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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贵金迷

清枫聆心

女频言情

144.36 万字

2013-12-08 完结

一切从头,举步维艰,却发现还有父亲留给她的谋生本事——造纸。美人香,香不过花落,随风凋残。纸墨香,香万里春秋,流传千古。再不羡美人富贵,妖娆争辉;她此生,只愿纸香萦绕,寻一缕墨香永伴。

第一章 戴栲的女人

北风怒咆,雪落如冰棱沉重。土地被捂得密实,不露一丝苦寒凄凉,只有巨大的天地洁白,祭给春神,求来年慈悲,给这片贫瘠的土壤哪怕只是果腹的收成。

这里,已经靠近北周最边缘的烬地。烬地是罪恶的流放之所,人人没有希望,连回忆都会让北风吹冻撕裂,只能活在日复一日的苦役中,等待死亡降临。死,对那些人而言,是唯一的解脱。

“爹——”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竟一时压下了风响。

好似注定要土地悲苦下去,洁白中掺入几个黑点,破坏了完美无瑕的祭品。而风狂妄呼号,无法忍受被比下了一般,要将污渍抛到天边去。但有一种存在,总在最不可能的时候,以渺小撼动了巨大。

那就是人。

四个人。更准确地说,一个死人,两个活人,还有一个半死不活。

“娘的,老子还没折腾够,就这么死了?”活人一,穿着厚棉袍,戴着衙役的棉帽,一骂就露出一嘴龇裂不齐的黄牙。又恶狠狠踩了仰天倒地的人几脚,直到气绝身亡的死灰面嘴角流出鲜血才作罢。

“老哥,算了,死了最好。糟老头能挺到这儿,我差点以为咱兄弟俩一定要动上刀子呢。还好,不用脏了自己的手。”活人二,同样打扮,脸尖似鼠,眼珠子动不动斜一下,看上去就不太像好人。

“臭老头倒是挑了个好时候,不用看他女儿怎么让咱们玩死。”黄牙笑得十分恶心,看一眼昏厥在旁的女子,啧嘴,“尤物,真真的尤物,怪不得能凭贱婢的身份让东葛大少爷看中,非要她当陪嫁丫头呢。”

鼠脸禁不住咽了咽口水,“老哥,她可比妓院里的水灵多了,瞧瞧这脸蛋,跟剥壳鸡蛋似的。还有这身段,咋穿了破棉袄仍显得妖?你说,万一我们把她弄死了,东葛大少爷还惦着怎么办?”

“放心。沈家大小姐交待弄死她,东葛大少爷惦着也没用。再说,一个贱婢,再漂亮能比得上沈氏娘家的富贵么,男人很快就不记得她了。”黄牙伸舌舔舔嘴,神情猥琐,“便宜了我俩,好好开回荤,再来个手起刀落——嘿嘿,省得她做苦役,受不了那个活罪,不如早死早超生。”

“这么久都没醒,不会跟她爹去了吧?”鼠脸胆子小,平时就跟着黄牙为虎作伥,“虽然是个丫头,可沈家丫头出来都能顶小家碧玉,听说养得可精细了。这一路,她走半天脚就生血泡,咽个干饼馍子老费劲,顶一日的日头脸便红,受得罪不少。话说回来,她不就想当东葛大少爷的妾,至于把人往死里整吗?还是自家小姐。”

“女人就没有真大方的,只能怪她倒霉,遇到这么狠心肠的主子。别废话,前头就到福来客栈,咱订上一间房,过过神仙日子。她横竖都要死,就当死前做件好事。”黄牙冷笑,盯着盯着,手就忍不住往雪花白的脸蛋摸过去。

美。还美得跟一般美女不一样。即便带着木枷,闭紧着那双桃花眼,因饥寒而樱唇灰白干裂,小巧细致的瓜子脸,引人想要一握的美人尖,衣裳单薄破烂,但那凹凸有致的身姿仍散发着妩媚,好像是天生骨子里就带着。男人们见了,立刻就会想跟她亲近。但要说到娶妻,她这样的,又让男人们犹豫。顶多,就是个艳妾,还容易遭正室嫌弃看不起。

黄牙正感叹,突然对上一双乌亮的眸子,一瞬不瞬望着自己,苍远冰寒。他全身不由打个冷颤,暗道邪门。这女人自走上押解之路,眼神从仇恨到绝望,何曾这般了悟的晶亮,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就在如此冰冷的目光中,他怏怏收了手。但他告诉自己,这女人的爹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能保护她,很快就是一具尸体,没什么好怕的。

“贱人,你看什么看!”这对父女被判流放烬地,是官奴,比仆人婢女不如,黄牙自认身份高出太多,因此随口就骂。

鼠脸跟着吆喝,“别装死了,赶紧起来继续走。”

女子缓缓翻过身,因为木枷,只能用双肘撑起。仅这个动作就似乎耗尽她的全部力气,却手下一滑,扑在雪地之上。

黄牙笑得放肆,“要不要哥哥扶你一把?”

女子不声不响,再次手肘撑住,站了起来。背对着身后那两张熟悉又让人恶心的嘴脸,她看着天地洁白,右手掐不到左手,但用指甲刺手心。

疼!真疼!

她还活着吗?从二十二岁变成了十七岁,满眼秃山的石子场变成了押解流放的途中。她的手虽然不能说娇美,比起五年苦役后如鸟爪一般的样子要润泽得多。她的身体虽然疼痛,比起羸弱麻木的瘦骨之躯仍然轻盈有活力。

风吹疯了女子的发,青丝蔓缠成网。手摸不到脸,但她知道还是光滑的。因为这两个色鬼衙差的私心,让她抬不起头来的奴隶印记应该尚未烙上。那双冷到极点的乌眸眼底,仿佛有什么从苍凉寥寞的壳中扯开了裂缝,飞快铺张起来,绽放七彩光华。

究竟哪一个是梦境?地狱般的苦役,还是铺天盖地的风雪?她仍有疑惑,但无论如何,满足于眼前。

“喂,你走不走,要老子棍子伺候吗?”黄牙不知这女人突然搞什么鬼,只觉得心烦气躁。

女子回过身来,光华已掩去,面上毫无表情。她在苦海中学到很多东西,有一样就是——千万别让敌人读出你的真心思来。

“听说你为了攀附荣华富贵,勾引男人,断绝父女关系,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黄牙啧啧摇头,“老子以为亲爹死了,你至少要哭两声,这会儿才知道蛇蝎女人是啥样子的。”也好,这种女人死了也没人惦记。

亲爹死了?

女子身体一僵,目光立刻环顾四周,最后定在那具已无气息的尸身上,冰封的神情陡然崩塌。

本来高大的身板被打得缩了水,破棉衣好像麻袋一样套着,十指让两个衙役根根掰断,左腿被打折,两脚的草鞋已经破了底,露出血红的脚底板。怒睁着双眼,脸上刺着奴字,这位忠厚老实了一辈子的人含冤而死,为保护她免于色鬼官差之手而被折磨至死。

女子冲到老人跟前,扑通跪下,“爹,采蘩不孝,害了您。”

同样的情形,但这一次,她抱紧了世间唯一待她好的至亲,号啕大哭。明白了,懂事了,可老天爷还是没有给她向父亲悔过的机会,只能呈现最真的哀痛,送她父亲一程。

爹临终前,让她好好活下去。

她会的。

好好地活着。

大风吹,大雪飘,天地之间,那副沉重森寒的木枷下,一个名叫采蘩的女子,她的灵魂获得新生。

第二章 都知道二位要干啥

福旺是子承父业,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能拥有一家客栈还是很体面的,而且方圆百里再没有第二家。无论是继续前往烬地,还是转去南陈山麓,不急着赶路的人都会在福来投宿。虽说不是忙不过来的生意,但一直有客,走马灯儿不歇。

这是福旺接手的第二个年头,自认见到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少了,但这日堂里吃饭的两桌人挺特别。他一边拨着算盘珠子,一边打眼东瞧西瞅。

烬地是流放地,千里荒芜,只有矿山,去那儿做苦役的人,十有八九出不来,所以往北的,要么是官差囚犯,要么是探亲访友,要么是偷矿掘金。南陈山麓有绵延不绝的深山老林,盛产顶级的木料,野山参和珍禽,来往就以走商的贩子居多,一般都是成群结队,去时空人空马,回时满满的货。

不过,这南北两桌人,福旺还真看不出是干啥来去的。

一桌是孤客,打从进了店,就戴着老大一顶斗笠,只能看见他乱七八糟的短胡。桌上放一柄宽剑,鞘上锈迹斑斑,好像很久没用过一样,连吓唬人都勉强,而且剑的主人看着也不像侠客,穿一身海青袍子,感觉顺手牵羊捞来的,有点短手短脚,袖子开了线也不补,脚下的鞋倒是皮靴子,可头上都裂了嘴,能看到灰白袜。

也不知到时能不能结账。福旺看一眼那人身旁瘪瘪的包袱,悄悄叹口气。开门做生意,难免遇到霸王,实在不行就当做善事了。而且,客人只要了一碗清水面,一张通铺,费不了几个钱。

另一桌是一家四口,男的俊,女的美,十一二岁的男娃娃秀气成稳,五六岁的女娃娃粉雕玉琢,两个孩子既像爹又像娘,都漂亮。身后站了两个丫头打扮的,单独放到哪一户,都是小姐。除了小厮管事,还有六个结实的汉子,腰间佩刀,目放精光。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衣着华美精贵,出来排场大,又讲规矩,还是从南陈过来的。北周妇人穿得没有南陈细秀。那妇人的衣裙绣着冬雪落梅,雪欲动,梅正开,那灵气劲儿,只有南陈的绣品。

福旺掌柜当久了,养出这么点猜人来历的兴趣,这回遇到难题。正寻思着,帘子让一根棍子顶开,北风带雪片,兜着旋儿灌进来。

官差。

一定是押解囚犯去烬地,总算能让他猜着一回,福旺怪兴奋,高喊一声,“官爷快请,外头冰撬,冷得紧——”顿时哑然,感叹词掐没了。

一位美人。眉似山黛,眼若泓波,小嘴丰唇,面带妖尖,鼻细直。即便戴着栲,乌丝狼狈凌乱,身上穿着脏乱破烂的棉衣,也无法掩藏玲珑曼妙的身段。脚步阑珊的样子,如弱柳倚风,只让人觉得楚楚可怜,真想去扶一把。

福旺长那么大,没见过这般的美人儿,天生——

怎么说呢?

天生勾男人魂!

他不由自主走出柜台,听到自己有点失魂落魄的声音,“姑娘,当心走。天寒地冻,我给你上碗热辣牛肉汤,可好?”

可怜啊,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如花似玉的年纪被流放到此,今后日子可怎么熬?不过,去烬地的囚犯都贬为官奴,会遭受墨刑,在面上染奴字,这女子却没有。福旺又猜不着了。

来的正是采蘩。

“好个屁!”紧跟进来的黄牙拿官棒顶了顶福旺,“一个奴隶喝什么牛肉汤?老子没钱花在她身上。给我和兄弟一人来一碗,再切半斤牛肉,两个小菜,一壶温酒。她嘛,白饭就是给她的造化了。”

福旺被黄牙的恶形恶状警醒,退到柜台后,不敢再看那女子一眼,“两官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啊,天都快黑了,大雪地里过夜,想冻死还怎的?”鼠脸搓手捏耳,接过了话。

“是,是,我这就安排两间房。”福旺照平时的习惯分房。

“要两间干什么?一间,宽敞点的,清静点的,隔壁别安排住人。”黄牙不耐烦喊完,对着采蘩的背影,笑得色起。

福旺一怔,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图,充满同情地看采蘩一眼,这是要作孽啊。这女子即便犯得是不可饶恕的罪,流放烬地已是惩罚,还要被这两个狗官差欺辱吗?他虽然知道,也觉得厌恶,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坐在一头的美妇人禁不住皱了皱眉,和同样关注到官差色胆包天的夫君交换了眼神。她的夫君摇摇头,让她听过就算。

倒是那个小女儿,眼睛圆圆大大,伸出胖胖的小手,指着采蘩,娇声娇气道,“娘,漂亮姐姐为什么脖子里要套木板,不重吗?”

父母还不知道如何解释,他们的儿子就开口了,“她做了很错的事,所以要惩罚她。自古有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值得同情。你也别叫她姐姐,这里离北周流放地很近,多半是送去服役的奴隶。我们何等人家,怎能自贬身份?是不是,爹爹?”

当爹的苦笑,有个聪明的儿子,实在不是他的错。

“钥儿,莫论他人是非,除非你弄明真相。”当爹的不说,当娘的说。妇人教完儿子,给他碗里夹菜,“安静吃饭。”

男孩到底还小,努努嘴,不服也得听,低头自顾自吃饭了。

另一桌孤客自始自终不望一眼。

采蘩仿佛充耳不闻这些声音,即便在听到黄牙要一间清静房的时候,身体都不颤不栗。她在想一件事。前生的事。

雪地上,黄牙伸手来摸她脸的时候,她才睁眼。但在那之前,她就已经有了意识,尽管有些浑浑噩噩,黄牙和鼠脸的对话,前世昏迷中可能错过,在今世则听得一句不漏。他们要侮辱她的心思,从上路第一天就昭然若揭,对她而言已不新鲜。不知道的是,他们还要杀她。沈珍珍显然花了大价钱不让她活,可是为什么前世她是活着被送到烬地的?也未曾受辱。这里歇一宿之后,明日傍晚便到烬地,她记得就是赶路,两官差连秽言秽语都少说,东张西望的,好像身后有鬼。

她的记性很好,所以不会错。也就是说,当时在这客栈里,有人很可能帮了她,让两个官差改变了主意。但没有帮到底,就意味着对方不是十分心软之人。然而,找出那个人,也许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采蘩低头抬眉,重新焕发光彩的明眸,从乱发后,仔细打量每一个人。

第三章 有点不一样了

热腾腾的白米饭在眼前,吃不着。

采蘩看着黄牙鼠脸一口肉一口酒,一副饿死鬼投胎的蠢样,似乎是不打算让她吃了。这种伎俩每到吃饭就施展,他们既可以享受地位优越的快感,又可以折磨父女二人。如今,只剩下她一个。

他们出于色心,不但没给她黥面,也没怎么饿着她。他们恶狠打骂的,是她爹。故意不给吃饭的,还是她爹。慢慢折磨死她爹,对她侮辱之后要手起刀落,这是他们的有心安排。她到今日才知道。

前世,她没吃这碗饭。因为爹的死,她也成了半死不活,哪里还有胃口吃饭。结果前半夜饿得睡不着,后半夜累得睡死了,第二天被黄牙打醒。所以今天这饭,她是一定要吃的。吃了才有力气逃。

那头的孤客吃完了,说一声小二哥结账,在桌上放几个铜板,拿了刀就往后院走,和端着两菜的福旺擦身而过。

采蘩的目光追他的背影一会儿,只觉得此人是独行穷客,救她的可能性不大。但带着一双儿女的富贵夫妻也没往自己这边看一眼,让她有些失望。

“两位差爷,菜来了。”

采蘩和福旺对个正着。这人一脸同情,从刚才起,言语间就挺照顾。然而,他不过一个客栈掌柜,既没能力花大钱买通官差,也没有本事要挟他们。

“小贱人,随时随地勾引男人,真不要脸。这么爱犯贱,等会儿回房,就好好伺候,听到没有?”黄牙瞅见两人对望,立刻骂道。

福旺脸一红,好像他被骂了似的,“官爷,小的……这位姑娘……没……”没勾引他,而是他自己犯愣。

“老子又没说你,你结巴个鸟!”黄牙拿棍子敲打采蘩的细腰,“知不知道这贱人犯什么事要被流放?***勾引主子的相公!人尽可夫的残花败柳!还姑娘呢!屁!比青楼女子都下贱。她们好歹算是正经营生,光明正大卖身赚钱。”

采蘩适时看一家四口那边,发现美妇人蛾眉淡蹙,对她夫君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呢?上辈子掌柜没帮她说话,黄牙自然也没说这么一段。采蘩有点想不明白。

她不知道的是,福旺之所以开口帮她,是因为她的眼神和气息已经洁净了的缘故。

这时她以为,那贵妇原本同情她,如今却相信了官差的恶意中伤,不会管她这桩闲事。妇人如何看待自己,她无所谓。在五年的苦役中,她自己都觉得以前傻,居然会想要依赖男人改变她今后的生活。利用美貌为利器,以为男人会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而不可自拔,到头来轻贱了自己,更伤害了自己。

“美人多的是。”沈大小姐说。

“像你这样,撩着勾人姿态,根本不长脑子的美人,连普通的妾也不配,而且一般都早死。不是让主母弄死,就是你的男人弄死。”还是沈大小姐说。

“你实在太蠢了,我都不屑嫉妒。”那日,沈大小姐身披大红嫁衣,衙役在外头等着带采蘩上堂。

她反复回味这几句话,直到死。此时她已经能承认,沈珍珍说得一点不错,她除了美,一无是处。

东葛青云曾说她是五鞍镇的彩瓷瓶,艳光逼人,妩媚绝伦。那会儿是夸她的话,她还美滋滋的。这会儿想来,真是讽刺。人会对瓶子情深么?人会将瓶子随身带而不离不弃么?碎了也就碎了,花钱再买就是。

采蘩一笑。她在笑自己,黄牙却看直了眼。

“你……你笑什么笑?”黄牙不说话,鼠脸强打精神。这女人怎么跟之前不一样了?笑也不媚相,但照样动人心魂。

“解开。”采蘩敛起笑,面对杀父仇人,她不会软了自己骨头,哪怕自己很想活。

“解开什么?”黄牙有点不快让鼠脸抢了话。

采蘩抓抓木枷,“两位差爷不解开它,采蘩如何吃得了饭?吃不了饭,怎么有力气——”跑。她没软了骨头,但她天生妩媚,就算正经说话,对方心思不纯,照样会往歪里走。

沈珍珍已经把采蘩诋毁成一个荡女,黄牙又是急中色鬼,以为这女人终于耐不住寂寞,要对自己**,当下就掏出钥匙,打开桎梏。

采蘩揉揉青肿的手腕,端起碗,一口一口,细嚼慢咽。

黄牙要给她夹肉,她一扭身,让他落了个空,问还站在旁边的福旺,“掌柜的,能给碗热茶么?”

“好咧。”福旺回身去拿水壶,暗道,这姑娘虽然看上去很妩媚,但挺自重的,夹肉她也没要,不至于像官差说得那样,是勾引男人的残花败柳吧?

这个自重的动作和采蘩对福旺的客气,令另一边的贵妇垂眸沉吟。

采蘩没在意,只想这客栈里还有别的客人么?

可是,一直到她把饭吃完,也没有出现别人。那一家四口已经回房,只有他们的仆人在用饭。又听见福旺交待伙计关门下拴,她心里慌怕起来。

“走了,走了。”黄牙一手剔着牙,一手拍桌子,“早点睡早点起,明日好上路。”

不,她还不能进房。进了房,就没有出来的机会,自然也就错过谁帮她的真相。采蘩心烦意乱,想不出办法,只能干坐着。

“嘿,贱人皮痒是不是?”黄牙挥着棍子,但终究没落下来。

鼠脸忙拽采蘩的脚链子,“快起来!”

采蘩不得已起身,被拽踉跄两步。

福旺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风势让四围高墙堵弱了不少,但灯火将院中的雪映得鬼白,一棵无叶老树斜歪出墙。院子不大不小,两座拱门一分三,客房各自分布。

“两位差官,这里就是。”福旺在靠南拱门边停下,指着一道客房门,恭敬地说。

黄牙又骂,“在拱门边上,人来人往还不吵死啊。老子不是关照要清静房吗?里头一声猫叫,外头都能听到。你敢唬弄老子?”

福旺忙道,“官爷,小的不敢。主院中间是通铺和小房,已经住了一位客。南院让一家四口包下,而北院是小的婆娘孩子住着,还有伙计和厨子,一大家子人。小的仔细想,只有这门边还算清静。今晚就这么些客人,南院客人知会过小的,他们一会儿要下门闩,那就是不出来了。至于住通铺的那一位客,跟这间房隔开更远,吵不到您。”他能为这个可怜女子做的,只有这些。希望她运气好,若喊救命,有人能出头。他也看出来了,那对夫妻不是普通人,而带刀的孤客就在隔壁通铺睡。锈刀,好歹比没刀好。

“滚吧。”对这般回答不满意却也挑不出毛病,黄毛抬脚踹开房门。

福旺走了,走之前又说道,“小的让伙计端热水给二位爷用。热水正煮。”慢等。

采蘩发现,原来不成天痴心妄想的时候,能看清很多其他的东西。比如,这位掌柜的好心,她就一清二楚了。同时,她心中有升起希望,这间房跟前世的位置不一样,是不是意味着命运开始改变。

“进去。”鼠脸推她。

“我要去茅房。”采蘩悠悠来一句。

掌柜的法子让她也用了一回。

拖。

拖着瞧。

第四章 见义勇为的贼?

黄牙骂一句蠢人事多,但也不好不让去。

采蘩就躲进茅房,不多会儿又喊肚子疼。味儿虽然熏得够呛,总比面对两个色欲薰心的浑蛋好。她把福旺的话想了一遍,看来这晚就三批客,暗中帮她的,不是那对夫妻就是孤客。可是,她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接近两方人,求他们救人救到底。

鼠脸一开始没法子催,只拽着脚链子等在外头,后来就不耐烦了,一声比一声急。

采蘩好不容易积起的那点希望又散,无奈之下,推门出来,刚要绕到前面,就看到一盏明灿灿的灯朝这边来。心念一动,她忙藏起身形。

“这位差爷。”

采蘩听到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

“你是谁?”鼠脸狐疑的语气。

“在下姓阮,住南院。我家主人很爱交朋友,说今日能遇两位差爷也是有缘,让我来请你们去喝杯茶。不知能否赏面?”阮管事本来要去跟客栈掌柜打听他们的住处,巧了,在外头碰上。

鼠脸惦记着美人销魂,哪里对陌生人的茶有兴致,“我二人公务在身,没空与闲人喝茶,天色已晚,该干嘛干嘛吧。”说罢,要拽链子。

采蘩听不见说话声,猫腰去看,就见阮姓男子凑着鼠脸的耳朵悄悄讲了什么。

鼠脸的神色立刻变了,频频点头称是,“阮管事请回,待我叫了大哥就来。”

阮管事一笑回应,将灯带远。

采蘩现在才知道,前世那晚黄牙和鼠脸出去了好一阵,原来是让人请去喝茶。看来,帮自己的人找到了。她转出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对鼠脸的骂骂咧咧一如既往沉默。

进了屋,黄牙就把门关上,咧嘴笑得恶心,搓手过来,像要扒采蘩的衣服,“小乖乖,总算让老子等到了。”山高皇帝远,他如今最大。

采蘩咬了半边牙,虽然知道自己不会被辱,但黄牙色迷迷的眼神看她一次,她就禁不住颤,恨不得他死。

鼠脸连忙上前拉住他,俯耳说了几句。

黄牙睁大了眼,“你说谁?没诓我吧?”

鼠脸将铁链拴在床脚锁牢了,又把采蘩绑个结实,“兄弟不敢。赶紧走吧,咱们还能让他久等不成?”

黄牙歪眉斜瞪采蘩,咽咽口水,“娘的,老子这火都撩起来了。”

鼠脸干脆拉他往外走,“到嘴的肉还能跑了?就一杯茶的功夫。”

黄牙嘟囔着不太情愿,但还是任鼠脸拉出了门。

灯芯爆一下,将冥思苦想的采蘩惊了惊。五花大绑,冷链冰锁,凭她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跑得出去的。跑不出去,就算押解她的官差不碰她不杀她,明天日落时分,自己便会遭到黥刑,在守卫森严的矿山做五年苦役,然后活活累死在石子堆上。

她就说嘛,老天爷没那么好,从以前起就不待见她。不但让自己像借尸还魂的女鬼,还捡了这般的倒霉时刻让她还魂。真的,到了这份上,她要怎么做才能不重蹈覆辙?早半年说不定可以自救,现在是有希望之后又没了希望。知道将要发生的事,却只能眼睁睁看它降临,而且得重新经历一次,不如不给她机会,不如直接死了好。

门开了,黄牙和鼠脸走进来。

采蘩立刻闭眼装睡。

“小贱人倒还睡得着。”黄牙的声音里掺了一种美滋滋和一种不甘心,奇异交替,“老弟,咱不管他——”

“老哥,你可得想仔细了。”鼠脸谨慎劝道,“不要为了一个女囚,坏了咱的——好事。”

黄牙唉叹一声,有点火冒,“算了算了,老子睡觉总可以吧。”

“睡觉。睡着了,就是天仙来勾引咱们都没用。”鼠脸比黄牙高兴。

笃笃——伙计送热水来。

两人略洗过,吹灯各自上床。开头还唠,没一会儿功夫,就哈欠连连睡过去了。

采蘩这才敢睁眼,怕吵醒了他们,一动不动。屋里装着起热的铜炉管子,木头烧得彤红,火焰在她眼中一腾一矮跃着。不知过了多久,木头烧成了黑灰,火舌舔不到半点木碎,饿得只剩星星气儿,了无睡意的她突然看到门动了,一道身影无声入内。

深更半夜,不可能是掌柜或者伙计。采蘩的心猛烈跳了起来,眯眼窥视。

小偷?强盗?

采蘩只见那人影停在黄牙床前弯下身,能听到窸窸簌簌布料摩擦的声音,却看不清他在干什么,不过显然是碰触到了黄牙。奇怪,黄牙怎么不醒?那人又到鼠脸那儿做出同样的姿势和动作,这回还拍打他的被子,挺大的动静。可鼠脸也没醒。

“你还想看多久?”声音突兀冰冷。

采蘩促息,但她抱着一丝侥幸,闭皱了眼,连带整张脸。

静,无声。

过了半晌,采蘩以为那人走了,慢慢挤开眼皮。

一顶斗笠,一方蒙巾,近在呼吸之间。

采蘩张嘴想叫,却又即刻咬住了唇。凭直觉,此人不是小偷,而且这斗笠她见过。略微一想,眼睛瞪大,他是——

“认出我了。”那人语气死板,“为何不叫?”

采蘩仍咬唇,一声不吭。然而,心中狂风大作,不知道那个穷孤客为什么会半夜出现。

“不说话,那我走了。”孤客站起身,高大的影子瞬间将采蘩的身形吞没。

怦怦!怦怦!

采蘩耳中传来心跳的巨响,令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话音,“壮士救我。”

孤客的衣摆未再动。

他的斗笠盖住他的脸,但采蘩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正仔细打量她。

她仰起面,这回用很清晰的声音说道,“壮士请救我,我还不想死。”

孤客冷声道,“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壮士既已管了这桩闲事,何不管到底?”前世那夜,她错过的,是他么?睡死了,自然不知道他来过。

“你凭什么说我已经管了?”冷然微动。

“我看壮士刚才拍打他们二人的力道,分明知道他们不会醒。壮士给他们下了迷药,什么时候下的,恕我愚笨不知。他们与壮士不相识,便无冤无仇,身上又无令人觊觎的财物。小女子斗胆,以为壮士见义勇为,免我遭受凌辱。”说完这番话,采蘩吐一口气。

“我见义勇为?”孤客呵呵笑了起来,“女人,你真是异想天开!”

一柄掌宽的剑,从他身后缓缓拔出。

第五章 不好意思,你自救吧

无光的剑刃,森森的寒。

采蘩不自觉一颤,却不知哪来的勇气,身体虽然被绑在桌脚上,头往剑前一伸,“既然不是救我,那就杀了我吧,一刀给个痛快,我下辈子还你的人情。”

孤客身形不动,声音微沉,“我并非救你,不过是掌柜的糊涂,将你们安排在我隔壁,偏我耳朵又好使得很,听不得一点呱噪,所以就让嘴巴不干不净的人睡死罢了。”

“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采蘩不争辩。

孤客哼道,“原本就是。他们睡他们的,你睡你的,闭紧你的嘴巴,不然别怪我心狠手辣。”

采蘩一抬眉,“要么就救我,要么就杀我,否则我的嘴巴闭不牢。”

“为何求死?便是服苦役,仍有生机。”孤客知道烬地。

“也许能多活几年,却是生不如死。与其饱受痛苦折磨,不妨求个痛快干脆。”那些日子,想起来就深深惧怕。

“你身犯何罪?”刀锋不偏不倚,孤客冷声问道。

“我爹受我连累,被诬陷监守自盗,我为同谋,判流放烬地,终身服役。”讲起来简单,经历时犹如地狱。

“十个有罪的,九个喊冤枉。”孤客嗤笑。

采蘩不在意他的嘲讽,把话说完,“是我痴心妄想。一个贱婢,想过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贪主家大小姐的未婚夫婿,只为妾位,结果遭小姐报复,累及我爹。”如今,追悔莫及。

“你说你爹一同流放,这时却只有你一人,岂非睁眼说谎?”孤客半信半疑。

“我爹被这两个官差活活打死,弃在离客栈五里外的雪地。他们被主家小姐收买,并不打算留我们活命。今晚,他二人本欲施辱与我,再将我杀人灭口。谁知,两人让南院客人请去,回来竟改了主意,就此睡下。我不敢闭眼,怕他们再有色心,才见到壮士。”采蘩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她不笨的。爹说,她只要不图眼前便宜,不老想着以美貌换取富贵,还是个挺聪明的姑娘。这个孤客非正非邪,却似乎能容忍诚实,或许可以让他同情自己。

“原来是你咎由自取。”孤客并非采蘩想的那样,反而话更无情,“自己愚蠢,还要害人,真是死了的好。”他提起剑,转身就走。

采蘩颓然,使尽浑身解数,到头来撼动不了这个怪人。

突然,一道劲气,拂动她两边的发。惊讶看去,只见黝深森冷的铁剑不知何时又朝着自己,迅雷不及掩耳,一挥而下。

她用力低头闭眼,以为孤客终于满足她寻死之心。然而,没有感觉到痛,身上的绑束力却消失了。

“我不会救你出去,但我给你机会自救。”孤客的身影比黑暗更暗,比冬夜更冷。

采蘩愣愣看着他。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性子反复的人,她从来不曾见过,也不知道如何与之相谈。

锵啷——面前多了一样东西。她揉过发麻的手腕,连忙拿起来看,不由啊了一声。

那是一把匕首,和那孤客,还有那柄剑一样,暗沉暗沉的,没有半道光华,将最深的夜都吸入了进去。

孤客背对采蘩,往门走去,“药效破晓开始减退,在那之前,就算把刀子送进他们的心窝,他们都不会吭一声。”

门无声合上,黑暗平波。

采蘩紧握着这把匕首,感觉冰冷的鞘被体温捂暖了,渐渐发烫,双手便颤抖起来。因为,她明白了孤客的意思。

脚下的铁链被系在黄牙的床根下,解开铁链的钥匙在鼠脸的腰带上。两人现在人事不知,她可以很轻松取钥匙解开脚链,然后逃走。但破晓之后,他们就会醒。醒了发现自己不见,就一定会报烬地。烬地是边关大将主事,手下兵马十万,要捉拿一个逃犯,易如反掌。而冰雪封天,她又能跑多远?

这条路上有来自北周各州的押解官差和囚犯,只有杀了两人,毁去他们的身份证明和刑判文书,要查他们的来路就要花很大一番功夫。几个月后,等查明押送的是谁,她早就远走高飞了。可是——

杀人?!

采蘩听到自己重重的呼气声,冰水般寒冷的夜中,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来。她——不敢。连杀鸡宰鱼她都不敢,更遑论要人性命。

她呆坐半晌之后,陡然一震。怎能坐以待毙?不杀人,解开脚链就跑,也不一定能被抓到。

采蘩笨拙地爬起来,全身都快冻僵了,走到鼠脸床前时,才行动自如了些。白布窗映着雪色,她借光看见鼠脸仰面朝天,睡得很沉。去掀被时,她仍是紧张得发抖,怕他突然睁开眼。解钥匙时,脱手了几回,好不容易才取下来。到这时,她终于确定,他们不是睡死,而是昏死了,不可能突然醒过来的。

于是,蹲在黄牙床下解脚链,采蘩的动作就顺畅了,起身还跳了两下。打算趁天色还早,赶紧离开客栈。但她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因为想到身无分文这么走,不冻死也会饿死。她拎走黄牙鼠脸枕边的包袱,在窗下打开,先拿了几十两碎银子,又注意到两人包袱里有一式一样的信封。好奇心驱使,她将里面的东西取出一看,顿时张嘴结舌。那一共是十张银票,每张一百两,竟有千两之数。

几乎立刻,采蘩就明白这是南院那对夫妻给他们的,因为这么大笔钱才能令他们收起色心,自己也才能保持清白之身。

她把银票收进棉衣之下,自言自语,“想不到还有人肯为了我这样的人花千两银子,从今往后更是死不得了。”

采蘩又将判她为奴服役的文书,以及黄牙鼠脸的官差凭证燃火烧了,这么一来,他们就难讨援助,只能两人自己来追。

一切谨慎做完,她一脚踏出了门。

“你就这么逃了,放你的杀父仇人睡大觉?”身旁传来冷沉的声音。

采蘩吓得差点没跳起来,转头看去,“你……你还没走?”

孤客靠着门边外墙,伸手过来一支蘩草木簪。簪头暗红,分明是血渍。

采蘩眸瞳陡然一敛。这是爹亲手做给她的簪子,她嫌俗气,想不到还在。颤手接过,泪就落下。

“你连累了你爹,害他身死异乡,而为他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只想到自己。逃吧,我保证这两只色鬼很快就会找到你,你要用短暂的一辈子向你爹赎罪。”孤客冷言冷语,头也不回进了隔壁房。

采蘩哭着哭着,神情就变了,目光冷冽,慢慢收回踏出房门的那只脚。

门,紧关上,封锁了即将而来的,死亡的气息。

第六章 拿着褥子跑了!?

天不亮,福旺就起来了。他心里有事,自然睡不稳,还做一夜的噩梦。

福旺媳妇睡得浅,听他起身还问,“可是有早客要离店?”

福旺支吾两声,披衣到院里,胡手洗了把冷水脸,开门走进正院。

值夜伙计从灶间拎了大吊壶热水出来,看见他也诧异,“掌柜的,今儿起这么早?”

“我怕有客要早走,就早点起来帮他们结帐。”福旺搬来他媳妇的话,又状似随意问道,“昨晚没什么特别的事吧?”

伙计生嫩得很,半点没看出来那两个官差对采蘩有什么异样,但听掌柜问,就有点丈二摸不着头,“没什么特别的。”而且,他后半夜也睡死了,一睁眼天亮。

福旺瞄了瞄南院拱门边,凑近伙计,低着嗓子又问,“不吵?没有怪声?”

“没……没啊。”伙计心虚。别说怪声,他要睡着的话,不到点,打雷都不醒。但他不知道这是啥情况,所以嘴犟绝不承认。

福旺有些摸不准,心道,莫非他刻意给的那个位置派上了用场。他既希望那姑娘没事,也希望官差没看出他的用意而来找麻烦。

吱啊——通铺的门开了。

孤客走出来,反身关上门,转头就对福旺说,“掌柜的,给我一碗粥,四个大包子,再准备二十张烙饼,五斤牛肉干,带走的。吃完就结帐,把我的马也喂饱了。”

福旺看不清斗笠下那张脸,连声应着,吩咐伙计赶紧准备,再去叫厨子做饭。

送走孤客,南院的客人又起了身,也说吃过早饭要走。这方圆几十里就福来客栈一家做吃食的,所以都嘱咐福旺备足干粮。

好不容易忙过这阵儿,福旺将银子放回自家屋里收妥上锁,就在大院里对着那道门纳闷。太阳都老高了,屋里却一点动静没有,不会是那姑娘最终遭遇不幸了吧?

老好人踱来踱去,地都快蹭出烟来,实在忍不住抓了昨晚值夜的伙计,吩咐道,“你去敲门,问他们要不要用早膳,不然厨房就熄火头了。”

伙计不明所以,问一句,“掌柜的,咱厨房什么时候还有这规矩?”

福旺没好气,“让你去就去,废话那么多。”

伙计没法子,就算认为吵醒客人是不应该的,也不能得罪给自己发工钱的老板。走到门口,硬着头皮敲了敲。

没人应门。

他回头对掌柜小声说道,“没人回我。”

“再敲。”福旺还不信了。

伙计又敲一次,因为用了点劲,门居然给拍开了。于是,他趴上门缝往里看了一小会儿。

“里面没人。”他回头对福旺说。

福旺欸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推大了门缝,又抬高了声,“两位官爷,小的进来了。”一张嘴,一口白气儿。

屋里冰凉,铜炉里焦木已冷,两张床铺空空落落。桌上翻着两个杯子,留着浅棕色茶渍。真是一个人影都没有,包袱之类的也不见,好像已经离开了。

伙计其他没上心,指着桌面说道,“掌柜的,有银子。”

福旺早瞧见了,拿到手里掂了掂,七八两沉,要是付账,只多不少。也许他们一大早就走了,但不知怎么,他觉得事情透着古怪。一般押解囚犯的官差,品阶不大派头大,恨不得白吃白住,哪有多给银子的道理。而且,因为离烬地还有大半日的脚程,不会再着急赶路,一定吃饱喝足了才走。就他看来,黄牙和鼠脸这两人,比起其他官差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呢?”福旺问值夜的伙计。

伙计僵着笑,“走了吧。”

福旺作势要拍他,“你肯定又睡着了。”

伙计连忙跑到桌子对面,“掌柜的,我就睡着了一小会儿。真的。这不是天太冷,裹着被子舒服,才不小心打了个盹。”

“所以,三个人从你面前过,你连一点动静都没听见。这要是贼,整个店让人搬空了,你还做梦呢。”福旺装凶,心中叹口气,那姑娘会如何,看来只能求老天爷怜悯。“罚你多做半日工,把屋子给我拾掇干净。”

伙计不甘不愿应着,到床铺那儿叠被子,不由奇道,“掌柜的,垫褥子不见了。啊,那床也是。”

福旺担着心思,没太在意就往外走,“银子给足了,随便他们拿吧。”

就剩伙计一人嘟嘟囔囔,“哪来的官差,连垫褥子都拿?给得起银子,也不是穷疯了。莫非怕冷,要裹着挡大风大雪?可怎么走路啊?躺着滚不成?”说着,他嘿嘿傻笑,叠完被子,将这桩小事抛之脑后。

雪开始收势了。乌云与天空剥离,一片片浮散开来,露出明亮的蓝。

一道纤细的人影蹒跚走着,经过几棵秃树,扶着歇口气。如银粉般的细雪,又像金沙,落在她的肩,她的发。她一仰头,苍白的双颊便贴上了它。冰的感觉,但她已经不畏冷。

摊开双手,采蘩还清晰记得血溅上来的热烫。她杀了人,还是两个。虽然他们该死,为了钱财,活活打死了她爹,不但毫无愧疚,还想施辱于她,取她性命。可是,刀子插进他们的心窝之后,她跌坐在地,浑身颤抖,半晌爬不起来。

她怕!很怕!

她被骂成坏女人恶女人,但她至今做得最坏的事,不过就是抛几个媚眼说几句娇话,然后就勾到了东葛青云的半缕魂,给了她一个轻飘飘的承诺。至今她才明白,人有七魂六魄,半缕委实太轻了。所以,杀了人她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好像身陷万劫不复的黑暗,迷失了方向。

但奇怪的是,她在慌不择路的时候,还能找到父亲的遗体,并有力气挖了个浅坑,堆了个矮坟,用那把浸过血的匕首想刻父亲的名字,又怕引人注意,所以刻了梅枝。爹爱梅树,每到冬日就盼梅花开。他是个连姓都没有的家奴,却喜欢贵族喜赏的花,这大概是他穷苦一生唯一的奢侈。

父亲入土的瞬间,她突然眼明心亮。杀了人,她怕,但她不悔。孑然一身,天下很大,她还要继续走下去。北周不能呆,那就去南陈。听说那里花香百里,山如画,水有灵。

采蘩长吁一口气,怀里的匕首和她宛如一体,提醒她不要走老路,从此脚踏实地生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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