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枭士封面图

寒门枭士

高月

历史架空

305.51 万字

2018-07-13 完结

繁华即将谢幕,寒门少年悄然崛起。横迈时空,谋天下之枭士。

第一章 秋风秋雨

一场悄然而至的秋雨已经整整下了十天,雨势不大,带着一丝深秋的寒意,细细密密扑打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

一堆堆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压着大地,已经是深秋了,一片片树林都已光秃,秋雨将老树洗净,但无情地秋天却剥去了它们美丽的衣裳,使它们阴郁地站着,褐色的苔藓掩盖住了它们树皮上的深深皱纹。

这场延绵了十天的秋雨也使地面变得格外泥泞,就连官道上也到处是浑浊的水洼和泥浆,使行人寸步难行,只有凭借畜力才能勉强在泥泞的官道上缓缓而行。

这里是大宋王朝河北西路相州辖下的汤阴县,一条宽阔平坦的官道纵贯全县,平时官道上行人南来北往,十分热闹,但在老天爷的作弄下,官道上此时很难再见到行人。

官道东面则是一望无际的大片麦田,秋麦早已经收割,麦田变得光秃秃一片,到处矗立着人形的麦杆垛,再远处则可看见巨大的水车,有水车就有河流,汤水就在水车下方,静静地向东流淌,最后注入了更加宽阔的波光粼粼的永济渠。

而在官道西面数里外,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庄笼罩在蒙蒙的雨雾之中。

空荡荡的官道上终于出现一个男子,只见他年约三十岁左右,眉眼却长得颇为清秀,一张瘦长的病黄脸,不过相信若是吃上几顿饱饭,他脸上的肤色应该比大姑娘还要白皙,一看就不是摆弄农活的粗鲁庄稼汉,而是一个读书人的模样。

他没有打伞,单薄而瘦弱的身躯在寒风冷雨的侵袭下冻得瑟瑟发抖,他只得将双手抱在胸前,尽量用白凉衫紧裹紧他那副俨如高粱杆一般的小身板,深一脚浅一脚向官道对面的村庄跑去。

.......

村庄名叫李文村,三四十户人家,村中一半人都姓李,大多有着或远或近的血缘关系。

男子刚走到村口,忽然惊喜地叫出声来,他在一棵树下看到了什么,双腿就仿佛丢掉了沉重的铅袋,轻快无比地跑过去,从树下拎起一只奄奄一息的黄鼠狼,黄鼠狼足有两尺长,皮毛光亮完整。

“哈哈,二十钱到手了!”

男子顿时心花怒放,兴奋得在原地打转。

“李捉刀,那是我们先发现的,给我放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男子当然不叫李捉刀,他叫李大器,字成材,李捉刀是他的绰号,也是插在他心中的一根毒刺,被人在背后叫了整整五年。

当然,没有人会当面叫他捉刀,一般都叫他大器,但往往童言无忌,把大人背后的议论当面说了出来。

李大器脸上挂不住,恼怒地转过身,他对面站着三个约七八岁的孩童,为首是一个脸上长着横肉的小胖子,穿着上好的黑缎面短袄,脚穿鹿皮靴,雄赳赳、气昂昂,活像一只肥胖的小斗鸡,虽然浑身上下挂满水珠,但额头上却有汗渍,头上腾腾冒着热气。

“原来是福哥儿,今天没上学吗?”

李大器原本挂着怒色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意,腰也本能地弯下几分,小胖子是大管家刘承弘之子,他可得罪不起。

后面两个顽童也姓李,按辈分是他的族侄,但他们轻蔑的眼神中哪里有半点见到长辈时应有的尊敬。

“老子上不上学关你屁事,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快点滚!”小胖子活脱脱将他父亲的嘴脸表现出来。

李大器已经习惯了这种斥骂,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黄鼠狼,直觉告诉他,这只黄鼠狼应该是自己家大黑狗的战利品,值二十文钱啊!这些小孩子一定会把它糟蹋掉。

“福哥儿行行好,这只黄鼠狼就送给我吧!”

“放屁!”

小胖子大喊一声,“给我打!”

三个恶童将早已准备好的泥团向他砸去,李大器措手不及,被烂泥溅了一脸一身,其中一团烂泥中竟然包了一块尖锐的石头,正砸中他的额头,鲜血顿时汩汩流出。

李大器额头剧痛,只觉一阵头晕眼花,他心慌意乱,却也舍不得放下黄鼠狼,用手捂住额头,慌慌张张向村子里逃去。

“混蛋,把黄大仙放下!”

三个恶童不依不饶,追着李大器不放,只管抓起地上的烂泥石块向他背后猛扔猛砸。

李大器的家位于村子西南角,用树枝和泥土围了一圈半人高的小院墙,院子里只有三间东倒西歪的茅草屋。

房间里十分生动地演绎了家徒四壁这个成语的含义,房间连窗户都没有,用一片破烂的草席遮风挡雨,不过好歹有扇破旧的木门,整个房间里只有两件家具,屋角放着一口掉光了漆的樟木箱,然后就是土炕上一张用麻绳绑住断腿的小桌子。

此时在土炕上盘腿坐着一个孩童,正全身贯注地看书,只见他年约五六岁,穿一件发黄的旧羊皮袄。

孩童头梳总角,眉毛浓黑,长得长手长脚,虽然眉眼间只有五六岁,但身材却长得很高壮,仿佛七八岁的孩子。

在他身边蹲着一只雄壮的大黑狗,流着哈喇子,黑亮的小眼睛盯着小桌上一只破碗里的半个菜馍馍。

它趁小主人不备,偷偷伸头向菜馍探去,狗嘴刚到碗边,却被孩童一把按住了,“已经给你吃了半个了,还不死心!”孩童用书敲了一记狗头笑骂道。

大黑狗低下头,低声呜咽着,小眼睛还是眼巴巴地盯着半个菜馍。

“好了!好了!再分你一半。”

孩童把书放在桌上,把菜馍一撕两半,随手一扔,大黑狗立刻跳下地,可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菜馍,它疑惑地回头望去。

孩童笑吟吟地摊开手,原来两半菜馍都在他手上,黑狗气得仰头汪汪直叫,又跳上土炕,将小主人扑倒,在他脸上狂舔。

小男孩咯咯大笑,“别舔了!别舔了!给你一半。”

大黑狗终于吃掉半个菜馍,心满意足地跳下炕,跑去院子玩耍了。

小男孩叫做李延庆,在另一个世界,他也叫李延庆,从小生活在遥远的南方农村,家境和现在一样贫寒,那年他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上北方一个著名学府,老父亲借遍全村才给他攒够学费。

他在大学发奋读书,成绩年年第一,但为了生活,为了给父亲还债,在大三那年,他一念之差做了一件不体面的事,利用自己的出类拔萃的优势替人参加了高考。

但他没有把握好,让一个连初中数学都不会做的富家子弟考了全区第一,东窗事发,他被学校退了学,还上了新闻,他无颜去见老父亲。

悔恨交加,心力交瘁,李延庆躺在医院一病不起,不久就被送进了肿瘤科的重症监护室。

有一天当他醒来时,他却发现自己被人从井中捞起,竟然变成了一个六岁的宋朝小男孩。

来到宋朝已经一个多月了,李延庆的眉眼间始终有一丝郁郁不乐,他倒不是嫌家中贫寒,而是他已经熟悉这个村子,熟悉了周围的右邻右舍,但他却不了解他所处的这个时代,只知道有契丹蛮子有辽国,应该是北宋,可到底是北宋的哪一个阶段?

父亲告诉他现在是政和元年,可政和元年又是哪一年?他还是一头雾水。

直到十天前,被他问烦了的父亲终于说出了一个他了解的重要信息,十一年前先帝驾崩,庙号叫做哲宗,那么现在的皇帝应该就是历史上的宋徽宗了。

竟然是北宋末年,让他怎么高兴得起来。

更让他烦恼的是,父亲四处求人借了一大堆书给他,天天给他灌输科举的重要,他一生中最大的挫折仿佛就在昨天才发生,他发誓这辈子不会再去碰什么考试,不会再去参加什么科举,偏偏这个宋朝父亲却把科举看得比天还重要。

“这就是现实,你不读书,不参加科举,你就永远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在今天清早他们父子又因科举起了争执,父亲将他严厉训斥一通后,便丢下这句话走了,让他心情恶劣了一天。

李延庆将一张他整理好的宋朝纪年备忘录小心翼翼折好,他今天有一个小小收获,父亲之前告诉他先帝在十一年前驾崩,他便从靖康之耻的年代和宋徽宗在位二十五年,反推算出今年应该是1111年,距离靖康元年还有十五年,哎!即将国破家亡,父亲还要逼自己参加科举。

“汪!汪!汪!”院子忽然传来一阵犬吠,叫声十分急促,李延庆心中有点奇怪,便跳下炕来到院子里。

“大黑,怎么了?”李延庆蹲在大黑狗身旁,轻轻抚摸着他的颈毛问道。

大黑可不是随便乱叫的狗,既懂事又乖巧,极擅长抓田鼠和家鼠,让李文村的猫都失业了。

它这个优点赢得了村里人的喜爱,使它吃上了百家饭,也省去了李延庆喂它的烦恼。

今天它怎么了,有点反常的狂躁,李延庆见大黑站在门缝前拼命向门外狂叫,便站起身顺着门缝向外望去,他一下子绷直了身体,竟看到了令他怒发冲冠的一幕。

第二章 寒门子弟

只见他的父亲正向家中跌跌撞撞奔来,浑身污泥,满脸鲜血,在他背后不远处有三个小孩在嘻嘻哈哈追赶,不断用石头和烂泥扔砸他的父亲。

虽然李延庆并不太喜欢这个宋朝父亲,但不喜欢是关上门后的家事,当外人欺负父亲时,他却不能袖手旁观。

“大黑,去咬他们!”

李延庆打开院门,大黑‘嗷!’一声怒吼,扑了出去。

大黑来势凶猛,瞬间便从李大器身旁冲过,李大器大吃一惊,一下子站住了,他回头见大狗扑向三人,急得他直跺脚,“快回来!”

大黑却没有理睬他,它愤怒地向三个恶童扑去,三人吓得尖声惊叫,转身便逃,像兔子一样跑得无影无踪,远远还听见刘福儿的叫喊。

“糟糕,这下要闯大祸了。”

李大器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急忙追了过去,不多时,又沮丧地走回来,人和狗都不见了踪影。

走进院子时,他狠狠一脚踢开院门,咬牙切齿道:“我非要把那条狗宰了不可!”

“要是我,我就把那三个小王八蛋狠狠揍一顿,绝不会踢自家的门,更不会骂护主的狗!”李延庆在一旁硬邦邦回了他一句。

李大器呆呆看着儿子,这一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儿子老气横秋的语气,儿子自从井里捞起来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以前是村里出了名的二傻,整天和黑狗在田野里挖洞赛跑,累得全村人都取笑自己生了个狗崽子。

可现在,他的儿子就仿佛变了个人,性情大变,居然喜欢读书了,这些变化都让他激动万分。

但同样让李大器感到十分困惑不解的是,儿子小小年纪,竟然对科举那么抵制反感,他懂得什么是科举吗?

李大器当然也教过儿子,而且教他读书整整两年,傻儿子很难教,教得很艰辛,但李大器就是不肯放弃,耗尽了心血,傻儿子终于会背一首静夜思,虽然还背得不顺,时不时忘记,可只要自己提醒他一个开头,儿子就会结结巴巴背下去了,让李大器骄傲得不行,谁说儿子傻,不一样会背唐诗了吗?村里好多孩子还不会呢!

尽管李大器无法理解儿子这一个月来突然无师自通的神奇本事,但他还是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那就是儿子其实是记住了自己两年来所教的东西,只是当时无法表达出来,而一次落井使儿子彻底开了窍。

稍稍一分神,却只见儿子拎着一只破木桶向井边走去,吓得李大器连忙喊道:“别靠近井边,爹爹自己来!”

他两步上前抢过木桶,从井里打了半桶水,把脸上鲜血洗干净了,这时,大黑从外面跑了回来,奔到主人面前摇着尾巴请赏。

李大器其实很也喜欢大黑,儿子失足落井,多亏它及时带人来救,才保住了自己儿子一命。

但今天他的心情却坏透了,狗儿在他面前摇尾请赏,他顿时勃然大怒,抡起墙角一根棍子劈头盖脸向大黑打去,“打死你这只疯狗,打死你这个闯祸精!”

大黑被打得尖声惨叫,蜷成一团,李延庆扑上前护住了狗,李大器收棍不及,一棍子狠狠打在儿子肩膀上,这一棍打得李延庆痛入骨髓,李大器失了手,吓得他连忙扔掉棍子,上前颤抖着声音问道:“我的儿,爹爹不是故意的,要不要紧啊?”

李延庆忍住疼痛怒视他道:“刚才你怎么不拿起棍子打那三个小混蛋?你就只会打自己家人!”

李大器顾不得解释,连忙给儿子揉肩膀,“让爹爹看看,要不要紧?”

李延庆一赌气挣脱他的手,转身向屋里走去,他盘腿坐在炕上,面朝墙壁,气得胸脯起伏,他实在受够了这个懦弱胆小的父亲。

在李家马厩打杂被马夫欺负,读了那么多年书,却被那些不识字的下人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今天居然被三个小屁孩欺辱,屁都不敢放一个,却只会拿忠心护主的狗来撒气,他李延庆两辈子活了二十八年,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憋屈过。

“我知道你瞧不起爹爹,爹爹是没有用!”

门口传来李大器的叹息声,“有些人咱们惹不起,爹爹不是怕那几个小孩,而是.....哎!说了你也不懂,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李延庆没有理睬父亲,依然赌气不吭声,他怎么可能不懂。

李大器见儿子不理睬自己,就想着怎么哄儿子开心,这时,他忽然想起一样东西,顿时狠狠拍了自己脑门一下,“看我这个糊涂爹爹,好东西都忘记了,爹爹给你买了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麦秸小包,走进屋子递给儿子笑道:“这是你最喜欢的糖浆炊饼,爹爹今天特地去镇里买的,还热着呢,快吃吧!”

李延庆心中叹口气,他父亲虽然窝囊无用,却是真心疼爱自己,便摇摇头道:“我不想吃,你吃吧!”

“爹爹买了两个,已经吃掉一个,这是留给你的,对了,爹爹还有点事,你赶紧吃了,爹爹可能会晚点回来,你睡觉前记得把门关好。”

李大器惦记着墙角那只黄鼠狼,他得赶紧拿到镇里的药铺里卖掉,再买点香烛回来,今天可是重要日子。

李大器把麦秸小包放在桌上,又去柴房拿了一顶破斗笠,便匆匆离家走了。

李延庆望着包得严严实实的麦秸小包,他肚子也一阵咕噜噜叫,这时,大黑从外面进来,跳上炕,呜咽着依偎在他身边。

李延庆摸了摸狗头笑道:“今天表现很勇敢,值得奖赏,咱们一人一半。”

他扯开麦秸,从里面抽出一只还温热的炊饼,把它撕成两半,一半塞进狗嘴里,他自己也大口啃了起来,甘甜的糖浆流入嘴里,细细地品味着,这种糖浆炊饼他真的很喜欢。

.......

半夜里,李延庆被一阵很轻的说话声惊醒,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不由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旁边厢房里忽明忽暗有一点光亮,他听出了说话的声音,是他父亲在自言自语。

可是厢房里什么都没有,父亲在那里做什么?

好奇心战胜了困意,他从炕上爬起身,贴着墙边蹑手蹑脚走过去,走到门口,他悄悄探头向厢房里望去。

只见地上点了一支蜡烛,一只小香炉里插了三支香,青烟袅袅,他刚才闻到的就是这个烟味。

在香炉前面放着一块灵牌,不用看李延庆便知道这是他母亲的牌位,他对自己的宋朝母亲没有一点印象,似乎在他两岁时病死了,娘家姓丁,父亲叫她云娘,在父亲每天絮絮叨叨中,他知道母亲是天底下最贤惠最美丽的女人,李延庆心中一直很遗憾,若这个母亲还健在,他们父子也不至于过得如此狼狈。

父亲就坐在灵牌前,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李延庆没有细听,但他却惊讶地发现,在父亲身旁竟然有一大堆铜钱,用绳子串着,一串六七百文左右,大约有十串,按照宋制,这就是十贯钱了。

旁边有一个空陶罐,横放在地上,屋角还有个大坑,土已经被刨开了,原来钱是藏在这里。

李延庆对宋钱的购买力没有什么概念,但他知道,像今天下午自己吃的糖浆炊饼,大概十文钱一个,一般的炊饼只要三文钱。

这堆钱可以买几千个炊饼啊!目前李延庆的目标不高,他只希望能吃饱肚子,昨天上午只吃了两个菜豆馍馍,下午吃了半个炊饼,宋朝又不吃午饭,实在饿得难受。

父亲拼命节俭,攒这么多钱做什么?

李延庆开始对父亲的自言自语有兴趣了。

“云娘,今天我终于攒足十贯钱了,可以完成你的心愿,送我们的儿子去读书了,云娘,你也一定很高兴,对不对?”

李延庆只觉鼻子一呛,连忙把头别过去。

“云娘,我知道你一个人在下面很孤单,没关系,等儿子长大了,我把债还完了,我就去陪你,我们一起看儿子考上科举,比他爹爹有出息.....”

李延庆抹了一把脸,悄悄转身回到炕上,看着父亲晾在绳子上那件破破烂烂的凉衫,他再也忍不住,捂着被子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三章 欺人太甚

次日天刚亮,村东头二拐子家的母狗阿黄便嗷嗷叫了起来,大黑也不顾兄弟情谊,抽身爬起,屁颠屁颠跑去寻欢作乐了。

没有了天然暖热枕头,李延庆一下子从熟睡中惊醒,这时,他的父亲也起身出门了。

李延庆的意识还没有完全醒来,他迷迷糊糊感觉父亲推着昨晚从胡大娘家借来的独轮车出门走了,在他记忆中,父亲每天上午天不亮就要出门,今天似乎走得有点晚。

“庆儿,我今天去镇里有点事,中午不回来,锅里有几个菜馍,你自己热了吃。”

“知道了!”

李延庆迷迷糊糊答应一声,转身又睡着了。

但只睡了片刻,他便梦见自己被人绑坐在椅子上,父亲坐在他对面吃大餐,吃得眉开眼笑,却不肯给他松绑,情急之下,他顿时从梦中惊醒了,这才感觉腹中饥肠咕噜,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李延庆爬起身,竟意外地发现外面出太阳了,一缕阳光透过树梢射进屋子里,使原本湿冷昏暗的屋子变得明亮起来。

这是十天来第一次出太阳,李延庆欢呼一声,从炕上一跃跳下地,光着脚便向外面跑去,只见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了院子,小鸟在大树上叽叽喳喳欢叫,空气一洗往日的潮湿阴冷,格外清新温暖,带着一丝泥土的气息。

李延庆贪婪呼吸几口温暖的空气,这才念念不舍返回房间,厢房的门半开着,正好可以看见屋角不及填上的土坑,他这才反应过来,父亲说今天有点事,原来是去给他报名读书了。

其实李延庆对去学堂读书并不是很感兴趣,他可以想象这种乡下学堂,几个村的人凑钱请个长着山羊胡子的冬烘先生,领着一群孩子整天摇头晃脑背四书五经,李延庆觉得那个先生未必比自己强。

更气人的是,父亲拿了十贯钱去交学费,那可是父亲一文一文攒下的血汗钱,也是一堆堆美味的糖浆炊饼,李延庆叹了口气,将破锅里的几个菜馍填进了肚子。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个笑呵呵的声音,“小青儿慢点跑,路滑,莫摔了。”

紧接着,一个梳着羊角小辫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进了院子,“二傻哥哥,我和祖娘来看你了。”

阳光仿佛一下穿透了李延庆的胸膛,他内心也迅速温暖起来。

“我在这里,啊!你稍等等.....”

他刚跑进院子,又慌忙转身回来穿鞋.....还有穿裤子。

一个穿着花袄的小姑娘捂着嘴嘻嘻直笑,“祖娘,二傻哥哥没穿裤子,光着小屁屁呢!”

半天,李延庆才红着脸磨磨蹭蹭出来,刚才臭大了,他居然没裤子,吊儿郎当地跑出来。

院子里的祖孙二人是他的邻居,胡大娘和她的孙女胡青儿,胡大娘曾养了不少鸡,可现在只剩下两只母鸡,原因是村里出了一群黄鼠狼。

多亏大黑将一只只黄鼠狼抓住,胡大娘也格外喜欢大黑,经常给它一点剩食。

孙女胡青儿今年三岁,在李延庆看来,实际上只有两周岁,却十分聪明活泼,长了一张苹果般红扑扑的小脸,她最喜欢找李延庆玩,虽然她母亲担心女儿以后会变成傻妞,不愿让她去串门,但胡大娘却很喜欢李延庆,总是带孙女过来,每次都会给李延庆带点吃食。

胡大娘从篮子里摸出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塞给李延庆,和蔼地笑道:“刚刚才煮好,快吃吧!”

“谢谢大娘!”

李延庆有点不意思地接过鸡蛋,将鸡蛋塞进兜里。

胡大娘笑着摸摸他后脑勺,“怎么,还舍不得吃吗?”

“二傻哥哥快吃吧!吃完了,我这里还有一个。”小青儿笑嘻嘻地将另一个鸡蛋也塞给了他。

李延庆剥去了蛋壳,慢慢吃着鸡蛋,鼻子一阵阵发酸,这两天他是有点太多愁善感了。

“二傻哥哥,再给我接着讲故事吧!后来那个红孩儿抓到唐僧没有?”

“好!我接着给你讲。”

李延庆拉着小青儿在门槛上坐下,继续给她孙悟空大战红孩儿的故事,但刚讲了没多久,李延庆又想起一件心事。

他拍拍小青儿的手,“二哥哥有件事要问问你祖娘,等一会儿继续给你讲故事。”

“庆哥儿要问什么?”

“大娘,我父亲在外面.....欠了很多债吗?”

昨天晚上父亲的自言自语使李延庆知道了他们日子过得贫苦的一个原因,父亲要还债。

胡大娘叹了口气,“你爹爹是欠了李老爷一大笔钱,你娘去世时买墓地、买棺木,办丧事,据说前前后后花了五百贯钱,都是问李老爷借的,所以你爹爹去给李老爷养马,就是为了还这笔钱,有时候他还要去县里给书社抄书挣钱,又当爹,又当娘,拉扯着你过了四年,真的很不容易。”

李延庆默默无语,他一直困惑父亲明明是李氏族人,却为什么要去做仆人的活,原来是这个原因,想到父亲这么多年才攒下十贯钱,五百贯钱要还到猴年马月去。

胡大娘很同情地望着这个苦命的孩子,五百贯钱啊!每年还有那么高的利息,他们父子这一辈子也休想还清了。

胡大娘也不明白办丧事为什么会要五百贯钱,绝大部分贫寒家一辈子也攒不下来这么多钱,但她从不多问,她知道这里面必有隐情。

旁边小青儿扬起红扑扑的小脸说:“祖娘,我们替二傻哥哥还钱吧!”

胡大娘怜爱地摸了摸孙女的小辫子,“傻孩子,那么多钱,咱们家也还不起啊!”

就在这时,院门砰地一声撞开了,只见小青儿的父亲胡大背着一个人进来,浑身是血。

“爹爹!”

李延庆蓦地站起身,他认出了胡大背上之人,正是他父亲李大器。

“庆哥儿,快把你爹爹扶进屋里去,我去请大夫!”

“不用去请了,我没事……”李大器气息微弱道。

李延庆连忙上前扶住父亲,只见父亲双眼淤血,胸口上斑斑点点全是血,嘴角还有血迹,脸色十分惨白。

“大叔,我父亲怎么了?”

“先扶进屋再说。”

三人七手八脚将李大器扶进屋,让他躺在炕上,李大器长长出了口气,“还好,没有被打死,我李大器还活着。”

“我的娘,居然打吐血了,是谁这么狠毒?”胡大娘愤恨地问儿子道。

“是被刘大管家带人打了,不知道什么缘故,听说还抢走了大器的钱。”

热血蓦地涌上李延庆的头顶,他一言不发,转身便向外奔去。

李大器顿时急了,艰难说道:“大郎,拦住他,他还是孩子!”

胡大急忙冲出房间,只见李延庆从柴房里冲出来,手中拎了一把锋利的柴刀,他一步上前,拦腰抱住了李延庆,“你疯了吗?快把刀放下!”

李延庆拼命挣扎,“放开我,让我去宰了那个王八蛋!”

胡大力气极大,能把一头牛搁到,方圆百里内无人能和他相比,但他却感到自己居然有点抱不住这个孩子,这孩子以前可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啊!他不由暗暗心惊。

但李延庆毕竟还小,手中柴刀被胡大硬夺了过去,胡大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凝视他眼睛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丈夫绝不逞一时之能,明白吗?”

涌聚在李延庆头顶的热血渐渐消失,但眼中仇恨却更深了,他默默点了点头,回头对胡大娘道:“大娘,先把青儿带回去,她还小。”

青儿站在一旁被吓呆了,这时,她听见傻二哥哥要自己回家,小嘴不由一撅,“我才不回去!”

胡大娘想起一事,一拍脑门道:“瞧瞧我这记性,家里有伤药呢!我居然忘记了,青儿,跟祖娘回去取药。”

小青儿千般不愿意地被祖母带了回去,李延庆平静片刻,对胡大道:“不管怎么说,我要把钱要回来,那是爹爹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不能被他们抢走。”

“别去要了!”

李大器艰难地走到门口,扶住门框气喘吁吁道:“大黑咬伤他儿子,那是赔给他的医药费。”

“他在胡说八道!”

李延庆再次愤怒起来,“大黑什么时候咬过人?根本就没有咬他儿子。”

“是我主动赔给他的,你就....别去要了。”

李大器摇摇晃晃快站不住了,胡大连忙上前扶住他,“你是内伤,千万不能动,快上床去躺好,别担心傻哥儿,他虽然年幼,却很明白事理。”

“大郎,千万别教他去报仇,仇恨太深,将来会害了他。”

胡大笑了笑,“我明白,你快躺好,别说话了。”

院子里,李延庆怔怔望着天空,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但他心中却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寒意。

第四章 李氏宗祠

天不亮,李延庆用樟木箱当桌子,趴在一盏忽明忽暗的豆油灯下奋笔疾书,他在写孙悟空大战红孩儿的故事,这个故事他给青儿讲过了两遍,早已烂熟于胸,提笔便可写出。

粮缸已见底,钱囊只剩两个破洞,他们家里一贫如洗,指望父亲去挣钱是不可能了,他只能靠自己。

唐僧取经的故事在宋元时便有各种版本流传于民间,吴承恩的西游记不过是集大成者,李延庆又将后世的一些经典故事梗提炼,溶于他的笔下,使这篇孙悟空大战红孩儿的故事更加天马行空、惊心动魄,也更加曲折惊险,悬念迭生,使读者欲罢不能。

这本白话志怪小说他已经写了十天,洋洋洒洒近五万字,马上就要收尾,他需要留一个大悬念,让书坊掌柜来找自己。

这时,炕上传来父亲的咳嗽声,胡大娘送来的伤药非常有效,短短三天父亲的伤情便渐渐好了,只是身体太虚弱,胡大娘又炖了一只老母鸡给父亲补身体,大恩不言谢,李延庆将这份恩情默默记在心中。

“庆儿,现在什么时辰了?”李大器躺在炕上虚弱地问道。

“时辰还早呢!”

李延庆写完了最后一行字,大功告成,他放下笔,收好书稿,便从锅里舀了一碗鸡汤端到父亲身旁,扶父亲坐起,笑道:“爹爹,喝了鸡汤再休息。”

李大器喝了几口鸡汤,扭头看了看门外,外面还是黑漆漆的,他眉头一皱,“庆儿,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我在练字呢!”李延庆随口扯了一个理由。

李大器见儿子如此勤奋,大为欣慰,点点头教诲他道:“诗圣曾说,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庆儿,你这样勤奋,将来一定能金榜题名。”

父亲三句话不离科举,李延庆听得十分刺耳,他服侍父亲喝完鸡汤,扶他躺下,便向院中走去。

“庆儿,你去哪里?”

“我去劈柴,一早要给九叔家送去。”

劈柴是邻居胡大叔给他揽的活,他们父子俩一贫如洗,连吃饭都成问题,李延庆给村里人家劈柴禾,可以换一点粮米度日。

李大器眼睛湿润了,心中既羞愧又感到宽慰,望着漆黑的屋顶喃喃道:“云娘,看看咱们的孩子,他才六岁,多懂事啊!”

天渐渐亮了,李延庆正在院中奋力劈柴,书稿能不能赚钱还是个未知数,就算能赚钱也至少要等十天半个月才有消息,远水不解近渴,眼下他们家米缸已经空了。

李延庆低喊一声,手中柴刀如闪电般劈去,一根碗口粗的圆柴顿时被劈开成两半。

他随手一甩,两支柴禾便精准地落在一丈外的柴垛上,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有这个本事,他附身这个傻小子虽然人傻,却在另一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

李延庆又取了一支圆柴竖好,一刀劈去,‘咣!’一根柴禾飞了出去,险些打中刚走到门口的李大器。

“爹爹,你怎么起来了?”

“爹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重要事?”

李大器清了清嗓子,“庆儿,爹爹等会儿带你去宗祠上香。”

“我不去!”李延庆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狠狠一刀将圆木劈为两半。

他对所谓的李氏宗祠没有一点好感,他从来就没有见过族人帮助过他们,尤其打伤父亲的刘承弘正是李氏族长家的大管家,更让他对这个家族反感之极,甚至还有一丝敌视。

“你必须去!”

李大器提高了嗓门,在很多事上他都会向儿子妥协,但在去宗祠这件事上他一点不含糊,他极为严肃地对儿子道:“你落井能大难不死,就是得到了祖先的护佑,我之前已经替你在先祖灵前许过愿了,你自己一定要去还这个愿,感谢先祖保佑。”

“等爹爹身体彻底好了再说吧!”父亲大病初愈,李延庆不想和他争吵,便改变了策略。

李大器明白儿子的心思,坚决摇摇头,“我身体已经没问题了,去宗祠之事不能再拖,反正你早晚要去,不如今天就把这件事了结。”

李延庆想了想说:“那我有言在先,我不想磕头!”

......

李家在汤阴县是大族,据说也是名人之后,族人主要聚居在汤阴县孝和乡,分为鹿山、潜山、文村和松河四房,以所在地而得名。

李氏宗族的祠堂便修建在鹿山镇,鹿山房当然也是李氏宗族的主干,李氏宗族每一届的族长都是出自鹿山房,目前的族长叫做李文佑,也是汤阴县有名的乡绅,李大器就是给李文佑养马还债。

宗祠不靠官道,孤零零地修建在鹿山的山脚下,四周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柏林,虽然已是万木凋零的季节,但松柏却依然苍劲翠绿,给祠堂添了几分庄严肃穆。

李大器无比虔诚地在宗祠外的小溪里洗净了手和脸,李延庆却在小溪里抓了两条小鱼,准备带回家做碗鱼汤,直到父亲催他几次,他才极为不情愿地走进了宗祠大门。

从汉唐以来,宗祠便是各大家族的政治、文化和精神中心,也是凝聚整个家族的纽带,甚至君临天下皇族也会有自己的宗庙。

就连最贫寒的人家,也会在草屋一角辟出块空地,放张供桌拜祭自己的先祖,尽管只有方寸之地,只有一炷香,一块灵牌,但那也是贫寒人家无比神圣的精神世界。

每年正月初一是李氏家族举行年祭的日子,全族人都要换上最好的衣服,聚集在宗祠里拜祭自己的列祖列宗,就算那一天有人在外地实在赶不回来,也必须遥祭祖先。

除了正月初一,每年清明和中元节也要小祭先祖,甚至各房在自己祖先的忌日,也要单独聚集宗祠祭祀。

祭祀祖先对于宋朝百姓就像吃饭、睡觉一样重要,一样寻常,而对于违规族人最大的惩处就是取消族祭资格,那会成为此人一生中的奇耻大辱。

这两天明显要有祭祀活动了,院子里已经铺上了地毯,大树上也挂上了红绸带和灯笼,两只一人高的兽头铜香炉就像两个忠心的护卫叉腰站立在院子里。

李氏宗祠不大,占地也就两亩左右,用青砖砌成,前面是祭祀大院,族人太多时,大家只能站着院子里举行仪式,院中央种了一棵老槐树,枝干虬曲苍劲,布满裂痕,至少也有百年了,

中间一座五角形的建筑便是供奉列祖列宗灵位的正堂,两边是左右厢房,左边是家族长老商议族中大事的议事堂,而右边则是处罚族人,维护家族权威的宗法堂了。

在乡以下,大宋的律法没有任何意义,家族宗法才是王道。

厢房左面是一条走廊,直通后院,后院很小,只有两间小屋,应该是宗祠看守人的住处了。

李大器无比虔诚,走进院子便先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个头。

李延庆虽然知道宗祠重要,但他却没有这个心,此时他的腿就像两根硬邦邦的铁棍子一样,要让它们折弯跪下,简直不可能。

李大器明白儿子的心思,却不敢让祖宗知道,只得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勉强儿子在院中跪下磕头。

“庆儿,我去找你四叔要两支香,你自己先去拜拜祖先,爹爹马上就来。”

李大器匆匆去后院找宗祠看守人了,李延庆打量一圈院子,他只对那一对兽头铜香炉感兴趣,推测了它们大概可以卖多少钱后,他便信步向正堂走去。

正堂的大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人影晃动,李延庆探头向门缝里望去,只见供桌前站着一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正偷偷摸摸地拿着供桌上的酒壶往一只小葫芦里灌酒。

李延庆一下子愣住了,居然有人在正堂里偷酒。

第五章 冤家路窄

李延庆不知该不该惊扰此人,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只见李大器从旁边走廊的月门里转出,自言自语道:“奇怪,人到哪里去了?”

“庆儿,你四叔不在,我们先拜一拜,回头再上香!”

李大器的说话声惊动了正堂内的中年男子,他连忙将葫芦塞进怀中,手忙脚乱把酒壶放回原处,大门吱嘎一声,李延庆走了进来。

李延庆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回头对父亲道:“爹爹,正堂里有人呢!”

“呵呵,吓我一跳,原来是庆儿,好久不见了。”中年男子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傻小子。

李大器也走了进来,他又惊又喜道:“我到处找不到人,原来四弟就在正堂内。”

这名男子叫做李大光,是李大器的堂弟,也是一个读书人,为人圆滑,在家族颇有人脉,虽然不是鹿山主房,却得到了族长的另眼看待,让他负责看管李氏宗祠。

李延庆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眉眼间其实很年轻,最多也就三十岁,但头发胡子却已经半白了,看起来就像五十出头的中年人。

不过他须发虽然半白,但下颌上的胡须足有一尺长,飘飘然却显得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身材高大,穿了一件雪白的大袍,做工十分考究,举手投足都有一种温文尔雅的气度,就像一个在宗祠里炼丹养生的道士,和穿着补丁破衫、身材瘦小的李大器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大光见李延庆不给自己磕头见礼,心中有点不舒服,又问李大器道:“大器今天怎么来了?”

“庆儿已完全康复,今天特来拜谢先人护佑。”

“应该的!”

李大光瞥了一眼李延庆,便将李大器拉到一边似笑非笑问道:“或许我不该问,庆儿看起来很聪明嘛!怎么大家都叫他二傻?”

李大器苦笑一声,“以前是有点傻,蒙祖先保佑,庆儿突然开窍了。”

“哦!原来如此。”

父亲和叔父躲到一边嘀嘀咕咕,李延庆却好奇地四下打量这座颇为壮观的正堂。

正堂从外面看不算高,最多三层楼,但从里面看却显得十分高大,全木结构,一根巨大横梁上垂挂下来几条长长的帘幔,北面窗边堆叠着几十张桌子,看来祠堂内也常常摆酒席。

中间便是灵位塔,实际上是一个两层楼高的巨大木龛,占据了大半个正堂,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李氏四房先人的灵位牌,像宝塔一样层层向上,足有一百多只牌位。

李延庆发现最上方有点奇怪,一般而言,最上方只有一尊灵位牌,是家族祠堂供奉的第一位祖先,李氏家族也不例外,顶端确实有一尊牌位,放在所有牌位的正中间,彰显它的祖先地位。

但在这位祖先上面还有一面更大的灵位牌,似乎是用很名贵的紫檀木做成,侧放在最边上,让李延庆感到奇怪的就是这尊灵牌上面竟然一个字也没有,就好像是一面多余的备用牌位,但一种直觉告诉李延庆,它才是李氏家族真正的祖先。

“庆儿在看什么?”李大器走上前问道。

“我在看最上面,爹爹,我们的祖先是当官的吗?”

李大器这才想起今天是儿子开窍后第一次来祠堂,以前来都是钻到桌下面找吃的,难得儿子主动问先祖之事。

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让李大器觉得有必要给儿子讲一讲祖先的辉煌历史。

他指着最上面正中间的灵牌道:“看见没有,那就是我们最早的祖先,本朝太祖时曾任右领军卫大将军,从浦是他的名讳,但最早叫做从谦,他有七个儿子,其中庶三子在太宗年间迁到相州汤阴县,他又有四个儿子,就形成了我们今天的四房。”

李延庆这才知道,原来他的祖先居然还是一个宋朝大将军,不过他好像知道李从谦这个人,李延庆沉思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这个李从谦是宋初年间的诗人和书法家,还是唐后主李煜的胞弟。

“那么,最顶端的那面无字灵牌又是谁?”李延庆指最上端那个遮遮掩掩的灵位问道。

李大器这才看见最上面那块无字灵牌,他顿时吃了一惊,急问道:“老四,大祖的灵牌怎么拿出来了?”

“你忘了,后天鹿山房要祭祖,族长就把它拿出来了,本来是明天才拿出来,但明天日子不好,所以今天中午就摆上去了,族长还特地叮嘱我,要我这两个晚上就睡在正堂里,好好看住它。”

“乱弹琴!”

李大器十分不满道:“按族规,只有逢十年大祭时才能拿出来,现在不过是鹿山房的小祭,族长怎么能.....”

李大光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它就在族长手中,族长要祭祖,谁管得着!”

李延庆好奇地问道:“爹爹,那到底是谁的灵牌?”

李大器有点为难,半响道:“这个.....等你长大再告诉你,现在爹爹还不能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大光对刚才李大器批评族长的态度有些不满,他蹲下来指着无字牌位对李延庆道:“庆儿,那才是我们家族真正的荣耀,他是一位至高无上之人,明白了吗?”

李延庆吃了一惊,至高无上不就是皇帝吗?他心念急转,难道是小楼昨夜又东风的李煜?不可能,历史上李煜无后,再说李煜的灵位牌怎么能放在李从谦的上面,一般是父亲才行。

李延庆已经猜到这个人是谁了,应该就是李煜和李从谦的父亲李璟,李延庆前两天在父亲借来的一堆书中正好读到了他写的词,李延庆不由脱口而出道:“原来他就是写小楼吹彻玉笙寒的李璟!”

李大光惊得霍地站起身,向李大器望去,李大器也吓得连忙摆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种事我怎么会乱说。”

李大光又蹲下来小心翼翼问道:“庆儿,这是谁告诉你的?”

“不是你们刚才告诉我的吗?他是李从谦的父亲,曾经是至高无上之人,不是李璟是谁?”

李大光和李大器面面相觑,两人彻底被惊呆了,半晌,李大器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斥道:“庆儿,先祖的名讳不准随便说出来,这是对先祖的不敬,明白吗?”

“庆儿,你怎么知道他的名讳?”李大光不解地问道。

李延庆笑道:“我前几天刚看了他写的一首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所以我就知道他了。”

李大光长长叹了口气,回头对李大器道:“如此良才美玉,不送他去学堂,真的可惜了。”

李大器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

.......

“庆儿不要走远,我和你四叔说两句话就走。”李大器对院子里的儿子喊道。

“知道了!”院子里传来李延庆懒精无神的回应。

“让他拜拜祖先就像要他命一样,有的族人还没有资格拜呢,身在福中不知福!”

李大器很不满地向儿子背影嘟囔了一句,刚才李延庆在父亲的强迫之下,才千百不情愿地跪下,却始终没有磕头。

李大光却并不太在意李延庆的礼节问题,他还在回味李延庆之前的天才表现。

“大器,你还是得想办法让孩子进学堂啊!咱们可以教他读几首诗词不错,可没有县学人脉,将来怎么让他去参加县考,没有县考,又怎么能被知县推荐去参加解试?”

“我当然知道,可是.....哎!好容易才攒一点钱就赔掉了,没钱怎么办?要不四弟先借我十贯钱吧!”

李大光苦笑一声道:“我倒是想帮你,可你是知道我就好喝那一口,现在我还欠着酒馆三贯酒钱,我也是分文皆无,贤弟还是去找族长试试看,按理,族长应该帮族人子弟读书。”

李大器摇了摇头,“问他借钱还不如问银铺借,除了不要抵押,他的利息比银铺还高。”

“要不贤弟再去县城里书坊看看,罗掌柜不是让你去他那里做事吗?”

“可是刘管家不给请假啊!”

李大光顿时怒道:“一个狗屎管家算个屁,你只管去县里,我明天去给族长说,我看那个刘黑猪敢说什么?”

李大器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了儿子能进学堂读书,他必须再去县城书坊抄书。

况且还有一件更要命的事情他不敢对儿子说,他给刘管家写了五十贯的医药费欠条,被抢走十贯,还欠四十贯,对方限他一个月内还清,还有二十几天,他必须想办法借到这四十贯钱。

刘管家说得很清楚,胆敢赖帐,就对他的儿子下手。

.......

李延庆早奔出了祠堂大门,他刚才抓到的二两重的小鱼就放在小溪旁,他用泥巴捏了个小围城,将两条鱼养在里面。

久等父亲不出来,他索性又在小溪里翻石头,运气不错,他连抓三条泥鳅,没地方放,他索性直接用石头把泥鳅头砸烂,今晚可以炖一锅美滋滋的泥鳅鲜鱼汤了。

想到从前吃过的炝锅泥鳅,馋虫开始在他肚子里翻腾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从树林里钻出三个孩童,正是那天用稀泥和石头砸他父亲的三个恶童,为首就是刘管家的儿子,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准没有好事,李延庆连忙一闪身躲在一株大柏树后。

“李二,我给你说过了,明天才开始摆供品,你非不信,我爹是大管家,难道他会不知道怎么安排?”

“我是怕万一,你没听鹿山房那几个混小子也在打白玉饼的主意吗?咱们得抢在他们前面下手。”

“福哥儿,白玉饼真的那么好吃吗?”

“当然好吃,又糯又细,放在嘴里就化了,甜到心窝子里去,县城还没得买,听我爹说,是京城二老爷派人送来的特供品,是给上等人吃的,一个就要一贯钱,咱们也不多偷,一人吃一个尝尝。”

三人在祠堂门口张望片刻,刘福儿踢旁边李二一脚,“我说明天才开始摆供品,你偏不信,白跑一趟了吧!”

“这不是福哥儿吗?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李大器正好从祠堂里走出来,迎面遇到了令他头大无比的三个恶童。

刘福儿轻蔑一笑,忽然提高嗓音对李家兄弟道:“我给你们讲个好玩的事,前几天有条狗追我,结果连我的一根毛也没有咬到,我就告诉我爹,我被人放恶狗咬伤了,你们猜怎么样?”

李大器脸上顿时胀得通红,怒道:“原来我家大黑没有咬伤你!”

刘福儿不理睬李大器,继续得意洋洋道:“我爹便带家丁将那个狗主人狠狠揍了一顿,听说连屎尿都打出来了,还喷我爹一身血,最搞笑他还跪在地上学狗爬,从四个家丁的裤裆下爬过去,也是我爹心肠好,只让他赔了五十贯钱医药费!”

“你爹心肠确实太好,要我说,非赔一百贯钱不可。”

“我觉得应该赔一千贯!”

三个恶童一阵大笑,转身扬长而去,李大器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又不敢招惹三个恶童,这时,他忽然看见站在小溪边的儿子,心中顿时一惊,连忙上前拦住儿子,他生怕儿子头脑发热冲上去。

但李延庆却出奇的平静,丝毫没有动怒,冷冷望着三个恶童远去。

第六章 矛盾激化

离开宗祠,父子二人来到了热闹的小镇,李大器向骡马行张望片刻,对李延庆道:“庆儿,爹爹还有点事,你自己先回去吧!”

李延庆没有吭声,沉默片刻,他忽然问道:“爹爹,你是不是打算再给刘承弘四十贯钱?”

“这个.....”

李大器胀得满脸通红,半晌才期期艾艾道:“虽然他儿子没有被咬伤,不用还什么医药费,但爹爹写了欠条给他,白纸黑字,恐怕不好赖帐。”

“如果刘承弘哪天兴致来了,又逼爹爹写下一百贯的欠条,白纸黑字,爹爹是不是也要还他?”

“当然不会,没道理啊!”

“那这五十贯钱就有道理了?”

“这....这个....”李大器被儿子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李延庆冷冷道:“这五十贯钱爹爹可以去找族长评理,如果爹爹害怕刘承弘,那就我来想办法解决,爹爹就不要管这件事了,更不要去问别人借钱。”

李大器满脸苦笑,小孩就是小孩,说起话来也是这么幼稚,六岁的孩子能解决什么问题?

这时,一辆平板三驴车缓缓在马路对面的骡马行门口停下,跳下一个干瘪的老头,苦脸着脸,将一块破烂坎肩往肩头一甩,懒精无神地进店了。

李大器眼睛一亮,连忙对李延庆道:“你快回去吧!爹爹问问有没有去县里的驴车。”

李延庆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问道:“爹爹是要去县里书坊吗?”

“当然是去书坊,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延庆从怀中摸出用油绳扎好的书稿,递给父亲,“爹爹把这个给书坊东主看一看,看能不能刻出来。”

“这是什么?”李大器惊讶地接过一包书稿。

“就是我给小青儿讲的故事,我当练字把它写下来了,说不定也能出书卖钱。”

“真是傻孩子!”

李大器心中好笑,但他不想让儿子失望,便将书稿揣进怀中,“好吧!我去问问罗掌柜,你在家好好读书,科举可不是那么容易考上的。”

“又来了!我知道了。”

李大器又叮嘱儿子几句,便向骡马行匆匆跑去,他认识刚才赶驴车的张老蔫,看能不能搭他送货的驴车顺道去县城。

李延庆一个人漫无目标地在小镇大街上走着,贫穷和仇恨就像两块石头一样沉甸甸压在他心中。

他完全可以靠自己的才智慢慢改善贫穷的家境,比如他把西游记的故事写出来,让他父亲去刻书赚钱,这就是个很不错的办法,也正好适合他父亲的特长,他甚至还可以用土办法做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卖给商人,像火柴、蚊香之类,也能赚一点小钱。

赚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压根就不想把所谓的‘医药费’还给那个刘承弘,刘福儿的话至今还在他耳边回荡:

“将那个狗主人狠狠揍了一顿,听说连屎尿都打出来了,还喷我爹一身血,最搞笑他还跪在地上学狗爬,从四个家丁的裤裆下爬过去.....”

父亲遭受的侮辱像刀一样刻在李延庆心头,三个小屁孩虽然可恶,狠狠教训一下便可,犯不着和他们计较,但他绝不会放过刘承弘,不仅侮辱、殴打他父亲,还抢走了父亲的十贯血汗钱,还要再逼父亲还四十贯钱,这口恶气就憋在李延庆心中。

还有父亲欠下的一屁股债,还有父亲在李氏宗族被人欺压,毫无地位,他一定要统统扭转过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血在他胸中涌动,李延庆要咬紧了嘴唇,向李文村方向大步走去.....

黄昏时分,隔壁胡大娘送来口信,他父亲搭送货驴车去县城了,至少要十天后才能回来,有什么难事胡大娘会照顾他。

李延庆暂时不想麻烦胡大娘,他还有很重要事情要准备。

院子里,李延庆正在练习吹火折子,这是他从柴房里翻出来的最后两支火折子,他点燃了其中一支火折子,又呼地吹灭了,这时候火折子虽然没有火苗,但能看到红色的亮点在隐隐燃烧,就象灰烬中的余火,能保持很长时间不灭,需要点火时只要一吹就能使它复燃。

但吹燃它却要有很高的技巧,需要突然、短促、有力,送气量要大,李延庆一个月前就学会了吹火折子,比他父亲还吹得熟练。

‘呼!’一口气吹出,火折子顿时燃了起来。

李延庆对自己的技巧很满意,他基本上已经能保证万无一失了。

就在这时,趴在院门口睡觉的大黑忽然站起身,冲着大门汪汪大叫起来。

“谁啊!”李延庆问了一声,外面没有人回答。

李延庆走上前,从门缝向外看了看,外面没有人,他正要走开,大黑却匍匐着身体,像野兽一样对着门外凶狠低鸣。

“难道外面有只兔子?想改善改善我们伙食?”

李延庆笑着打开门,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大黑这样紧张,可就在他刚打开门,外面传来‘嗷!’的一声狂吼,一只巨大的红棕色獒犬扑了进来。

李延庆大吃一惊,他来不及反应,便被獒犬迎面扑倒在地,獒犬张开白森森的尖牙向他脸上咬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黑咆哮着扑上来,狠狠一口咬在獒犬脖子上,獒犬吃痛,反口便咬,李延庆抓住机会,一翻身滚了出去,爬起来连奔数步,一把将柴垛旁的柴刀抓到手上。

这只獒犬体型巨大,足足比大黑大一倍,就像只红狼一样,凶狠异常,大黑打不过它,被它压在身下,咬得‘叽!叽!’惨叫。

李延庆拾起一根粗柴棍狠狠砸去,正砸在獒犬的头上,獒犬瞪起血红的眼睛,‘嗷!’一声狂叫,丢下大黑向李延庆猛扑而来。

但李延庆的出手却比它更快,只见柴刀一闪,一只前爪飞了出去,血光四溅,獒犬惨叫一声,身体翻滚落地,李延庆动作十分敏捷,一脚踩住它的脖子,双手握刀狠狠一刀劈去,‘咔嚓!’脑袋被劈掉半个,獒犬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鲜血流了一地。

“好小子,敢杀我的狗!”

从院子外涌进了几个人,为首是个高大肥壮的男子,面如锅底,须发蓬张,看起来活像一只双足站立的野猪,一双金鱼眼暴凸在外,脸上的横肉使他相貌变得格外狰狞,李延庆一眼便认出他是谁,活脱脱就是他儿子刘福儿的放大版。

此人正是李府大管家刘承弘,他听说李大器要去县里,唯恐他逃走赖帐,便想过来敲打敲打,不料自己的狗跑得快了一点,已经死在这个小王八蛋手中,气得他暴跳如雷,凸出的金鱼眼中燃烧起了熊熊怒火。

他身后的四个家丁却惊讶地望着院子里的小孩,管家的猛犬连狼都敢搏杀,居然被一个小屁孩干掉了,这孩子厉害啊!

李延庆心中也有点困惑,刚才杀狗是出于一种本能,但劈爪速度之快,出刀干净利落,颇有章法,难道自己从前练过武艺?

他冷静看着几个不速之客,对大黑喊道:“大黑,过来!”

大黑前腿流血,一瘸一拐地躲到小主人身后,

“李大器狗贼,给老子滚出来!”刘承弘恶狠狠向屋里吼叫道。

“我爹爹不在,你们给我滚出去!”

“出去?”

刘承弘怒极反笑,狞笑着一步步逼近李延庆,“你这个小狗崽子把老子的爱犬杀了,你以为就算了,你怎么给老子交代?”

李延庆见他逼近,猛地冲上前,迎面一刀向他肥圆的肚子劈去,这一刀速度疾快,若不是李延庆只是警告他,刘承弘就开膛破肚了。

刘承弘吓得脸色大变,连连后退几步,喝喊左右道:“反了!反了!给我抓起来打!”

四个家丁拿着鞭棍从四面包围上来,李延庆虽然有速度快的优势,但毕竟是六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四个成年人的对手。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怒吼道:“你们欺负一个孩子,还要不要脸!”

从外面走进一个壮汉,手执一根白蜡木哨棒,正是邻居胡大叔,刚才胡大娘发现不对,急忙把儿子找来。

四名家丁都认识他,纷纷撤下去,护卫着刘承弘,一名家丁附耳对刘承弘低声道:“他就是那个拼命三郎胡盛,有名的硬点子。”

刘承弘当然知道胡盛厉害,他估计自己这几个手下打不过此人,他冷冷哼了一声,“我不跟你斗,咱们有理走遍天下。”

他一指李延庆,“这小混蛋杀了我的狗,我要找他算个这个帐!”

李延庆怒视他道:“你放狗冲进我家中要咬死我,我倒要找你算这笔帐!”

胡大一摆手,不让李延庆说话,他用身体挡住李延庆道:“刘管家,我们都是明白人,虽然打狗要看主人,但主人却不管狗,狗也只好死了,况且对方只是个六岁的孩子,走到哪里你也说不过这个理,你说是不是?”

刘承弘点点头,“你说得对,我是不该和一个小屁孩计较,我找他老子算帐。”

刘承弘从怀中刷地取出一张纸条,扬了扬道:“这是他老子写的欠条,白纸黑字,还按了手印,欠我刘承弘五十贯钱,说好一个月内还,今天也是在一个月内,老子今天就要他还债!”

第七章 以直报怨(上)

胡盛有点为难,既然有欠条,欠债还钱就是天经地义了,不过李大器去县里了,这钱怎么还?

“刘管家,大器去县里了,你改天再来吧!”

刘承弘阴阴一笑,“我知道他去躲债了,我也可以改天再来,但今天我的狗死了,这件事就不好办了,这样吧!胡老弟给我做个保,这条狗值三十贯钱,连同这五十贯钱欠条,一共八十贯钱,如果李大器不还这个钱,你来替他还!”

李延庆听他无赖之极,把抢走的十贯钱昧下了,顿时心中大怒,他走上前道:“胡大叔,别听他胡说八道,这欠条是他用暴力逼我爹爹写下的,所谓大黑咬伤他儿子的医药费,但大黑根本没有咬他儿子,分明就是在讹诈我爹爹,我绝会不承认,至于这条狗,它私闯民宅,死了活该!”

刘承弘的金鱼眼瞪圆了,“小王八蛋,胆敢诬陷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胡盛伸手搂住李延庆的肩膀,挺直魁梧的身躯对刘承弘肃然道:“我不会给你做什么保,但大器把他儿子托付给我,我今天就不准你动他一根毫毛。”

刘承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着实有点下不来台,就在这时,一名家丁气喘吁吁奔来,抱拳道:“大管家,祭品都到了,老爷叫你赶紧回去。”

刘承弘趁机下台,呲牙盯着李延庆恶狠狠道:“等我忙完了祭祀,我就去县里找你老子,小兔崽子,你嘴硬没关系,看我怎么把你老子从县里拖回来算这笔帐,白纸黑字,他就是告官也没用,你们父子准备披麻戴孝给我的狗送葬吧!”

“我们走!”

刘承弘转身便走,四名家丁连忙去收拾了狗尸,灰溜溜地跟着主子走了。

胡盛眉宇间忧心忡忡,他明白世事,欠条这种把柄落在刘承弘这个恶霸手上,大器这次真的遇到大麻烦了。

......

入夜,李延庆搂着大黑盘腿坐在土坑上,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他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退路了,在绝境中唯有反击才能求生。

白天在宗祠涌出的一个念头被他渐渐酝酿成了一个计划,他需要仔细筹谋,需要完善细节,不能出一点纰漏。

李延庆慢慢闭上眼睛,今天刘承弘居然要跟胡大叔讲理,使他悟通了一个真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想让恶人讲理,那就必须拳头比他硬,比他狠。

光读书可不行,等这件事结束后,他也要找机会练练自己的拳头了。

.......

次日中午,李延庆又来了宗祠,不过他没有进宗祠,而是爬在一株大柏树上向宗祠里观察,昨天还冷冷清清的宗祠今天却格外热闹。

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箱笼,十几名族人正在院子和正堂内忙忙碌碌,有的人扫地洒水,有的人布置供桌,摆放祭品,还有的人铺设地毯。

李大光站在门口假装帮忙,目光却被院子里的两坛美酒勾住了,那可是相州最有名的高记烧酒啊!酒香透过泥盖飘出,直钻他的鼻孔,直钻他的心窝窝,勾得他连明天的族祭都快忘记了。

一名年轻族人笑着打趣李大光道:“四叔,今晚不会有耗子来偷酒吧!”

“呵呵,怎么会呢!”

李大光摆出他仙风道骨般的气度,一挥手道:“这么多年了,哪次出过问题,我李大光今晚就睡在正堂内,看谁敢来偷。”

几个年轻人哈哈大笑,“哪次都出问题,只是族长不追究罢了。”

李大光脸上一热,只得尴尬地跟着干笑了几声。

这时,一个脸色严肃的中年男子从正堂内走了出来,众人纷纷低下头,不敢开玩笑了,他叫李文贵,是族长李文佑的三弟,这次祭祀就是由他全权负责。

他问李大光道:“老四,昨晚正堂没有什么动静吧?”

李大光连忙陪笑道:“没有任何异常,请三哥放心!”

李文贵回头看了一眼木龛上的那块紫檀木灵牌,又嘱咐他道:“大光,你也知道那面灵牌对我们家族意味着什么,要不是请牌的时辰有讲究,我们绝不会这么早请它出来,你要看好了,如果觉得一个人不行,我就让两个后生今晚和你一起守夜,可不能出一点意外。”

“真的不用!”

李大光拍了拍胸脯,“族长既然把它交给我,就是他信得过我,再说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守它,三哥就放心吧!”

李文贵原本是想让两个后生和他一起守夜,但李大光把族长搬出来,他倒不好说什么了,只得点点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把它交给你了,不准你喝酒,记住了吗?”

“我保证今晚滴酒不沾!”

李文贵又对院子里的族人道:“我现在要去县里买点东西,可能要祭祀时才能赶回来,大家就辛苦一点,早点收拾好,回头我给族长说,每人赏两贯钱。”

众人听说有赏钱,做事更加卖力了。

.......

李延庆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耐心地躲在树上等待,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三个小混蛋一定会来。

又过了片刻,他果然看见那三个恶童沿着一条小路向祠堂这边鬼鬼祟祟摸来,他们走的正是昨天那条路,小溪边有一片灌木丛,躲在灌木丛内就可以看见院子里的情形。

三人躲在灌木丛中向祠堂院子里张望,刘福儿忽然指着院子里激动道:“我看见了,那个红色的食笼,各种点心都在里面。”

“嘘!小声点,三叔也在院子里,别让他看见我们。”

“怕个屁!”

刘福儿咬牙道:“只要不当场抓住,他敢拿我们怎么样?”

“就怕他把点心都拿走,咱们就没指望了。”

“倒也是,那你们说怎么办?”

“咱们晚上来,我爹说那个酒鬼喝了酒就会睡觉,咱们等他睡着了动手。”

三个恶童又商量几句,便沿着原路回去了,他们却始终没有发现,就在他们头顶大树上藏着一个满脸冷笑的孩童。

......

黄昏时分,李延庆又出现在柏树上,他在等待进入祠堂的机会,没多久,只见李大光从宗祠里出来,直接锁了大门,拎着个食盒兴冲冲地向小镇方向去了。

虽然祠堂大门被锁,但对孩童们却没有意义,李延庆爬上一株紧靠围墙的大树,直接翻墙进了宗祠。

正堂的大门已经上锁,窗户也从里面反锁,李延庆跑去了后院,他昨天看见后面的一扇窗户似乎没有窗拴,窗户被几十张桌子乱七八糟堵住,一般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它。

后院不大,只有两间屋子,这里是李大光的住处,院子一角堆了十几只空酒坛,中间稀稀疏疏种了三株梅树,地基的大石上长满了滑腻腻的青苔,不知多久没有人走过了。

正堂后门便正对着院子,不过长年不使用,后门已被锁死,后面的门窗和柱子很久没有刷油漆了,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缝,显得十分破旧斑驳。

李延庆跑到最里面的一扇窗下,窗户很高,他的个头不够,李延庆便向四周看了一圈,院子里除了一堆酒坛子,再没有别的东西,他便跑去搬来一个大酒坛,将它反扣在地上,正好当做垫脚石。

李延庆踩在酒坛上,摸索着窗户,心中暗暗祈祷,成败就在此一举,‘吱嘎嘎!’破旧的窗户竟被他拉开了,果然没有上锁,李延庆大喜过望,一纵身便钻进了窗户。

第八章 以直报怨(中)

李延庆身体灵活,从覆盖着厚厚一层灰尘的桌子缝隙里钻进了正堂,此时天色已经快黑了,但正堂内却格外明亮,一盏香油灯和两根大蜡烛将正堂前半部分照如白昼,但木龛背面却一片漆黑。

祭祀活动将在天亮后举行,正堂内堆满了各种祭祀物品,还有纸扎的马车和大宅。

李延庆绕到木龛前面,只见供桌上已摆满了各种祭品,祭品分三排,后排放着羊头、猪头和牛头大三牲,中间是鸡、鸭、鱼小三牲,前面是香炉和两支大红烛,两边托盘内则是各色点心果子。

李延庆一眼便看见了让三个恶童魂牵梦萦的白玉饼,看起来就像小月饼,据说是京城名点,他虽然不稀罕,但还是抓了两个放进怀中,又在供桌上找到一只细颈青瓷小花瓶,他需要用这个报警,便也塞进怀中。

李延庆昨晚想了一夜,已经制定了一个成熟的方案,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一个习惯,凡事谋定而后动,可一旦做了,就义无反顾。

他并不急于动手,而是沿着墙边爬了一圈,从后门爬到前门,摸清楚了路线,这才跑到木龛背后,像猴子一样地爬上了两层楼高的木龛。

李延庆先将那块最大的无字紫檀木灵牌藏到后院中,这才重新回来爬上木龛,一切万事就绪,就等鱼儿上钩了。

首先回来的是李大光,他去小镇搞了一点猪头肉,今晚有美酒,没有猪头肉下酒怎么行。

李大光反锁上门,便急不可耐地跑到角落去了,那里放着两坛勾他魂魄的美酒,尽管酒坛没有开泥封,但这难不住他李大光。

他盘腿坐在酒坛旁,用一根细细的铜管从酒坛边缘慢慢插进去,猛地吸一口,清凉醇厚的美酒便被引出,流进旁边的粗瓷大碗中。

“呵呵!想让两个后生陪我,是怕我偷酒吧!你越怕,老子越要偷,气死你这个龟老三。”

李大光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端起酒碗细细吮了一口,眼睛顿时眯了起来,砸吧砸吧嘴,“真是好酒啊!”

李延庆在木龛上暗暗摇头,这个四叔进屋后不先查看紫檀木灵牌还在不在,又不顾重责在身偷盗祭酒,完全就是一个不合格的祠堂看守人,族长居然让他看守宗祠,说明这个族长也高明不到那里去。

......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正堂内李大光一边喝酒,一边抓肉往嘴里塞,还不时含糊地自言自语。

忽然,李延庆看见大门旁边的窗纸上慢慢映出了三个黑影,他心中一阵激动,鱼儿终于来了。

他死死盯着三个黑影,只见窗纸破开一个小洞,显然有一只眼睛正偷偷向正堂内窥视。

李延庆暗骂三人愚蠢,竟然没有想到他们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只要李大光一抬头,就能看到三个黑影了。

可惜李大光已经完全沉浸在酒的世界里,他喝了大约半坛酒,吃光了纸包里的猪头肉,便慢慢躺在地上,咕咕噜噜说着什么,不多时鼾声响起,他竟然睡着了。

李延庆立刻抓住机会点燃了火折子,又呼地吹灭了,留下星星火点。

片刻,窗外传来刘福儿的声音,“他睡着了,我们动手吧!”

‘噗!’的一声窗纸破开了,一只手从窗格里伸进来,拉开了窗拴,窗户开了一半,三个恶童俨如老鼠般一个接一个地跳了进来。

三人钻到供桌旁,便迫不及待地一人抓了只白玉饼往嘴里塞,不愧是京城名点,那种细软冰甜的滋味让这三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小恶童陶醉了。

他们完全忘记了最初只尝一个的计划,将白玉饼端到供桌下,又索性将另一盘本县名产绿豆糕也端进供桌,三人躲在供桌下,开始算计可以偷吃几个才不露馅。

李延庆已经悄悄从木龛顶下爬下来,藏身在木龛背后的一个角落里,用高高垂下的布幔遮住燃烧着火星的火折子,从怀中摸出了花瓶,他瞄了瞄躺在两丈外的李大光,他有点犹豫,这个花瓶至少两斤重,恐怕会砸伤人。

他忽然发现脚边有颗小石子,便拾起来掂了掂,一扬手,小石子飞了过去,不偏不倚,正砸在李大光的脸上,一阵剧痛使李大光从梦中惊醒,他猛地坐起身,迷迷糊糊看见了躲在供桌下分赃的三个小偷。

李大光一下子清醒了,心中勃然大怒,一声怒吼,“你们在做什么!”

这一声怒吼俨如晴空霹雳,躲在供桌下的三个恶童顿时吓得胆碎心裂,刘福儿本能地站起身要逃,他却忘记了头上的供桌,头重重撞在桌底,供桌被他撞翻了,各种供品稀里哗啦翻滚落地,碗碟摔得粉碎,祭品三牲滚落一地,供桌也轰然翻倒,三个恶童吓得呆若木鸡。

李大光也呆住了,但他立刻反应过来,必须抓住小偷撇清责任,李大光俨如猛虎般扑上去,抓住了三个恶童。

“你们三个小混蛋,闯下大祸了!”

三个恶童吓得嚎啕大哭,“四叔,我们错了,饶了我们吧!”

“我饶你们,谁来饶我!”

......

李延庆躲在木龛背后,正要吹燃火折子,他忽然看见地上滚来一支蜡烛,蜡烛并没有熄灭,还燃着火苗,这简直就是天意。

他一把将火折子捏灭,塞进怀中,小心翼翼拾起蜡烛,点燃了幔布,正堂内的几幅幔布不知挂了多少年,早已干透,火一点便着,轰的一下燃烧起来。

李延庆凝视着燃烧的火焰,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在这个倚强凌弱的世界里,他只有用非常手段才能为遭受凌辱的父亲讨回一个公道,才能改变他和父亲的命运。

李延庆放下蜡烛,迅速从桌子缝隙里钻出正堂,反手关上窗户便向宗祠外狂奔而去。

三个恶童一边嚎哭一边拼命挣扎,想挣脱李大光的手逃走,李大光心中更加怒不可遏,拖着他们向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心中顿觉不妙,又怕三个恶童趁机跑掉,便侧过身体,探头向木龛背后望去,他一眼便看见地上燃烧着的蜡烛,再一抬头,顿时吓得李大光魂飞魄散,只见头顶上火焰飞腾,三条幔布全部被点燃了。

他腿一软,扑通坐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道:“你们......你们可闯下滔天大祸了!”

 

未完待续。。。

 

试读到这里就结束啦,如果您喜欢,可以自行前往其它网站下载阅读,关注我,不迷路,定时推送,不再书荒,微信搜索公众号“经典完结小说”,欢迎订阅关注哦~


置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