的,长相可以相似,气却少有相同。

自那以后,她就习惯以气来辨人,从不出错。

可是刚才,她模模糊糊感觉,明四老爷的气,和那天不一样。

是她换了身体,还没恢复,感应出错吗?

“小姐,我们也回去吧?”多福看她迟迟不走,催促。

明微本想转身,又觉得不对,多看了湖边几眼。

这些男仆,围着柳树挖了几个小坑,埋进去几个纸包。其中一个纸包漏了角,洒出来一点红色。

朱砂?

她看向明四老爷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小姐?”多福再次催促。

“嗯。”明微转身回屋。

这件原本很简单的事,好像变得复杂起来了。

“多福,之前她们说见鬼,是什么样子的?”

多福想了想:“小香说是个白影子,九儿却说穿了戏服,最奇怪的是柳儿,偏说是个光头和尚!哪有鬼是和尚的?他们死了不是见佛祖去了吗?”

“都不一样?”

“嗯,各说各的。小姐,她们指不定是看错了,我们那天见的,明明不是那个样子。”

明微心道,这就对了。

设这种局的,一般用的是通灵的老物件。它们产生了微弱的灵识,却还没有化成精怪,只能显形,实则无害。

穿了戏服的,很可能是戏班的东西。光头和尚,当然是庙里的。

那么,这个局里,就有一环,是完全扣不上的。

就是吓死明七小姐的凶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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