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封面图

天可汗

西风紧

历史架空

181.12 万字

2012-09-04 完结

一个现代人的灵魂穿越到了盛唐,融入了太平公主的长子薛崇训身上。他悲剧地发现:按照历史的发展,一年多以后他们一家子就会被李隆基杀掉。李隆基成了他注定的死敌,主角该何去何从,为了生存,他有资格成为逆天牛人李隆基的对手吗?盛唐诗篇,又该如何演绎……

第一章 佛说

“一个富家少女为了再见心仪的男子一眼,便向佛祖祈祷。佛让她化身石头修炼了五百年,才得到男子匆匆从桥上一过的机缘;又化身大树修炼了五百年,才让男子在树下休息了一会……你在祈祷什么?”

一个被太阳晒得皮肤显黑的年轻男人跪到金身佛像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却对跪在一旁的女子寒暄起来。

在年轻男人进佛堂之前,这个女子就跪在这里了。只见她上戴浑脱帽,身着窄袖紧身翻领长袍,下着长裤,足登高腰靴,一身女扮男装的行头,可她却不是为了真将自己打扮成男人,因为她的脸上明显施过脂粉,黛眉画得犹如柳叶一般,厚厚的唇上涂着朱红的胭脂,让她看起来娇|媚非常。这种男装紧|窄,穿在她的身上更能体现出女人身上各部位美好的曲线。

唐朝女人好女扮男装,原因大概就是如此。

佛堂宽敞,寺僧们虽然同在一间屋里诵经,但听起来依然像从远远的地方传来;“笃笃笃……”敲木鱼的声音就是诵经的伴奏。整场“音乐”显得朦朦胧胧,空灵宁静。

唐高宗咸亨四年,章怀太子李贤舍宅为寺,方有这座千福寺;到如今景云二年已有三十八年。建寺的章怀太子早已逝去,处死章怀太子的武则天也逝去如斯,这些年局势动荡政变不断,庙堂江湖的人是换了一拨又一拨,唯有这千福寺古朴的建筑依然如故。

物是人非。

绿瓦白墙,装饰着鸱尾的屋顶舒展平远,香烟缭绕中,外面尔虞我诈的争夺被隔绝其外,寺庙逐渐归隐,慢慢已发展成了一座纯粹的寺庙。

跪在蒲团上正闭目祈祷的女子听得有人说话,便睁开杏眼转头看了一眼。二人是显然是熟人,女子将食指放到朱红的嘴唇前面,轻轻“嘘”了一声,低声道:“佛主在上,肃静,等会再说。”

女子说话的声音舒缓,富有缓慢的节奏感,十分动听。

年轻男人遂不再说话,合掌拜了几拜,便匆匆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大概是因为男人来得快,去得更快,有些出乎女子的意外,遂让她的心里觉得有些异样,她也急忙拜了几拜,起身追了出去。

走出佛堂,便是一个有直棂窗回廊的院子,这里原本就是太子的府邸,格局依然保留着旧时的风格。女子四顾周围,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新发芽的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不在有任何动静,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竟然闪过一丝失落,失落什么?原本刚才那男子也不是她什么要紧的人,真不知道失落什么,人心有时候真是莫名其妙。

不料就在这里,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佛说,你已经修炼了一千年,依旧不能得到与他的姻缘,还要修炼吗?”

女子回过头,眉头一皱,翘起嘴不满地说道:“神神秘秘的,这种把戏也不觉得无趣……薛卿今天不用上值么,怎么到千福寺来了,真是巧。”

被称为薛卿的年轻男子正是大唐太常卿卫国公薛崇训,镇国太平公主的长子。

面前这个女子叫宇文姬,是薛崇训的同僚太常寺少卿冯元俊的未婚妻,而冯元俊是太监高力士的堂弟。唐朝民风开放,女子多愿出门活动,又有这么一层关系,所以薛崇训和她认识。

他们偶尔能碰面还有另一层关系,这宇文姬在长安被称为女神医,医术相当了得,经常能剑走偏锋出奇术治好一些疑难杂症;而薛崇训所在的太常寺有太医署这么个部门,御医也该他们管理,宇文姬不是御医,但和太医署有来往。有一次皇帝李旦(太子李隆基之父)偏头痛,御医束手无策,宇文姬入得宫廷,竟然一针病除。

宇文姬问话,薛崇训便说道:“你也知道,平常事务是冯二郎在打理,我不怎么管。再说今天正逢我们兄弟向母亲问安的日子,所以就从安邑坊那边赶过来了。但时间还早,恰好千福寺在这边,我就随便过来走走。”

说到母亲太平公主,薛崇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去年那次政|变之后,韦皇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等一干人等尽数被诛,相王李旦复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太子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各数一党蓄势待发,已然成水火不容之势……结局对身为太平公主长子的薛崇训是十分危险的,也许就是一两年之后的事。

或许是薛崇训对佛不够虔诚,寺庙里的香火和木鱼声仍然不能让他的内心得到哪怕片刻的安宁,争斗随时都会萦绕在心头。他暗自叹了一气,便抱拳道:“时间差不多了,告辞。”

“等等。”宇文姬叫住他,问道,“刚才你说的佛还没说完,佛经上真有这样的事?”

“真有。”薛崇训一本正经地说道。

宇文姬道:“佛问少女修炼了一千年,还要修炼吗,她是怎么说的?”

薛崇训笑了笑,说道:“她说不必了。”

“没意思。”宇文姬有些失望,看来女人都有“执念”啊。

不料薛崇训说道:“这时佛祖松了一口气,说另一个男人为了看你一眼,已经修炼了两千年……明白吗?”

宇文姬脸上微微一红,琢磨了一会,联系自己是冯元俊未婚妻的事和刚才在佛主面前祈祷的场景一想,心道:他是在揶揄什么吗?

宇文姬又道:“我感觉你和以前不一样了,真是奇怪。”

“哪里不一样?”薛崇训心下微微一阵紧张。

宇文姬道:“以前你……恕我直言,那时我觉得朝廷应该封你做武官,而不是太常卿……现在?你倒是挺有心思的。”

薛崇训佯作轻松地说道:“我们本来就很少见面,你哪能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他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日已西斜,这个时候过去公主府,向母亲问安之后,正好可以吃顿家宴。他便说道:“真的要走了。”

第二章 巧拙

以前听寺僧讲禅,佛说因果,今生与来世都是因果报应;佛又说机缘,机缘一到,顿时大彻大悟。

两个月前,薛崇训突然得到了另一世的记忆,这是机缘吗?是前世还是来世,他也分不清楚,因为那份记忆来自于一千三百年之后:如果是前世,前世为何会在未来;如果是来世,来世还没有发生,哪里来的记忆?

又或许盘古开天辟地之前,天地混沌,时间混沌,时间原本就没有前后之分……

世间真的有佛么?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的薛崇训,他都不太信。

但那记忆不是一场梦,因为它太真切了,薛崇训不相信人做梦能梦出如此清晰的另一个人生。

……

从千福寺到镇国太平公主府,不过两坊之地,走不了多久就到了。

太阳即将西沉,最后的余辉让天地之间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鎏金,橙黄的流光如梦如幻。公主府制比皇宫,巍峨的宫殿轮廓在飘渺的云烟之间,恍若仙宫;湖光水影,荡起绫罗绸缎一般的波光,奢华至极。

“各地官员每月都会将地方的贡品用专人送到长安,进献给母亲,还有外国使节进京来要送礼的话,也一定少不了母亲的一份。今晚这席家宴,说不定能吃到剑南的山珍呢。”薛崇训有意轻松地笑着对旁边身穿紫色大团花绫罗的青年说道。

身边这个青年脸色苍白,和因练武而晒得黑黑的薛崇训肤色完全相反,但二人的面部轮廓倒是有几分相似,都是宽宽的额头,大大的眼睛,挺拔的鼻梁,面相方正。

他便是薛崇训同父同母的弟弟,立节郡王薛崇简。太平公主前后成过两次亲,各生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第一次婚姻失败的原因是武则天杀了她的丈夫……算起来也就是薛崇训的姥姥杀了他的父亲,可是恩怨情仇在皇家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心里的亲情也比百姓心里的亲情要更轻薄,就如薛崇训和薛二郎两个亲兄弟,实际上关系很远,平常很少能见面。薛二郎和表哥太子李隆基反而亲近许多。去年推翻韦皇后的那次政变,太平公主和今上李旦两家联手,派过去和李隆基联络的人就有薛二郎,他们表兄弟之间的关系因此又更进了一步。

(太子李隆基的父亲李旦和薛家二兄弟的母亲太平公主都是武则天和高宗生的,是亲兄妹,所以李隆基和薛崇训薛崇简的关系是表兄弟。)

薛二郎体力没薛崇训好,进府之后步行了一阵,就有些气喘,脸色也愈发苍白,他有点吃力地说道:“今天来见母亲,我要进谏几句话,不定会惹她生气,还吃什么家宴?”

“既然明知要让母亲生气,不说不就成了?”薛崇训随口说道。

“不吐不快。”

薛崇训摇摇头,脸上不以为意,却在心里想:二郎从小的性子就阴沉,但心眼很多,绝不是为了一时之快乱说话的人。

这种性子在危险的富贵中并不是缺点。薛崇训这么认为,大概也和薛二郎有相似之处,两个人终究是一个爹妈生的……不过薛崇训更喜欢“藏巧露拙”这个词。

两兄弟一面说着家常,一面却各怀心思,就这么一路走进了公主府的内府。宦官已禀报了进去,带着他们穿过无数的回廊石径,来到了一座敞殿。

沿着白石阶拾阶而上,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便出现在面前。只见身穿拽地长裙的太平公主正背对着门口,孤独一人站在朱红的殿宇大柱之间,仰头看着西边,而一队宦官女婢只是远远地站在墙边上。

珠玉装饰的云鬓,华贵的长裙,让她显得雍容高贵;而了解她的人看到她的时候,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威压,所以那些奴婢无不低头垂手,恭恭敬敬。

“儿等给母亲问安。”薛崇训兄弟走进敞殿,便弯腰执礼说道。

太平公主转过身来,整个宫殿仿佛都是一亮,体态丰满的公主高鬓盛装,一身大红色的坦领装束,慢束罗裙半露胸,肌肤在轻纱绫罗之下隐隐显露,她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肌肤保养得很好,配上华贵的金玉珠宝,盛装之下依然艳丽非常。

“过来,到母亲身边来。”威严的公主看到两个儿子,眉宇之间露出一丝慈祥。

这让薛崇训心里竟是一暖……以前他可能无法体会到这种感受,但自从得到了前世的回忆之后,回忆里浓浓的亲情让他感叹不已,这是他今生从未感受过的,让人眷念。从而让他醒悟:自己的生活其实孤单而冰冷。

两兄弟很顺从地向太平公主走去,态度都很恭敬,薛崇训悄悄回头看薛二郎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色依然阴沉,还露出一种怨恨的情绪来,只是低着头,前面的太平公主看不到。

太平公主指着夕阳流光下的殿宇山水,说道:“你们看,我这府里的景色漂亮么?”

薛崇训抬起头,细心看了片刻,真的是美若仙宫,便和薛二郎一起赞了一句。薛崇训的赞美是由衷的,但薛二郎却只是应酬一样的口吻。

太平公主微微点了点头,拖着长裙,踱着慢步,薛崇训兄弟只得跟在她的身边,陪她走了一阵。

就在这时,薛二郎突然说道:“母亲,儿听说左仆射窦怀贞、侍中岑羲、中书令萧至忠崔湜等人经常出入母亲府上,这些人定然是向母亲谗言对付太子,可是如此?”

这句话就如惊雷一般,让太平公主和薛崇训心里都是一惊,刚才那种母子相伴的温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平公主的脸色顿时一冷,回头看着薛二郎道:“你是在责问我?”

薛二郎低着头,脸色苍白,在母亲的威势下,他可能也很害怕,但依然咬牙说道:“儿不敢,只是冒着惹母亲生气的危险劝谏母亲,您千万别听信谗言。”

太平公主的脸因发怒而涨红,怒极反笑,却是冷笑……现在还劝谏不要对付太子,难道要看着野心勃勃的太子不作任何提防,坐以待毙?

“你个吃里扒外的孽子!”太平公主大怒,指着薛二郎的手指都在颤|抖,“来人,给我拿执阶下,打!打死这个孽子!”

远处的宦官听到大声的喝令,立刻冲上前来,抓住薛二郎的双膀,将他往外面拉。

这时薛崇训从刚才的惊讶中恢复过来,装着被震慑的样子垂手立于一旁,一言不发。他在寻思二郎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出:莫不是二郎也意识到了杀身之祸,故意如此,用苦肉计为将来寻条后路?

薛二郎身体弱,平时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遇事时却不是孬种,要换作别人面对以心黑手辣著称的太平公主发怒,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但薛二郎不顾死活,仍然执着地说道:“母亲,您听儿一句劝!外祖母(武则天)当初手握大权,为了铲除异己,大肆杀掠士族,士人至今心寒,岂愿意再看见另一个女人掌权?人心不可违,母亲尽早收手,保得一家平安,忠言逆耳啊!”

“给我住嘴!打,你们还愣着干甚,拿鞭子往死里打!”太平公主愤怒得咬牙切齿。

不一会,台阶下面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声,还有薛二郎痛楚的惨叫。他又喊道:“长兄!长兄还杵在那儿作甚,你不能看着我被打一声不吭,长兄快劝劝母亲……哎呀!”

薛崇训听罢心道:我和你比不得,你能倾向太子,我却不能,跟你学那是两头都是死路!

太平公主的注意力被薛二郎转移,注意到了一言不发低调的薛崇训,转头看着他道:“怎么,你也要背叛我?”

薛崇训情知母亲怒不择言,急忙道:“儿万万不敢。”

太平公主冷冷道:“今天你在千福寺私会冯元俊的未婚妻宇文姬,别告诉我是巧遇!”

这样的小事母亲怎么会知道的?薛崇训真是万万没想到,更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知晓。

宇文姬的未婚夫是冯元俊,冯元俊是太子身边当红宦官高力士的堂弟(高力士原名叫冯元一),和宇文姬在非公事场合见面,确实有私通气息的嫌疑……这样的联盟手段并不新奇,当初唐中宗为了巩固皇权,拉拢武家,竟然让自己的老婆韦皇后和武三思在一张床上下棋。

薛崇训低头说道:“儿从家过来向母亲问安,因来得太早,便顺路去千福寺走走,不巧就遇到了宇文姬……母亲明察,儿倾向太子有什么好处?”

太平公主虽然在愤怒的情绪之中,但头脑仍未糊涂,薛崇训的最后一句话确实是有道理的,她这才看了薛崇训一眼道:“我不是要监视你,有个官员正好从那边过来,看见你们俩一路出来,和我随口提了一句而已。”

薛崇训又道:“请母亲放过二郎,人各有志,打也无用。”

这么一句话,不是劝,反倒有落井下石之嫌……但薛崇训只能这么说,母亲在气头上,不这么说难道要说二郎言之有理?

……也许有理,但人在其位身不由己,况且这不符合太平公主的处事风格,不是一句劝就有用的。薛崇训清楚,薛二郎难道不清楚?

第三章 冷巷

正如薛二郎所说,家宴没能吃成,只能各自回家。

初春时节,依然日短夜长,从镇国太平公主府出来,夜幕已渐渐拉开了。薛崇训骑马,侍卫奴仆一起回家,奴仆们有的举着马杖,有的扛着戳灯,一行人沿着街便向南而行。每盏戳灯上都写着一个“薛”字,有一根长柄连着,平时插|在门前的底座上,出行时方便带上照明。

今天遇到宇文姬,让薛崇训想到了一件事:有必要把她的未婚夫太常寺少卿冯元俊拉下马!

一则,由薛崇训出手,可以消除母亲心里丝毫的怀疑,他不可能和高力士密往;二则,由于薛崇训是受萌封的太常卿,其实没能控制住太常寺,太常寺的常务和大部分权力实际上是操|于太常少卿冯元俊之手,把他弄下去,换上太平公主或者自己的人是很有好处的。

太常,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在唐朝,太常寺对权力场的影响,其中有一点:权贵官员家的子嗣要出仕,有一条路径,就是在国家祭祀的时候充当副手,参加完这样的祭祀,便可以出来做宫廷千牛侍卫或者低级文职官吏了,然后通过家族的势力往上爬。谁有资格在祭祀的时候参加,自然由太常寺决定。

所以抓住太常寺的权力,对培植党羽是很有作用的。这样的部门,怎么能拱手让太子的人掺和呢?

通过前世的历史知识,薛崇训更加意识到了作为太平公主长子的危险,但别无他径,只能设法帮助母亲太平公主,能争一分是一分,试图度过危机……因为对手来头太大,太子,也许还有皇帝,只有母亲才有这样的实力和身份与之周旋。

不能看轻对手,不仅是年轻的太子,还有皇帝。今上李旦能从武则天时期活到现在,这段时期政局多么动荡危险,他前后当了两次皇帝,岂是没有点头脑的人?

“郎君,这条古寺巷太黑太冷清,晚上不是很太平,我们是不是要绕道?”随从的一个方脸汉子示意牵马的奴仆停下,对薛崇训禀报道。

他叫方俞忠,他们家世代都是河东薛家的奴仆,同门的奴人都叫他老方,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手底功夫不浅,所以被薛崇训看上专门负责保卫工作。

薛崇训听罢说道:“这是在长安城,有什么不太平的?晚上寒气下降,我想早点回家,不用绕道了。”

既然主人发话,方俞忠再不多说,只对周围的侍卫道:“注意着点。”

于是队伍继续前行,大家也不以为意,郎君说得对,在长安城敢动薛家的人必须有点大背景才行。牵马的奴仆庞二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用轻松的口气说道:“郎君,俺媳妇说,裴娘年纪差不多了,今晚就送到郎君房里。”

庞二和方俞忠一样,都是薛家的世袭奴籍,长得是一肥二胖,口头禅便是“俺媳妇说”,他的老婆“不托西施”还是薛崇训赏的。

“不托”是面条的叫法,大概因为面条是用刀把面饼或面片直接切成条状之后再煮食,不用手掌托着,用以区别在此以前直接用手掌压成的薄片“汤饼”。不托西施以前就是卖面条的,因为夫家获罪受了牵连充作奴籍,薛家便买过来赏给了庞二,以示嘉奖他长久以来的忠心。

裴娘就是不托西施的女儿,从前夫家带过来的,今年大概十三四岁了,以前就准备给薛崇训做通房丫头,现在年纪已差不多,所以庞二提起了这事。

但自从薛崇训得到了前世的记忆,他的很多想法都不自觉地发生了变化,这时觉得一个十三四岁还是读初中年龄的小女孩不太适合服侍男人。于是他说道:“告诉不托西施,不用把裴娘送过来了,以前说的那事就此作罢。”

在寂静的夜空中,不知何处飘来了一阵卤肉香,前面牵马的庞二顿时猛吸了几口,口水几乎都快流下来,用几近深情的口气说了一句:“是卤猪头肉。”

周围顿时好几个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一个扛着戳灯的瘦子笑道:“胖儿,你拿把刀子,在自个的脑门上割块肉下来解馋如何?”

庞二愕然道:“我没毛病,为什么要割自己的肉吃?”

瘦子道:“你不是很想吃猪头肉么?”庞二还没明白被戏弄,依然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想吃猪头肉,可不想吃自个脑门上的肉!”

瘦子哈哈大笑道:“我眼看花了,以为是一样的东西呢。”

薛崇训也被逗乐了,忍不住说道:“我瞧你们俩该去演参军戏。”

和奴仆们一阵顽笑,薛崇训的心情仿佛也好了起来,压在内心的那块沉重似乎也轻了一些。不料就在这时,方俞忠突然沉声喊道:“前面明晃晃!”周围的侍卫立刻手按兵器,应道:“当心水凼凼!”

这是暗号,也就是提醒大伙有情况。

薛崇训也是抓紧了缰绳,定睛向前一看,只见有个身穿紧身黑衣的人正向这边飞奔而来。

“站住!”只听得方俞忠一声暴呵,几个侍卫已举起了手弩,对准了前方那个黑衣人。

霎时间,巷子前后都亮起了火光,脚步声急促。这情况变得有些不妙了,方俞忠和侍卫们说话的口气也变得紧张不安起来,“兄弟们,保护好郎君。”

薛崇训也是紧张,但在手下人面前却保持着镇定,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先稳住,这些人不一定是针对我们来的。”

果然那个黑衣人跑近之后,并未作出攻击性的举动,而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恩公救我一命,我下半辈子做牛做马任凭恩公差遣!”

她蒙着脸,看不清面相,但说话是个女人的声音,急促而恐慌。薛崇训前后看了一眼逼近的火光,心道那些人肯定是来抓这个女人的。他便沉声问道:“你犯了法?”

女人道:“不是,追我的不是官府的人。”

“很好。”薛崇训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他便说道:“你过来,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但是你的底细,我会查明白的。”

“谢恩公大恩大德!”那女人大喜,从地上爬了起来,向薛崇训走了过来。这时方俞忠十分紧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倒是薛崇训显得泰然自若,依然大模大样地坐在马上。藏巧露拙,这是他的一贯作风,看起来马虎大意,实际上他正注意着那女人的肩膀,以防她有什么意外的举动。薛崇训也是经常练武的人,又在侍卫林立的情况下一个人就想对付他并不是太可能的事。

巷子前后的人很快靠近,都是些蒙着面的人。他们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见薛崇训手下有不少侍卫,肯定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他们也没有轻举妄动。

这时一个老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位郎君,如果事不关己,还请行个方便,她和老夫之间的恩怨让我们自行了断。”

薛崇训笑了笑,拍着腰间的金鱼袋道:“你们可认得此物?在我大唐境内,你们竟敢当着官的面拿人?趁本官心情还好,都给我滚!”

对方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但也没有离开,老头顿了顿又说道:“这个女人是老夫家的奴婢,偷跑出来的,还请明公行个方面……”说罢掏出两锭金子出来,“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不料薛崇训顿时仰起马鞭,怒指前方道:“大胆刁民,给我拿下!敢伤官人性命者严查不贷,罪至满门抄斩!”

方俞忠眉头一皱,随从的侍卫人手不够,主要还是要保护郎君的安全,但主人的命令不可违,他迅速安排好了人手,带人持械冲了出去。那老头忙说了声“撤”,然后前后两伙人都转身便跑。薛崇训的侍卫见人跑了,也不敢追远,做了做样子便撤了回来禀报道:“回禀郎君,贼人跑得太快,没追上。”

那女人见将自己追得走投无路的人,竟然被这个郎君三言两句便吓跑了,目光里充满了佩服,忙说道:“谢恩公救命之恩,今后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需恩公言语一声,在所不辞。”

这时候薛崇训心里放松了许多,才注意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怪怪的。他哈出一口白气,说道:“天气真冷,回去再说。”

薛崇训住的地方在安邑坊,挨着东市那边,通过安邑门口的牌坊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阴冷得厉害。他觉得自己腿上的骨头都冻僵了,顿时想起自己按照前世记忆指挥工匠建造起来的那间“氤氲斋”……

“进安邑坊之后先不回府,去氤氲斋。”薛崇训吩咐道。富贵自然有富贵的好处,可以有许多常人不能得到的享乐。

“是,郎君。”下边的人应了一句。

第四章 无常

安邑坊靠近东市,正处长安繁华地带,虽然天色已晚,但仍旧没有消停下来。薛崇训一行人从南街通过时,他真有种身在现代都市的错觉。但队伍一进北街,喧嚣便仿佛霎时间消失了,这里多住着权贵勋亲,灯笼将朱门大户照得明亮辉煌,门口的豪奴衣着光鲜,说话走路都是有板有眼,普通人一般不会到这里来。

薛崇训的氤氲斋就在卫国公府斜对门,是一间小院子,以前大概是某大户门客之类的人住的,薛崇训叫管家买了下来,装修成了供自己消遣的别院。

“把面纱摘下来我看看。”进了氤氲斋后,薛崇训想起刚才救的女人,趁现在有工夫消遣,可以一边就审问一下她的来历,不然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可是,先前听这个女人的声音,粗粗的还很沙哑,如果长得太碍眼,一块儿进去岂不郁闷?

那女人怔了怔,然后还是顺从地把黑色的面纱从脸上拿了下来,却用一只手掌遮在眉间。屋檐下的灯笼高高悬挂,以至于她的眼睛藏在了手掌的阴影里,看不甚清楚,只见一张薄薄的唇和尖尖的下巴。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皮肤,白,真的是白,但是那种毫无血色的纸一样的白,也不见得有多光滑。

“太亮了,有些不习惯。”女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薛崇训也不多说,点了点头:“你和我进去……叫奴婢把木屋里面的东西准备好。”

方俞忠轻轻地提醒了一句:“郎君,兄弟们不便进去。”他的意思是让这个不知底细女人和薛崇训单独相处,存在安全隐患。

薛崇训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也不多说,对他们挥了挥手,然后径直向小院正面的一间木屋子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跟我来。”

女人左右看了看,侍卫们都站着不动,她便疾走了两步,跟上薛崇训。二人进了木屋,将房门关上之后,只见这间木屋很小,连窗户都没有,陈设也是十分的简单,只有两张垫着皮子的胡床和一张榈木大案,胡床一旁的地板上还有块乌黑的大石头,大石头旁边摆着一个盛满清水的水桶。另外别无他物。

过得一会,一个梳着二环头式的奴婢便端了一壶茶上来摆在大案上,然后一屈膝盖低眉道:“郎君稍候,奴婢们在下面升火了。”

薛崇训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端起一杯一饮而尽,“不是品茶。先多喝点水,不然一会再喝水对身体不好。”

黑衣女人道:“谢谢,我不渴。”

屋子里慢慢变得有些暖和起来了,黑衣女人看了两次旁边那块黑石头,显然感觉到热气是从石头上散出来的。

“今天我救了你,但我们素昧平生,现在你说说,什么来头,什么人追杀你,为什么追杀你。你懂的,不要说谎,因为我很快就能查实。”

黑衣女人沉默了一阵,她的睫毛很长,眼睛黑而幽深,让人想到无穷无尽的黑夜。

“我没有姓氏,别人给了我一个称呼‘女无常’,同宗的兄弟一般叫我三娘,因为我是第三个进宇文家的孤儿。”

“宇文家?”薛崇训立刻来了兴致,端着瓢的手也停顿了一下,然后将半瓢水浇在烧得黑红的石头上,马上“嗤”地一声,腾起一大股白烟。

“就是现在担任户部员外郎的宇文孝,刚才在古寺巷里,和恩公说话的人就是他。郎君是个官,也许也认识他?”

薛崇训点头道:“是的,有过一两面之缘。”宇文孝他不是很熟悉,但他的女儿宇文姬却是熟人。他想罢不禁问出自己想知道的问题:“看来宇文家是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你先说说,宇文孝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娘道:“宇文孝这一脉原本是个漕运茶叶的商人,他是宇文家的次子,因为没能继承家产,落魄过好一阵。后来便搜寻拐骗了一些孤儿,养到十几岁之后替他卖命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三娘说到这里,眼睛里闪出一丝苦涩:“以前这些东西我们从来保密,至死不言,二哥被人抓住,为了缄口保全大家,不知死得如何痛苦……可是,现在宇文孝要灭口,他无情,我还有什么义可讲?”

薛崇训默默地听她说话,并不轻易插嘴,只顾着向石头上浇水,烧红了就浇。小木屋内已是白烟弥漫犹如梦境,温度节节攀高。

“他装作一个不起眼的小茶商,实际上却暗地里残暴地勒索运河沿线的商贾,谁要是敢反抗,我们就暗杀谁!宇文孝以此为手段敛取暴利,终于激起了汴渠八大商帮的愤怒,联合以来调查此事,时朝廷又调任了户部侍郎同平章事刘安疏通河槽,刘侍郎也管了进来。”

薛崇训点点头。前年和去年两年关内大旱,长安米贵,中央的各种物资用度也愈发紧张,但是去年韦皇后不愿意离开长安,今年皇帝李旦和太子李隆基要在长安与太平公主对峙,也不可能去洛阳,于是长安的用度就更加依靠漕运南方物资供应了,所以朝廷对河运是非常重视的。

“情势对我们已是十分危险了,二哥因此陷入圈套被抓,宇文孝也准备收手。他花费重金结识了太常寺少卿冯元俊,正巧冯元俊又看上了他的女儿宇文姬,冯元俊通过宦官高力士,竟然为宇文孝谋得了一份官位。这下他洗白了再也不愿意回头,但我们这些替他卖命的人知道得太多,所以一个个被他设计毒害,四弟临死前预警,我才逃了出来,不是恩公相救,已然死无葬身之地……”

室内的温度已经很高了,二人都已大汗淋漓,在白雾缭绕中,薛崇训脱了全身的衣服,在腰上围了块毛巾,然后舒服地坐在胡床上,闭目想着什么。

“叮”地一声茶杯轻响,三娘碰了一下茶杯,低声说道:“有点口渴,我喝口水。”

薛崇训睁开眼睛,只见她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头发湿漉漉地沾在额头和脸上,看起来有些狼狈,湿衣服也是紧紧贴着身体,但是又不好脱下来,以至于身体的轮廓完全呈现在了薛崇训的眼前。

不似很多长安贵妇人那样体态肥胖丰满,三娘的身材十分苗条,以至于显得有些瘦弱,但是以薛崇训前世回忆里的审美观,她还是不缺女性特有的婀娜曲线,腰肢柔韧纤细,胸部虽然不大,但因为湿衣服紧贴着露出了倒碗型的轮廓,还有两个倒碗中间凸起的两点形状,却是别有一番韵味。

“先前叫你预先喝点水不是,现在喝对身体不太好。”薛崇训淡淡地说了一句。

“无妨,我们昼伏夜出,形同鬼魅,养生自然顾不上。”

薛崇训又道:“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三娘毫不犹豫地说道:“但凭恩公差遣,恩怨自知。”

薛崇训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欲擒故纵地说道:“无论是宇文孝,还是冯元俊,在我眼里都是小鱼小虾,救你也不怕他怎么样,小事一桩,不过是我一时心情好顺手之劳,你不必挂在心里,如果你有其他打算,我不勉强你。”

三娘的眼里竟然露出一种伤感来:“从小就为宇文家做事,只会杀人,外面没有任何朋友和生计,天大地大不知何处是容身之所,如果郎君不嫌弃,把我留在府上做个奴婢吧……我做的菜兄弟姐妹们都爱吃,不知合不合郎君的口味,也许可以做个厨娘?”

用她做厨娘太浪费资源了,薛崇训如是想。按照前世那个社会的体会,社会在进步,生产力在提高,其实说到底就是利用环境里的资源而已,无论是唐朝烧木柴,还是以后烧矿物,只是如何利用资源的问题。

薛崇训道:“宇文姬知不知道他父亲的事?”

三娘颇有些自嘲地说道:“宇文孝平时老是说把我们当成亲生儿女,其实区别很大,他的事并不会让家人参与……不过宇文姬是知道我们的存在的,应该隐隐也知道一点她父亲在做见不得人的事。”

薛崇训道:“恨吗?要替你的兄妹报仇?”

这时三娘露出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符的沧桑之感,摇摇头颓然道:“这都是命,走了这条不归路,恨没有用,仇也无从说起。我有一个奢求,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对我来说真的是奢求。”

薛崇训此时的内心竟然有些恻然,觉得自己太冷漠了。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妇人之仁的想法?或许是前世的记忆,让他悟到了人温情的一面?

他提醒自己:这个世界没有温情,只有尔虞我诈,为利益、权力、安全、富贵不择手段!只要心软,只要不够强,就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任人鱼肉,被丈母娘打得遍体鳞伤,活活饿死!

薛崇训呼了一口气,用完全不同的口气说道:“你的命是我救的,只要你把自己当成我的人,我就会像顾惜自己的东西那样顾惜你……但我也可以随时毁灭你。”

第五章 小兔

宇文家这件事本身是无法对太常寺少卿造成根本威胁的,虽然冯元俊和宇文家定过亲,但他事前并不知道宇文孝做过的事,且有太监高力士在宫里说话,到时候他肯定能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至于把宇文孝那见不得人的事情揭露出来,彰显正义……对薛崇训有什么用?

不过宇文孝的秘密并不是一点用没有。

薛崇训吩咐奴婢停止加热,也不再往石头上浇水了,然后在热水桶里泡了个澡,浑身顿时轻松而疲惫。

“我要回府了。”薛崇训看了一眼浑身尽湿的三娘,“屋子里越来越冷,一会你洗个澡换身衣服,就住在氤氲斋这院子里,不用怕,很安全。”

从氤氲斋出来,跨过大街走几步便是薛崇训的家卫国公府。他萌封了三千户,富贵自不用说,府中雕楼画栋富丽堂皇,不过当然是没法和母亲太平公主的公主府比,格局上就小了许多倍,主要是两栋大型建筑之间用廊道勾连的院子,旁边和后面有两处偏院。

走进推拉式的木格子门,就是薛崇训休息的卧室。木色的梁柱与粉墙、竹帘、白纸木格窗形成了虚淡静远的古典风格;墙上的大幅挂画上只画了一只飞翔的白鹤,却暗示着无限的空间,进而让室内显得比实际空间更加宽阔,没有任何压抑之感。

室内还有一只带着葫芦形纽盖的花形镂孔香炉,青烟寥寥,闻在鼻子里让人清心舒服。身处自己的空间中,总是能让人暂时放下压力,得到放松,薛崇训在书架上随手拿起一本线装刘向版的《国策》坐到软塌上,翻开正巧翻到“狡兔三窟”那一页,里面的这个小故事他早就知道,不过因为心情变得轻松,也就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郎君,开开门。”

薛崇训把书放到大案上,听声音好像是“不托西施”的女儿裴娘,这才想起此前牵马的奴仆庞二说的事,晚上要将裴娘送过来做通房丫头。他们都是薛府的奴婢,按规矩便应该由主人占有或者支配。

薛崇训想罢便对门外说道:“我不是给你后爹说了么,不用把你送过来。”

裴娘的声音哽咽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门没闩,进来说话。”

过得片刻,房门便缓缓地被拉开,一个小娘低着头跨进来,背着手又轻轻将木门拉上。然后她的手便拿到了前面,双手抱在腰间,十指紧扣,削肩轻轻的颤|抖着,看得出来她十分紧张。

这个小女孩就是薛家厨娘“不托西施”的女儿裴娘,生了一张瓜子脸,还带着稚气,睫毛扑闪扑闪的,下面那对黑眼睛虽然低眉下眼看着地板,但依然水灵。她的两足如霜,蹬着一双木屐。虽然穿着粗布衣,但依然掩盖不了纤直脖颈上稚嫩洁白的肤色。

她大约只有十三四岁,在前世那个世界,还是读初中的年龄,虽然在唐朝已经可以服侍男人了,但薛崇训在那晚的机缘之后,想法什么的都有所变化,让一个幼小的女孩服侍,总觉得有些别扭。

见薛崇训沉默不语,裴娘可能太紧张,怯生生地说道:“郎君,你会把我弄|得很疼吗?”

薛崇训:“……”

“娘说会很疼,叫奴儿忍着……只要以后你收我做妾,让我跟着你过活就好。”

薛崇训摇头道:“你太小,回到你娘身边去……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娘会打我。”裴娘用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薛崇训。

一个奴婢,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要主人多费口舌?薛崇训眼里露出微怒,正想呵斥,这时又听得裴娘道:“我最怕疼,娘打的时候她也哭……”

薛崇训心里一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裴娘道:“我没有说谎,要不郎君看看我身上的伤痕。”她一边说一边竟然开始宽衣解带。

果然薛崇训一让步,裴娘就不会放弃,就算是一个小女孩,也会为了自己和家人去努力争取。她这样的有姿色但不会才艺的女奴,未来的命运可能被主人卖来送去,或者沦落到低级妓|院,与其这样,不如做有权有势的薛家的小妾,还能和父母待在一块。

薛崇训对面是一张镶嵌了大理石的榈木大案,出产于安南,通体光素,不加雕饰,木质本身纹理的自然美,给人以文静、柔和的感觉……就如裴娘的肌肤,也是这般自然纯洁光洁不加修饰。

她裸|露着上半身,削葱似的双臂抱在胸前,正呆呆地站在那里。春天的夜晚依旧还是冷的,光着身子的裴娘冷得簌簌发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过得片刻,她转过身,露出线条柔和的稚嫩后背和小蛮腰,“郎君看看我背上的伤,娘打的。”

背上果然有几条嫣红的痕迹,她说:“郎君把我撵回去,娘又会打我。”

薛崇训听她说得可怜,心里也冒出些许同情,便说道:“那你先穿上衣服,这次你娘不会再打你的……屏风旁边的柜子里有药酒,你拿出来擦一点。”

裴娘听罢细细索索地把她那件粗布衣穿到了身上,便依言去柜子里拿药水。拿了药水,可伤在背上。薛崇训也不愿多想,索性让她把衣服撩起来帮她擦伤。当他的手指触到那光洁的后背时,他的心中也是微微动荡了一下……裴娘背部的线条在腰部向内一弯,形成一个美好的内弧形,线条流过小蛮腰,骤然上升,便是紧凑的翘臀。薛崇训自上而下一看,那雪白的臀|沟在裙内也是若隐若现。

“郎君,这种药可以擦前面吗?”

“前面也有伤?”

裴娘清脆如铃的声音道:“不是,今天没穿胸|衣,衣服太粗了磨得胸口那地方火辣辣的疼。”

薛崇训道:“那你为什么不穿?”

“娘说我的胸衣太丑了,怕影响郎君的雅兴。”

薛崇训道:“这药是擦瘀伤的,不能乱用……倒是有个法子。”薛崇训站了起来,寻来一张牛皮纸,取下腰间“七事”上的小刀,将牛皮纸裁下创可贴大小的两块,又在一面上涂上了一些浆糊,拿到榈木大案前,说道:“贴到那里,别磨伤了。”

过得一会,裴娘弄好了之后说道:“真管用,郎君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乳|贴。”薛崇训的嘴里蹦出两个字,然后说道,“暖阁外面的床原本是晚上当值的奴婢睡的,一会你就睡外面。”

裴娘的脸上顿时一喜,郎君不再撵她,至少可以在这里做近侍了,虽然同为奴婢,但在薛家的地位又比其他奴婢高了一截。因为近侍可以经常和主人说上话,有时候是非常重要的,其他奴仆都得有几分忌惮。

“裴娘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好郎君。”她叩首轻快地说道。

薛崇训点头道:“你后爹从小到大在薛家呆了二三十年,忠心耿耿,所以我家待他也不薄,你好自为之。”

裴娘热心地说道:“郎君要烫脚么,我出去为郎君打盆热水进来。”

“我刚刚才洗过澡,不必了,现在你到外面去,有事我再叫你。”

等卧室里只剩下薛崇训一个人之后,他便起身吹灭了蜡烛,并未睡下,却枯坐在窗户前。今晚没有月色,但窗外的灯笼却亮着。外面亮,里面暗,这样让薛崇训心里有了些安全感……其实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很安全。历史上,也就是不两年之后太平公主覆灭的事件始终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

也许自己的结局方式和父亲是一样的,死在亲戚手里。

薛崇训房里的灯熄灭后,全府基本就等于宵禁了,无人敢发出太大声的声音。寂静中,他想了很多,从前世到今生……又想到眼下正要办的事情,也犹豫过,不过他仍旧没有打消念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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