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妖孽
历史架空
151.00 万字
2018-02-11 完结
天上有神,世上何以妖孽横行?天上无神,心中何以疑惑重重?明朝成化年间,号称“狐生鬼养”的一群锦衣校尉,奉命在无神的世界里寻找真神,在有限的生命里寻找长生之道。
这本小说一大看点就是主角,主角胡三十六土著,聪明嘴碎懒散不愿管事,嘴碎无论别人怎么说,他都能接下来嘲讽别人,他能活这么大完全是兄弟多,和感谢兄弟这么多年的不杀之恩。不过明妖却不是什么搞笑小说,而是掺杂了悬疑、历史、以及不轨之人的一部小说,一步步查询狐妖案件却慢慢拉出天下大势,小说里还有外星人,咳咳设定很有意思。很适合拍改编的小说,不过后期略显拖沓,就像是你已经知道结尾了,还要再写一些不是水,而是节奏慢点。
----知乎@网文新风
前传一
一
百户赵瑛从昏迷中醒来,眼前一片明亮,胸中似乎有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急躁地想要一飞冲天。他的身体虚弱,心里却极为亢奋,迫切地希望将自己刚刚见识过的种种奇迹说与人听。
但他最关心的事情还是那一件,于是深吸一口气,轻轻握住胸中的小鸟,将目光投向家中的老奴,压抑着兴奋,声音微颤地问:“怎样?”
老奴沈老七没有开口回答,摇摇头,想说话却没有开口,他的神情已经给出一个确定无疑的回答。
胸中的小鸟受到重重一击,再无一飞冲天的气势,可赵瑛没有认命,也摇摇头,用更加确定无疑的口吻说:“不可能。”
沈老七半张着嘴,更说不出话了,他本来带着悲哀与同情,这时全变成了惊讶,还有一丝恐慌。
“不可能。”赵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胸中的小鸟再度活跃起来,“我看到了,真真切切,没有半点虚假,我看到了,和周道士说得一模一样。”
沈老七的嘴张得更大,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啊”,主人说得越热切,他的神情也就越古怪。
赵瑛发现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于是挣扎着从蒲团上站起来,脚下虚浮,身子晃了晃,即便如此,仍然一把推开过来搀扶的沈老七,迈开大步向屋外走去,心里又一次冒出“不可能”三个字,这回是说给自己听。
不大的庭院里,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名道士正在收拾自家的器具,院门口倒是还聚着一群人,老道周玄亨正向街坊邻居们说话。
“所以说啊,最要紧的就是心诚。”周玄亨背负双手,右掌里的拂尘像是偏在一边的尾巴,微微颤抖,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带着一丝遗憾与责备,责备对象当然不是自己,“我们算什么?和中间人差不多,居中撮合,把天上的神仙介绍给地上的凡人,就好比你们当中谁想见地面儿上的老爷,当然要找熟人介绍,可是最后能不能见到老爷、见到老爷之后能不能办成事儿,还是得看你自己的运气和诚意,有人运气不佳,有人舍不得出钱,当然怨不得中间人,对不对?回到求神上,败事的原因全是凡人心不诚,我们倒是尽职尽责了,已经将神仙请到了家门口……”
听众不住点头称是,有几个人的目光有所转移,周玄亨转过身,正看到失魂落魄的赵瑛,没说什么,转回身,向众人摇摇头,轻叹一声,突然抬腿,大步向外走去,好像身后有什么不洁净的东西在驱赶他。
街邻们慌忙让路,随后又聚成一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赵家的主人。
“仙爷。”赵瑛的声音有些沙哑,急急地向院门口追来,抬高声音喊道:“周仙爷!”
周玄亨已经没影儿了,一名年轻的道士拦在前面,怀里抱着铜磬,脸上似笑非笑,劝道:“算了,赵大哥,师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别追了,事情就是这样,福祸皆由天……”
赵瑛听不进去,一把抓住年轻道士的胳膊,“不可能,我全按周仙爷说的做了,一点不差,而且……而且我看到了,真的,和你们给我的画儿一模一样……”
年轻道士疼得一呲牙,赵瑛立刻松开手,在身上到处摸索,想要找出那张满是神仙的画纸,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赵瑛有个独子,刚刚五岁多一点,前些天突然昏迷不醒,只剩喘气。
和尚、道士、半仙全都请过了,儿子仍没有起色,年过三十的赵瑛就这么一个儿子,视若珍宝,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挽救回来,于是托了许多亲朋好友,花了几百两银子,终于从灵济宫里请来赫赫有名的周玄亨周仙爷。
周玄亨率弟子们铺案施法,与此同时要求赵瑛夫妻二人分别在东西厢房中静坐默想,祈祷神灵相助,尤其是作为一家之主的赵瑛,若能在默想时看到神仙的模样,则是大吉。
当时赵瑛跪在地上,虔诚地接过一张纸,上面画着两名神仙与众多侍从,他在屋子里坐了一天一夜,期间不吃不喝不动,直至晕倒,但是在一片模糊中,他相信自己看到了神灵。
结果却不是“大吉”。
周玄亨走了,年轻道士拦在赵瑛面前,收起脸上不多的笑容,“事已至止,节哀顺便吧,令郎命该如此,想是前生欠下的业债。你还年轻,今后多多烧香敬神,若能感动上苍,或许命里还有一子……”
赵瑛感到一股火从心底升起,“我做到了,和周仙爷说得一模一样。”
年轻道士笑了笑,轻声道:“做没做到,不是你说得算。”
“谁说得算?你?”赵瑛大声质问。
年轻道士摇头。
“周仙爷?”
年轻道士仍然摇头。
“究竟是谁?”赵瑛的声音更高了,引来了院门口众人的关注。
年轻道士略显尴尬,嘿然而笑,可赵瑛的眼睛一眨不眨,眸子里泛着狼一样的微光,让年轻道士既害怕又恼怒,“当然是神灵……”年轻道士转过身,向着大门口的人群说:“当然是神灵,这还用问?神灵不肯现身,当然是你心不诚,明摆着嘛。”
“不对,神灵现身了,我亲眼所见。”赵瑛努力回忆,昏迷时的所见如在眼前。
年轻道士又笑一声,将手中的铜磬交给另一名道士,再开口时语气已不如刚才那么柔和,“赵百户,何必呢,终归那是你的儿子,又没人埋怨你什么……”
赵瑛上前一步,揪住年轻道士的衣服,怒气冲冲地说:“我明明做到了!”
其他道士以及街邻们急忙上前劝阻,年轻道士连挣几次都没能脱身,脸胀得通红,“赵瑛,别来这套,你自己心不诚,害死了亲生儿子,怪不得别人,更别想赖在我们灵济宫身上……”
赵瑛挥拳要打,被众人拉开。
院子里众人拉拉扯扯,乱成一团,道士们抱着器物匆匆离去,一路上都在嘀咕“心不诚”三个字。
赵瑛还想追上去,他的心情已稍稍平静,无意打人,只想问个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以至于落得个“心不诚”,可是众人拖得拖、抱得抱,他一步也迈不出去,只能大声喊:“我做到了!”
沈老七挤进来,“老爷,快去看看家中奶奶吧。”
赵瑛心里一惊,儿子生了怪病,妻子伤心欲绝,她若是再出意外,这个家就真的毁了。
街邻一个个松手,七嘴八舌地劝慰,赵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向正屋望了一眼,儿子还在那里,可他不想看、不敢看,推开众人,向西厢房跑去,妻子许氏就在那里静坐。
许氏也是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但她没有昏迷,比丈夫早一些听说了结果,让仆人将儿子带过来,抱在怀里,心中一直空落落的,呆呆地不言不语,直到听见外面的争吵声,才终于回过神来。
赵瑛进屋,看到妻子怀中的儿子,整颗心就像是被人连捅几刀,又被扔在地上连踩几脚。
“这是命。”许氏强打精神,夫妻二人当中总得有一个保持冷静,现在看来只能是她了。
赵瑛沉默良久,开口问道:“世上真有神仙吗?”
“什么?”许氏一惊,担忧地看着丈夫。
“这世上真有神仙吗?如果有,为什么要让咱们的儿子……他这么乖,没做过错事……”
“千万别这么说。”许氏越发慌乱,“人家更会说你心不诚。”
“嘿。”赵瑛最后看了一眼儿子的小脸,转身走出房间,妻子回答不了他的疑问。
“夫君……”许氏想起身,可是坐得久了,四肢绵软,怀里还抱着孩子,半点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消失。
街邻还在院子里,彼此切切私语,看到赵瑛走出来,纷纷闭嘴,一个个都准备好了劝慰之辞,可是不等任何人开口,赵瑛已经走出院门,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赵瑛什么都不想听,他有满腹疑惑,妻子回答不了,左邻右舍更回答不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该去找谁,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
二
赵瑛盯着对面的秀才,目光冰冷,像是经过一番恶斗刚刚获胜的孤狼,来不及品尝争夺到手的食物,依然挺直流血的身躯,昂首呲牙向其它竞争者示威,看看谁还敢上前与自己一斗,其实它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战。
胜利者的余威通常有效,赵瑛不是胜利者,却有胜利者的眼神。
秀才胆怯了、后悔了,放下手中的酒杯,讷讷地说:“刚想起来……有件急事……那个……我先告辞……”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赵瑛严厉地说,像是在训斥军营里的士兵。
“啊?”秀才露出苦笑。
“世上究竟有没有神仙?”赵瑛越发严肃。
秀才还不到三十岁,经历的事情太少,不擅长应对这种状况,右手重新捏住酒杯,不安地轻轻转动,想起身就走,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咳数声,勉强回道:“子曰:敬神鬼而远之。我们儒生……差不多就是这种看法。”
赵瑛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仍然盯着秀才,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目光中却有垂死者的疯狂。
秀才更害怕了,由不好意思走变成了不敢走,转动目光,向酒店里的其他客人寻求帮助,结果只看到一张张兴灾乐祸的面孔。
“儒生不信鬼神。”秀才肯定地说,希望快些结束尴尬局面。
“儒生不祭神吗?钦天监里仰观天象的不是儒生吗?你们不相信谶纬、星变、灾异吗?”
从一名百户嘴中听到这样的话,秀才很是意外,想了又想,回道:“敬而远之,我说过了,就是敬而远之,儒生不信鬼神,但也不反对……用不着太较真,对吧?既然百姓相信……我真有急事,那个……”
“当然要较真。”赵瑛抬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吓得刚刚起身的秀才又坐下了,“若是无神,这许多寺庙宫观和僧人道士要来何用?何不一举灭之,倒也省粮、省地。若是有神,究竟怎样才能与神沟通?朝廷常常颁布旨意,昭告天下,神仙的旨意在哪呢?神仙为什么不清楚表明自己的意图?为什么?你说这是为什么?”
秀才坐立不安,再次望向店内众人,乞求解救。
十余位客人笑而不答,唯有靠着柜台的一名长衫男子刚进来不久,不清楚状况,冷笑道:“谁说没有神仙?是你眼拙没认出来而已。”
赵瑛的目光终于从秀才身上移开,看向长衫男子,“你是神仙?”
“我当然不是,可我……”
秀才再不犹豫,起身向外急行,暗暗发誓再不随便接受别人的邀请。
长衫男子看了秀才一眼,继续道:“可我见过,亲眼所见,吴老儿胡同李三麻子的小儿子被鬼怪勾了魂儿,请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副药都没用,后来请了一位真人,一场法事下来,那小子活蹦乱跳。”
赵瑛愣了一下,似乎被说得哑口无言,等了一会问道:“你说的真人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灵济宫……”长衫男子发现周围酒客的神情不对,不明其意,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嘿嘿笑了两声,“吴老儿胡同离这不远,自己打听去。”
赵瑛站起身,打量长衫男子一番,迈步离店。
“哎,赵老爷,账还没结……”伙计叫道。
掌柜冲伙计摆摆手,“常来的客人,记账就是了。”随后低头看账本。
长衫男子仍不明所以,“刚才那人是谁?尽说些怪话。”
伙计道:“你不认识?怪不得,他是住在观音寺胡同的一个百户,叫赵瑛,他儿子……”伙计压低声音,“他家的小子前些天也丢了魂儿,请的也是灵济宫老道,可惜……”
长衫男子恍然,长长地哦了一声,“听说过,原来就是他啊,自己心不诚,没请来神仙,怨不得别人。”
掌柜咳了一声,“少说闲话,勿惹是非。”
伙计乖乖地闭嘴,长衫男子却不服气,“区区一个百户,还敢怎样?”
没人搭话,长衫男子觉得无趣,敲敲柜台,又要一壶酒,自斟自饮,很快将赵百户忘在了脑后。
三
赵瑛却记得长衫男子说过的每一个字,离开酒店,立刻去了一趟吴老儿胡同,站在胡同口,看着几个小孩子在街上打闹玩耍。
很快有大人走出来,狐疑地打量来者,赵瑛转身离开,不知不觉向家中走去,突然止住脚步,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家里冷冷清清,再没有儿童的欢声笑语,沈老七一个人弓背扫院,动作缓慢,追不上被风吹起的落叶。
正房里走出一名中年女子,怀里捧着一个包袱,看到男主人,立刻低头,匆匆离去,经过赵瑛时,微施一礼,脚步几乎没停。
等女子消失不见,赵瑛问:“什么人?”
沈老七这才发现老爷,拄着扫帚,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终于明白过来,“哦,那个,是王嫂介绍来的,给各家洗衣缝补,奶奶看她可怜,时常给些活儿,来过几次了,老爷不知道吗?”
赵瑛不知道,也不关心,自从儿子没了之后,妻子比从前更加乐善好施,总以为能因此得到上天的谅解,再生一子。赵瑛对“谅解”不感兴趣,只是觉得那名女子有些古怪,不像寻常的贫女。
“老七,跟我来。”赵瑛不愿多管闲事,只想着路上产生的那个念头。
沈老七轻轻放下扫帚,跟着老爷走向东厢。
屋子里蒙着一层灰尘,沈老七老眼昏花,没看出来,说:“老爷,我来沏茶。”
“不用。我有句话问你。”赵瑛坐在椅子上,屁股下面升起一片尘土,他仍然不在意,只想着一件事。
沈老七嗯了一声,他在赵家劳苦功高,在先后服侍过三代人,在老爷面前不是特别拘谨。
赵瑛陷入沉默,似乎忘记了自己要问什么,沈老七也不着急,站在原地默默等待,衰老的身体微微摇晃。
“文哥儿是怎么得的病?”赵瑛开口,儿子叫赵文,家里人都叫他“文哥儿”。
“啊?文哥儿没有得病,他是……他是中邪,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就丢了魂儿,大家都说或许是他太贪玩,睡着了魂儿也要跑出去,结果找不到回家的路……”沈老七眼眶湿润了,他对小主人的感情很深。
“白天没遇到过奇怪的事情吗?我记得那天你带文哥儿出过门。”
“就去市上买了一块桂花糕。”沈老七努力抬起下垂的眼皮,觉得主人有些古怪,“老爷,你不要再喝酒了,家里还有奶奶呢,上司派人来过好几次了,说老爷要是再不去营里点卯,就要……”
“给我端盆水来。”赵瑛才不管上司怎么想。
沈老七叹口气,转身去端水。
赵瑛呆坐一会,起身走到墙边,摘下挂在上面的腰刀,拔刀出鞘,在手中掂量两下,将刀鞘重新挂回去,握刀回到原处,没有坐下,盯着旁边的桌子,又一次发呆。
沈老七端水进屋,看到主人手中握刀,吓了一跳,“老爷,你……你可别做傻事。”
赵瑛转身看着家中老奴,“老七,你在我家待了很久吧?”
沈老七的身子晃得更明显,盆里的水微微荡漾,“五十……多年了。”
“你看着我长大,我把你当亲叔。”
“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沈老七可没当自己是“亲叔”。
“那你告诉我,文哥儿到底为什么会丢魂儿?”
“我真不知道啊。”沈老七实在坚持不住了,将水盆放在一边的架子上,“那天白天什么都好好的,文哥儿又蹦又跳……”
赵瑛看向手中的刀,沈老七也看过去,心里一颤,身子也跟着一颤,他太了解自家老爷了,了解到会生出惧意,“老爷……听说什么了?”
“我在问你。”赵瑛突然失控,手起刀落,刀刃陷在桌子里,刀身轻晃,发出嗡嗡的鸣声。
没能将桌子一刀劈开,赵瑛更怒,死死握住刀柄,恶狠狠地盯着老奴,多日的酗酒与缺少睡眠,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更像是走投无路打算拼死一搏的饿狼。
沈老七扑通跪下,“老爷,你别生气,那天确实一切正常,小主人跟老奴去市上关家点心铺买了一块桂花糕,路上吃完了,老爷不信可以去问点心铺。”
赵瑛握刀的手臂还在用力,桌子咯咯直响,“你一直陪在文哥儿身边?”
沈老七犹豫了一下才点头,赵瑛低喝一声,举起左拳,往桌上重重砸了一下,桌角沿着刀身跌落在地。
沈老七面无人色,只是一个劲儿的磕头叫“老爷”。
赵瑛却冷静下来,将刀扔在桌上,坐下,“老七,我知道你对赵家忠心,不会害人,你说实话,我不会为难你。”
沈老七瑟瑟发抖,“我、我就跟熟人打声招呼,小主人自己跑开……”
“然后呢?”赵瑛追问。
“我一发现文哥儿不在身边,立刻追上去,看到……看到有人在逗他,好像给了一块东西……”
“那人什么模样?给的又是何物?”
“我、我……老爷,我真没看清楚,我一边跑一边叫‘文哥儿’,那人转身走了,我没太在意,也没多问,带着小主人回家。小主人当时没有异常,回家之后还玩了半天,晚上才……应该跟那人没有关系。”
赵瑛又操起刀,越发坚定心中的念头,平静地说:“去请孙总旗。”
四
总旗孙龙是巡捕厅的一名军官,与赵瑛是结义兄弟,年轻时曾一起胡作非为,交情一直深厚,有请必至。
赵瑛丧子之后,孙龙只来过一次,倒不是无情,而是相信自己的兄弟能自己从悲痛中挣脱出来。
孙龙右手拎着一瓶酒,左手托着一包酱肉,进门之后冲赵瑛扬下头,“来点儿?”
赵瑛也不客气,点头应允,伸手将桌上倒扣的两只茶杯翻过来。
两人隔桌对饮,半晌无语。
最后孙龙开口,“大哥和嫂子都年轻,还能再生,实在不行,收房外室,嫂子深明大义……”
“找你来不为这个。”赵瑛放下杯子。
“嗯。”孙龙不再多说。
“你在巡捕厅听到的事情多,最近城里是不是还有孩子丢魂儿?”
孙龙一怔,“这个……巡捕厅缉访盗贼,人家若是不报官,我们也不清楚。大哥干嘛问这个?文哥儿有何不对吗?”
“听说吴老儿胡同有一户人家的孩子也丢过魂儿,被灵济宫道士救活过来,我想,这中间没准有事。”
孙龙又是一怔,低头寻思一会,抬头道:“我去打听一下吧,明晚我要带兵轮值,后天傍晚给你回话。”
赵瑛点点头,他了解这位兄弟,不必再做更多嘱咐。
孙龙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起身道:“大哥,听我一句,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别强求。”
孙龙走了,赵瑛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屋子里完全黑下来,他走出房间,望着正房里的一点微弱灯光,想象出妻子念经祈祷的模样。
赵瑛不到二十岁成亲,直到三十岁才有一子,如今三十五岁,确实不算太老,可他不觉得自己命中还会再有儿子,也不想为之努力,他只是怀念文哥儿,一直怀念到骨头里,压得地面似乎都在颤抖。
“我还年轻。”赵瑛喃喃道,心中涌起的不是生儿育女的希望,而是一股无名之火,“究竟怎样才算心诚?”
孙龙再度登门的时候,赵瑛备下一桌酒菜,两人关上房门,吃喝许久、谈论许久,期间只有沈老七进去过几趟,只见两人的脸越来越红,口齿渐渐有些不伶俐,别无异样。
夜深以后孙龙告辞,在院门口含含糊糊地说:“大哥还年轻,买个人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儿,只要嫂子同意,我明天……”
赵瑛笑着将孙龙推出去,站在院子里,看着沈老七关门上闩,随后回厢房休息,身形摇晃,脚步却显轻快。沈老七看在眼里,稍松口气,觉得主人应该是想开了。
五
赵瑛收拾妥当,去见妻子许氏。
少年夫妻,中年丧子,两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又都无话可说。
许氏手持念珠,身穿素衣,正小声地诵经,自从灵济宫道士没能找回儿子的魂魄,她改信菩萨,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一多半时间用来念经拜佛,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燃香气味。
看到丈夫进来,许氏停止念经,抬眼望来,目光中有探望,也有责备。
赵瑛站立片刻,说:“收拾一下,回娘家住几天,我要出门。”
许氏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夫君,这又何苦呢?”
自己的心事还是瞒不过妻子,赵瑛心里生出一刹那的悔意,马上变得坚定,“文哥儿聪明乖巧,我不相信他上辈子做过错事,就算做过,也不该用这辈子的性命来还。我也不相信咱们夫妻当初求神时心有不诚,所以只能有一个解释。”
“终是命中注定。”
赵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对,一切命中注定,我倒要看看……”赵瑛不愿多说,“回娘家吧。”
赵瑛离去,许氏独自哭了一会,叫来丫环,一块翻箱倒柜,将家中的金银细软都找出来,堆在桌上,然后让丫环去请沈老七。
沈老七刚刚看到男主人神情古怪地走出家门,进屋又看到满桌子的金银首饰,不由他不意外。
“七叔,我列个单子,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施舍出去。”
“这可是……这可是……”
“对,这是全部家底。都舍出去,周围的寺庙、几户穷人家,都有份,你和迎儿也有,今天就要舍完。”许氏顿了一下,“这是给你们家老爷祈福,希望菩萨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六
与许多世袭军户一样,百户赵瑛并不带兵,平时也不入营训练,更没上过战场,每年向上司交纳例银,换得一身轻松,从此按时来卫所点卯,白领国家俸禄,年轻时也曾心存不安,想要杀敌报国,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想法也就淡了。
点卯之后,赵瑛去找卫所里相熟的军官,追讨几笔欠债,还了一些银子,顺便打几句哈哈。
离开卫所,赵瑛走街串巷,兜了一个大圈子,拜访不少人家,同样是讨债、还钱,有些顺利,有些不顺,他并不催促,只是一一记录在册,各自按下指印,以备日后有据可查。
他最后拜访的人是结义兄弟孙龙。
孙龙昨晚巡夜,此时正在家中睡觉,听说赵瑛到访,立刻爬起来,胡乱洗把脸,亲自将客人迎入房内,兴奋地低声道:“有眉目了,城外缨子胡同的人家报官,说有陌生人在街上给小孩子喂零食,被大人发现之后撒腿跑。小孩子只吃了一口,回家之后昏了多半日。”
赵瑛嗯了一声,“有劳二弟记挂此事,日后若能抓到此人,一定要狠狠收拾。”
“那是当然。”见义兄不是特别兴奋,孙龙稍感困惑,“大哥此来是有事吧?我给你找了牙婆,她那里有好女子,不到二十岁……”
赵瑛笑着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送到孙龙面前,“这点东西你替我收着。”
孙龙打开布包,看到里面是几块金子,越发意外,“这是……”
“总之先替我收着,以后若是看到赵家落魄,再还不迟。”
“这是什么话?大哥年富力强,何来‘落魄’?就算真有那一天,难道我会不管不顾?”
“收下,权当让我安心。”
孙龙犹豫半晌,勉强道:“好吧,大哥若是回心转意,想要买个屋里人,用这些钱正好。”
赵瑛告辞,孙龙送到大门口,心中疑惑不已,可是太困,收好金子,回房又睡,打算明天再去找义兄好好谈一谈。
七
离开孙宅已近午时,赵瑛在街口雇一辆骡车,走崇文门里街,然后沿城墙西行,拐到宣武门里街,一路向北,进宣成伯后墙街,骡夫停车,“老爷,灵济宫到了。”
灵济宫是座大观,供奉二徐真人,在京中信徒颇多,赵瑛给了车钱,不走正门,直奔西边小门。
他来得有些晚了,西便殿里的法事将近结束,一众信徒在殿外林立观赏,时不时下跪磕头。
赵瑛混在人群后面,跟着跪拜,目光却在扫来扫去。
参与做法的道士颇多,将近天黑时,法事完毕,道士们前呼后拥,护送真人离开,信徒们分列两边,争先恐后地往道士们手持的袋子里放入金银铜钱。
赵瑛挤在最前面,也往袋子里扔钱,目光仍在扫视,终于,他看到了目标。
老道周玄亨是灵济宫弟子,属于“后拥”者,手里也拿袋子收钱,碰到熟悉的信徒,或是点头,或是微笑。
隔着十几步,周玄亨也看到了百户赵瑛,收起脸上的笑容,慢慢走近。
赵瑛要舍出手中最后十几枚铜钱,周玄享却合上袋口,大声道:“你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赵瑛低声下气。
“究竟是谁的错?”
“我的错。”
周玄亨满意了,重新张开袋口,看到赵瑛手中的十几枚铜钱,又皱起眉头,“这么少?好吧,心诚就行。”
“手中不得余钱。”赵瑛将铜钱放入口袋,又往怀里摸索。
道士们按序前进,周玄享上前一步,让开身后的道士,靠近赵瑛,专门等他一会,“这就对了嘛,不在乎钱多钱少,而是这份诚心,孝敬神灵,绝不可藏私……”
周围的信徒纷纷点头称是,赵瑛也点头,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左手顺势抓住老道的手腕。
周玄亨初时全没在意,目光转向另一位熟人,正要开口打招呼,忽然觉得不对,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赵瑛手里握着的竟然是一柄匕首。
“你肯定比我心诚。”赵瑛说。
“你、你……放手!”周玄亨喝道,没感到恐惧,只觉得愤怒,还有不可理喻。
赵瑛却将周玄亨抓得更紧,“如果真有神仙,理应保护你,我这一刺,你不会死。如果没有神仙——”赵瑛抬高了声音,目光中突然露出十分暴怒,“你就是骗子,就是害死我儿子的罪魁祸首!”
“你疯啦!”周玄亨终于感受到惊恐,努力撤手,却忘了松开手中的袋子,金银铜在里面哗啦直响。
先是周围的信徒,随后是正在行进中的道士,接二连三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大都以为是一场小纠纷,几名道士出言呵斥,几名信徒好言相劝,只有周玄亨本人双腿开始发软,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就是眼前的百户真的疯了。
赵瑛觉得自己很冷静,想当年,他也是街面上的无赖少年,大架小架打过无数,深知一个道理,以少敌多靠的就是气势,如果一开始镇不住场面,再狠的混混、再大的豪杰也免不了要被群殴。
“不怕死的上来!”赵瑛扭动周玄亨的胳膊,强迫对方转身弯腰,高举匕首,狠狠刺下。
老道惨叫一声,赵瑛又举起匕首,昂首睥睨,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他很多年没打过架了,如今又拾起街上的一套,依然好用。
斥责的、劝架的、看热闹的,无不闭嘴后撤,反倒是稍远些的人群还在吵吵嚷嚷。
虚张声势坚持不了多久,赵瑛大声道:“诸位听真,我乃燕山前卫世袭百户,姓赵名瑛,家住观音寺胡同,今日之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全无关系。”
赵瑛低头看一眼周玄亨,老道弯着腰,一只手在赵瑛掌握中,另一只手使劲儿去按肩上的伤口。
“自去年冬天以来,南城内外至少有七个孩子吃了陌生人的东西,以致昏迷不醒,都曾受人指点请周玄亨做法,事后五个孩子活了,两个死了,我儿子是死的那一个,显然是周玄亨与歹人勾结,一个下毒,一个解毒。”赵瑛要将话说个明白。
“不对!不对!”周玄亨终于回过神来,高声否认。
“这么说你是真神仙了?”
“我只是请神,能不能请来,要看你自己是否心诚。”周玄亨还是嘴硬。
“嘿。”赵瑛望见几名道士手持长棍从远处跑来。
“让神仙来救你吧。”赵瑛吐出此行的最后一句话,手中匕首再刺下去。
大明景泰七年十月初九傍晚,燕山前卫世袭百户赵瑛于灵济宫偏殿外手刃道士周玄亨,事后轰动全城,当时却是极简单的一件事,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上,都没有值得一说的异象,风有些冷,血有些骇人,仅此而已。
赵瑛丢掉匕首,大步向外行走,他没有逃亡的想法,只是不愿再站在这里。
没人上前阻挡,手持棍棒的几名道士也没有追上来。
八
赵瑛本想就近前往刑部投案,半路上被一群兵丁包围,他没有反抗,束手就擒,走出一段路之后,发现自己是被送往锦衣卫,直到这时他才想,自己惹出的这场祸事大概不小。
审讯断断续续进行了将近一个月,赵瑛将所有刑具都受过一遍,并无隐瞒,将前因后果述说多遍,可锦衣卫并不关心这位百户为何杀人,只是不停逼问他受何人指使,还有哪些同伙。
赵瑛抱着必死之心,即使痛入骨髓,也没有供出任何一个人,他也实在没人可以出卖。
就在他觉得自己将要死在锦衣卫狱中的时候,却被移送到刑部大牢。
锦衣卫的人从不多说话,刑部的狱吏倒还直白,第一天就对犯人说:“锦衣卫下手虽狠,但是在那里你还有三分辩白求生的机会,到了这里,那就是定下死罪,等着砍头了。算你幸运,错过了今年秋斩,要在这里多吃一年牢饭。可这饭怎么吃法,是硬是软、是冷是热,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明白吗?”
赵瑛明白,却不搭理狱吏,合衣倒下,呼呼大睡。
赵瑛以为自己又要受苦,结果却出乎意料,他是死囚,单住一间牢房,没有床,地上铺的干草倒还厚实,饭食粗劣,竟能吃饱,只是天冷,他没有御寒棉衣,唯有蜷成一团苦捱。
十余日后,赵瑛迎来一位探望者。
自从义兄闯祸,孙龙一直想法救援,可他位卑职低,在锦衣卫说不上话,直到赵瑛被送到刑部,他才有机会上下打点,减不了罪名,起码让义兄在狱中少受些苦。
赵瑛已经脱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孙龙看一眼就哭出来,赵瑛倒不在乎,笑道:“兄弟别挑礼,我现在起不了身。”
“大哥,你可闯下大祸了,灵济宫那天正为当今圣上祈福,被你冲撞,以至神灵震怒。道士们连番上奏,非要致你于死地。唉,你为何要这样啊?或是多等几天,或是找我帮忙,实在不行,咱们一块亡命江湖,何至于此?”
“管它,反正我已经报仇,最近可还有孩子丢魂儿?”
“就算真是周玄亨害人,同伙这时候也躲起来了,唉,大哥太急,死无对证了。”
赵瑛又是一笑,“没人受连累吧?”
“家里人都好,大哥不必记挂,大家正想办法,看怎样救大哥一命。”
“不必浪费了,灵济宫乃皇家敕建,我在里面杀了人,就没想过还能活着。”
“只要能证明周玄亨确实曾勾结妖人给儿童下毒。”孙龙不肯轻言放弃。
赵瑛又过了几天好日子,但是孙龙没再出现,某一天,狱卒态度骤变,踢翻了食盘,找借口惩戒犯人,一顿棍棒下来,伤势刚有好转的赵瑛又一次遍体鳞伤。
大牢外面两股势力正在较劲,体现在牢里,就是赵瑛一会好吃好喝,一会棍棒加身,他不辩解,该吃就吃,挨打也不求饶,心里虽然记挂妻子,却从未向任何人打听。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瑛挨打的时候越来越多,除夕之夜,外面的鞭炮声隐约传来,躺在草堆上的赵瑛心想自己大概是捱不到明年秋天了,与其让孙龙等人破费,不如早死早超生。
赵瑛挣扎着起身,脱下破破烂烂的外衣,抬头望向高处的小小窗口,一步一步移过去,将衣服的一头抛上去,连试几次,终于绕过一根铁条。
衣服两头系成死结,赵瑛用力拽了拽,觉得还算结实,于是又去搬来干草,以做垫脚之物。
一切准备妥当,赵瑛将脖子套进去,只待双脚踢开干草,就能一了百了。
伴随一声清晰的爆竹响,一团雪花从窗外冲进来,倏然四散,仿佛爆竹生出的烟雾。
“世上既没有神灵,哪来的投胎超生?”赵瑛喃喃道,突然又不想死了,小心地挪出脖子。
衣服系得太死,解不开,赵瑛只将干草移回避风处,躺在上面,什么也不想,竖耳细听外面的爆竹声。
九
几名狱卒进入牢房,二话不说,架起犯人就往外走。
赵瑛不解,待要询问,又觉得不会有人回答,转念想,大概是时候到了,灵济宫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提前被处决。
赵瑛不想死,但也不想做无谓的挣扎。
狱卒们将犯人拖到后门,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往外一推,随即关门,再没有人出来。
时近黄昏,街巷上没有行人,赵瑛歪着身子站在那里,完全糊涂了,忍不住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没人应声。
赵瑛又等了一会,这才裹紧衣服,拖着残躯慢慢向巷子口走去。
正月刚过,新春气氛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直到宣武门里街,才有行人来往,个个脚步匆匆,熟人见面,只是点头,连作揖都免了。
赵瑛越发困惑,以为这是在梦中,可身上的伤疼一点也没减少,他这时已经确认自己真是被释放了,思家之情陡增,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向东城的观音寺胡同走去。
观音寺胡同比较长,赵家靠里,赵瑛走到胡同口时,天已经黑了,远远地就看到七八人走来,一人越众而出,几步跑到面前,双手抱住赵瑛,哈哈大笑。
赵瑛吃痛,叫了一声哎呦,对方急忙松手,“我们刚得到消息,没想到大哥已经出来了。”
“二弟,这是怎么回事?”赵瑛认得这是孙龙和几位平时交情不错的朋友,不及叙旧,先问原因,这一路上可把他憋坏了,京城肯定有大事发生,只有他一无所知。
“边走边说。”孙龙道,与众人簇拥着赵瑛,进入胡同之后,继续道:“太上皇复辟,大哥一点不知道吗?”
“复辟?”赵瑛没反应过来,大概半个月前,牢里的狱卒确实变得有些古怪,经常避着犯人切切私语,他没有在意,没想到外面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前皇帝……”
“是郕王。”有人纠正道。
孙龙急忙改口,“郕王病重,大臣拥立太上皇,也就是当今圣上,刚刚大赦天下,我想这是大哥的机会,和众兄弟正要去刑部询问,没想到大哥已经回来了,哈哈,天大喜事。”
赵瑛嗯嗯以对,仍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他一个小小的百户,竟然因为一场复辟而死里逃生,实在是无法想象的奇遇。
主人回归,赵家上下哭成一团,孙龙等人劝解,很快告辞,要等明天给赵瑛接风洗尘。
几月不见,妻子许氏瘦了许多,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沈老七倒是兴奋不已,一个劲儿地说:“全亏了奶奶,好心有好报,全亏了奶奶……”
等沈老七终于告退,许氏才来得及解释:“谁能想到呢,邻居介绍来的女工,竟然是太上皇和娘娘身边的宫女,那时他们住在南苑,生活困苦……前些天特意来问过夫君的事情,也没多说什么,今天你就回来了,这不是上天保佑吗?”
赵瑛目瞪口呆,他用匕首和鲜血证明神仙不存在,结果兜个圈子似乎又回到了原处。
十
赵瑛奉命来到锦衣卫治所,上一次来的时候他是罪犯,饱受拷掠,如今重返,双腿还有些发软,身上的伤疤也在隐隐作痛。
昨天一名军官送来的消息,全家人再次陷入恐慌,赵瑛倒还镇定,“既然不是来人抓我,那就是没事。”
赵瑛被请到后堂,一名相貌儒雅的官员接待他。
“在下指挥佥事袁彬,赵兄受苦了。”官员笑着拱手道。
赵瑛更加吃惊,他听说过袁彬这个人,当初太上皇亲征,不幸落入北虏之手,袁彬一直伴驾左右,回朝之后太上皇被囚在南苑,袁彬也未得重用,如今复辟,袁彬升官乃是意料中事,亲自接见一位得罪的百户,却是意料之外。
赵瑛急忙行礼,“戴罪之人见过袁大人。”
赵瑛还没有恢复百户的身份,不敢自称官职。
袁彬上前,仔细打量赵瑛,叹息道:“锦衣刑具,赵兄都受过了?”
“是。”
“你我皆是过来人,锦衣大狱里哪怕只待过一天,此生难忘,到现在我一进大门,还有点心慌呢。”
“袁大人也……”
袁彬摆摆手,“从前的事情了。”
袁彬请赵瑛落座,闲谈一会,正色道:“赵兄知道自己为何脱罪吗?”
“正待指教。”赵瑛出狱以来听说过种种传言,都觉得不太准确。
袁彬向门口望了一眼,确定没有外人,稍稍压低声音,“赵兄立了大功,陛下也要感激你呢。”
“此话从何说起?”赵瑛想起妻子的话,难道给宫女帮的一点小忙真有这么大的功劳?
袁彬笑笑,“去年十月,灵济宫为郕王祈福,经赵兄一闹,祈福失败,郕王当时就已染疾,转过年来,病情加重,才有复辟一事,这岂不是大功一件。”
赵瑛没敢接话,整件事情越来越匪夷所思,甚至动摇了他早已坚定的不信神之心。
袁彬又笑数声,“赵兄仍不相信神灵?”
赵瑛犹豫了一下,“不相信。就算真有神仙,也犯不着利用我这样一个普通人。”
袁彬收起笑容,盯着赵瑛看了一会,说:“好,锦衣卫正需要赵兄这样的人物。”
赵瑛完全糊涂了。
袁彬起身,“赵兄先回家养伤,过些日子再谈。”
十一
再见到袁彬时,赵瑛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亲朋好友纷纷祝贺,都以为许氏讨好了皇后娘娘,艳羡不已。
“举头三尺有神明,冥冥之中还是有天意的。”几句寒暄之后,袁彬这样说。
“是。”赵瑛不想争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他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可惜天意难测、仙人难遇,自从太祖定鼎以来,朝廷一直在明察暗访,希望能找到一仙半神,赵兄对此事想必也有耳闻。”
“街谈巷议而已。”赵瑛总觉得自己走错了门、见错了人。
“近百年了,神仙见首不见尾,假冒者倒是层出不穷,宫中有意整顿,只缺一位人才。”
赵瑛惊讶地站起身,“袁大人,我……”
“我知道,赵兄不信神,所以由你缉访妖人最合适不过。”
“我……可不管真假神仙,一概不信。”
“赵兄有一句话说得好,如果真是神仙,谁也动不得,如果不是神仙——杀之何妨?”
赵瑛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意思倒也差不太多。
“末将……受宠若惊,不敢领职,请袁大人另选高明吧。”赵瑛有自知之明,他就是一名闲散的百户,没带过兵,没打过仗,更没有抓捕妖人的经验。
袁彬笑道:“赵兄过谦了,实话实说,锦衣卫里人才济济,若说访奸探秘、缉私拿犯、审情问实等等,都不缺人,唯有一种人不好找,就是赵兄这样绝不信神的人。”
“可朝廷的本意是要寻访真仙。”
“真仙另有人寻,赵兄不必考虑,只需专心缉捕假冒者即可。”
赵瑛开始心动了,“我可不分真假。”
“当然,只有一个要求,赵兄再给人定罪时,得有证据。”
赵瑛脸上微红,他当时十分确信周玄亨有诈,却没有能拿得出手的证据,“我听谁的命令?”
“过几天我会调赵兄来锦衣卫北镇抚司,大事小情,直接报给我。”
赵瑛想了一会,“丢魂一案还没完,我要从灵济宫查起。”
“只要有证据,就算是皇宫,你也查得。”
赵瑛深揖,“赴汤蹈火,末将定不让袁大人失望。”
袁彬轻叹一声,“我倒盼着能有‘失望’的时候。”
十二
天顺元年的夏天,赵瑛调任锦衣卫北镇抚司,此后做出无数令人称叹的事迹。
袁彬的宦途起起伏伏,最终由指挥佥事升为都督佥事,赵瑛则一直都是百户,但是常受赏赐,家里越来越富。
妻子许氏再未产子,赵瑛也不纳妾,若干年后,他一次收养了四十个出身古怪的干儿子,组建了一支干练的小队,四处捉僧拿道、斩妖除魔,足迹遍布天下,因赵瑛无子,时人以为这是报应,称之为“绝子校尉”。
前传二
一
梁铁公有一个梦想,不大,但很实在。
乡间良田数顷,大屋七八间,厅堂能容十余人饮酒作乐,卧房能挡寒风苦雨,仓中之粮足够三年之费,箱藏之银用时不缺。贤妻一位,美妾两三人,僮仆三五十名,足矣。当然,还要儿女双全,男儿读书博取功名,乡试中举即可,女儿嫁乡绅之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日子安稳,亲家来往不绝。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梁铁公制定了一个计划。
首先是改名,梁铁公原名“石弹儿”,听着就是穷命,一定要改,“铁公”不错,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都可以这样开头:“在下梁铁公,跟‘铁公鸡’没有半点关系,不过阁下若想向我借钱,务必找个好点的理由。”然后大笑三声,没有意外的话,就可以握着对方的手称兄道弟了。
其次是赚钱,这是重中之重。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这是说天道循环,就算你是秦皇汉武,也有撒手的一天,要将天下让于他人。
财富也是,你看那金银珠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朝在你手,明日入他门,说来说去,也是一个“循环”的道理,譬如流水,在谁手里都是暂时的,最终还是得流走,人人留不住,所以人人可留。
有人说梁铁公是骗子,他自己绝不承认。
我抢钱了?没有。偷钱了?也没有。人家恭恭敬敬把钱送到我手里,就像是水流到我家的一亩三分地里,难道还要筑坝拦着不成?
这不叫骗,这叫循环,天道循环,梁铁公的“赚钱之道”也是循环,所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无悔意。
二
张五娃被梁铁公说得心服口服,当即改名张五公,梁铁公说:“你要做神仙,不是妖怪,叫什么‘蜈蚣’?就叫……张五臣吧,臣服的臣。”
“五臣、五臣……人家要是问哪五臣,我怎么回答?”
梁铁公斜眼道:“天机不可泄漏。”
梁铁公五短身材,怎么努力都打扮不出世外高人的模样,所以他选了一位傀儡。
张五臣身躯伟岸,初次见面总能唬人一跳,但是也有明显的缺点,开口必笑,气势丢得一干二净,怎么也改不过来,所以他干脆不开口,将说话的事情全交给梁铁公。
“进屋之后你就折腾吧,声音越大越好,但是不准砸坏窗户,记住了吗?”每次接到活儿之后,梁铁公都要叮嘱一番。
张五臣点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吞了一下口水,心里想的全是拿到钱之后就能大吃一顿。
三
贺升也被梁铁公说服了。
当时刚下过雨,道路积水,贺升小心翼翼地躲避水洼,对面一名五短身材的道士迎面跑来,嘴里嘀嘀咕咕。
擦肩而过时,贺升终于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贺家要倒霉,贺家要倒霉……”
贺升一把抓住道士,喝问道:“哪个贺家?”
“张家湾的贺家。”
贺家的确流年不利,先是家中发生火灾,损失倒是不大,可男主人贺员外受到惊吓,一个月后竟然病故了,膝下无儿无女,唯有一妾怀上了孩子,偏偏又爱得病,时常吃药,令全族人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操心不已。
贺升是贺员外的族亲,出来买药,撞上这么一位道士,心有所感,不由得放松手,“你这人嘴巴太损,不怕挨打吗?”
道士后退两步,打量贺升两眼,突然调头就跑。
到了这种时候,贺升不得不追,而且还要问个明白,“我就是贺家的人,你把话说明白了。”
道士又退两步,“是你让我说的。”
“我让你说的。”
“好,那我就说实话了。你身上有妖气。”
贺升举拳要打,道士转身又跑,扔下几句白诗,“实话不爱听,贺家要倒霉。世人皆昏睡,唯道得清醒。”
街上的人都在看热闹,贺升再次追上去,问清道士的姓名与落脚处,也不买药,立刻回家向主母郭氏禀明。
次日下午,梁铁公和张五臣一块登门,张五臣人高马大,长须茂盛,直垂腰际,身上的道袍扯下来能铺床,背后的宝剑赶得上齐眉棍,一亮相就把贺宅上下惊住了。
张五臣不说话,绕过影壁,左右看了看,突然迈步疾行,脚下也没个套路,四处乱走。贺家人都不敢阻拦,纷纷避让。
梁铁公神情越发严肃,大声说话,将众人引到自己面前,“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啊,身在险中却一无所知,个个脸上都有妖气,你、你、你,还有你,都有妖气,再这么下去,早晚成为妖怪肚中之食……”
贺家算是富户,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都被这番话吓着了,抬手摸自己的脸,同时望向身边的人,心生惶恐,彼此怀疑。
“后院还有人?”梁铁公严厉地问。
众人顺着瘦小道士的目光看去,只见胖大道士已经止步,站在通往后院的小门前,双臂稍稍分开,像是振翅待飞的肥鸟。
“如夫人住在后院,有孕在身,因此没出来迎接道爷。”贺升回道。
“那就对了,这位如夫人就是妖怪。”
“不会吧。”贺员外的正妻郭氏开口了,在丈夫的遗腹子生下来之前,她就是一家之主,对这个孩子,她有理由比别人看得更重。
梁铁公指着张五臣的宽厚背影,“张三丰听说过吗?那可是本朝太祖爷金口玉牙亲封的神仙,就这样,张神仙也不领情,四处游山玩水,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这位张五臣,就是张三丰的第十一位徒孙,也是最后一位,只因为凡心未泯,被祖师打入凡间,要捉九十九只妖怪,才能重返师门。也是你们家老爷积过阴德,死得又冤,才有张五臣亲来捉妖。我们不要钱,也不收礼。”
“一文钱也不要?”贺升很意外。
“不是说过了嘛,张五臣要捉够九十九只妖,今天这是第八十五只,捉妖就是他的报酬。”
贺升看向主母郭氏,郭氏看向众人,尤其是几位特意请来的族中长老,得到默许之后,说:“空口无凭,捉妖得有证据。”
“那是当然。”梁铁公得到许可,向张五臣大声道:“可以恭请祖师爷了!”
张五臣抬起右脚,重重落地,顺手解下背后的长剑,全身抖动不停,口中念念有辞。
不摆香案、不动乐器,这样的法师可有点特别,众人又是一惊。
梁铁公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身看向周围的观众,“神仙降凡,连皇帝都要跪迎,诸位比皇帝还大吗?”
三十多人急忙跪下,心中纵有怀疑,这时也不敢说出来。
张五臣抖了一会,猛地向前疾奔,冲入后院,很快就听得呼喝声起伏不断,间杂着摔壶折凳的声响,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
众人心惊胆战,道士不起身,他们也不敢动。
梁铁公嘴上不闲着,一会快速诵经,一会介绍张五臣的种种异事,总之不让院子里的众人有提问和查看的机会。
哇——后院响起婴儿的啼哭,众人再无心听道士胡说八道,纷纷起身,梁铁公愣了一下,也站起身,激动地喊道:“妖孽!妖孽出生,再晚一步,你们贺家死无遗类!”
众人似信非信,实在听不出那啼哭声有何异样。
张五臣从后院出来了,手中拎着一只布袋,往地上一扔,袋子里有活物在动,将众人吓得步步后退。
“妖怪……妖怪抓住了。”张五臣脸色变幻不定。
“何种妖物?”梁铁公问。
“狐、狐妖。”
“本尊还是附身?”梁铁公不得不使个眼色。
“附身!”张五臣快要崩溃了。
“所生之物是妖是人?”
“啊?”
“我问你,后院生下的孩子是人,还是妖物?”
张五臣犹豫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是妖,实实在在的狐妖之子。”
四
张五臣一直没弄懂梁铁公的赚钱之道,也从来不问,这本是两人之间的默契,这一次他却要问个明白,“那个女人……死了,就死在我面前,真他妈……真他妈的……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回家干嘛?种地?你连地都没有。”
“我跟着你一年多了,至少给十户人家做过法事,总该攒下点钱吧。”
梁铁公冷冷地看着张五臣,身材虽然矮了一大截,气势却高出一头。
张五臣心生惧意,却没有退缩,“给我钱,我要回家。”
梁铁公叹息一声,“才一年而已,那点钱勉强够路费。天道循环,你才走到一半就不干了?”
“我只是你手里的傀儡,‘循环’的法子你可一点也没教给我。”
“别急。”
“我看你根本就没想教。”
“你若是愿意留下来,我今天就可以传授给你。”
“能学到东西,我当然愿意留下。”张五臣心中不那么愧疚了。
五
贺升赶到城隍庙,看附近无人,快步绕过正殿,到后面来找梁铁公,见张五臣也在场,不由得一愣,“不是说好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们二人不分彼此,我相信他。钱带来了?”
贺升面带狐疑,但还是从怀里取出一只包裹,缓缓递给张铁公,“做得不错,可是那个孩子竟然早产。”
“你若是早点找我帮忙,就不会有这样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贺升摇摇头,松开包裹,“婴儿呢?你们会解决吧?”
张铁公掂掂手里的包裹,淡淡地说:“解决婴儿要另收钱。”
贺升的脸腾地红了,“二百两还不够?”
“一码是一码,你事先也没说会有一个活着的婴儿。”
“多少?”贺升阴郁地问。
张铁公竖起两根手指。
贺升竖起一根食指,“就这些,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梁铁公点头。
“明天一早我送钱来,务必稳妥,我们贺家绝不能让人家指指点点。”
六
“二百两!这么多!”张五臣兴奋得直搓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包裹。
“咱们的生意就是这样,赚钱少的时候吃不饱,多的时候富可敌国,这笔只算是小意思,以后还会有更大的生意,够你吃喝几辈子。”
张五臣由衷地赞叹一声,“真没想到是贺升来给钱,除掉如夫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梁铁公笑了一声,“简单地说吧,贺升私通主母郭氏,想要霸占员外的家产,必须除掉如夫人和肚子里的婴儿,直接动手怕吃官司,所以我就找上门去,提供一点帮助。”
张五臣一下子明白许多,“你怎么知道这两人的心事,还能找上门去?”
“别贪心,这其中的门道你得慢慢学。”
“我不贪心。”张五臣笑逐颜开,突然听到隔壁的哭声,“小家伙怎么办?喂他米汤了,还是哭个没完。”
“交给我就是。”
“你是要……”张五臣做出一个掐的动作。
梁铁公冷笑一声,“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贺升既然只肯出一百两银子,我就要用这个婴儿再换一百两来。”
张五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七
梁铁公带走婴儿,入夜还没回来,张五臣开始担心了,因为梁铁公连贺家的二百两银子一块带走了,分文未留。
“老家伙不会骗我吧?”张五臣心生疑虑,在屋子里自言自语,“他若敢骗我,我……我自己单干!”
可他只学会了施法,待人接物勉强能行,却接不到生意,甚至连生意藏谁家都看不出来。
“不会,老家伙需要我。”张五臣发现自己真离不开梁铁公。
外面传来敲门声,张五臣一跃而起,急慌慌地去开门,“你可回来……”
门外进来的不是梁铁公,而是一根木棍,劈头击来,正中张五臣额头。
张五臣吃痛,哇哇大叫,也不管这是怎么回事,捂着脑袋就往外闯。
乱棍齐下,张五臣被迫后退,最后实在受不得,伏地抱头求饶。
很快有人冲进来,将张五臣捆成一堆。
“你们……你们……”张五臣吃惊地看着四五名公差,不明所以。
外面又进来一人,穿着与普通公差不同,张五臣常在通州、北京一带行走,能认得出来,“你是锦衣卫?”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瑛。”
“我没犯法,抓我干嘛?”张五臣心虚,目光乱扫,希望看到梁铁公来救自己。
屋子不大,赵瑛看了两眼,“另一个呢?”
“就我一个。”张五臣嘴硬。
赵瑛从旁边公差手里接过棍子,照头就打,张五臣躲不开,硬接这一棍,额上立刻又鼓起一个大包,见对方再次举棍,急忙道:“别打、别打……你叫赵瑛,前年在灵济宫杀死老道周玄亨的就是你?”
“是我。”
张五臣气势顿消,“梁铁公带着婴儿出门了,说是天黑回来,现在也不见人影。”
赵瑛放下棍子,迅速下达命令,公差们出屋布置埋伏,屋子里只剩下他和五花大绑的张五臣。
赵瑛拔出腰刀,“我跟姓梁的是私人恩怨,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下,否则的话我只能先斩后奏了。”
“哦。”张五臣恍然大悟,“我就说嘛,怎么连锦衣卫都招来了。”沉默片刻,他忍不住问:“江湖传言你是个不敬神佛的妖魔,你……真不相信吗?”
“你信?”
“当然,举头三尺有神明。”
“可你还是要做伤天害理之事?”
“天道循环,神明借我的手惩罚恶人,消除他们上辈子的业债,这不叫伤天害理,这叫替天行道。”张五臣丝毫不以为耻。
赵瑛冷笑一声,心想这个梁铁公还真有几分花言巧语的本事。
外面响起打斗声,赵瑛将刀架在张五臣脖子上。
张五臣小声道:“不是我多嘴,梁铁公一身本事,就凭那几名公差……”
房门被推开,一名公差兴高采烈地说:“抓到了,不堪一击。”
张五臣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梁铁公被押进来,他挨打比较少,头的包只有两三处,看到锦衣卫也是一愣,“凭什么抓我?”
“你就是梁铁公?”赵瑛收起腰刀,上前问道。
“是我,阁下是哪位?”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瑛。”停顿片刻,他继续道:“还记得那些被你毒倒的孩子吗?其中一个是我儿子,他死了。”
梁铁公脸色骤变。
八
赵瑛难得地睡了一个踏实好觉,结果一大清早还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一名公差惊慌地说:“那两人被抢走了!”
赵瑛大惊,“谁敢如此大胆?梁、张二人乃是锦衣卫北司抓捕的要犯。”
公差正为此事困惑不已,“抢人者也是……也是锦衣卫,说是南镇抚司的校尉,有驾贴,我们不敢不交人。”
九
官场的规矩谁也突破不了,赵瑛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得到指挥佥事袁彬的接见。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由我全权负责丢魂一案吗?好不容易捉拿到两名要犯,为什么会被南司抢走?而且——南司什么时候开始管这种事了?”
袁彬一脸苦笑,“我也是刚刚得知,陛下指派亲信太监坐镇南司,专管寻仙捉妖事宜,南司要走犯人,想必是发现了线索。”
“张五臣乃一无知蠢货,梁铁公专事坑蒙拐骗,既不是妖,也不是仙……”
“据我所知,梁铁公带走一名狐生之子。”
赵瑛恼怒地摇头,“什么狐生之子,全是骗人的鬼话,贺家主母郭氏与族人贺升有染,共谋财产,贺家主人死得就很蹊跷,所谓狐妖产子,全是梁铁公编造的谎言,我已问出口供,证据确凿。”
“那个婴儿呢?”
赵瑛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道:“被梁铁公送走了,他不肯招,可是只要用刑,他肯定会说实话。”
“唉,就交给南司吧,如果真与妖仙无关,他们会将梁铁公还回来的。”
身为主管锦衣卫的指挥佥事,曾经与当今皇帝共患难的袁彬,似乎也不是那么得宠,赵瑛没再纠缠下去,心里却对南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十
赵瑛没想到,自己这一等就是五六年。
天顺八年,二度称帝的皇帝驾崩,庙号英宗,新帝登基,改元成化,袁彬升为都指挥同知,终于接管南司,第一道命令就是将赵瑛从北司调至南司。
赵瑛到任之后立刻追问梁铁公的下落,结果南司上下竟然没人知晓内情,只是送来一堆簿册,请百户自行查找线索。
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赵瑛看完了文书,什么也没说,回家休息去了,南司众人松了口气。
三天之后,赵瑛带来一纸命令,袁彬亲笔书写,盖着锦衣卫印,还有皇帝的几句批语,凭着它,赵瑛直接进入南司内书房,随意查看最为机密的文件。
南司的确查过许多案子,很多时候冠以北司的名义,其中一些就是赵瑛过去几年里领办的,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南司想从这些装神弄鬼的案子当中追查妖仙的下落,结果正如赵瑛所料,全都一无所获,不过书写人很聪明,每次都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尾巴,或是一缕清烟,或是一束白光,或是一声异响,总之无法解释。在一份文书中,书写者甚至大胆写下自己的猜测:神之不欲见人乎?人之心志不诚乎?天意难测矣。
赵瑛冷笑一声,真想在后面再加上几行字:神仙见首不见尾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妖怪也不见一只?
两天之后,赵瑛终于在故纸堆中找到梁铁公的内容。
记载很是简略,无非是用刑与口供实录,没有出人意料的内容,随后梁铁公被收监,看样子并不受南司的重视。
赵瑛继续看下去,在梁铁公入狱一年以后,他的名字又出现在文书中,更加简略,通常是被带出去配合查案,事后归监。
渐渐地,梁铁公被带走得越来越频繁,天顺六年二月初九,他又一次出监,从此再无下落,既没回来,也没有死讯,就此消失无踪。
南司没人愿意说实话,赵瑛直接去见顶头上司袁彬。
“这个叫云丹的是什么人?这些年来,每次都是他带走梁铁公,最后一次没有归还人犯,而且他的名字很少出现在其它文书当中。”赵瑛调至锦衣卫七年多了,从未听说过此人。
袁彬沉默良久,最后道:“你明天再来见我。”
袁彬在锦衣卫为官多年,历经起伏,曾是英宗皇帝的亲信,也曾在内斗中败给同僚远贬它方,最终,他是胜利者,掌控了整个锦衣卫,包括南北镇抚司,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仍然不由他做主。
袁彬认识云丹,正因为如此,他要向某人请示之后,才敢向一名百户透露实情。
次日再会,袁彬与赵瑛闲聊多时,将近半个时辰之后,才说道:“陛下早就知道你。”
赵瑛垂头,没有接话,他已猜到袁彬所要请示的“某人”必是当今皇帝。
“南司寻找仙人的下落不是一天两天了。”袁彬继续道,叹了一口气,“太祖曾经派人寻找神仙张三丰,几度封号,甚至专为张三丰建立宫观,永乐皇帝登基,也曾派人遍访天下名山大川,晚年时将寻仙的任务交给了南司。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找到一位真神仙。”
赵瑛仍不接话,因为他觉得原因非常简单,简单到谁都不愿意承认。
“先帝英宗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初落难北虏,只有我陪在身边,先帝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也不气馁,坚信自己是真龙天子,必有神灵护佑。结果天下人都看到了,先帝不仅安全返回京城,还真的复辟了。若说没有神灵相助,怎么可能?”
赵瑛继续沉默,心里其实想问,既有神灵相助,为什么只帮英宗复辟,却要害死保卫北京城的大忠臣于谦?
“当初调你到锦衣卫北司,一是你家曾对南宫有恩,二是想摒除假仙,可是——”袁彬苦笑一声,“这些年来,你做得太成功了,一位神仙也没留下。”
这是功劳,也是罪过,赵瑛因此一直都是百户,寸官未升。
“皇帝富有天下,为什么非要寻找神仙,给奸人可趁之机?”赵瑛问道。
“长生。”袁彬只回答两个字,解释得清清楚楚,“不过事情有变化了,先帝那么虔诚地相信神灵,未到不惑之年却已驾崩,当今圣上以为,世上必有神仙,但是神仙不会与凡人来往,苦寻无益,不如不寻。”
只差一步,皇帝就会承认世上根本没有神仙,赵瑛也不能要求得更高了,“陛下英明。”
袁彬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函,“去趟广西,那里正在剿灭叛匪,军情以外,你尽可以做主。”
十一
云丹是名太监,四十多岁,看罢皇帝的亲笔手谕,他笑了,然后双手捧信送还原主,说:“百户大人今后就是我的新上司了,失敬。”
云丹相貌儒雅,颔下无须,显得更年轻一些,虽然拱手带笑,却没有多少尊敬之意。
“我要梁铁公。”赵瑛由京城千里迢迢赶到广西,目标并非一名太监。
“真是遗憾,大人来晚一步,梁铁公——已经仙去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
“十多天前,官兵攻破大藤峡叛贼巢穴,梁铁公随军深入,不幸遇害。”
赵瑛一个字都不相信,“你在前年将梁铁公带出锦衣卫南司,一直没有归还。”
“嗯,这两年来我们东奔西走,一心做事,没机会回京,但是事事上报,百户大人没看到吗?”
“南司没有记录。”
“那就是在宫里了。”云丹回视赵瑛,面上依然带笑,全无惧意,更不在乎对方相信与否。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赵瑛明白,自己碰上对手了。
十二
这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一根烧焦的木头,从头到脚乌黑一片,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这是梁铁公?”赵瑛问。
“正是,而且死得很蹊跷,烧死梁铁公的非是凡火,而是神火。”
“神火?”
“同去的数十名官兵亲眼所见,梁铁公乃是自燃,周围百丈之内绝无明火。”
赵瑛瞥了云丹一眼,“你要小心,当今圣上不相信这一套。”
“我只管实话实说,不管信与不信。”
赵瑛嘿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赵大人。”云丹叫了一声,“你也要小心,先帝初登基时,也不相信神明,两年之后不得不信。”
再给赵瑛一百年,他也不信。
十三
大藤峡是两广叛贼的老巢,被官兵改名为“断藤峡”,沟壑众多,战后官兵四处搜索,仍能捕获大量俘虏。
赵瑛跟随将士们走遍了整个峡谷,亲眼见到了梁铁公自燃之处,那是一座平坦的峰顶,烧过的痕迹还在,没人敢于靠近,赵瑛一个人观察多时,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不死心,继续调查下去,上至带兵的将军,下至挑担的役夫,只要遇见就聊几句,他相信,事实就在众说纷纭之中。
赵瑛再回到军营里,已是二十天以后,大军遣散,只留少数人驻守,朝廷旨意已到,众将士皆得厚赏,营中一片喜悦。
赵瑛不顾风尘仆仆,进营之后立刻求见大帅韩雍。
韩雍以文臣提督军务,一举平定两广,深得朝廷赏识,风头正劲,但他还是抽出时间接见这名心急的百户。
见礼毕,赵瑛道:“听闻军中欲阉割数千童子送往京城,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这些儿童都是叛贼之子,按律该斩,如今网开一面,也是他们的造化。”
“这不是大人的本意吧?”
韩雍眉头微皱,开始觉得这名小小的百户有些无礼了,“朝廷命我提督两广军务,军中一切自然都是我做主。”
赵瑛拱手道:“大人休怪,我听到一些传言,声称军中太监以献俘为名,其实是要造‘子孙汤’。”
“子孙汤?”韩雍眉头皱得更紧,他实在不愿参与到太监的事情当中去。
“就是能让太监重新长出子孙根的一种汤药。”
“哈。”韩雍忍不住笑出声来,“滑稽。”
赵瑛没笑,“确实滑稽,但是太监们相信,而且真的在做,那几千名男童的……东西就是重要药材之一。”
韩雍收起笑容,“不只是男童,也有女童。”
“女童是障眼,太监们要的是那些男童,而且这些儿童不都是叛贼之子,许多是从外地拐买来的,太监云丹一直在追查此事,到了广西却与其他太监同流合污。”
韩雍沉默多时,“你来晚了,那些男童恐怕都已经受过刑。”
“能救几个是几个,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太监们得逞。”
“子孙汤……不会真有用吧?”
“当然没有,可是太监试过一次之后,就会用更凶残的手段尝试下一次。”
韩雍这才明白事情有多严重,缓缓道:“我奉命来两广提督军务,剿匪以外的事情不归我管,但是你可以,你有陛下的亲笔谕旨。”
十四
赵瑛坐在屋中,静待来客。
未经通报,云丹直接闯进来,面皮涨红,再无半点儒雅之气,不客气地指着赵瑛,“你好大胆!”
赵瑛盯着太监,“你知道得太晚了。”
云丹脸上忽青忽红,“别以为一时得势就能只手遮天,你只是一名小小百户,与陛下隔着好几层哩。回京之后我随时能见陛下,你能吗?”
赵瑛得承认,虽然受到重用,但他从未得到过皇帝的召见,无论大事小情,都要通过上司袁彬传达,而袁彬并不是时时受宠。
“我能拿出无可置疑的证据,你能吗?”赵瑛曾在证据问题上深受其害,调到锦衣卫之后,特别小心在意。
云丹脸色更红,“你在挑战我们所有人,记住我的话,等当今圣上对长生不老感兴趣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云丹转身就走。
赵瑛又坐了一会,起身出屋,叫来一群军士,这些人都是韩雍拨来的,受他调遣。
“去太监的库里,将所有‘药材’扣押,那都是查案的证据,一分一毫不准丢失,更不准被任何人拿走。”
众军士领命而去,只要责任有人承担,他们愿意接受这样的命令。
赵瑛带领少数士兵,前往附近的一座军帐。
几十个孩子挤在里面,小的五六岁,大的不过十四五岁,木呆呆地或坐或站,眼中充满了恐惧。
赵瑛只来得救下这些孩子,其他人都已受刑,正在静养,准备送往京城。
“你们是一群独特的人。”赵瑛看着这些孩子,心中涌起遏制不住的同情与愤怒,但是声音依然平缓柔和,就是这个声音,将让这些孩子牢记终生。
“传言说你们是狐妖所生,被送到鬼母处抚养,姑且承认传言都是真的吧。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出身与来历,你们全都姓胡,古月胡,中间一个桂字,桂花的桂,还有一个字,容我慢慢想。”
赵瑛下定决心要救这些孩子,他觉得云丹的确说出了一些真相,皇帝早晚会对长生不老感兴趣,到时又会热衷于鬼神之事,“狐生鬼养”四个字或许就是这些孩子的护身符。
至于烧焦的梁铁公,赵瑛相信,只要盯住云丹等人,自己还会再见到他。
第一章 成化十三年
明朝成化十二年,京城发生了两件奇事。
一是七月初七,妖狐夜出,杀一人,伤二人,越城墙而遁,从此之后,每隔七八日,妖狐必现,或杀或伤,受害者身上都留有极深的利爪伤痕。
二是这年冬天,竟有妖人混进皇宫,而且不是一次两次,和普通人串门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虽然没有靠近寝宫重地,但也足以骇人听闻。
妖人名叫李子龙,被抓之后承认是自己派出了妖狐。果如其言,没有了主人,妖狐再未现身,伤人事件终告结束,民心始安,踏踏实实地准备过年。
有人因此受罚,有人因此升官,对这两件事,却仍有极少数人心存疑虑,百户赵瑛就是其中一位。
赵瑛的身份颇为特殊,是一名锦衣卫,在南镇抚司任职,专门负责缉拿妖贼,尤其是那些假冒神仙的奸恶之徒。
多年以来,赵瑛战功卓著,捉拿妖贼三百余人,救下的无辜者几倍于此数,他因此获赏颇丰,也因此难以升官。没办法,在南司,最大的功劳是找到真神仙,而不是揭穿一桩桩骗局。
就是赵瑛带人活捉了李子龙,证明此人不过是又一个骗子,没有半点法力,可是经过锦衣卫的拷讯之后,两件事情居然联系在一起。
再往前几年,赵瑛一定会力证所谓妖狐全是骗局,现在的他则听之任之。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赵瑛早已年过五十,明白了“天命”所在,因此性情大变,常对手下的校尉说:“表面上南司管理本卫军匠,实际上这里是除妖司、寻仙司,暗地里搜寻长生不老之术,骨子里——”每说到这里,赵瑛都会露出调皮的微笑,好像他还是十几岁的无赖少年,“咱们不过是在抓犯人、领俸禄,养家糊口而已。当然,这份差事不错,瞧我家的宅子,已经翻修过两次,一次比一次大。我老了,住不惯更大的宅院,你们还年轻,努力进取,没准有机会攒一座更大的府第。”
校尉们这时都会发出笑声,纷纷谦虚地表示,自己没有义父的本事。
赵瑛手下共有四十名校尉,都称他“义父”,赵瑛也将这些年轻人当成亲儿子看待,可以骂,可以打,可以呼来喝去,但是不允许别人欺负他们。
最近几年,赵瑛的生活越来越简单,天不亮就起床,由丫环服侍着穿衣洗漱,在院子里打一趟拳,然后去前厅坐下,一边用早餐,一边听取义子们轮流回话。日出三竿,赵瑛出宅,通常由四名义子护送,出观音寺胡同,走东长安街,过左右门,进西公生门,到锦衣卫治所,路程不远,步行即可。
通常衙门里这时早已开始公办,赵瑛来得比别人都晚,他在南司任职,却极少参拜本司官吏,而是直接去后堂拜见顶头上司袁彬。
袁彬不仅是赵瑛的上司,也是这名执拗百户的保护者,成化八年,袁彬曾发过牢骚:“赵瑛,你做得太绝了些,不分妖仙,只要经你手,全是假冒,个个都是骗子,就没有一桩案子内藏隐情?瞧瞧其他人是怎么做的,多少留点余地,万一事后真有异人现世,你也不至于狼狈不堪。”
赵瑛太了解南司同僚的手段了,明明是一桩不大的案子,非要引出天理昭彰、报应循环,暗示背后有鬼神安排。
他从不这样做,如果有人莫名身亡,如果出现难以解释的异象,躲在背后的绝不是鬼神,通常是一颗贪婪的心。
成化八年,赵瑛正好五十岁,心中明镜透彻,却也因此意兴阑珊,没有与上司争辩,只是从此之后变得怠惰,极少四处走动,将案子全交给义子们办理,自己则扩充宅院、采买美女,打算安享晚年。
成化十三年正月下旬的一天,残冬未尽,路上半雪半水,赵瑛像往常一样,带着四名义子前往锦衣卫衙署,一路上闲聊,谈的是中午和晚上该轮到谁请客喝酒。
袁彬比赵瑛的年纪大得多,如今已是鸡皮鹤发的老朽,坐在椅子上时常打盹,一般下属都不敢叫醒他。
赵瑛也不敢,自行搬来凳子,坐在下垂手,默默地等着,袁彬睡得并不踏实,很快就会醒来,呼噜声一停,赵瑛立刻大声道:“就是这些,大人还有何吩咐?”
袁彬惊醒,唔唔几声,含糊道:“没有了,很好,你做得很好。”
“下官告退。”赵瑛起身便走,与其在这里与上司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他更愿意回家里待着。
“等等。”袁彬叫住赵瑛,皱眉想了一会,“我说过西厂的事情吗?”
“西厂?”这是赵瑛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对,西厂,昨天才设立的,和东厂差不多,但是……在西边。”
赵瑛点头表示知道了,以为这又是宫中太监争权的结果,原本有一个东厂,现在又有了西厂,以后还不得有北厂、南厂?
“大人要我做什么?”赵瑛没太在意,他一直是锦衣卫里的闲云野鹤,除了袁彬,不听任何人的命令。
袁彬举手轻轻敲了几下额角,像是感到头疼,过了一会才说:“你被借调到西厂了。”
“什么?”赵瑛这才大吃一惊,按惯例,东厂由太监坐镇,下面的校尉都从锦衣卫借调,赵瑛从来没参与过,没想到西厂一设,居然轮到自己要去给太监办事,“大人……”
袁彬无力地挥下手,“不必推辞,只是几天而已,把李子龙和妖狐的事情说清楚,很快我就会把你要回来。今天就去,西厂在灵济宫附近……什么地方,你自去打听吧。”
袁彬闭上双眼,似乎又睡着了,他七十多岁了,能够“随心所欲”,“知天命”的赵瑛比不了。
赵瑛没办法,走出后堂,叫上四名义子,去往西厂报到。
一路上,赵瑛少言寡语,四名义子倒是对西厂很好奇,猜测是宫里的哪位太监获此恩宠,竟能在东厂之外再设新厂。
灵济宫位于西城,离锦衣卫衙门不算太远,赵瑛与此地颇有渊源,当初还年轻的时候,他在灵济宫杀过人,侥幸脱祸,调到锦衣卫之后,又抓过好几名招摇撞骗的灵济宫道士,双方结仇颇深,二十余年没有往来。
赵瑛派一名义子前去打听情况,尽量避免与灵济宫道士见面。
义子很快带回消息,新设立的西厂位于灵济宫对面,不必通过道士引见。
西厂原是一座废弃的旧厂,庭院不整,房屋破旧,匾额还没有挂上,数十名役夫正在忙碌地到处打扫。
赵瑛站在门外,又派一名义子进去通报,很快有一名老太监出来,笑着将赵瑛请进署内,“请百户大人稍候,厂公还在宫里没出来哩。”
老太监名叫云丹,是赵瑛得罪过的诸多权贵之一。
所谓债多了不愁,赵瑛早已心无挂碍,老太监笑,他也笑,拱手问道:“敢问厂公是哪一位?”
“汪太监。”云丹随口道。
赵瑛想不起宫里有哪位权阉姓汪,也不多问,进正厅落座,一眼看去,陈设寒酸,心想这位汪太监不知是真清廉,还是没来得及铺设。
云丹命人上茶,寒暄几句,感慨道:“十多年了吧?我老了,赵大人也显老。”
“嗯。”赵瑛想起上司袁彬,于是垂下头,微闭双眼,露出昏昏欲睡的疲惫模样。
云丹自顾说下去,“当年咱们之间有过一点误会,现在想起,真是可笑,同为陛下办事,有什么可争的呢?”
“可笑。”赵瑛含糊应道。
“现在好了,咱们又有机会共事了。”
赵瑛抬起头,“我不行啦,筋骨疲软,比不得云中官,我此来向西厂交接一下,还得回家养病。”
“嘿,赵大人不久前生擒妖人李子龙,谈何‘筋骨疲软’?”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云中官不信的话就去问我房里的丫环。”
云丹笑容僵硬,“陛下交待的事情,就算真有重病,也只好勉力为之。赵大人,只是抓住李子龙不行,还得找到妖狐,此事必然着落在你身上。”
赵瑛摇头,“伤人的并非妖狐,与李子龙也没有半分关系。”
“李子龙的供状可不是这么说的,赵大人,你只管捉妖,别的事情不归你管。”
“有妖才能捉,没妖我捉什么?”
云丹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赵瑛,我早就对你说过,等当今圣上在意长生不老之术,就是你失势之时,现在时候到了。”
赵瑛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早在成化八年他就明白风向已变,因此一点都不意外。
“我本来就是一名小小的百户,从未有过权势,哪来的‘失势’?我要告辞了,请转告厂公,明天我再来拜访。”
不等云丹许可,赵瑛起身走了。
老太监只是冷笑,并不阻止,等赵瑛到了厅门口,他说:“有件事赵大人应该知道,新任厂公姓汪讳直,是从广西断藤峡送来的。嘿,世事无常,当初赵大人阻止我们动刑,厂公却感激当年那一刀哩。”
赵瑛站住,再次迈步,叫上义子一块离开西厂。
他的四十名义子也是从断藤峡招来的,与汪直算是同乡,命运却在十几年前背道而驰,少数人被赵瑛救下,免去宫刑,成为锦衣校尉,多数人入宫成为阉侍。
如今,两拨人都长大了。
回家路上,赵瑛沉默不语,义子们也不敢开口,路过西公生门时,赵瑛往里面望了一眼,却没有进去,他不想去锦衣卫找上司袁彬求助。
到了家中,赵瑛叫来身边的所有义子,希望找出几位得力助手,能与新设立的西厂抗衡。
“打点精神,尽快找出那只所谓的‘妖狐’,我的一条老命,还有你们的前程,皆系于此。”赵瑛本想指定一名头目,可是走了一天,实在太累,想了一会,说:“等胡桂扬他们回来再定计划。”
还有几名最为得力的义子在外未归,赵瑛想等一等,不愿仓促行事。
老百户没吃晚饭,早早上床,他曾经进过锦衣卫大狱,身上的几处伤痕迄今仍隐隐作痛,需要丫环轻轻摩挲身体,才能安然睡去。
当晚三更,妖狐再现,目标正是锦衣百户赵瑛。
第二章 懒人胡桂扬
永乐年间,皇帝亲定功赏斟合,用于战时当场奖给奋勇作战的将士,战后可凭此领赏,斟合牌子上分别刻有不同的四十个字:神威精勇猛,强壮毅英雄,克胜兼超捷,奇功奋锐锋,智谋宣妙略,刚烈效忠诚,果敢能安定,扬名显大勋。
赵瑛收下四十名义子之后,第一件难事就是取名,当时有传言说这些孩子皆是各地狐妖所生,于是全都姓胡,又有传言说孩子们在断藤峡曾由鬼母抚养,所以中间皆有一个“桂”字,末一字就是这四十字。
许多孩子自幼就被拐卖,记不得生辰八字,赵瑛于是按个头排序,依次用字,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身高参差不齐,名字却没有变。
胡桂扬按个头当初排在倒数第五,如今已经超过大多数同伴,说不清确切年纪,应该是二十出头,若说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字——懒,文不成武不就,别的义子独立门户之后,都在观音寺胡同附近赁屋买房,只有他搬到了更北边的史家胡同二郎庙旁边,为的就是离义父远一点,少受管束。
赵瑛从西厂回来,特意提到他的名字,令当时在场的众义子十分意外,私底下都以为这是义父一时嘴误。
胡桂扬本人也很意外。
昨天他没去赵宅点卯,并非有事在身,而是在家白日睡觉,傍晚时分出去闲逛,找家馆子吃面,听人说起刚刚设立的西厂,他插了一句,“嗯,我要有活儿干了,赶快回家多睡一会儿。”
起床不到一个时辰,胡桂扬又躺下睡着了,而且是呼呼大睡,好像劳累了一整天。
次日上午,胡桂扬被梆梆的敲门声吵醒,一骨碌坐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胡乱穿衣,趿着旧鞋去开房门。
他的家不大,向东的三间屋子,天井仅容转身,院门极少上闩,熟人可以推门入院,直接敲打卧室的门。
胡桂大当年是倒数第二高的孩子,十多年过去,终于荣升倒数第一,愧对这个“大”字,他自称有二十多岁,怎么看却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是少数还没有自立门户的义子,经常负责跑腿,人缘极佳。
胡桂大脸上有汗,神情也比平时严肃,盯着胡桂扬看了一会,说:“义父没了。”
“走丢了?”
“不是。”胡桂大摇头,“义父……过世了。”
胡桂扬慢慢穿好外衣,重新提上鞋子,然后道:“义父年纪不小了,这几年沉迷于酒色,也是时候了。”
“什么啊,三六哥,义父身体好好的,走得可有点不明不白,昨天还说等大家聚齐之后,一块抓捕狐妖。”
“咱们这下子群龙无首了。”胡桂扬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可不是。三六哥,你怎么……一点都不在乎啊,那是咱们的义父,他老人家……”胡桂大显出哭腔。
“现在哭也没用啊。”胡桂扬拍拍三九弟的肩膀,“你也别急,等出殡的时候再哭不迟。嗯……你找我有事?”
胡桂大吃惊得忘记了悲哭,“义父过世,咱们总得……”
胡桂扬连连点头,“对,应该过去看看。”随手带上门,拽着胡桂大往外走,到了院门突然问道:“义父留下遗嘱了?”
胡桂大气愤至极,“三六哥,你、你怎么这样?”
胡桂扬笑着搂住三九弟的肩膀,一块出院,也不锁门,向巷子口走去,“我就是想知道小柔归谁了。”
胡桂大气得脸通红,小柔是赵瑛身边的四名丫环之一,最受宠爱,年纪虽小,义子们却都当她是半个干娘,从来没有不敬之意。
走不多远就是二郎庙,胡桂扬看着庙门,长叹一声,满是忧伤。
胡桂大总算原谅几分,“三六哥,不必太伤心,义父早就说过,对大家都有安排。”
胡桂扬摇摇头,“我叹的不是这件事,春院胡同来了一位新姑娘,今天要到二郎庙里上香,我想我是没机会见着了。”
胡桂大挥拳向三六哥肚子打去,却被胡桂扬搂住了脖子,用不上力,只得大声道:“大家都说你不孝,结果你还真是这样,白瞎义父疼你一场,昨天还提起你的名字。”
“提我的名字?”胡桂扬对这样的殊荣颇感意外。
“对啊,义父说等胡桂扬他们回来再定抓捕妖狐的计划。”
胡桂扬松开三九弟,“‘胡桂扬他们’——只说我的名字,没提别人的?”
胡桂大摇头。
“昨天还有谁不在家?”义子们习惯将赵瑛的住处称为“家”。
“大哥和二三哥在通州,十三哥、十五哥、三一哥在南京,十六哥、二四哥、二八哥在太原,其他人都在。”
胡桂扬嗯了一声,大哥胡桂神一直是义子团的首领,十三哥胡桂兼聪明机敏,被义父视为军师,十六哥胡桂奇武功超群,常常执行最艰难的任务,其他义子当中还有三五位颇受重视,不管怎么论,胡桂扬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
“义父是不是说错名字了?”胡桂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胡桂大也不客气,两手一摊,“大家都这么说。”
崇文门里街向来热闹,这时已是车水马龙,两人靠边行走,路上胡桂大讲述了昨天发生的事情,他是四名随从之一,去过西厂,亲眼见到义父出来之后面色阴沉。
“听说新任厂公名叫汪直,也是断藤峡人氏,我还说今后有靠山了,可是看义父的样子不太高兴,可是义父昨天没见着汪直啊,可是那个老太监好像已经断定义父与汪直合不来……”胡桂大一口一个“可是”,满腹疑惑。
胡桂扬一点都不关心,抬头看看天,“真是好天气,再过不久,就能出城踏青了。”
“三六哥,你就不能有点人情味儿吗?”胡桂大对这种反应很不满。
胡桂扬笑道:“人情人情,人活着才有情,死了什么都不剩,义父不信鬼神,干娘过世的时候,义父也没哭天喊地。”
胡桂大扭过脸去,再不跟三六哥说话。
在观音寺胡同巷口,老五胡桂猛迎面走来,“三九弟,快去锦衣卫通报袁大人。”
“这么多兄弟,就让我一个人跑腿啊,我还没见义父最后一面呢。”
“快去。”胡桂猛喝道,老大胡桂神不在,他就是留守诸义子的头目,胡桂大不敢不听,嘀嘀咕咕走了。
胡桂猛年纪比较大,当年被收养的时候就已经十四五岁,如今年近三十,个子没怎么长,只是越来越敦实,肤色较黑,胡子几寸长,看上去更老成一些。
“三六弟,到我家去说话。”胡桂猛就住在胡同口左手第一家。
胡桂扬笑道:“五哥,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吧。”
胡桂猛向来不苟言笑,这时更是神情冷峻,“好吧,我就有话直说了。咱们四十个人当中,七人已经当上锦衣卫,剩下的人义父一直在努力推荐,可惜他老人家突然过世,推荐的事得有人立刻接手,否则的话,你们都可能半途而废。”
胡桂猛已经是锦衣卫校尉,胡桂扬还不是,“五哥想着我们。”
“自家弟兄不必客套,我想着你们,你们也得想着我。”
胡桂扬眉毛一抬,表示不解。
“弟兄当中,数你聪明,只是不爱显露,义父昨天偏偏提起你的名字,想必也是因为这个。三六弟,记住,你得着我的承诺了,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是肯定会将你保入锦衣卫。”
“那敢情好。”胡桂扬笑了笑,“起码月月有俸禄,手头会比现在宽绰。”
三六弟胸无大志,胡桂猛早有了解,嘴角微露笑容,带头向胡同里走去。
半途中,胡桂扬说:“三九弟说义父死得不明不白。”
胡桂猛脚步稳健,头也不回地说:“别听那小子瞎说,义父年纪大了,身上的伤一直没好,事发有些突然,但也算早有预兆。就是今天早晨,丫环小柔起床之后见义父不醒,吓得胡言乱语,到处喊‘妖狐杀人’,现在已经冷静,说妖狐是她的噩梦。”
“小柔自己就是义父过世的预兆之一。”胡桂扬笑道。
“人死为尊,管好你的嘴,今后进了锦衣卫,更要谨言慎行。”胡桂猛不喜欢三六弟的轻浮调侃。
胡桂扬偷着吐下舌头。
赵宅的院墙门楣并不高大华丽,占地却不小,十几名尚未独立的义子都住在这里,加上奴仆,将近百余人。
死讯刚刚传出,赵瑛的亲朋好友纷纷赶来,街上、院里都是人,彼此叹息不已。
胡桂扬排行三十六,又没成亲,本不该独立门户,两年前他自己非要出去单过,谁也阻止不了。
胡桂猛觉得已经说服了三六弟,于是急行几步,去与义父的好友打招呼。
胡桂扬在人群中慢慢前行,碰到熟人就点点头,绕过影壁,院子里的熟人更多一些,一看到胡桂扬,七八名义子同时拥上来,将他团团包围,也不管外人在场,几乎同时小声问道:“大哥和五哥,你支持谁?”
“啊?”
有人想将胡桂扬拽走,其他人则抓住另一条胳膊,争来抢去。
“义父走了,咱们需要一位当家作主的人,大哥当之无愧,咱们都应该听他的,他马上就会从通州赶回来。”
“大哥天性懦弱,保不住这个家,五哥秉持公正,和锦衣卫上司的关系也最好,由他当家才妥当。”
胡桂扬甩不开众弟兄,只好拖着他们往角落里避让,然后苦笑道:“什么时候我的意见这么重要了?再说义父不是立过遗嘱吗?一切听义父的安排就是。”
一名义子拨开众人,盯着胡桂扬,“义父曾经说过有遗嘱,可是谁也没找着,它在你这里,对不对?”
胡桂扬惊讶道:“怎么会在我这里?”
“义父生前唯独提起你的名字,其中必有原因,不是遗嘱,还能是什么?三六弟,这就公开吧,义父指定谁当家,大哥还是五哥?”
胡桂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昨天自己还逍遥自在呢,今天怎么就摊上这么大的事情?早知如此,中间就不该出去吃饭,一觉睡到现在多好。
不等他给出回答,后院突然跑出来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指着庭院里的众多义子,声嘶力竭地大叫:“妖狐!妖狐!你们全是!”
第三章 躲不掉
外面的叫喊声还在持续,胡桂扬趁乱跑到一间无人的屋子里,坐在一张椅子上,吐出一口气,打算休息一会。
房门响动,又有人进来。
胡桂扬抬眼瞧了瞧,没吱声,那是一名陌生的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青衣小帽,面带微笑,在此时的赵宅里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却不令人讨厌。
“女人总是这么麻烦。”少年四处打量,“这是什么地方,摆这么多刀剑?”
屋子两边排列兵器架,刀枪剑戟俱全,角落里散放着几具弓弩和出鞘的刀。
“演武堂。”胡桂扬没起身,也没问对方的来历。
“原来如此,兵器可不少。”
“是啊,锦衣卫同僚来拜访的时候,都不敢进这个屋子。”
“怎么,锦衣卫怕兵器?”
“他们怕不得不将这家的主人抓起来。”
少年大笑,慢慢走到胡桂扬面前,“你是赵百户的义子,为何不出去帮忙?”
“坐在这里别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忙。”
外面的叫嚷声时高时低,胡桂扬全当没听见。
“也对,赵百户义子虽多,总有尊卑之别,老大胡桂神不在,通常由老五胡桂猛当家,何况还有赵百户的几位老哥们儿,还制不住小小的一名丫环?照此说来,外面那些人还真是添乱了。”
胡桂扬没接话,对他来说,休息就是休息,连交谈都觉得累。
少年又绕一圈,“你坐的椅子是赵百户的吧?”
“这是赵宅,一切都归义父所有。”
“呵呵,我是说这张椅子从前是赵百户的座位吧?”
“嗯。”
“他对你们不太严厉?”
胡桂扬瞥了少年一眼,“抓着就是一顿打,抓不着就没事,现在他再也抓不着了。”
少年笑着摇头,走开几步,从地上拣起一柄刀,挥了两下,又扔回地上,“赵百户的在天之灵或许在看着你呢。”
“那又怎样?”
“你不怕惹恼阴魂?”
胡桂扬动动屁股,坐直一些,“世上若是真有阴魂,人人都应该期盼亲人之魂回来,以慰相思之苦,世上若是没有阴魂,怕它做甚?”
“不愧是赵百户的义子。或许是因为阴魂害人,所以大家不敢召它回来。”
“汉武帝召过李夫人的魂,唐玄宗召过杨太真的魂,没见美人的魂害人。”
“帝王之家当然与平民百姓不同。”
“所以鬼魂也是欺软怕硬,敢害百姓,不敢动帝王,那官员呢?比如大将军,比如大学士,鬼魂害不害得?究竟几品才得安全?罢官之后还有没有护持?英宗皇帝被困在北边的时候又怎么算?”
胡桂扬说一句,少年摇一次头,最后道:“看来你深得赵百户真传,不信鬼神。”
“信亦可,不信亦可,现在看来,不信没什么坏处,还能省一笔香火钱,所以还是不信的好,如果哪天鬼神真出现在我面前,再信不迟,鬼不好说,神总不至于那么计较吧?”
少年仍然不停摇头,脸上还是带笑,“赵百户的经历还不是警醒吗?无儿无女,一身伤病,最后暴毙而亡,死后不到一天,家里就乱成一团。”
“无儿无女?义父有四十个愿意为他卖命的干儿子。一身伤病?御医给他开药方,美女给他推拿,世上没多少病人有这样的享受。暴毙而亡?义父早已看淡了生死,比修行半辈子的僧道还要透彻,才不在乎今天死还是明天死。乱成一团?丫环想为他报仇,干儿子争着继续维持这个家,多少人家想乱成这样却不能。”
少年改摇头为点头,“怪不得赵百户这么看重你,临终前唯独提起你的名字。”
换成胡桂扬摇头,“那你可弄错了,义父看重一些人、喜爱一些人、相信一些人,其中都没有我。我是赵家的大懒虫,义父如果真提起我的名字,那也是一个误会。”
外面的叫嚷声消失了,好像人都走光了。
“你还记得从前的事情吗?”少年突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多久以前?”
“十多年前,你也是在断藤峡跟随赵百户来京的吧,看你的年纪,当时应该记事了,还记得比那更早的经历吗?比如你是怎么到的断藤峡?”
胡桂扬想了一会,“据说有人当时给我们都喂过药,所以大家将断藤峡之前的事情都给忘了。”
“若非鬼神,谁有此药?”
“若是用药,谈何鬼神?”
少年大笑数声,转身向门口走去,数步之后立住,“我叫汪直,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你一推门进来,我就知道厂公到了。”
“哦,我哪里漏出破绽?”
“没有破绽,所以我才认得,厂公的年纪、装扮与街谈巷议中一样,又是陌生人,却对义父极感兴趣,只能是你了。”
汪直愣了一下,“街谈巷议?我的名字已经进入街谈巷议了?这可不是好事。”他推开门,忍不住又说一句,“世上确有鬼神,否则的话,为什么同样来自断藤峡,你们成为锦衣卫爪牙,我却入宫,如今执掌西厂,位居你们之上?赵瑛当年早到一天,事情也不会如此。天意,冥冥之中必有天意,我会让你信服。”
“厂公大福大贵,值得庆贺,可我不是锦衣卫,顶多算是义父的爪牙,义父不在了,我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厂公地位比我高,那是当然的,若说位居之上……我连官位都没有,哪来的之上呢?”
“能言善辩,胆子还大,像你这样的人,当百姓也是危险的。”汪直推门出去。
胡桂扬仍然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甚至笑出声来,好像觉得整件事情很有趣,自己一点也没得罪人。
几名义子进来,看到胡桂扬都是一愣,老五胡桂猛皱眉道:“外面乱成一锅粥,你怎么躲在这里?”
“五哥处置得不是挺好?一锅粥已经变成一盆水了。”
“到别处玩去,我们要收拾屋子。”
“遗书不在这里。”胡桂扬道。
“你找过了?还是说你知道遗书在哪里?”胡桂猛并不否认。
“我猜的。”
“去去。”胡桂猛斥道。
胡桂扬起身,笑着往外走,胡桂猛叮嘱道:“别嬉皮笑脸的,外人看到不好。”
胡桂扬立刻收起笑容,“我一定不让外人看到。”
胡桂猛直摇头,等胡桂扬出门,向几名兄弟道:“三六弟早晚毁在这张嘴上。”
胡桂扬站在廊下,脸上没再笑,目光乱转,看到汪直正从对面的厢房里走出来,显然刚刚结束一场交谈。
赵瑛过世,闻讯而来的人不少,院里院外有些混乱,汪直的装扮就像是某人带来的小厮,并不惹人注意。
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胡桂扬向身后屋里大声道:“五哥,大哥回来了。”
胡桂猛等人立刻出屋,“在哪呢?这么快?”
“我猜的。”胡桂扬又来一句。
胡桂猛脸色一沉,不等他开口责备,院外跑进来几人,当先者正是大哥胡桂神。
胡桂神身材高大,是最早进入锦衣卫的义子,一进院就带着哭腔问:“义父在哪?”
胡桂猛上前几步,迎接大哥,“已经入棺,停在前厅里,就等大哥回来主事。”
兄弟二人携手奔向前厅,胡桂扬扭头向几位兄弟小声道:“赌一下谁输谁赢?”
胡桂神与胡桂猛虽在争权,毕竟没有公开,义子们都恼怒地看着胡桂扬。
“袁大人迟迟不到,只怕对五哥不是好兆头。”胡桂扬还在乱猜。
胡桂猛比大哥晚一些进入锦衣卫,但是一直陪在义父身边,与卫中将官交往颇多,尤其受袁彬赏识,所以胡桂猛才敢许诺让众兄弟全都进卫。
胡桂扬不知不觉又露出微笑。
笑容通常用来表达善意与喜悦,胡桂扬的笑却总给自己惹来麻烦,他的嘴角非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场合扬起,显得玩世不恭。
几名兄弟甩手走开。
胡桂扬想回演武堂,看到汪直走进前厅,急忙快步向大门走去,果不其然,刚刚绕过影壁,就听五哥胡桂猛大声召集众兄弟。
胡桂扬躲过去了,大门外站着的多是左邻右居,他低着头,谁都不见,沿着墙根向胡同外走去。
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不该笑的时候乱笑,不该说的时候忍不住开口,所以干脆躲远一点。
一名老者站在街上大声道:“这是报应,这是报应啊。赵百户是个好人,可他不信神,还做出许多亵渎的事情,这回遭报应了吧。”
许多人嗯嗯称是。
换一位义子,很可能当场站出来辩解,甚至大打出手,胡桂扬没有,只是撇下嘴,继续前行,打算到巷口的茶馆里坐会,那里没人逼他站队,也没人争论是否真有鬼神。
三九弟胡桂大被派去锦衣卫,这时跑回来,满头汗水,看到胡桂扬急忙止步,“咦,三六哥,你怎么要走?”
胡桂扬指着几步以外的茶馆,“我去喝杯茶。袁大人没来?”
“袁大人病了,今天没去锦衣卫,我托别人转达,想快点回来再看义父一眼。”
“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三六哥,你怎么……如此狠心?那是义父啊,对咱们恩重如山。”
“我就是这么一说,快回去吧,没准还能看一眼。对了,进前厅之后看到一名青衣小帽的家伙,别管年纪大小,冲他哭,让他做主,对你有好处。”
“啊?”
胡桂扬推着三九弟走出几步,自己转身进茶馆了。
茶馆里竟然有一名锦衣卫。
掌柜指向刚进来的胡桂扬,“问他,他是赵百户的一名义子。”
胡桂扬暗暗苦笑,有些事情怎么都躲不掉。
锦衣卫走来,问道:“赵百户为妖狐所害,你们为何不报官?”
“我不认得你。”胡桂扬认识不少锦衣卫,其中没有这一位。
“我是东厂校尉。”
胡桂扬脸上又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西厂、东厂都到了,正经上司袁彬却称病不来,他觉得这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第四章 酒不醉人
“要问赵家的事,去找大哥和五哥,我什么都不知道。”胡桂扬几句打发走东厂校尉。
冬天还没完全过去,茶馆里客人不多,胡桂扬要一碗茶,又让跑堂去外面买一份面来,趁着热气腾腾,囫囵吃个半饱,然后向掌柜道:“刘四爷,过来聊会儿。”
茶馆名“实味”,常客都叫它“观音寺茶馆”,胡桂扬是常客,自从搬到史家胡同之后,离得远了,每隔三四天还要来坐一会儿。
刘四掌柜与赵家的义子都很熟,接到邀请也不客气,出柜台坐到胡桂扬对面,略一拱手,“刚才你正好走进来,对锦衣卫我不能不说实话,何况那是东厂的人。”
“没啥,我也不过是指下路而已。”胡桂扬无意责问。
“你搬出去三年多了吧?”
“两年零三个月。”
“那这事还真问不到你身上。”
此前那名东厂校尉大概也是这么想的,问了几句,很快就去赵宅了。
跑堂斟茶,两人边喝边聊,都是些没边儿的闲言碎语,一碗茶将尽,刘四掌柜笑道:“你还跟从前一样,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别人都在忙乱,就你还有闲心出来饮茶。”
“大哥、五哥都在,有他们主事,我就别添乱了。”
“呵,话是这么说,其他义子可都留在宅内,你这样做……”刘四掌柜笑着摇头,虽然相熟,有些话他也不好说。
胡桂扬只是笑笑,不多做辩解,“反正我知道,义父是不会在意的。”
“赵百户是位奇人。”刘四掌柜有感而发,“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店主就告诉我,惹谁都行,千万别惹胡同里面的赵百户,那人杀过灵济宫的道士,进皇宫抓过妖魔,不敬天地,不怕鬼神,家里几十个干儿子全是狐生鬼养。”
类似的话胡桂扬听过无数次,每次都觉得很有趣,笑出声来,“义父官不大,名声可不小。”
“那是当然,不过实话实说,可不都是好名声。”
“说来也怪,别人越说义父不好,我越高兴,所谓奇人必有奇事奇名,都是好名声,只能说这个人庸碌无为。”
刘四掌柜摇头,“你的怪脾气跟赵百户一样。”
胡桂扬笑得合不拢嘴,突然皱眉咂舌,像是吃到了腐坏的食物。
“怎么?”刘四掌柜问。
“茶是好茶,就是越喝越淡。”
刘四掌柜说到兴头上,一拍桌子,“狗蛋儿,去把我珍藏的烧刀子拿来,我跟桂扬老弟喝一顿。”
跑堂过来,苦脸道:“四叔,不是说好了吗,在外人面前别叫我狗蛋儿,叫我小二、跑堂都行。”
刘四掌柜一瞪眼,跑堂急忙道:“我去拿酒。”转身小声嘀咕,“一坛烧刀子,还‘珍藏’……”
几样咸菜,一坛老酒,刘四掌柜与胡桂扬开怀畅饮,旁边几名喝茶的老头子看得直吞口水,跑堂更是不停摇头,好在这个时节客人稀少,店主也不常来,可以任掌柜胡闹。
“也就是你。”一碗酒下肚,刘四掌柜的舌头就有点大,“换一个赵家人,我绝不会说这些。”
“谁让我爱听呢。”胡桂扬喝酒慢,别人一碗下肚,他碗里的酒还剩一半,可他酒量很好,别人倒了,他还能喝。
“赵百户有几句话让我印象最深,他说‘为什么非得被鬼神恐吓才能发善心、做好事呢?我不需要,我相信许多人跟我一样不需要,我们做好事只有一个原因——’”
“将心比心。”两人同时说出这四个字,相视一笑,继续喝酒。
酒喝得越多,刘四掌柜话越多,跑堂几次过来相劝,都被他撵走。
“桂扬老弟,对我说句实话,赵百户是不是被妖狐害死的?”
“我还没看到义父的遗体,但我跟义父一样,不相信妖狐一类的东西。”
“可去年妖狐的确出现了,就在城里,杀伤不少人。”
“有人被杀伤,这是真的,至于妖狐,只是有人看到模糊的身影而已,我坐在这里就能想出至少十种可能,全是活人作怪,与妖狐无关。”
刘四掌柜敬一碗酒,“本来呢,对赵百户的话我是似信非信的,可是——”刘四掌柜摇摇头,将跑堂的侄儿推开,“赵百户死得这么突然,膝下无儿无女,只有你们这些异姓干儿子,把亲戚也都得罪了,家业倒是不小,连个能继承的人都没有。你说,是不是真有鬼神在惩罚赵百户?”
胡桂扬喝了一口酒,“这正是我敬佩义父的原因,即使全天下都不认可,即使倒霉事一件接一件,他仍然毫不动摇。他抓捕骗子,是因为骗子害人,而不是想获得好处,鬼神也好,上司也罢,义父都不在乎。”
刘四掌柜愣了一会,随即笑道:“赵百户实乃非常之人,我这样的小老百姓比不了,该拜神还是得拜神,该驱鬼还是得驱鬼。”
“义父从不勉强别人,我们兄弟当中也有信神信鬼的。”
刘四掌柜端起碗,正要再敬,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看到两人在茶馆里喝酒,先是一愣,随后怒道:“三六哥,你、你……”
来者是三九弟胡桂大。
胡桂扬招手,“来,喝一碗,天寒酒热,喝着正好,没什么好菜,有义父的故事就够了。”
“义父刚刚入棺……你真是……唉,大哥、五哥叫你回去。”
“回去干嘛?”胡桂扬斜眼问道,酒不醉人,他自己想醉就醉。
“商量事情啊,大家都在家里,就你在外面喝酒。”
“不对,还有六位兄弟在外面公干没回来。”
“他们不知情啊。三六哥,快回家吧,求你了。”胡桂大擅长跑腿,可不擅长劝说。
胡桂扬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站起身伸个懒腰,抱起坛子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我什么都不计较,发丧、家产分割、谁来主事……商量好了告诉我一声就行,家里那么多人,不缺我一个,回去告诉大哥、五哥,就说我已经醉得人事不知,就说我伤心欲绝,唯有一醉解千愁。”
胡桂大哭笑不得,只得狠狠瞪一眼刘四掌柜,转身走了。
胡桂扬坐下继续吃喝,刘四掌柜却醒了几分,劝道:“桂扬老弟,还是回家看看吧,意思一下也好,再说……我这里也不好留你了。”
“义父在的时候,还得几分自由,如今人不在,反倒束手束脚。好吧,我也不为难你,茶酒记账,过几天来结。”
“茶记账,酒我请。”刘四掌柜笑道。
胡桂扬拿起一块腌萝卜,放到嘴里大嚼,走出几步又回来了,双手抱着酒坛,“前面的酒你请,剩下的酒记账。”
“好好。”刘四掌柜已经后悔了,只想尽快送走“桂扬老弟”,什么都肯答应。
坛里的酒已经不多,胡桂扬右臂夹着坛子,左手入坛捞着喝,淋淋漓漓,胸前湿了一大片,更像是失态的酒鬼。
胡桂扬真有几分醉了,走在街上,只觉得天地既广大又逼仄,眼前似有无数条道路,可是绕来绕去,最终都通往同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偏偏令人生厌。
巷子里不少人还在往赵家瞧望,看见胡桂扬东倒西歪地走来,纷纷避让。
迎面一位老者走来,老者须发半白,腰背微驼,脖子向上梗着,嘴里缺牙,双唇陷没,两条腿却极为有力,迈得一丝不苟。
“臭小子,你好……”
老者话刚说半句,胡桂扬捞出一手酒,送到老者嘴边,笑道:“二叔,咱们爷俩喝一口。”
老者抬手拨开手掌,怒道:“小王八蛋,还嫌不够丢人吗?跟我走。”
老者名叫孙龙,是赵瑛最好的朋友,年轻时结为兄弟,年老之后交情不减,经常帮忙管教众义子。
手里的酒洒了一地,胡桂扬突然哭了,这一整天他都在笑,无论是刚听说义父过世,还是看到兄弟们争权夺势,他都报以微笑,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现在却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然没有成年人的稳重。
“二叔,今后谁拿鞭子抽我们啊?”
孙龙鼻子一酸,差点也跟着哭出来,胡子乱颤,骂道:“他娘的小王八羔子,大街上乱哭什么?用不着老赵,我拿大耳刮子抽你。”
胡桂扬又哭一会,终于停下,脸上脏兮兮的,跟五六岁的孩子一样,又露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微笑,“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念挨鞭子,就是……就是……酒喝多了吧。”
孙龙夺过酒坛,想扔在街上,晃了晃,发现里面还有点剩余,于是双手抱着,“走,跟我回家。”
“我不回,没有义父,赵宅不是家。”
“去我家,行了吧?”孙龙恨恨地说,带头走在前面,他家就在巷子口,离此不远。
胡桂扬跟在后面,消停了一会,突然笑道:“二叔,你真像是乌龟成精。”
要不是怀里抱着酒坛,孙龙真会动手揍这个小子,双手不得闲,只好抬腿踢一脚,“我要是乌龟成精,你们就都是小乌龟……”
孙宅比赵宅小不少,奴仆更少,一名比孙龙更老的仆人颤颤微微地端来茶水,胡桂扬喝了一大碗,觉得清醒不少,他本来就不是真醉,只是情之所至,露出张狂本性,发泄够了,自然也就冷静下来,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
孙龙觉得差不多了,说:“你义父死得确有几分蹊跷,思来想去,只有你能查清真相。”
胡桂扬惊讶地抬起头,“大哥、五哥他们都在,为什么非得是我?”
孙龙也不隐瞒,“老赵养了白眼狼,你那些兄弟不尽可信,只有你,总是不成器,人又懒,前几天一直没到过赵宅,反而比较可信。唉,老赵临终前一天,偏偏提到你的名字,或许……或许他早有预感。”
“我刚在大街上哭过。”胡桂扬还想脱身事外,一想到将要接手的事情有多麻烦,他就头疼不已。
“你就是在大街上吐过、拉过,这件事也得交到你手里。”孙龙脖子梗得更高,“这不只是我的主意,你的那些兄弟,还有西厂、东厂都是这么想的。”
胡桂扬想骂娘,却不知该骂谁的娘。
第五章 开棺
就因为名字被义父临终前一天随口提及,胡桂扬再没办法置身事外,即使在大街醉得出乖露丑,还是躲不过去。
“二叔,我跟你无怨无仇,何必害我?”
“什么鬼话?”孙龙抬手在胡桂扬头上打了一下,“洗把脸,清醒之后再说话,脏得跟泥猴儿一样,真以为没人能管得了你啦?”
老仆人端来水,孙龙亲自监督,胡桂扬就在厅里把脸洗净,擦干之后发了一会呆,说:“还是不行。”
“小子,没人求你,甭管愿意不愿意,这件事就得你来办。”孙龙吹胡子瞪眼,半步也不退让。
“二叔,你听我说啊,我白死没关系,可不能让义父的案子在我手里不明不白地无疾而终啊。”
“嗯,你是害怕自己人微言轻,查不了这起案子?”
胡桂扬点头,“困难重重。”
“都有什么困难,说来听听,我给你解决。”
胡桂扬苦笑摇头,“二叔,别怪我多嘴,你不过是从巡捕厅退下来的一名百户,出了胡同,谁还听你的?”
“你还真是多嘴,从小就有这毛病,现在也没改。让你说就说,别磨蹭。”
胡桂扬想了想,“小柔为什么那么肯定是妖狐害死了义父?她看到什么了?妖狐伤人必有痕迹,义父身上有吗?”
“待会你就能见到小柔,让她解释给你听,这件事我能说得算。”
“全靠二叔能做主。”
“你说大困难吧。”
“西厂来了一位厂公,东厂来了一名校尉,家里有大哥、五哥,外面还有十三哥、十六哥……”
“你说绕口令哪?”
“求二叔告诉我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各自有什么想法和目的?如果二叔不肯说实话,我无论如何也不接这桩案子,不是我不想查清真相,是我没这个本事。”
孙龙没生气,“老赵对我说过,这些义子当中,你算是聪明的,可惜太懒,没有上进心,非得逼到绝路上才肯用力。”
“干嘛逼我到绝路啊,让我这么一直懒下去吧,肯定不干扰任何人。”
孙龙摇头,“就因为你懒,所以才懒得可信,老赵又特意提过你的名字,这事必须落在你身上,你跑不了。”
“请二叔继续说。”胡桂扬想不出别的借口了。
“家里的情况你比我清楚,老大、老五各成一派,明争暗斗多少年了,老赵一死,斗得只会更激烈。先说老大胡桂神,他年纪最长,一直是你们这群义子的首领,可他心软,耳朵更软,爱贪小便宜,难以服众,对吧?”
“这都是二叔说的。”
“嘿,在我面前还玩心眼儿,就是我说的,怎么着?”孙龙仗着与赵瑛交情深厚,口无遮拦,“再说老五胡桂猛,有心机,敢出头,对家中兄弟向来大方,自立门户也有几年了,可以说是家无余财,没错吧?”
“大方是肯定的,我还欠五哥几两银子呢。”
“其他人没啥说的,或者支持老大,或者偏向老五。我就纳闷了,老赵不过宅子大点儿,要说金银,真没攒下多少,值得你们争成这样,连兄弟之情都不顾吗?”
“还有小柔她们几个美貌丫环呢,二叔不是故意遗忘吧?”
“呸,没大没小。其实我明白,老大、老五争的不是家产,而是老赵这些年闯下的名声,其实那又不是什么太好的名声……算了,我不多说。嗯,如果没有外界干扰,老大、老五争不出花样来,东厂、西厂一介入,可就难说了。据我观察,老五胡桂猛与锦衣卫、东厂关系都不错,老大胡桂神临时报佛脚,跟西厂眉来眼去。也不知道那个汪直究竟有多大本事,既然是天子亲封的厂公,想必有来头,能与东厂一争,胡桂神、胡桂猛都有靠山了。”
“家里兄弟相争,宫里太监夺权。二叔,我还是……”
“少废话。”孙龙眯眼想了一会,“其实对你来说,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你只需专心查案,弄明白老赵的死因,是暴病就算了,是谋杀,你得找出凶手和主使人来。”
“二叔说得轻松,你就明白告诉我吧,东西二厂,谁想要暴病?谁想要谋杀?”
“你小子还真是聪明,一下子就能问到节骨眼儿上。”孙龙笑了,随后一摊手,“可我回答不了,西厂厂公亲自来了,就是一个小孩子,估计背后还有大人扶持,东厂来的是一名寻常校尉,两人打哈哈,不说真心话,倒是都同意由你调查此案。”
“不清楚上头的意思,我可查不了案。”
“想弄清上头的意思,别问我这个老头子,去问锦衣卫的袁大人。”
“没有义父,我还进得去锦衣卫大门吗?”
“真巧,袁大人刚刚派人来,请你明天上午去一趟。”
“啊?袁大人竟然认得我?”
“谁让老赵昨天偏偏提起你的名字呢?小子,咱们爷俩可以没大没小,明天见到袁大人,还有以后见到东厂、西厂的人,你可千万小心,管住自己这张破嘴,别给自己惹麻烦,老赵走了,再没人能护着你们了。”
胡桂扬离开孙家,走在街上,觉得有些冷,转身望去,发现已是夕阳西下,“义父走了。”他小声嘀咕着,觉得更冷了。
赵瑛的亲戚不多,干儿子却有一堆,所以不缺办丧事的人手,棺材、寿衣几年前就准备好了,更是不缺,眼看天晚,吊丧的客人陆续告辞,赵家的庭院又变得空荡,偶尔有义子匆匆走过。
除了前厅,其它屋子都没有点灯,胡桂扬站在影壁后,半天没动。
最先发现他的是三九弟胡桂大。
“喝够了?”胡桂大冷淡地问,心中还有几分不满。
“嗯。”胡桂扬指着院子东南角的一株大柳树,“记得吗,义父从前常用柳树条抽打咱们,大家都把这棵树恨死了。”
胡桂大露出笑意,“记得,咱们几个还偷偷挖过树根儿,希望把它杀死。”
“树没死,义父却没了。”
胡桂大差点哭出来,忍了又忍,说:“三六哥,进来吧,大家都在等你。”
胡桂扬笑道:“你都到娶媳妇的年纪了,还掉眼泪,我可要笑话你了。”
胡桂大擦擦眼睛,“我听说了,你在巷子里当众哭过。”
“对啊,可我不怕被人笑话,也不着急娶媳妇,你就不同了,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找过张媒婆了?”
胡桂大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涨红了脸,“东厂、西厂怎么会同意你查案呢?真是让我想不通。”
“阉人的想法就是这么古怪,你若是能想通,不也成阉人了?”
胡桂大嘴上斗不过三六哥,哼了一声,前头带路,进入亮灯的前厅。
棺材摆在正中间,除了还在京外办事的几位兄弟,其他义子都在,主位空虚,厅小人多,所以大家干脆都不坐,随意站立,也免去了排位。
胡桂扬一进来,所有人都停止交谈,盯着他不放,却没有人开口。
胡桂扬谁都不看,直接走到棺材前,低头看了一会,叹口气,“义父,看我不顺眼就让人揍我一顿好了,干嘛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怎么说话呢?”老五胡桂猛喝道,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老大胡桂神,又闭上嘴。
胡桂扬仍面对棺材说话,“义父,你不信鬼神,如今却死得不明不白。好吧,不管怎样,义父对我有养育栽培之恩,我就舍得一身剐,拼死查清真相。义父,你若泉下有知——哦,你不相信这种事——如果你真是提到过我的名字,而不是口误,那就不要怪我。”
这番话虽说不够得体,却多少表现出几分父子情谊,义子们于是垂头默哀,可接下来的事情就让他们大吃一惊。
胡桂扬重叹一声,挽起袖子,竟然要掀开棺盖。
七八名义子急忙冲过来,扯住胡桂扬,制止他的行为。
老大胡桂神再不能沉默了,上前道:“三六弟,你想干嘛?”
“查案的第一步就是检查尸体,有什么不对吗?”胡桂扬一脸茫然。
“这是义父,不是外面的普通人。”胡桂神身宽体厚,挤开了三名兄弟,挡在胡桂扬和棺材中间,“义父遗体刚刚入棺,怎么能再打开?”
胡桂扬后退两步,“为什么不能打开?如果义父活着,绝没有这些顾忌。”
胡桂神还是摇头,“不行,义父的遗体动不得,你想查案,家里的人随你询问,就是不可开棺。”
老五胡桂猛虽要争夺首领之位,这时却也站在大哥一边,摇头表示拒绝开棺。
胡桂扬也不勉强,“好吧,那就先询问。大哥,义父是不是你杀的?”
胡桂神脸上变色,“胡说什么,我这几天根本不在城里。”
“通州离京城没多远,杀人再出城,也是可能的。”
胡桂神怒道:“三十六,你受人指使想要栽赃给我吗?”
“我可不敢,大哥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胡桂神脸成猪肝色,冷冷地道:“不是,再说义父怎么过世的还不确定。”
胡桂扬点点头,似乎接受了大哥的说法,目光转动,很快落在五哥胡桂猛身上,提出同样的问题:“五哥,义父是你杀的吗?”
胡桂猛神情僵硬,“不是。”
“大哥的理由是他不在京城,五哥的理由呢?”
“忠心、孝心就是我的理由。”胡桂猛越显冷淡。
胡桂扬笑了,“我换个问题,五哥以为义父是病故还是被害?”
“看样子是病故,但我不确定。”胡桂猛很谨慎,不想落下口实。
胡桂扬转向其他兄弟,“有人知道吗?就别让我一个一个问了。”
没人吱声。
胡桂扬道:“瞧,这就是为什么必须开棺验尸,如果确定是病故,明天我就报给锦衣卫结案,如果不是,我才能继续查下去。”
众义子互相看了看,尤其是胡桂神、胡桂猛两人,对视良久,胡桂猛扭头,胡桂神让开位置。
胡桂扬又走棺材前,“谁来搭把手?”
等了一会,胡桂大走过来,一副做了错事的紧张模样,低着头,与三六哥一块抬开棺盖。
“啊!”胡桂大手里还抬着棺盖,嘴里发出一声惊叫。
胡桂扬不动声色,只是脸上再没有笑容。
附近的几名义子先探头查看,无不大惊。
家里一整天都有人,棺内的尸体竟然不见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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