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帝国征服史封面图

大宋帝国征服史

cuslaa.QD

历史架空

146.16 万字

2010-05-30 完结

十字军追逐着圣战的辉煌;萨拉丁要守卫真主正义的荣光;灿烂了五百年的阿拉伯帝国尚在苟延残喘;恐怖的恶魔则已在大陆东侧的北方草原上开始酝酿;而不同于西方,东方文明在此时正发出历史上最璀璨的光芒。我们的主角越过千年的障碍,在时光的长河中逆流而上,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和迷茫之后,他不禁在想:他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文明还是灭亡?以上是比较装13的说法。下面是通俗一点的简介:本书是某个穿越者的世界征服史,如此而已。

第一章 奇袭(上)

大观二年腊月三十,乙巳。【西元1109年2月1日】

大宋两浙路明州昌国县【今舟山市,注1】。

赵瑜站在镇鳌山顶的烽火台上,俯视着下方的县城。此时正是除夕之夜,城内灯火通明,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在城中响彻。一阵微风吹过,合着硫磺的气息,把守岁的人们的欢声笑语送了上来,浑然不知大难就在眼前。

扶着雉堞向下观望了一阵,赵瑜弯腰从倒毙在脚边,准备放火报警的烽子尸身上拔出自己的板斧,转身下了楼去。这座烽火台是昌国本岛十七座烽火台中最靠近县城的一座。这颗钉子一被拔掉,昌国县城就如同一名已被扒光衣服的良家少女,将要迎来被海盗ling辱的命运。

提着重斧,赵瑜顺着石阶一步步走了下来。新制的多耳麻鞋刺得他的双脚很是难受。海上的汉子本没有穿鞋的习惯,五趾叉开的大脚直接踏着甲板才是最稳当的。但这次要在山里走夜路,他不得不在脚上套上已经很不习惯的东西。

‘这鞋子有多少年没穿了?’赵瑜想着,‘五年?还是十年?’

前世的记忆越来越淡,现在的他是两浙外海上浪港【今浪岗】寨大头领‘闹海蛟’赵橹的次子,一个虚岁十五的少年。虽然年幼,不过海上男儿毕竟早熟,黝黑的圆脸上已长上了一圈簇青短须,全无半点稚气。身量虽矮,却厚重如石。配上掌中还滴着血的板斧,绝不虞被人小觑。

穿过烽火台黑暗的二楼,再踏上下去的楼梯,底层正厅跳动的灯火就照了过来,正映在他脸上。几个亲随已经等在那里。

“二郎。”听见赵瑜下了楼,领头的一个迎上前来,是赵瑜从小一起长大的亲近伴当赵武。他抬脚踢踢地上的一溜尸首,道:“这里六个,再加上面的,七个人没走脱一个,都齐了。”同样十五岁的赵武还是一张孩儿脸,却比只有五尺多点的赵瑜高出了半个头去,早已习惯了杀人放火的他满脸兴奋。

赵瑜知道,空气的血腥味是这小子的最爱。这个赵武,还有一个不再这里的赵文,两人都是赵家的远系子弟,跟赵瑜一起玩到大。等赵瑜开始领兵,便一齐做了他的亲随。原本两人也不是叫这个名字,却是做了亲随后,赵瑜给改的。

赵瑜走了过去。六具尸首一字排开,其中穿着最好的两人,年纪也最大,应该就这座烽火台的烽帅和烽副,四个下属的烽子穿着就差了点,几个人双目圆瞪,看起来死不瞑目。

赵瑜微笑地欣赏着自己导演的杰作,‘被养了三个月的小狗从背后咬上一口,也难怪有这种表情。’

这六具尸首,连同上面被赵瑜亲手干掉的,再加上一脸得色的赵武,一座烽火台的八名定员的确一个不少。当初赵瑜为了把赵武安排到这座烽火台中,花了怕不有百十贯。这笔花销在汴梁也许不算什么,但在这个穷乡僻壤绝对是笔巨款。不过若是没有赵武作内应,夺取烽火台也不会这么容易,赵瑜前些日撒下的铜钱,却也没白花。

赵瑜向赵武问道:“陈五哥他们还没到吗?”镇鳌山上的这座烽火台就是入城的最后一道关口,赵瑜怕打草惊蛇,只带了几个亲兵摸上来,剩下的一百来人就由这次行动的副手陈五领着,等在西边的山脚下。等赵瑜拿下烽火台,就立刻派了赵文去通知陈五,命他领兵上山。

赵武应道:“文哥办事不会有差,算时间,他和陈五哥应该就到了。”

正说间,门外一阵咕咕嘎嘎声传来,说不清是山鸡还是蛤蟆,但约定好的信号却是夜枭。

赵武精神一振,道:“来了。”

“学得还是一点不像。”赵瑜笑道,他那个头号亲随看来在口技上没半点天赋。他提斧出门,赵武等亲随也随即跟了上来。

朔日无月,山林间黯黑无光。只见得台前山路上影影绰绰的都是晃动的黑影。人虽众,却了无声息。把这些浪港寨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拉到衢山岛整训了半个月的成果就在这里。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迎了上来,高而瘦的是赵文,矮而壮的是陈五。两人见了赵瑜,齐齐躬身行礼。

赵瑜回了半礼,温言道:“辛苦五哥了。人都到齐了吗?”

陈五木然点头,道:“总计百二十人,一个不差。”

“应该都吃了吧?”赵瑜再问。接下来就要展开战斗了,整个晚上都不会再有时间吃饭。赵瑜早吩咐下去,要陈五在等待时先把晚饭解决。

“都吃了。”陈五答后便抿起嘴,不多说一个字。

赵瑜脸上笑意不减,心中却是不快。他长兄赵瑾的这个亲信对着他时总是冷着脸,虽然礼数周全,却也毫无亲善之意。

‘不知他在床上干女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幅表情。不过在瑾哥面前,谅他也不敢板着这张臭脸。’

道了声辛苦,赵瑜也不愿多话,便领众顺路东行。半盏茶的功夫,就下到半山腰。千百点星火在下方聚成两里方圆的一团,昌国县城正在眼前。

这昌国县旧称翁山。至唐大历元年【西元766年】,因袁晁海上起义而被废县。直至神宗熙宁时,因王安石奏请方恢复,同时‘以昌壮国势’为由,改名为昌国。昌国县城即是在翁山城旧址上重建。

由于地处海岛,昌国城并不甚大,不过两里方圆。城墙高仅两丈,长止六里,而环城壕河在冬天也仅有三五丈宽,最深处只能淹到胸前。最重要的是,昌国城依山而建,以镇鳌山为西北屏障,故此城墙和壕河都仅止于山麓,并没有封口。绕着镇鳌山脚的仅仅只是一道木栅【注2】。

昌国县本属下县,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县城中只有纵横交叉成十字的两条大路,总计不到五百户人家,所以镇守县城的兵丁少得可怜。守四方城门和山口的土兵加起来只有五十多,县衙中隶属县尉的弓手更仅有二十人。而且今夜是除夕,会坚守岗位的一只手就能数完。凭赵瑜手中百名精锐,斩首夺城当是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要是惊动了驻守在县城不远处的三姑寨,昌国巡检司的两百土兵【注3】,那就不一样了。大宋定制,‘弓手为县之巡徼,土兵为乡之控扼。’也就是说,弓手管辖范围只限于县城内,骚扰百姓是能手,动刀动枪就不必考虑他们了。而巡检司的土兵平日里却在山野乡村中捕盗剿匪,在昌国,那是连海盗都敢斗上一斗的主。论人数、论战力都不在赵瑜一众之下。所以,此次奇袭务求一击必中,他们并没有与官军缠斗的本钱。

看到县城,赵瑜一行就停了下来,而赵文赵武却径自前行。好半晌,赵武才先领着两人回来,他们是赵瑜一早派出哨探。

“下面的情况如何?”等两名哨探见过礼,赵瑜问道。

一名哨探上前禀道:“小的方才顺着木栅向北走了一圈,探得分明。这出山路口已被两道鹿角封住。鹿角只比栅栏矮上两尺,也有六尺多,还下得铁链挂锁,有手腕粗细,急切间打不开。路口旁边就有一间院子,亮着灯,有人居住,应该是守门的土兵,如是要搬开鹿角,肯定会被惊动。栅栏靠山这边,有十丈宽的地都插了竹签,露在外的有两寸长,煞是尖利。小的走了半里地,都是如此。”

赵瑜满意点头,这哨探说话条理分明,口才便利,‘是个人才。’

另一名哨探也跟着上前,道:“小的是向南走。地上的竹签也是一般无二,削得极是尖利。小的还拔了两根,就在这里。”说罢,就从怀中掏出两个竹签,递了上来。

赵瑜摩挲着两根竹签。这竹签大约八九寸长,两头皆尖,而且极有韧性。这东西插在地上,如果不小心踩上去,脚底板立马一个血窟窿——这个时代可没有镶了钢片的鞋底。

听到哨探的禀报,除了早知详情的陈五、赵武二人,赵瑜周围的其他人呼吸都粗重起来,显是紧张的缘故。山脚下如此防备,对他们这一队百人来说,却也不比攻打城墙容易。

“众家兄弟不必忧心。”赵瑜笑道,“这事我早已知晓。若非有万全之策,我又如何会如此行险?且等文兄弟回来便知端的。”

注1:昌国:今舟山市。唐称翁山,宋为昌国,至清时改为定海。宋时隶属两浙路明州。下辖富都(本岛及周围小岛)、安期(六横岛、桃花岛一带)、蓬莱(岱山岛及其东北诸岛一带)、金塘(金塘岛及周围小岛)四乡。

注2:明朝以前,昌国的古城墙都是没有合围的,西北面的镇鳌山是昌国的天然屏障,所以城墙止于山脚下。到了明洪武十三年(1380年),在镇鳌山上跨山筑城墙,使西北边城墙相连,“西北跨镇鳌山,东抱霞山,余皆平陆”,形成一个完整的包围圈。城门“东曰丰阜,南曰文明,西曰太和,北曰永安。”

注3:关于昌国巡检司,只查到了宋理宗时的资料,“三姑寨,额六百二十人,今五百四十人”。不过那时已是南宋,海防严谨,且那时昌国已是拥有两万户人家的望县。而本书中还是北宋末年,自然比不上女真入侵、北人南逃后的时代,所以把巡检司兵力定为两百。其实这已经算多的,一般情况下,东南一带的巡检司,额兵不过一百,实际兵力能有五六十就不错了。

第二章 奇袭(下)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赵文终于急匆匆地回来了。跟赵武一样,他也领着一个人。其人光头僧袍,却是一个和尚。

赵瑜、赵武见了那和尚,忙叉手问好:“见过三叔。”

那和尚却不回礼,只急得跺脚:“还见什么礼?也不看看地方,嫌命长了不是?莫耽搁,快随我来!”也不等回话,转身领了就走。

赵武一边紧跟上去,一边呵呵笑道:“想不到吃了几年斋,打了几年坐,张三叔还是这么个急脾气。”

“谁说不是。”赵文跟赵武一前一后走着,也笑道:“俺回来时也是被催着走,黑灯瞎火的,好几次差点栽进竹签地里。”

“呿,莫多话!”赵瑜走在两人后面训道:“仔细脚下,且跟着走便是。”

文武二人口中的张三叔,本名张贵,江湖人称铁脚龟,是赵瑜的便宜老子赵橹的拜把兄弟,亦是有名的海盗头子。三年前因故受了重伤,再吃不得海上的风寒,加上无儿无女,没人供养,也不愿意在寨中吃闲饭惹人白眼,赵瑜遂想尽办法私下里拼凑了两百贯,买了道空白度牒【注1】,帮张贵出家当了和尚,有一个法号,唤作至善。几年来,这至善大师就挂单在县城中的观音庙里,也算是把身份洗白了。论身份论地位,他这三叔都不是赵文赵武能取笑的,赵瑜免不得要提醒他们守规矩。

赵文赵武两人对视一眼,吐了吐舌头,再不敢多言,低着头追着至善往前走。赵瑜紧跟着他们,再后面百多人排成一字纵队,鸦雀无声地跟了上来。

众人顺着山路向下走,将将看到山脚路口的鹿角,至善却不再向下走,反转向右行,向南边山林中走去,那里有条小路。

赵瑜一行又跟着至善和尚在跟木栅平行的小路上,高一脚浅一脚走了有半里路。间或有人跌倒,但立刻就被扶起,没有半点耽搁。

又走了几步,前面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的看到城墙影子,就要出山了。至善领着众人改向左,朝木栅栏走去。他的脚下没有出现竹签,那里早已被清除干净,变成了一条安全通道。而这条通道正对着的那段栅栏也已被放倒,空出来的缺口恰能容两人通过。

至善站在那个缺口边挥着手,压低声音催促赵瑜等人快点进去。

过了栅栏,正对着的又是一堵院墙,跟栅栏只隔了一条二人宽的窄巷。院墙上一扇小门洞开,赵文一马当先,领着众人鱼贯而入。

赵瑜、赵武这时留在最后,等所有人都穿过栅栏进了城,他们帮着至善和尚一起把放倒的栅栏扶了起来,又重新立回原位。接着三人快速地闪进门内,轻轻地把门掩上。

门内是一个二十步见方的院子,这在小城中已经算大的了,但赵瑜他们从西侧小门进来,一百多号壮汉还是把院子挤得满满当当。院子正门朝南,北面则是一座小殿,供得是南海观世音菩萨,正是张贵挂单的观音庙。

这庙中除了至善外,尚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住持,以及两个没钱剃度的沙弥。当初为了谋划这次偷袭,赵瑜几个月前也曾来过这间庙,见过那三人。当时就和至善计议妥当,行动前要先解决这三个障碍。前面赵文来寻张贵,便帮着他把住持三人砍死在后面的禅房中,没跑得一个。

杀了这三人,至善倒也不用担心后路。原本他当和尚是为了养老,但这两年赵家在昌国的势力大涨,总寨也搬到了衢山岛,要帮他再换个养老的地方不难。不比几年前,蜗居在浪港山的时候,加起来还没县城大的三个小岛连个伸脚的地儿都没有。

赵瑜、陈五、赵文、赵武还有其他几个头领来到殿中,齐齐跪倒向菩萨拜了几拜,至善在一旁点了柱香,毕恭毕敬地供了上去。

这普陀山正属昌国地界,海岛上的人们对南海观音一向供奉甚谨。如赵瑜这般在杀人放火前先拜拜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在昌国海盗中,确是习以为常。

跪拜祈祷后,众人就在殿中找了地方坐下来,分派接下来的任务。离三更还有段时间,也可以顺便歇歇脚,蓄养一下体力。由于顺利进城的缘故,气氛轻松了许多。

三个蒲团给赵瑜、至善、陈五占了,其他人就散坐在门槛或是地砖上。唯有赵文赵武两人资历浅,没资格坐,只得站在赵瑜身后。

至善盘腿坐在蒲团上,揉着小腿肚子,脸上有些疲色。今天他先杀了三个人,又走了几里夜路,还受了冷风,身体的确有些吃不住。不过他却是姜桂之性,断不肯在小辈们面前服老。

赵瑜看在眼里,便回头使个眼色。赵文心中玲珑剔透,忙上前帮着至善揉腿。那和尚眯起眼,倒也笑纳了。

见至善享受着,赵瑜在旁笑道:“今日里多亏了三叔,没三叔帮忙,我们也进不得这个城。”

至善和尚睁开眼,神色有些不快:“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你三叔虽然出家了,但还是浪港寨的人。做自家的事怎能叫‘帮忙’?”

赵瑜低头赔笑,“不是见三叔辛苦嘛,侄儿心里过意不去。”

“唉……”至善不知想起了什么,看起来有些动情,指指赵瑜,“也就你小子有这份孝心。其他人呐……”

赵文见气氛不好,忙插进来岔开话题道:“三叔,侄儿看这观音庙的院子挺大的。要是我们白天分散了混进来,在院子里躲到晚上,不就省了三叔辛辛苦苦地给我们领路了?”

“你混得进来吗?”至善果然给转移了注意力,他嗤笑道:“小子,人笨没关系,但要学会藏拙。蠢话要留在肚子里,别拿出来给人笑。这昌国县城内总共才几户人家?突然一天有一百多生面孔进城,还是赶在年前,任谁都知道不对劲了。再说,别看我这庙小,白天香火却盛得很,人来人往的,你往哪儿藏?”

赵文嘿嘿傻笑。其实他哪里不知,只不过故意让至善显摆罢了。

“二郎,”坐在一边冷眼旁观的陈五突然开口,“该说正事了。”

被陈五打断,至善停了口,脸色悻悻。赵瑜都看在眼里。他敛起笑容,正色道:“五哥说得是。”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随手打开后,里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熟宣,这是赵瑜前些日进城探查时所绘的昌国城池图。

赵瑜把地图摊在地上,从供桌上取了个烛台下来,压住地图一角。所有人都围了上来。他手指着地图,道:“我前日跟父亲、二叔、三叔还有大哥一起合计过了,谋划得妥当,现在就给大家说个明白……”

赵瑜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就是关门打狗。先分两路沿着城墙根下的小路解决城门的守兵,再留下必要的守门兵力封住城门,以防有人出城通风报信。然后剩下的兵力在县城中心的钟鼓楼前会合,直取城西的县衙。平常日子,轮班在县衙守夜的弓手和衙役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人,今日又是除夕,更不可能多过这个数字。而且就算在攻打城门时让县衙有了准备,放把火也就是了,县衙后院柴房的位置早探得分明,两个火把一扔,再守住前后门,就可以等着里面的人冲出来送死。

计划虽然简单,倒也足够用了。话说回来,就算想安排些复杂的计划,这些海盗也做不到。

赵瑜把计划一一分说明白,又强调了几个细节。众头领也都点头赞同。收起地图,赵瑜心中感叹,这些海盗都不是口密的人,所以这计划必须到动手前才能让他们知晓,不然一旦提前泄漏出去,那这次奇袭就等于是自蹈死地了。

计划说明后,各人的任务很快也分派妥当。这一百二十人本来就分作十队,每队十二人,其中队正、队副各一。陈五领了四队,他的目标是西门和南门。赵瑜除了北门和东门外还要多守一个山口,便领了五队。剩下的一队留在庙中,等赵瑜陈五开始攻打县衙时,便去守着县衙的后门,以防有人逃脱。这昌国城垣狭小,出了这观音庙只要百十步,中间过座桥,就是县衙后门,最是轻松不过,至善旧伤在身,吃不得累,此事自当由他领着。而赵瑜的几名亲随再加两个哨探,亦平均分作三份,各随一部,权作互相联络之用。

任务分配殆定,便各自领兵而行。

陈五一路,路远先走,四队兵士又从进来的小门鱼贯而出。赵瑜就站在门口,时时抬手拍拍出去的人的肩膀,道声小心。这四队中的有不少都是他兄长的人,平常跟他面和心不和。现在有机会,赵瑜当然要趁势收收人心。

三队过后,陈五就亲自领着第四队准备出门。赵瑜冲着他一拱手,诚恳得道:“陈五哥,一切小心为是。万事拜托了。”

陈五顿了顿,也回了一礼,肃然道:“二郎放心。陈某必不负所托。”说罢便领兵出门向南去了。

陈五走了,便轮到赵瑜这路。赵武领着一队先行。赵瑜回头看向留在庙里的队伍,个个精神焕发,都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看起来确实不错。’赵瑜心中暗暗点头。这一队里都是见过血的汉子,不用担心他们上了阵就拉稀。

“文兄弟,”赵瑜招招手让同样留守在这里的赵文过来,低声叮嘱道:“这次上阵,你别一蒙头的先冲上去,多多看顾些三叔,且跟好了。要是三叔掉了根汗毛,看我不饶你!”

赵文低头答应着,身后至善却叫了起来,刚才赵瑜赵文说话时他早凑了过来,却是听到了:“瑜哥儿你怎么越大越像婆娘了?絮絮叨叨的。三叔当年跟你爹、你二叔横行海上的时候,你哥还在吃奶呢!要你小子白操心!你三叔今天就多砍两人给你小子看看,‘铁脚龟’到底老没老!”嘴里虽然骂着,眯起的眼却暴露他其实心里高兴的很。

赵瑜微微一笑,朝至善躬身一礼,道:“那侄儿就祝三叔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大发利市!”引得他哈哈大笑。

赵瑜直起腰,不再多话,领着最后一队出得门去,却是向北而行。

此时城中的鞭炮声愈发地响亮起来。

就要到子时了。

注1:空白度牒:唐宋时,由于僧道等出家人可以免丁钱避徭役,所以想当和尚道士的人很多。针对这种情况,政府一方面通过严格考试来减少僧道数量,另一方面,则把空白度牒当作有价证券出售,以增加政府收入。在王安石变法时,甚至有官员用空白度牒作为本钱,来推行市易法和青苗法。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让唐宋政府乐此不疲,而空白度牒的价格,则时高时低,但多在两三百贯之间。

第三章 夺城(上)

夜色浓重如墨,赵瑜领着一队沿着木栅下的窄巷向北疾行。城里的道路确比山路好走的多,喝口水的功夫就赶回了山口处,而赵武早已站在守山土兵的院子里,指派着手下把几具土兵尸首拖到暗处藏好。

看着赵武指挥若定的样子,赵瑜心中甚喜:‘这小子手脚倒快。’

见赵瑜已到,赵武连忙赶着上前,笑道:“二郎,这样忒容易了。俺冲上来的时候,他们还在放爆竹呢。俺一斧一个,他们连声都没来及出。”

“兄弟们呢,都没伤着吧?”

“没有没有。那几个土兵都袖着手看爆竹,手上连根针都没有,哪能伤到俺们?”

“干得漂亮!”赵瑜笑着拍拍赵武的肩膀,赞道:“越来越出息了。等这次占了县城,就让你下去带条船。凭你的功劳,应该不会有人不服。”赵瑜向来老成,待文武二人如同长兄,用这种长辈的口吻说话却也不嫌突兀。

“多谢二郎看顾!”赵武大喜过望,忙拜倒要谢。

赵瑜哪里肯受,一把把赵武扶住,怪道:“你我兄弟,何须如此多礼。”

赵武跪不下去,便顺势站起,笑道:“这不是规矩嘛。如果不分个上下尊卑,给大郎知晓,怕又是一顿好打……”

听得赵武提到他长兄,赵瑜的脸一下沉了下去。赵武一惊,不敢再说。

见赵武噤若寒蝉,赵瑜只得苦笑。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命令道:“时间不多,我带三队人先走。武兄弟你把这儿收拾干净,再留上半队,便赶过来。”

赵武听命,躬身答诺。

留下赵武,赵瑜领兵直扑北门。走不到一里,木栅便到了尽头,两丈高的城墙一下遮住了众人的视线,脚下的道路也突然变宽了。古代建城,城墙脚下必须有一条运送兵员和物资的道路,严禁有人侵占。不比后世,房屋可以倚着城墙搭建。这条道路,也给赵瑜的奇袭带来了便利。

站在路上向东望去,隔着一条入城的河流,昌国县城北门的灯火正在不远处。

赵瑜等人贴着城墙向前疾行。不断响起的鞭炮声和城墙根下的暗影给了他们最好的掩护。不到十息,就已经潜到河边。越过架在河面上的一座石拱桥,北门就在三十步开外。借着北门两侧城墙上插着的火炬,赵瑜很清楚地看见有七八条身影聚在门前,或蹲或站,在那燃放鞭炮。

三十步的距离,不过几次呼吸。此时不用再隐藏身形,赵瑜提着板斧,一马当先冲上桥头,其余人紧随其后。

七八步冲过石桥,赵瑜的脚步越跨越疾,手中的板斧和着步子逐渐架上右肩。呼吸愈加急促,鼻翼已张到最大,大量冰寒的空气一下被吸入肺里,下一刻,变得湿热又被喷了出来。

还有二十步。

守门的土兵已经有人发现这里的异样。一个面朝这边的指着赵瑜大声喊着什么,但其他人还捂着耳朵看着地上的爆竹。

脚下不停,赵瑜左手按上板斧柄尾,把斧子渐渐举高。心脏极速跳动,仿佛重锤一般敲击着胸腔。

还有十步。

更多的反应过来,都转向赵瑜这边。他们脸上惊骇和茫然交织在一起,结成一个扭曲的表情。

赵瑜屏住呼吸,他的双眼锁住了靠他最近的那个守兵。重斧已举到头顶,只在等待下一刻的劈出。

三步。两步。一步。

赵瑜身子突的一沉,脚下牢牢地钉住地面,所有前冲的动量集中到双手手腕。大吼一声,掌中的重斧全力向前斩去,声如虎啸,势如雷霆。

眼前的目标仿佛陷入了梦魇,面上现出挣扎的神色,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不过,他也不需要再动了。雪亮的斧刃从他的左肩直贯而入,斩开他前胸的肋骨,带着心肺肝脾从他的右腰破出。没有了心脏,鲜血也失去了喷射的动力,只顺着伤口往外流淌,把断掉的肠和肾也挤了出来,一股刺鼻的恶臭随即在空气中弥漫。等他最终倒在地上时,赵瑜已经又把三人送去和他做伴。

城门内的战斗,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没等赵瑜带的三队人都冲过来,守门的土兵就已经全变成地上的尸首,单赵瑜一人就斩杀了五个。不过这样的厮杀极消耗体力,他倚墙喘息了一阵,方回复说话的力气。随手指派了一队收拾尸体,他就在等赵武那两队赶上来。

这时,一声尖利的惨叫穿透爆竹声的阻隔刺入赵瑜的耳中。

‘女人?!’赵瑜一惊,忙抬眼望去。不知何时,在连接着南北二门的通衢大道上已高高低低聚集了几十名百姓。他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北门内发生的一切,刚才的那声惨叫,正是他们中的一个发出的。

‘失算了!’赵瑜暗叫不好。除夕放爆竹,有院子的自然在院子里放,没院子的就会在屋外找块空地放。想这城中,除了钟鼓楼前的广场,还有哪个地方比连接四道城门的十字大路上更为空旷。

眼见得这些闲杂人等就要放声大叫,赵瑜心中大急,惊动县衙无妨,要是让其他城门守兵有了提防,那麻烦就大了。他赶紧提气高喊:“某乃浪港赵二,今夜来此,只为贪官,不伤百姓。尔等快快各自归家,若还在街上游荡,小心刀枪无眼。”

话音刚落,只听得轰的一声,那些百姓就拖儿挈女四散逃去,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时赵武也已带人赶到。不待喘息得定,便凑上前来问道:“二郎,现下该如何是好?”

“不妨事!一点小风哪翻得起大浪!”大惊之后,赵瑜反而冷静下来,不管怎么说,他的兵暂时还是有人数优势的。只要在县衙反应过来前占了四门,这一局他就赢定了。

不过现下时间紧迫,再也耽搁不得。赵瑜留了一队把守城门,命他们熄了城上的灯火,守在城门两侧的耳室内。如有人想出城报信,就左右齐出,乱斧砍死。并命其分出一人,上了城墙,监视县城内外动静。

几句话把任务交代,赵瑜聚齐剩下的四十余人,不再绕道城墙根,也不怕惊动百姓,穿街过巷,抄近路攻去东门。

这彪人马过处,自是一阵鸡飞狗跳。赵瑜打头冲在最前,但凡有人挡路,就是一斧过去,也不管其死活,直接推到路旁。四十多人如风般卷过,身后留下一路尸首,爆竹声还再响着,但其中却夹杂着阵阵凄厉的哭喊。

不到半刻钟,赵瑜等人便冲出了狭窄的街巷,杀到东门前。而此时的东门守兵全然不知死神已经到来,都围在城门前燃放爆竹,嘻嘻哈哈的,全无镇守重地的自觉。看得如此情形,赵瑜不由自赞这日子选得的确是好,要是换一天来偷袭,断不至如此顺利。

赵瑜也不上前,只手一挥,身后一众煞星就如狼似虎的冲了上去。刀斧齐下,还发着呆的守兵们就化作了一堆尸块,鲜血洒了满地。

这东门前大道上亦有一群百姓在燃放爆竹,突然惊见一群黑衣人把守门土兵砍成肉酱,都如雷惊的蛤蟆般动弹不得。赵瑜觉他们碍事,便朝赵武努努嘴,比划了一下。赵武会意,走了过去,作势把斧子一扬,还没等他说话,围观的百姓齐发声喊,狼奔豕突,纷纷作鸟兽散。赵武哈哈大笑,只觉快意无比。

连下三关,赵瑜这一路大事抵定。他望向南门,却不知陈五那路是否顺利。抬手招来一名亲随,命他上城去灭了火炬,顺便看看西南两门城楼上的灯火熄了也未。

按城防定规,为防盗匪,城门敌楼上的灯火必须尽夜燃烧,不得熄灭。因此在庙中定计时,赵瑜就跟陈五约好,打下城门后以熄火为号。行动进展是否顺利,到高处一看便可知晓。

那亲随上了城,才一张望,便几步跳了下来,兴奋地喊着:“二郎,西门南门的火都灭了!”

哗……众人一下都欢呼起来,赵武领头大吼大跳着,刀斧举在头顶一阵狂挥乱舞,喜悦之情无以名状。

赵瑜也长舒一口气,四门一下,这昌国城中就只剩县衙了,真真是大局已定。他心中亦是狂喜,也想随手下的喽罗一样大吼一番,不过作为首领的矜持让他把兴奋留在心底。微笑着摆摆手,让那亲随再上城把该做的事做完。

狂乱了一阵,众人很快又自觉地平静下来。能被选入奇袭队的都是精锐,没有一个是不知轻重的傻瓜,皆知县衙尚未攻下,还不是彻底庆祝胜利的时候。

赵瑜清了清喉咙,大声道:“众家兄弟,现下四座城门都被我们攻克,只要再打下县衙,这座城就是我们浪港寨的了!”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赵瑜接着道:“现在陈五哥他们多半已经到钟鼓楼了,且莫让他们久等!留一队守城门,其他兄弟,跟我来!”

指派了一队留守城门,赵瑜率剩下的人马循大道直趋钟鼓楼。

大道上,赵武领着一队在前领头疾走。赵瑜等人紧随其后。回响在街道上的脚步声已经比初出观音庙时稀落了许多。赵瑜看看左右,经过三次分兵,身边的人数只剩初时的一半。

‘要是能再多带些人就好了。’赵瑜想着。不过他也清楚这是奢望,由于岛上的烽火台占据了各个战略要地,能暗中潜上岛的,一百人已是极限,再多就决逃不过烽火台上那些警惕的眼睛。

这十七座遍布全岛的烽火台,一旦发现敌情,能半刻钟之内把消息传到县城和三姑寨中。再过两个时辰,昌国巡检司的两百人马就能赶到县城协防。与此同时,县城中也能聚起一百五十人的兵力,顺便拉出三百个壮丁。而以县城和海岸的距离,就算敌人在离县城最近的舟山渡登岛,等他们杀到城墙下,城头上早摆满了烧开的油锅。

这种情况下,强行攻打昌国县城就成了一个绕不出的怪圈,想多带些人上岛,就逃不过烽火台的监视;如果逃不过烽火台的监视,就必须硬吃县城的城墙,而这段只有两丈高的城墙,对于那些只跳过帮从没爬过墙的海盗来说,却同悬崖峭壁一般无二;如果不想硬攻城墙,就只有绕道镇鳌山一条路,而那时,在有后方支援的情况下,那座山顶的烽火台就会让攻城一方了解到,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就因为如此,以赵瑜手上的筹码,想攻下昌国县城,现在这个三年前有了构想、半年前开始谋划、今日正式施行的奇袭计划,是唯一切实可行的方案。

现在,赵瑜马上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了。

喝着烫热的水酒,吃着身旁侍妾递到嘴边的果子,昌国知县章渝【注1】的心情,现在很好。

他的任期还有半年就结束了,这两年来,虽舍了脸皮尽力搜刮,收入囊中的也不过三五万贯。今次为了寻个好差遣,却撒了一半出去,方走通了蔡太师的门路。不过这几万贯花的却也值得,前几日,蔡太师的一个门客寄了信来,信中说那吏部尚书左选磨勘【注2】已定,判了上上,年后除授,若非余杭,便是钱塘,总归是一望县【注3】。

章渝负手来到院中,一边看着小厮们把串串鞭炮在院子两侧的槐树上挂满,一边憧憬着转任后的幸福生活。想那余杭钱塘,户口胜昌国五倍,富庶更逾十倍。章渝向来不爱官、只爱财,若能在这等富庶之地镇守三年,给他个学士,他也不换。

几个使女在他身边跑来跑去,把春联、门神还有桃符从屋子里拿了出来。只要子时一到,就得把新的换上。这些使女都是昌国本地人。章渝上任时只带了两三个伴当,妻子儿女都留在故乡,上任后,自感床脚空虚,便先纳了一个妾,又买了这些使女来服侍,顺便以充下陈。这昌国海女肤色虽黑,但身材却甚是健美,床第间别有一番风味,他在京中时从未尝过。不过再好的海鲜,连吃三年也早已是味同嚼蜡,他的确是有些腻味了。不过章渝并没打算随便的就把她们发遣出去,他早已盘算得定,等他离任,便遣人把她们送去汴梁。此种新鲜海味,如是送入京中,怕也不比金珠财货稍差。至于身边的空虚,到了杭州【注4】,还怕没得补吗?

不移时,院中诸事都已准备妥当。鞭炮在树上挂满,大个的爆竹也院前放定,春联桃符就放在门角,连发给下人们的红包也用簸箕盛了出来,就只等着钟鼓楼的子时钟响了。可是,时间不断的过去,城中却越来越静,赵瑜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惑,这子时怎么还没到啊?

注1:宋施德操《北窗炙【車果】录》载:大观中,昌国令有章渝者,性甚贪鄙,墨声尤著。昌国父老不胜其苦,咸曰:“人有双手,彼有八足,无怪聚敛之速,逾人四倍。”渝闻之不以为耻,但曰:“若吾姓尤,岂不更佳。”盖鱿鱼有十足也。

注2:磨勘是古代政府通过勘察官员政绩,任命和使用官员的一种考核方式。宋神宗元丰改制之后,京朝官则由吏部尚书左选负责考核,每三年进行一次磨勘,评定政绩优劣,有否过失。

注3:自唐代以来,为便于管理,将各州县制定了等级。县一级大体为7等,依次为:赤、畿、望、紧、上、中、下。其中赤、畿两等,通常是京师、大都会及附近的县,属特殊的政治地位,其余5等,均按户数确定。由昌国这等下县知县转任望县,算是超迁。

注4:宋时,余杭、钱塘两县属杭州管辖。貌似现在也是。

第四章 夺城(下)

钟鼓楼前的广场上,赵瑜和陈五两队已经会合。跟赵瑜那队差不多,陈五率部突袭西门和南门是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除了有个倒霉鬼不小心扭伤了脚,完全可以说是零伤亡。大约还剩七十人队伍齐聚在这座六丈多高的三层阁楼下,仰头等着上面的命令。

钟鼓楼上,更漏中的木箭早已降到子时刻度之下,但应该去敲钟的更夫已被砍死在二楼。今夜,从三楼的千斤铁钟上不会再传出大观三年的新年钟声。

这座楼,是县城内最高的建筑。占据了这座制高点,县城内的所有动静都能尽收眼底。现在赵瑜、陈五等头领就站在最顶层,仔细观察着西面不远处县衙内的情形。

四进的县衙大半都在黑暗中,只有几盏灯笼在闪烁。唯有最后一进,也就是知县章渝所起居的院子还灯火通明。海上的汉子视力多半极佳,如鹰隼般锐利,都能清楚地看清院中的活动。远远的望去,那院子中气息平静,也没有一个人在慌乱的跑动,看起来里面的人还没有察觉到异样。

观察了一阵,赵武突然开口:“看那狗官刮钱的本事,也不像是蠢货,怎么到现在还没发觉?这城里可是连爆竹声都没了!”

“没有发觉岂不是正好,”陈五闻言冷道:“省得多费手脚。”

赵瑜笑道:“五哥说得是正理。说起打仗,对手自然是越蠢越好。”

一个李姓头领闻言,摸着胡子感叹道:“要说起蠢,这章知县还真是最蠢的。俺还从没打过如此容易的仗呢!都占了县城了,兄弟们连块皮都还没破,就算去年打洋山寨时都没这么轻松过!”

“轻松?!”赵瑜失笑,“李家哥哥你只见我夺门占城不费吹灰之力,却不见我在事前又花了多少心血,撒了多少金银。三年谋划,半年准备,衢山岛上的半个月辛苦难道哥哥忘了?我事先做了那么多功课,有心算无心下,若还不能一鼓而定,那最蠢的就是我啊!”

赵瑜的话让楼内陷入一阵沉默。

“原来如此!”赵武突然一拍大腿,叫道:“俺说怎么觉得那么熟呢!”

赵瑜众人一齐看向他,不解赵武是何意。

赵武摸摸脑袋,笑着细细分说:“俺去岁去明州,在酒楼里正巧遇到京城霍四究【注1】的弟子说三分。正说着东吴周郎火烧赤壁一事。那周公瑾和诸葛孔明也是连番用计,什么苦肉计、连环计、反间计、诈降书【注2】,真真费了几个月,但到最后借了东风,一把火烧尽八十三万大军却只用了一晚。二郎这次做的却不比周郎差多少,只不过俺们浪港兵少,要是有了三五万人,这两浙怕不也能夺下来。”

“小武!”赵瑜喝了一声:“此话莫要再说,传出去给人听了,倒说我不知羞。”

赵瑜说着,眼睛的余光却瞟向陈五。看见他兄长的心腹陷入沉思,赵瑜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赵瑜同父异母的长兄赵瑾,今年虚岁二十,比赵瑜年长五岁。这赵瑾勇猛果敢,神力兼人,在这几年,浪港海盗的扩张过程中身先士卒,战功甚著,因此深得人心。而且他还是赵橹嫡子,母舅也是一方大豪,论势力确比赵瑜强得太多。不过赵瑾并非没有缺点,由于少年得意,少不得有些骄横,且分外容忍不了下面的人对他不敬。想那赵武,就是因为说错了句话,就给扒了裤子狠打一顿。赵瑜派赵武而不是性格更稳妥的赵文潜入烽火台做内应,未尝没有避让赵瑾的意思。

反观赵瑜,身为庶子,虽然他仗着先天性的优势,控制了浪港寨的财权,但毕竟枪杆子里出政权,手上没兵,什么都是白饶。由于年纪幼小,他之前只有两次在赵橹的指挥下参加海战的经历,在海盗们的心中算不得什么。为了获取兵权,顺便拉拢人心,赵瑜才在半年前策划了这次偷袭行动,并想尽办法让赵橹点头同意他亲自带队。而奇袭队伍中都是浪港军内的精锐,一旦能获取其中一部分人的信任,再加上手上的财权,赵瑜自然也有了跟赵瑾分庭抗礼的实力。

至于‘三年谋划’云云,倒是赵瑜吹出来的,当初他帮至善到观音庙中出家养老时,只是有了一点构想,真正定计还是半年前。不过要是能给自己的形象加点分,赵瑜并不介意扯些无伤大雅的谎。而赵武的比喻,虽然不伦不类,但接得也恰到好处,使得赵瑜更被看重几分。却不知赵武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突然变聪明了。

几人扯着闲话,却都是在等观音庙中至善、赵文的动静。联络庙中的人已经派了出去,等他们收到消息,出来把住县衙后门,赵瑜这边也就可以行动了。

“来了!”赵武指着西北面高声叫道。几点火光排成一线整齐的从观音庙的位置鱼贯而出,向着县衙最北端奔去,那里即是后门。

“走吧,莫让三叔久等。”赵瑜说着,率几人下得楼去,点起部众,奔向县衙大门。

昌国小城,方圆不过两里。县衙也就只有三四亩大小,四面围墙仅高八尺,还不及普通庄子里的大户人家。不过,若是县衙中有足够的守卫,要想攻打,还是有些麻烦。但在今夜,这个问题并不存在。

赵瑜等人在钟鼓楼上早看得分明。县衙前院中,除了正门和仪门前尚有灯火,连南监【监狱】和门子房【注3】都是暗的,值班人手之少可想而知。这也多亏了章知县,他生怕雇来的门子会背着他私吞钱财,向来是用贴身的小厮兼职守门,收来的门包也是二八分账,自然他本人要占大头;至于南监中的犯人,有钱的缴钱回家过年,没钱的刺配远恶军州,这监狱从来不留人过夜。

既知衙中尚无防备,赵瑜行事也就没有太多顾忌。杀到面阔三间的县衙大门前,也不撞门,却命赵武拿起鼓槌,把那门前的鸣冤鼓连敲了十几下。鼓音震荡,声震县衙内外。

赵武不是在敲着玩。这鸣冤鼓非有重大冤情不可敲,不过一旦敲响,守大门的役卒就必须马上出来接收诉状,并飞报知县升堂审案。赵瑜打得如意算盘,如能用鼓声把大门骗开那是最好,如果不能,再用斧头砍开大门也不迟。

很快,只听得鼓后的小门咿呀一响,一个老兵就骂骂咧咧的从半开的门中探出半个身子。他只抬眼那么一看,便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啊呀’一声大叫,就想把身子缩回门后。只是他反应慢了些,一把板斧呼啸着飞了过去,生生的嵌入他天灵盖中,赵瑜回头一看,陈五气定神闲地站在他身后,那柄斧头便是从他手中甩出来的。

把老兵的尸首拖走,赵武带了几个喽罗率先冲进去。几人转到大门之后,卸了门闩,搬开堵门石,就把大门打开。众人遂一拥而入。

大门之后,就是一条数十步长的青石板路,直通着仪门。路左边的南监,路右侧的寅宾馆和三班院都暗黑无光。倒是寅宾馆和三班院之间,供着土地和衙神萧何的双祠院中尚有几注香火。

走过石板路,来到仪门前。这仪门是为礼仪之门,也是县衙大堂的正门,非大事不开。平常所用的是仪门东侧的小门,也称生门。而西侧的死门,只有把要处刑的犯人拖出去时方才使用。

赵瑜方才从钟鼓楼上看得很清楚,除了门前的灯笼,仪门后侧亦有灯光透出,当是有人在门房中值守。不过这次却无法故计重施,用鼓声把人引出。赵瑜看看面前的三道门,死门太晦气,那是决计不能动的,而仪门镶钉包铁,也不是动斧子的好对象。他抬起手,对着右面一指,几个喽罗就持斧冲了上来,甩开膀子,斧钺抡圆,去劈那生门。

手起斧落,很快,木门就被砍开一道口子,门闩露了出来。一个喽罗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去挑那门闩。一挑、两挑,挑得几下,只听门后哐哐两声,却是挑开的门闩把抵门杠一起带倒了。赵武上前只一推,门便开了。

生门一开,赵武就领人冲入门中。进门后,他左右看看,附近唯一透着亮光的自然是门房。赵武几步跨到门房前,左腿一抬,一脚把门踹开。

那门房中,一盏油灯昏暗,里面的五六人都穿着弓手服饰。几人喝得烂醉,围着一张方桌呼幺喝六,桌上摆的海碗中的几个骰子还在滚动,却是在赌博。这几人,赌得昏天黑地,聚精会神,连斧头破门的声音都没听到。见赵武等人冲了进来,几个弓手茫茫然站起身,浑不知发生何事。赵武懒得多话,举斧就砍,弓手们早是烂醉如泥,连还手之力也没有,只听得几道惨叫伴着斧头入肉之声,很快就安静下来。

挥斧连杀数人,赵武方觉得心满意足。伸舌舔着溅到嘴角上的血迹,他提斧离开门房。出了门,却见赵瑜、陈五一齐望着北面。赵武心中奇怪,扭头看去,只见县衙后院,一片火光冲天而起。至善、赵文已经忍不住在后面动手了。

呵呵笑了两声,赵瑜快步前行,声音从前面传来:“莫要再耽搁,我们费了如许力气,却不要给三叔他们捡了便宜。”

众人齐声应是,追上去紧跟在赵瑜身后。

刚绕过大堂,赵瑜突然定住。众人也一齐收步,往前看去。

却见着前面的屏门中开。十几个男女神色慌乱地跑了出来。中间簇拥着一个五短身材肥头大耳的官人。此时不需多猜,自是知县章渝无疑。这伙人一出门,就看见一群黑衣人堵在前头,却都愣住,不敢稍动。

隔着五六丈,两伙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只听得后院烧着的木头噼里啪啦的作响,这里却没一个人出声。

许久。

还是赵瑜首先打破沉默,仰天哈哈大笑:“本想出手逮兔子,不成想兔子自己却撞上来。”一阵笑罢,他头一低,叉手行礼,朗声道:“草民浪港赵二,见过章明府【注4】。今日不请自来,却是给明府拜年。祝明府大吉大利,新年如意!”

赵瑜自报家门,听得章渝脸色数变。他一咬牙,剑指赵瑜,大喝道:“你这贼子,持械率众攻我县衙,可是想做反?想我朝堂之上,有圣君贤臣,军旅之中,又有精兵名将。尔等海寇,虽能猖狂一时,只待天兵一到,必化为齑粉。尔等若是识作,就快快退去,本县以身家性命保你无事。”这话说得义正辞严,不过,如果他不是一边说一边抖,也许会更有些效果。

赵瑜轻轻笑了起来,跳动的火光把他嘴角的笑纹映成黑色的沟壑,落在章渝眼中,只觉满目狰狞:“我等都是大宋良民,如何敢做反。不过我等当贼久了,倒想弄个官做做。只是识不了几个字,考不上状元,思来想去,却只得了一个办法……”

赵瑜眼眉一挑,面皮一翻,满身的杀气腾腾:

“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注1:霍四究: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第五卷载,崇、观年间,汴梁城中,说三分(三国志)的最有名的就是此人。

注2:三国演义的架构在宋朝就已基本成型。举个例子,如洪迈在《容斋续笔》卷十一中载:“关羽手杀袁绍二将颜良、文丑于万众之中。及攻曹仁于樊,于禁等七军皆没,羽威震华夏,曹操议徙许都以避其锐,其功名盛矣。”这段中的第一句岂是正史,分明就是演义。

注3:这门子不是守得县衙正门,而是守得大堂和二堂之间的屏门,由知县私人雇佣,想私下里见知县,必须要通过他们。至于正门、仪门,自有衙役看守。

注4:明府:“明府君”的略称。汉人用为对太守的尊称。《汉书·龚遂传》:“明府且止,愿有所白。”《后汉书·张湛传》:“明府位尊德重,不宜自轻。”唐李贤注云:“郡守所居曰府,府者尊重之称。”唐以后多用以称县令。

第五章 战前(上)

大观三年正月初一,丙午。【西元1109年2月2日】

清晨。

县衙后院烧了半夜的大火终于熄灭,灰烬中,丝丝余烟盘旋而上,转眼又被海风吹散。由于有池塘和围墙的阻隔,这场火仅仅烧光了柴房中积存的过冬柴草和几间旧屋,并没有蔓延开来。不过,火虽灭了,县衙中烟气依然甚重,赵瑜便使人搬了几张桌椅到钟鼓楼上,权以此楼作为中枢。

这钟鼓楼雄踞县城正中,顺着十字大道,四方城门都视线范围之内。赵瑜一边就着热汤,吃着从县衙里拿出来的糕饼,一边盯着县城内各个方向上的动静。

至善和尚旧伤在身,精力不济,找个地方去睡了,而陈五正带着人四处搜捕县丞、县尉和主簿的踪迹,这些人虽然只是知县的僚属,但熟知县中内情,如果跑掉一个,都是麻烦。赵武带人在城墙上巡逻,赵文则去给下面的兵士张罗早饭。其他几个头领也各有任务在身,所以几张椅子都空着,只有赵瑜孤身一个人坐在楼中。

楼梯声响,一个脑袋探了上来。赵瑜循声一看,却是赵文。

见赵文回来,赵瑜问道:“早饭都给兄弟们送过去了吗?”

“城门、山口还有陈五哥那儿都送去了,兄弟们都赞二郎会体恤人。”赵文笑着答道,他知道赵瑜想听什么。

赵瑜点点头,不论是手下兵士的反应,还是赵文的玲珑知心都让他挺满意。他端起碗,突然‘啊’的一声,想起了什么,问道:“文兄弟,你忙了一早上,怕是也没吃吧?且去盛碗热汤过来一起吃好了,这章知县会享受,家里的吃食都是上品,比我去明州府时吃到的还强些。”

赵文应了,就下楼去盛汤。刚下去,却又上来了。赵瑜疑惑的看向他。

赵文指指下面,道:“二郎,派去联络大伯的急脚【注1】回来了。”

放下碗,赵瑜道:“让他上来吧。”

昨夜一举夺城,待擒住知县章渝,赵瑜见大局已定,便遣了急脚出城报信。算时间,差不多就该这时候回来。

赵文听命,转身下楼。很快,一个风尘仆仆的精瘦汉子就上来了,眼角有着掩不住的疲惫,但眼睛晶亮,精神看起来极好,一点不像刚走完二十多里地的样子。赵瑜认得此人,正是他派去联络赵橹所率后援船队的急脚。

那急脚见了赵瑜,先行礼问好,然后挺起腰,站得笔直,静待赵瑜问询。

赵瑜知此人疲累,指着一张椅子,温言道:“辛苦了,且坐下来说话。”

急脚有些犹豫,不敢就坐。虽然只是海盗,但一样规矩森严。有交椅只能是头领,小喽罗哪有坐的位置。

“你且坐下,不妨事的。”赵文端了两碗热汤又上楼来,笑着道:“二郎一向不喜自家兄弟太过拘礼。”把其中一碗递给急脚,赵文自己也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急脚接了汤,低头谢过,坐了下来,道:“小的奉命出城后,一路都没有阻碍,半个时辰的样子就到了约定的海滩上。小的照吩咐点起三堆火,不一刻,二当家就亲自乘小船过来了。”

“二叔也来了?!”听到急脚说到‘二当家’,赵瑜有些吃惊。

他的二叔,自然是赵橹、至善的结拜兄弟。蔡姓,单名一个禾字,杭州人氏,读过几年书,可惜时运不济,却连个贡生也没考上,仅是个不第秀才【注2】。因误杀了一官宦子弟,出海避难。却被赵橹遇上,遂落了草。后来跟赵橹、至善结拜。由于能写会算,江湖人称‘银笔秀才’。这蔡禾有一独女,唤作蔡婧,却是自幼跟赵瑜定了亲的。

按说蔡禾本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从来也没上过阵,一向是守在寨中看家。这次居然放下寨务跑出来,却是一桩异事。

不过心中的疑惑没必要当着外人的面表现出来,赵瑜对着那急脚道:“你继续说。”

急脚点头继续:“二当家到后,得知二郎已经打下了县城,极是欢喜。还说等回报大当家,攻打县城的众兄弟必有重赏。然后跟小的换了号牌就回去了。”

说完,便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写着‘午四’字样的小木牌,双手呈给赵瑜。这块号牌便是浪港寨中的回执,证明急脚的确是把信送到了。

接过号牌,看了两眼确认后,赵瑜再问:“二叔就没说其他的话?”重赏什么的,他可不在意。想要钱,县城里面随时都能搜出几万贯来,他现在要得是兵!整座县城现在内外皆敌,就靠一百来人守着,赵瑜心里虚的很。

急脚皱眉想了想,很确定地摇头道:“没有。只说了教二郎放心,会按计画行事。”

“按计画吗?”赵瑜有些失望,援兵能有十几二十都是好的,不在乎其战斗力,而是他们能增加城内的士气。

赵橹的后援船队船只众多,自是不能停泊在本岛附近,而是藏身于本岛东南方,朱家尖的一个港湾中。蔡禾所乘的小船是从海滩边一艘作联络用的渔船上放下来的。按计画,等这艘联络船回到后援船队的驻泊地,而后,后援船队再从驻泊地赶来支援,其间大约要一天多点的时间。

此事赵瑜不是不知,只是首次单独领兵,压力又如此之大,让他心态有些失衡。

“……我知道了。”叹了口气,赵瑜点点头,“今天辛苦你了,下去好好歇歇脚吧。”

急脚听了,便站起身,行个礼下楼去了。

“你看二叔为什么会出来?”看着急脚的脑袋已经沉到了地板下,赵瑜突然道。不现实的奢望且置之脑后,他却想知道到底有什么事会让蔡禾作出这样反常的举动。

赵文摇摇头——赵瑜的话自然是问他的,道:“不知道。不过二叔会出来必是有要事,且定是在船队离开衢山岛后才发生的。”呵呵笑了两下,其实这是废话,赵文又道:“而且此事应该还很急,不能等到这仗打完再说;还有一点就是此事不需要多作商议,所以二叔才有空闲来这里等联络。”

“说得也是。”赵瑜也是这么推断的,“但就不知究竟是何事。”

“是啊。”赵文应着,眉头紧锁,在那儿苦思。

赵瑜笑了,走过去拍拍赵文肩膀:“别想太多,很快就会知道的。”

日上三竿,已是辰牌时分。

陈五结束了搜捕行动,回到了钟鼓楼上。

陈五回来时,楼中只有赵瑜一个头领在留守。赵文被派去清点昌国县库,已经离开了。库房要地,赵瑜自不放心让他人过手。按他的估计,这县库虽不大,但里面的兵器甲胄至少应该能武装两百人,而粮草也应有能支持城中数千张嘴一个月食用的份量。至于钱帛茶药,库中也该不少。确是一注横财。

看得陈五上来,赵瑜忙站起身,笑道:“今日多累五哥,快快坐下歇息。”

陈五依然是一幅冷冷淡淡的表情,行了礼,却没坐下,沉声道:“二郎,某是来请罪的。”

赵瑜眨眨眼,有些迷惑:“五哥此话怎讲?”

“某奉二郎的命,前去搜捕县中大小官吏,住在城中的县丞、主簿、盐监还有几个胥吏、节级都已就擒,却唯独让县尉跑了。”【注3】

“只跑了县尉一人?”

“正是。其他人都跟那知县一起绑在下面,等二郎发落。”

赵瑜哈哈大笑,道:“我当什么大事,不过跑了一个从九品嘛。七品、八品都捉了好几个,少了一个又有何妨?何况又不是一定逃出城了,不定躲在哪个相熟的人家里呢。”

陈五摇摇头,道:“那县尉的确是跑出去了。西面的城墙边有家人亲眼看见县尉从城上用绳子槌了下去。而城墙外的泥地上有厚底官靴的鞋印,壕河对岸也有水迹,看方向是往三姑寨去的。”

赵瑜收住笑,皱眉问道:“那家人什么时候看到县尉出城的?”

“这钟鼓楼今日没有报时,他们也说不清楚,只说是天刚亮,西面还黑着的时候。大约是卯时中。”

赵瑜心中默算,很快就得出结果:“三姑寨离城十五里,算时间,那县尉现在就该到寨中了。”

陈五摇头道:“这城西两里就有一个村子,如果县尉够聪明,说不定会去征匹牲口代步。这样算来,也许巡检司的土兵现在已经出来了。”

三姑寨是昌国巡检司的驻扎地。而巡检司的工作就是缉捕盗匪,现在昌国县城都被盗匪占了,这渎职的罪名是逃不过的。如果巡检司在收到县尉的求援后,不立刻出兵,夺回县城,那就还会再坐实个‘畏敌避战’的罪名,到时两罪并罚,巡检以及两个都头【注4】的脑袋定是保不住。所以赵瑜、陈五几乎能够确定,只要那县尉到了三姑寨中,巡检司的官军就会立刻出动。

“有道理。”赵瑜点头赞同陈五的推测,他想了想,又摇头道:“不对!不论那县尉是否聪明,他肯定都要去村子里走一趟。”

对着陈五投来的疑惑目光,赵瑜解释道:“他可是从壕河里游过去的。全身定然湿透了,要不换身衣裳,大冬天里必会冻死在路上。”

陈五徐徐站起,神色变得郑重无比:“也就是说,我们只有两个时辰了。二郎,下命令吧,我们马上得把守城的东西准备好。”

“五哥!”赵瑜抬手,示意陈五再坐下来,“不要急。现在乱不得。给人看出破绽,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要是在巡检司官军进攻的时候,给人背后捅一刀,我们这一百多人绝对挡不住。”

“那二郎你说该怎么办?”

“攘外必先安内。城内不乱,凭三姑寨的两百人马一时半会儿也攻不进来。

“怎么安内?”陈五皱眉问道,“我们对城中不熟,不待人动手,我们也不可能知道谁会作乱。”

“此事不难。”赵瑜迭起手指道:“自古以来,能挑头作乱的,要么是文武官员,能借朝廷官威;要么是土豪大户,有家丁佃户可用;再来就是豪杰好汉,素有声望的,能聚起一帮兄弟。除此之外,再无他人能反。那些蚁民,能吃饱喝饱便心满意足,让他们领头作反,既没这个胆子,也没那个能力。”

赵瑜伸出三根手指,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往回扳着,“先说那官员,这城中的大小官吏早被五哥你一网打尽,跑得的那个县尉已在城外,再无人领头,却也不用理会;而土豪大户,都是庄户中人,岂会离开田土?就算来城中小住,却也带不了几个家丁,更别说佃户了,这一起,也自是不必多虑;唯一可虑的,便是那市井豪杰,要是在我等和官军对战时,他突然起了个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心,必然会打乱我们的阵脚。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赵瑜笑道:“只不过这昌国城小人少,像这等能让人为他卖命的豪杰最多不过一两个,却是不难找。”

赵瑜的细细剖析让陈五终于放宽了心。他松了口气,道:“那某这就下去问那捉来的胥吏、节级,县中的人物,他们这些地头蛇最清楚不过。”

“不要问他们,”赵瑜摆手道:“这些人平日里欺上瞒下,再奸猾不过,五哥若去询问,恐被他们所欺。”

陈五眼皮一跳,森然道:“斧头架在颈上,谅他们不敢说谎。”

“不必如此。要说熟知城中内情,不是有个更好的人选吗?”

陈五闻言,想了一想,突然恍然大悟,“啊!可是三当家?”

赵瑜哈哈一笑:“正是三叔。那观音庙平日里人来人往,香火不断,再加上三年中又跟着原来的住持穿门入户,县中的动静有什么是三叔不知道的?”

陈五再次站起身,道:“此事不宜迟。某这就去请三当家。”

“还是我去吧,”赵瑜也站了起来,伸手把陈五按回座位,“五哥你也辛苦了一早上,都没歇着。现下正好吃点东西,歇一歇脚。”透过窗棱,越过城门,赵瑜望向西方的地平线,“等到了午后,怕是要忙起来了。”

注1:宋代的驿传分为三等:步递,马递,急脚递。急脚递最快,日行四百里。而后急脚就成了指代快速传递书信者的名词。

注2:宋代的秀才不同于明清,只要去州府参加选拔贡生考试的读书人就可以称为秀才。其实仅相当于明清时的童生。

注3:宋代在县设置知县、县丞、主簿和尉等职官。而昌国产盐,所以还有盐监。

至于胥吏、节级,分别是低级文员、武官,没有品级。

注4:巡检司中,巡检以下,每一百土兵,“立都头、副都头、十将、将虞候、承局各一名,押官二人,长行九十三人”。昌国巡检司额兵两百,自然有两个都头。

第六章 战前(下)

巳时初。观音庙。

赵瑜站在正殿后的禅房前,高声喊着:“三叔可曾醒了,侄儿有要事相求。”

连唤了几声,禅房正中间的方丈【注1】内终于传出声音,“瑜哥儿吗?你且等等,马上就好。”

赵瑜心中讶异,这方丈中刚死了人,而且还是至善和尚亲手杀的。虽然海盗们不忌讳这些,但他自己的房间应该是干净的,何必睡在死人房中。

又过了半晌,正当赵瑜等得不耐烦时,至善终于出来了,阳光一照,他便眯起了眼,容色疲惫,却不像睡过的样子。赵瑜忙迎上前去,正待开口,却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阴湿的泥土味。

‘原来如此,’赵瑜低头行礼,心中一声冷笑,‘难怪当日答应得那么爽快呢。死鬼住持藏起来的香火钱,怕是都落在了这老东西的手中了。’他却也不拆穿,拉着至善,自把事情分说了一通。

“这事容易。”至善和尚听完便说,“此等好汉,城里也就两个,三叔却都认识,也一起喝过几次酒。如果去劝一劝,说不定还能拉他们入伙。”

赵瑜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还是算了,现下却也没时间收服他们。直接砍了吧。”看着和尚三叔脸色怏怏,赵瑜忙解释道,“大战当前,变数还是越少越好。像捉到的那些文武官吏,等官军来了,照样要在城头上杀了祭旗。”

赵瑜咬着牙,牙缝中透着丝丝寒气:“此次进城太过顺利,见血太少,说不定会让些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不杀几个有份量的,这城可不定能镇得住!”

巳时已尽,日将中天。

钟鼓楼上,赵瑜脸色铁青,陈五的神色也煞是难看。

“什么都没有!?”赵瑜恶狠狠地问道。

赵文缩着脖子,小声道:“什么都没有。”

赵瑜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凑近了身子,盯着赵文的眼睛:“偌大的县库啊,怎么可能都空着,好歹有点什么吧?!”

赵文不敢看赵瑜,头越来越低,声音小小的,“的确什么都没有。”

赵瑜一屁股坐回交椅,手撑着额头,一副颓然模样,浑身上下冒着失望的气息:“这怎么可能?”

陈五的声音比海上能让人血脉冻结的北风更冷上十倍:“那要问问章知县了。”

赵文头猛一抬,双眉倒竖,眼里都是血丝,牙齿磨得嘎嘎响,“俺去把那狗官提上来!”

赵文咚咚咚的冲下楼去,赵瑜、陈五在楼上却抓着脑袋。这却也难怪他们会如此失望和生气。

赵文前面奉命去接收县库,本想着这库中是兵甲如林、粮草如山、丝棉成堆、茶酒满屋。待他打开库门一看,不成想竟都空着的。赵文不死心,搜遍了每一间库房,却见里面干净得连老鼠都没得跑。

等赵文终于灰心丧气地回来禀报,便发生了开头的一幕。

赵瑜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库中是否有粮草,反正他也只要守一天;也不在意那不翼而飞的丝帛银钱,毕竟是意外之财,得之固幸,失之为命;但他最在意的兵器甲胄都失了踪,却让他怒气勃发,难以遏制。尤其是弓弩,没有这些远程武器,怎么守城墙,是舀了烧滚了的油用瓢泼,还是飞砖头砸?

‘要是这城中能有床弩、石砲就好了!’赵瑜忍不住在想。很快他就摇摇头。既非兵家要地、又非富庶大城的昌国不可能装备这等重型武器,而且就算有,他也没那么多熟手去操作。他们只能用弓弩。

海盗军中并非没有弓弩,但那种粗制滥造的民间货色如何比得上东京弓弩院官造的军用上等良品。加之此次夜间奇袭,也用不上弓弩,配在身上反而碍手碍脚,故而并未携带。在制定计画时,赵瑜就指望着能在县库中获得补充。

当时他在想,这章渝再贪,最多也就把库中钱粮干没,总不至于把兵甲都贪掉吧。但事实证明,这世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赵瑜他太小瞧那些贪官的大胆程度了。

赵瑜翻着从县衙架阁库【注2】中取出来的库房清单簿,钱粮诸部都略过不看,单看那弓弩一项。

四十张弓,六十架弩,箭矢各一万。装备赵瑜手下的兵勉强也够了。

一想着这些本该属于他,却被人吞了去的强弓硬弩,赵瑜的心就在滴血。在江湖上,这都是千金难寻的珍器啊!

赵瑜正兀自恨得咬牙切齿,下面的楼梯上就传来赵文愤怒的声音:“给俺上去!”

只听得楼梯咚咚咚一阵乱响,章渝就连滚带爬地被赵文踹了上来。

看着在地板上蜷作一堆的章知县,赵瑜冷笑道:“明府安乐否?”

章渝一骨碌跳起,一声大喝:“你这贼子,辱我……”

话还没说完,却被身后的赵文用斧柄照头来了一下,直把后面的话都敲了回去。

章渝抱头痛叫。赵瑜皱了眉:“莫打头,我还有话要问。”

挥手让赵文退到一边,赵瑜走到章渝身旁,绕着他踱两圈,从他身后凑近了,森森道:“章明府,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浪港寨今次攻打县城,只为县中财货。只要明府说出那县库中库藏的下落,草民便奉上盘缠,敲锣打鼓,送你离城。只是,如若明府心存侥幸,不肯就说,草民也有招数。虽然牢城中的十八套花式是一样不会,但片肉的功夫,草民这里可是人人都能使得。”赵瑜伸出冰冷的手指,用指甲在章渝肥厚的后颈上划着,满意地看见上面冒起一片鸡皮疙瘩,“千刀万剐的模样,不知明府君……见识过吗?”

章渝的身子簌簌地抖了起来。脸色煞白,却死咬了牙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儿。

赵瑜笑了起来,却是真心的。看章知县都抖成这样,要撬开他的嘴巴也只需再加一把火了。

“来人啊,”赵瑜喊着,“给我寻个烤肉架子上来。”

下面的人应了。赵瑜转过头笑着对章渝细细解释:“鱼脍【注3】可以吃生的,但人肉嘛,还是烤熟了比较好。明府这般细皮嫩肉、珠圆玉润,想必和了血烤来,风味定然绝佳。”

章渝崩溃了,一把扯住赵瑜衣角,尖叫道:“我说!我说!这县库中的钱粮都放贷了出去,这还没到收账时间啊!”

赵瑜一脚把章渝踹倒,转身回到座位上,冷道:“你这厮欺我。天下放贷,岂有年底不回帐的道理?”

章渝趴在地上,涕泪交流,呜咽着:“小人没说谎啊!如果年末不关帐,息钱向来可以加两分的。”

“哦~是吗?”赵瑜拖长了声调,突然他一拍扶手,大喝道:“你还敢骗我?钱粮贷出去就算了,但库中茶酒呢?丝棉呢?这些杂物能贷得出去?!”

章渝浑身一抖,忙道:“大王明鉴,小人不敢欺瞒。茶酒丝棉,帐中都有记载,前日作年节赉赏早支了出去,县中官吏、兵士都要分到,尚亏欠了许多,库中哪还有剩的。”

“那兵甲器械呢?总不会也赏出去了罢?”赵瑜拍拍手上厚厚一本的仓库清单,“这里面可写得清清楚楚,东西都在库里呢!”

听到赵瑜兜兜转转,终于问出他们最关心的问题,一直静待在侧的陈五、赵文二人,都忍不住往前凑了凑。

不动还好,这一动便让一直都提心吊胆地关注着赵瑜三人神色动静的章知县发觉了。人品虽然不堪,相貌亦复猥琐,但他区区一个同进士出身,却只用了五年就由选人顺利改官【注4】,升了知县,其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能力确是出类拔萃。

‘说起钱粮,他们不动,说起茶酒丝棉,他们也不动,偏偏说起兵甲器械就动了,他们当真是为了财货而来的吗?’

章渝心中揣测着,明面上却还在回话:“大王有所不知,这清单是清单,库藏是库藏,对不上帐的却也极多。像这昌国县,地处海岛,湿气深重,兵甲器械极易朽坏。新制弓弩,如不随身保养,只一两年就胶脱弦断,铁甲钢剑,若不时时上油,半年之内也会锈烂,都无法放得长久。但按兵部定规,这库中兵器都要存上十五年方许报损。如果把兵器朽坏之事上报,上面却不会体谅,不大不小也是个保管不当之罪,这当年考绩即刻就要减上两等,自然不会有人做此蠢事。总之是瞒上不瞒下罢了。”

“尸首呢?”陈五冷着脸问道,“人死了还有个尸首,这兵器朽坏了就化灰了?总得留点什么下来罢。”

‘果然,’见陈五抢着说话,章渝眼睛一亮,‘这兵甲器械确是他们最在意的,连上下尊卑都不及顾了。’

章渝一边猜测着缘由,一边答道:“坏掉的兵器不能留在库中,路上和州上下县里巡查时给查验到就不妙了。”

陈五追问:“那库空着岂不是更不妙?”

“来巡查时,就从三姑寨借一批充数,等人走了再还回去。”

“也就是说,现在城中根本就没有兵器,只有三姑寨才有?”陈五失望透顶,说话也乱了分寸。

章渝闻言,眼睛又是一亮,好一个‘现在’。联想起逃走的县尉,一切都真相大白。‘原来他们不是想掠城,而是想据城啊!’再回想起昨晚赵瑜所说的那句话——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章渝不禁要低下头,去遮掩马上要溢出的窃喜,‘吾之首领,终得保全。’。

注1:方丈:佛教原用以指禅寺的长老或住持所居之处。宋代之后方成为住持的称谓。

注2:我国古代的档案馆名称,各级行政机构中都有设立。存放“宪令、图牒、簿书、案牍”之用。

注3:即是生鱼片。中国古代一直有吃生鱼片的习惯,称为鱼脍。从春秋时即已出现,经两汉到唐宋为极盛,元明后渐渐衰微,到了清朝,就几乎没人再吃了。而现在,只能在日式料理中见到了。

注4:宋代文官被分为“选人”和“京朝官”。选人是文官里面最低的一个阶层。

选人想要晋升到京官,须经过三任六考——每任的任期为三年,每年一考——的磨勘,层层升上去。等磨勘期满之后,还要有人举荐,同时通过南曹和流内铨的审查,再由宰相批准后,才能升为京官,这一过程就被称为改官。

 

未完待续。。。

 

试读到这里就结束啦,如果您喜欢,可以自行前往其它网站下载阅读,关注我,不迷路,定时推送,不再书荒,微信搜索公众号“经典完结小说”,欢迎订阅关注哦~


置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