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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江山

三戒大师

历史架空

185.23 万字

2013-05-16 完结

庆历五年春,范文正新政改革失败,富弼也跟着被下放,滕子京重修了岳阳楼,欧阳修喝得烂醉如泥,韩相公却依然高帅富,文彦博彻底成精;狄青成了大宋吊丝偶像,拗相公和司马牛才刚刚参加工作,包青天还没资格打坐开封府,苏东坡正在换牙,仁宗皇帝努力造人中……就像上天的安排,大宋朝乃至华夏民族最杰出的一帮家伙,全都挤在这个年代粉墨登场。这是最华丽璀璨、最开明自由的年代,空气都令人迷醉。但还有一个甲子,这个迷人的时代,就要毁灭在异族的铁蹄之下……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有没有幸免的可能?一只蝴蝶,穿过千年的时空,来到了这个流光溢彩的时代,带你阅尽市井的繁华,带你‘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带你与最顶尖的家伙把酒言欢,带你找到所有的答案。只是不知他扇动小小翅膀,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多少改变……

第一章 三郎、五郎和六郎

大宋西陲益州路,即是人们熟知的四川盆地。

玉带般宽而长的岷江,纵贯川西平原南北。《山海经》上说:‘岷三江,首大江,出汶山。’从先秦直到本朝,人们都将它视作长江正源。因此岷江虽向南流,但仍被许多文人称为——大江东去。

此时正值桃花汛期,江水从川甘交界的崇山峻岭中狂奔而下,似乎随时有一泻千里、奔涌八方的危险。然而有了都江堰,凶暴狂野的江水,神奇的化为汩汩清流,濡养着川中大地。从那时起,旱涝无常的巴蜀之地,变成了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

因此有人说,中国最可靠的工程,不是万里长城,而是都江堰。在诞生一千年后,汉人已经失去了长城的保护,川中百姓却依然安享着都江堰的庇佑,有肥美沃野千里、有山林竹木万顷、有蔬食瓜果之饶,有稻米鱼虾之美,处处皆有生民之乐,而无凶年之忧,皆出自它的福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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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维三月,南去成都百八十里的青神县城外层峦叠嶂。一山山、一岭岭,沟壑幽深,烟云霏绕,尽是青竹遍布,铺碧叠翠。春风拂过,绿浪起伏,万竹成涛,罗烟变幻,气象万千,令观者宠辱皆忘、飘然欲仙。

远近闻名的石湾村,便坐落在这漫山遍野的竹林之间,四周青山环抱,村东有一大湖,湖水常年清澈如镜。

充足的竹木和水源,使石湾村具备了烧制竹炭的条件。大宋朝北方用石炭,也就是煤,南方多木炭,而蜀地则多用竹炭,用当地巨竹烧出来的炭,易燃无烟耐久,深受城中居民的喜爱。

湖边散落着一个个丈许高的炭窑,说明这里的人们,没有辜负自然的厚赐。事实上,这个村子烧制的竹炭,在整个竹海都是顶级,不仅在县城、在眉州城有销路,甚至还有成都的商人来采购,自然富足。

在这样一个似乎与愁苦无缘的乐土中,却隐隐有低低的哭啼声传来……

仔细寻觅,这声音乃是从湖东边最大窑场中发出。正值午休时间,窑场中静悄悄的,方能听到,声音出自西北角落的一间窝棚里。

这间拱形的小小窝棚,以竹排围墙,草席为顶,且破败失修,仅能容身,不遮风雨,与村里粉墙黛瓦的建筑,形成鲜明的对比。

透过虚掩的房门,可以看到里面除了一张充作卧床的竹板,没有其它任何摆设,当然也摆不开什么家什。一个瘦小的男孩躺在竹板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单,双眼紧闭,面色惨白。

另有一大一小两个男孩,趴跪在榻边。大的看起来与躺着的差不多,紧紧抓着他的手。小的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只知道趴在那里哭,一边啼哭还一边用带着蜀音的官话反复道:“三哥哥醒醒,小六不吃炊饼了……”

他啼哭不住,听得另一个男孩心如刀割,泪珠子在眼眶眶里打转,使出吃奶的力气攥住那只手,生怕躺着的人消失一般。

这一攥不要紧,便听到微弱的一声呼痛,两个孩子一下瞪大了眼睛。

候了顷刻,床上的那位终于缓缓睁开眼,瞳仁慢慢聚焦之后,看了看两个孩子,竟忍不住笑了。虽然虚弱无力,他还是乐不可支道:“谁家大人这么不着调,以为自己是牛魔王,把孩子整成,咳咳,红孩儿?”

他的口音怪怪的,说得又含糊,两个孩子没听懂,却浑不在意,小的那个一下就扑上去,抱着他的脖子蹭啊蹭道:“三哥哥,你醒了……”大的那个也不再一脸苦大仇深,一边抹泪一边笑,瓮声瓮气道:“三哥,你可吓死我们了。”

躺着的那位,虽然也听着费劲,但句子简单,还能明白,他瞪大眼道:“你……你们,叫我啥?”说着慢慢抬起手,把那个在自己腮上蹭啊蹭的小孩隔开道:“小朋友,擦鼻涕应该用手帕,而不是叔叔的脸……”

话没说完,他一下子愣住了,因为这一举手,他看到了一只芦柴棍似的手腕子。惊悚的顺着手腕子往下看,手腕连小臂,小臂连大臂,然后连着自己的身体……

见鬼了,这哪是个成年人该有的手臂,莫非落水后被水鬼吃成骨架了?惊悚的感觉蔓延全身,他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光滑如鸡蛋,再往下,没有喉结,再往下,小鸟无毛……这下整个人彻底呆住了。

两个孩子也傻了,看着他躺在那里鬼附身似的自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接着见他挣扎着要起来,大孩子赶紧过去扶他。终归年纪小,也不知该说啥,就那么愣愣的看着他。

“别光顾自己看,哪有镜子,我也看看。”他看看这个头顶光光,脑袋两侧却各扎一短短小辫的憨厚孩子,倒是感觉蛮亲切的。

“三哥莫非要铜镜?”那孩子连蒙带猜,见他点头,才黯然道:“大娘娘定是不给的……”

“好吧好吧……”他不再跟小屁孩费口舌,缓缓躺回去道:“把你家大人找来,就是那个大娘娘吧……”

“定要如此?”那孩子踯躅道,显然对那个大娘娘有些发怵。

他现在也不要求,这孩子好好说话了,似乎人家本就是这么个口音。于是很快冷静下来……眼下情形实在太诡异了,在搞清楚状况之前,还是先不要声张的好:“算了,先让我静一会儿。”

两个孩子便乖乖的闭上嘴,老实蹲在榻边,给他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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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下来,他开始梳理思路……自己本来在江边晨练,谁知遇到一辆面包车失控落水,当时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想也不想就跳下去。也忘记救了几个人,反正最后力竭,呛水、下沉、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怎么一醒过来,就从‘三张’退回青春期前的毛孩子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完全没道理啊!他越想越头痛,疼得愈发厉害,要裂开似的!痛到极点时,轰得一声,脑壳似乎真的裂开了,一些明显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眼前一黑,又昏厥过去。

等他再转醒时,天已经暗了,窝棚里更是黑咕隆咚,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黑暗正好可以掩盖他那一脸的惊恐莫定……他的脑海中,多了一份古代十岁孩子的记忆。

记忆中,这孩子姓陈,有父无母,兄弟四人……眼前的两个,是他的两个弟弟,大的叫五郎,小的叫六郎。之所以听起来有些乱,是因为这个年代,叔伯兄弟是一起排行的。他父亲兄弟二人,两人一共六个儿子,从大到小排行。

他叫三郎,还有个亲生大哥陈二郎,去年开始在县城里读书。至于这孩子的爹,陈家老二,是个书生,适逢大比之年,故而与同年四处游学,将这孩子和他两个弟弟留在家里……

很明显,这窝棚并不是陈老二的家,陈老二家在村子里,有很宽敞的宅院。准确的说,那是陈老大和陈老二共同的家,兄弟俩虽然都成家生子,这些年又先后丧了考妣,但一直没有分家。

陈家以烧竹炭发家,拥有石湾村最大的烧炭场,虽然称不上大富,但家里有一双粗使丫鬟,厂里有十几名雇工,已经是石湾村的头一份了。

但是陈老二的三个孩子,如何会蜗居在烧炭场的窝棚里呢?

十岁的孩子头脑简单,只知道自己父亲一走,他们哥仨就被大娘撵到这里。年纪大的三郎和五郎,每天还得干活……烧炭需要大量的水,场里原本有具水车,但春里坏了,大娘也不找人修,就让他兄弟俩一起汲水,每天必须运够足量的水,才给他们仨晚饭吃。

十岁的孩子,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供不上用水,好在雇工们看着兄弟俩顶可怜的,便抽空搭把手,兄弟三个才能有饭吃。

就算有人帮忙,就算每一车水都只装三分之一,对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来说,还是超负荷超时间的劳动。从水车坏了到现在一个多月,兄弟俩一直是这样过来的,怪不得陈五郎一脸的苦大仇深……

但是今日,大娘一反常态,到了场里没有看看就回,而是整上午都在监工。这下可苦了兄弟俩,从早晨开始汲水运水,一直干了将近两个时辰,全都头晕眼花,手脚发软。结果最后一次汲水时,体质比弟弟要弱的三郎,脚下一软,便落了水……这就是那孩子最后的记忆。

为什么大家都是落水,结果却大变活人?到底现在我是他,还是他是我,还是他中有我,我中有他?这让他搞不清,而且估计想一百年也想不清。

他终究是个乐观的人,决定在找不到办法之前,暂且先假扮这孩子,以免被人当成妖怪咔嚓喽……

第二章 兄弟

他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已打定主意把自个当成陈三郎,便不再闭眼装死。刚要开口说话,便听到‘吼噜噜’一阵轰鸣,原来是从早晨到现在粒米未进,肚子打起了鼓。

“这么黑,”他不禁脸上发烧,看左右一片黑洞洞,只能瞧到隐约两团小小的身影:“怎么不点灯?”

“三哥莫是忘了?”两团身影愣了一会儿,较大的五郎瓮声道:“前后晌你去要过,大娘娘直是不给,还惨骂你咧。”

“靠……”他,也就是陈三郎不禁火气上涌道:“这是虐待未成年啊!”

“何乃未成年?”

“就是你们这样的!”陈三郎没好气道。

“那你呢?”

“这倒霉孩子,哪壶不开提……”

陈三郎对这个世界,也是心怀畏惧,他还没做好跟外人打交道的准备,决定今晚先摸黑凑合着,横竖不会把筷子捅到鼻孔里吧?

“有吃的么?”

“有,有。”娃娃的心最敏感,察觉到他恢复正常,两个孩子也放松下来,小六郎马上狗皮膏药似的粘上来。陈三郎这次没把他推开,任其靠在自己膝上。

五郎递给他一块锥形的物事。陈三郎接过来捏一捏,应该是块粗粮饼子,不禁自嘲的苦笑:‘这下指定捅不着鼻孔了。’便试探着咬一口,也不知是谷糠还是麦麸所制,反正口中喉中皆是粗粝的异物感,不禁皱眉道:“这能吃么?”

“能吃……”五郎瓮声道:“后晌就吃这个。”

“靠……”陈三郎郁闷的骂一声,但实在饿得狠了,也只能硬咽,却直翻白眼也咽不下去,嘶声道:“水……”

六郎便颤巍巍的端着一只大碗到他面前。

陈三郎接过来,猛喝两口才把嘴里的吃食交待,这才发觉水是出奇的清澈甘甜,这让他郁闷的心稍感安慰。

就着水把一块饼子吃完,陈三郎还觉着饿,下意识问道:“还有么?”

“有。”五郎又从怀里掏出一块。

“谢谢……”陈三郎接过来又吃下去,谁知非但没有满足,反而饥饿感如潮水般涌来,就像饿了几十天一样:“还……有么?”

“有。”这下答话的是小六郎,他也把一块饼子递到三哥手里。

陈三郎拿过来咬一口,才猛然醒悟,自己许是吃了他俩的食物,登时老脸发烫道:“还有什么能吃的,我是说,你们吃了么?”

他吐字一含糊,两个孩子就听着费劲了,半晌才醒悟过来,五郎摇头道:“再没了,这三块饼子,还是鲁大叔偷着送来的呢。”

“有,我还有!”小六郎献宝似的捧一把东西到三郎面前。陈三郎捻一个,似乎是蚕豆,不由喜道:“你从哪儿弄的?”

“三哥给我采的呀……”小六郎细声细气道:“你忘了么?”

陈三郎送到口中一尝,竟是生的,赶紧吐掉道:“这个得煮熟了再吃,不然有毒!”

“一直在吃啊……”小六郎捻起一个,送到嘴里嘎嘣起来,陈三郎夺都夺不下,赶紧把他手里的都夺过来,怒道:“吐出来,不许吃!”

小六郎乖乖吐掉,但显然被吓到了,眼里有晶亮的泪水。

“六郎乖……”陈三郎心一软,紧紧抱住他道:“赶明儿给你煮熟了吃。”

六郎听话的点点头,半晌才小声道:“可是饿啊……”

陈三郎把饼子送到他嘴边,六郎却抿着嘴不吃,小声道:“三哥病了,要多吃才能好……”五郎也使劲点头,表示附议。

陈三郎鼻子一酸,感觉眼眶发潮,不禁暗骂自己尿点太低,强笑道:“三哥又不是饭桶,吃饱了,吃不下喽……”好一个哄,才让六郎吃下那半个饼子。

六郎还不到四岁,今天担惊害怕了一天,早就精神倦怠,吃完便窝在他怀里睡了。陈三郎把他轻轻搁在身边,这才想起五郎来,歉意道:“你还没吃吧。”

“没事儿。”五郎憨憨一笑道:“三哥说过,睡着了就不饿了。这法子好用。”便也爬到榻上睡了。

陈三郎身子还虚,下不得床,加之六郎抱着他的胳膊,五郎抓着他的衣角,想活动一下都不能,只好也老老实实的躺着。

躺在床上,他发现透过棚顶的破洞,竟能看到灿烂的星辰,不由瞪大了眼睛,发现星空是那么的美丽。他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狠心人家,会如此虐待尚未成年的子弟,真应该大卸八块!

狠狠地诅咒那狠心的长辈两句,他又为自己的处境发愁,一个小孩子家家的,难道要被一直虐待下去么?不如逃跑吧,可还有两个拖油瓶,这两个让人心疼的娃娃,显然把自己当成唯一的依靠,怎能一走了之?

‘两个小笨蛋,我自己还不知道靠谁呢?’陈三郎郁闷至极,终是在烦恼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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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喔……’一连串嘹亮的鸡叫,打破了黎明的静谧。

陈三郎整个身子都被两个弟弟给压麻了,睡得并不实落,因此鸡一叫就醒了。这才发现小六郎直接趴在他胸口,还流了好大一滩口水。

陈三郎头次好生端详起这小弟弟,只见他睫毛长长,五官细致,应是个难得的漂亮娃娃,只是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脑袋大大,身子小小,破坏了应有的可爱,却更加让人怜惜。

他又转头看看五郎,这孩子其实也是皮包骨,但架子大,所以显得要壮实些。就算睡着觉,五郎也是眉头紧锁,表情严肃……说好听点是一脸正气的,说实在的,就是一脸苦大仇深。

‘这俩是我弟弟么?’陈三郎心头涌起丝丝暖意,这是作为独生子的他,上一世从未感受过的。

外面渐渐有了人声,两个弟弟也被吵起来,小六郎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道:“尿尿……”

陈三郎支撑着起身,却找不到尿盆,还是五郎领着他出去解决。

两人一走,窝棚里安静下来,陈三郎才意识到自己的异样……浑身像针扎一样,还没怎么动,就一脑门子汗,显然正在发烧。他那来自后世的灵魂,本是出身中医世家,虽然没有学医,但耳濡目染,勉强算个半吊子大夫。

昨晚的头疼不正是征兆么?只是当时自己心神失守,才没有察觉。

他躺下不敢动了,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要是不顾身体的乱来,小命都可能呜呼了。

这时虚掩的门开了,他本以为是五郎他们,但抬头一看,却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

短暂的愣神后,陈三郎记起这是自己的叔伯弟弟,也就是那大伯家的二儿子,四郎。

比比自己两个衣衫褴褛的弟弟,陈四郎的穿着判若云泥。只见他穿着暗蓝色的绫罗长袍,上面甚至可见团花,外罩黑色坎肩,下穿扎脚长裤,足着簇新的软靴。

虽然不认识面料,但陈三郎还是嫉妒的发狂,恨不得把他扒光,给两个弟弟穿上。

这时那男孩开口说话了,也是带着蜀音的官话:“三哥,你无恙吧?”

见他脸上的关切不似作伪,陈三郎只好把抢劫的念头压下,没好气道:“死不了……”

“昨后晌听说你出事儿,却没瞅着空来。”陈四郎有些神色不宁道:“三哥,你看大夫了么?”

“我请得来大夫么?”

“都是我娘不好……”陈四郎神色黯然道:“我回去求求翠花姐,让她帮忙找胡先生。”这个年代,‘先生’就是对医生的称呼。

“不用那么麻烦,”陈三郎却不想多事,摇头道:“四郎,你能帮我个忙么?”

“能,只要我帮得了。”陈四郎连连点头道。

“我知道村东有养蚕的,你给我弄点蚕砂来,就是蚕的便便……”陈三郎见这四郎面善,便打起了他的主意道:“再问你翠花姐姐,要点陈皮,厨房里做饭用的,一说她就知道。”

“……”陈四郎默默记下来,点点头还没说话,外面响起了比鸡叫响亮数倍,也难听数倍的中年女声道:“四郎!陈四郎,你死哪去了!”

“我娘叫我了,得赶紧走了!”陈四郎从怀里掏出包东西,搁到床边道:“这是我从厨房偷拿的!”说完便慌忙走出去。

外面又响起母夜叉般的喝骂声:“跟你说多少遍了,再往那猪窝里跑,就打断你的腿!”

陈三郎的性子,最是吃不得亏,登时怒火上涌,竟一下坐起来,要出去找那老虔婆算账。

可他两腿灌铅一样,哪能走得快?到门口时,已经看不见人影,只听到竹林中,隐有几句人声飘来。

“娘娘,我三哥病了……”

“敢顶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气冲冲的声音越来越远,但尖酸侮辱的话语,却间或刺耳的传来:“什么三哥……穷酸破落户的崽子……沾上八辈子晦气!”

陈三郎目眦欲裂,他发了狠,只等身子一好,非得让老虔婆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第三章 自救

发狠归发狠,可对陈三郎来说,退烧才是当务之急。不然一旦久烧不退,引起并发症,可就九死一生了。正看见两个弟弟在门口,他便让五郎扶自己回去躺着。

小六郎跟着进屋,看到床边的油纸包,便欢呼一声道:“有点心!”打开一看,果然是几块桃酥饼。对于吃不饱的孩子来说,自然是挡不住的诱惑。他拿起一块刚要往嘴里送,却被五郎一下打掉道:“不吃他们家的臭东西!”

小六郎泫然欲泣,陈三郎揽过他来,瞪一眼黑五郎道:“这是四郎送来的。”

“都一样。”黑五郎上来牛劲了。

“真是笨蛋!”陈三郎骂道:“老妖婆的东西,不吃岂不便宜了她?!”

“哦……”五郎一想也是。

“所以,要把它当成老妖婆,狠狠的吃下去!”陈三郎怜惜五郎饿了一宿,先递一块给他。

小孩子就是好糊弄,五郎果然狠狠的咬下去,差点咬到三郎的指头。

陈四郎怕他娘发现,只拿了几块点心,一眨眼,就让两个孩子吃得只剩一块。这才想起来三哥还没吃,陈五郎红了脸,六郎赶紧把最后一块给他吃:“三哥吃……”

“三哥病了,吃不下饭,现在得吃药。”陈三郎笑笑,让小六郎先收着,然后对黑五郎道:“有劲儿了吧?”

五郎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现在我需要热水。”陈三郎慢慢道:“我方才看到,窝棚背面有个灶台,有锅有柴。你会烧火么?”他刚才出去看了看,这间窝棚,应该是烧炭场闲时,看场人住的地方,自然可以做饭。

五郎摇摇头,为自己的无能而内疚。

“你去管鲁大叔借个火来。”陈三郎道:“就说翠花姐要给我们烧水。”

“翠花姐?”五郎知道,翠花是大伯家里的丫鬟,呆呆道:“她在哪?”五郎不明白,就算是后来那个时代,谁也不敢给个八九岁孩子玩火。

“照说就是,问那么多干啥。”陈三郎瞪他一眼:“扶我到灶台去。”

“我干什么?”小六郎希望也能帮上忙。

“你呀,”三郎笑眯眯道:“去拣点干草吧。”

等五郎拿着半截著着暗火的竹炭回来,陈三郎已经把柴火在灶里摆好了,还强撑着打了水。为免引火不顺,他用干草打底。但看到拿来的是烧着的竹炭,便知道自己多余了。

将竹炭吹出明火,放在干草上。因为柴堆搭成拱形,空气流通顺畅,干草熊熊燃烧,继而引着了柴火。炉火熊熊,锅里不一会儿便有了动静,陈三郎不禁松口气,暗道:‘终于可以不用喝生水了……’他太知道喝生水的危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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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开水用了,陈三郎先猛喝三大碗,然后让五郎把汲水的木桶提过来,准备烫脚!

在陈三郎所知的几种物理退烧法中,热水泡脚要比用酒精擦浴或冰袋降温舒服,也更管用。因为后两种方法是通过酒精挥发或冰块融化,吸收人体热量来降温的,而热水浸脚却是由全身毛孔散热,达到降温目的。一个‘外而内’,一个‘内而外’,高下立判。

方法很简单,将两膝以下部位泡入热水中,因为水温缘故,小腿及脚部血管开始扩张,导致全身血管反射性扩张,血液循环增快,全身毛孔也张开,这就可以通过出汗蒸发达到散热目的。

他也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找不到合适的脚盆,便直接用汲水的木桶。倒入适量热水,泡几分钟后,将脚拿出,再加一碗热水,水温一次比一次高。如此多重复几次,使小腿及脚部完全浸泡在水中。

如法炮制之下,陈三郎汗如雨下,跟水里捞出来的似的。只是忙坏了五郎,里里外外的打水端水倒水,都是用小跑的,让他慢点都不听。六郎那么小的孩子,乖乖在外面添柴看火,整个上午一动不动。三郎的体温渐渐降下来,心里却满是暖意。

中午时分,趁着他娘午休,四郎匆匆赶过来,天还不热,他却满头大汗,把三郎需要的物事放下,就匆匆跑回去,要是被他娘发现就惨了。

而在他到来之前,陈三郎早让五郎弄了根竹子回来。在泡脚的时候,便将竹子最外面一层绿皮刮掉,露出里边青白色的部分,一条条小心刮了下来,这就是一味中药,叫‘鲜竹茹’。若是放久彻底阴干了,就叫‘竹茹’。

这味中药性微寒,味甘,可清肺化痰。若是鲜品,则长于清热。与蚕砂和陈皮一起熬水,便是一记退烧止吐、解除发烧引起的头痛和全身疼痛之良方。一般的人喝一次就可以退烧。严重的可以喝两到三次,完全退烧以后就不用再喝了。

陈三郎恢复心切,连喝了三碗,蒙头大睡一下午,到傍晚时起来,便感到浑身轻松,头不再痛,身上也有了力气。

见到哥哥彻底好了,六郎兴奋的又蹦又跳,五郎也乐得直咧嘴。

看着一脸煤黑的小六郎,和一脸汗土的黑五郎,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手足之情,从陈三郎的心底丝丝滋生出来。他紧紧抱住两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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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噜噜……’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这片刻的温情。

“靠,又饿了。”陈三郎郁闷的松开手。

“是我……”黑五郎很诚实道。

“我也饿了……”小六郎小声道。

俩孩子为他忙活了整整一天,那几块桃酥早就消化光了。虽然没断了喝热水,但光靠饮水哪能饱?

好在这时,那位好心的鲁大叔和另一位侯大叔下工过来探视,见三郎已经没有大碍,两人很高兴,又放下三块饼子,嘱咐道:“且将养利索了再去打水,有我们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

把他们送走,五郎和六郎,因为晚饭有着落而开心。陈三郎的脸色却很难看……单纯的孩子们没意识到,算上昨天,那个可恨的婶娘,已经整整两天不给他们饭吃了,更别说为自己延医问药。

要不是有陈四郎和好心的工友,要不是拥有不属于十岁孩童的记忆,自己现在就算不死,也得奄奄一息了。这一觉悟让他出离愤怒,再想起早晨老虔婆的那些话,他更是怒不可遏,就算不提刀杀人,也非得先出了今天的恶气才行。

拿定主意,他便不再生气,把昨天许了小六郎的青蚕豆煮上,然后让两个弟弟靠在身边,一边吃饼子,一边听他胡诌‘孙悟空大战黑旋风’的故事。

饼子吃完不一会儿,诱人的豆香味从锅里飘出,两个孩子便没心听他胡扯,都瞪大眼睛,眼巴巴等锅里的水开。孩子这时候的饥饿感,是后来他们的子孙无法理解的。人只有长时间吃不饱饭,才能体会到那种,无时无刻只想着吃的悲剧……陈三郎讲故事再精彩,也比不了吃食吸引人。

实在猴急的时候,他们就掀开锅盖看看‘咕噜’有没有冒上来,一来二去,反而耽误了开锅,还不小心被热气烫到手。

但这时候,俩孩子的忍性也是极强的,只默默抚摩着退回乃兄身边,待疼感消失了就又巴到锅台边来。待水汽终于顶开了锅盖,连黑五郎都忍不住欢呼一声。

陈三郎替他们将蚕豆打捞上来。还没冷却,两个孩子就急着吃起来,一边还得嘶嘶吸着气。

陈三郎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便也拿起一个豆荚,在嘴边一挤,几粒滚圆的蚕豆便滑入口中。轻轻一嚼,口感酥绵、口味鲜嫩、唇齿清香,竟让他一辈子都没忘记过。

夕阳西下,照得湖面金光粼粼,也洒在兄弟三人身上,这一刻,是那样的静谧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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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豆子,陈三郎早早撵两个弟弟去睡觉。他自己却出去转悠起来。

半夜里,两个小家伙睡得正浓,却又被他推醒。

五郎不情愿的睁开眼,六郎干脆很烦的装死道:“要睡觉……”

“想不想吃肉?”陈三郎一句话,就让小家伙困意顿消。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这两宿,至少听到了小家伙七八次说梦话,翻来覆去就是三个字:‘肉、大肉……’

什么叫做梦都想?这就是。

五郎也清醒了,想了好半天,才慢慢道:“好久没吃肉了……”感情是在回忆上次吃肉的日子。

“还不快起来,我带你们去吃肉!”陈三郎下了床,给小六郎穿好鞋,带着两个弟弟就抹黑出了门。

到了屋后的灶台边,借着明亮的月光,两个孩子便看到一只又肥又大的大公鸡,直挺挺的躺在地上。

陈五郎太熟悉这只万恶的大公鸡了,因为每天早晨,他都要被这扁毛畜生叫起来,早用眼光杀它一百遍了。

只是猛然看到它壮烈眼前,五郎还是惊得张大嘴巴了。

第四章 盗亦有道

陈三郎上辈子,幼年住在乡下,他知道鸡在宿窝后特别老实,只要别太粗暴,怎么动它都可以。

但根据这辈子的记忆,那只散养的芦花大公鸡,之所以一直趾高气扬的活到现在,是因为鸡窝边上还有一条很凶的大黑狗,狗一叫,自然就把人惊醒。

不过这难不到行家里手,所谓‘偷鸡摸狗’本是一体,他有好几种法子,能把那条傻狗和笨鸡一网打尽,只是考虑到三个兄弟的食量和善后的难度,才暂且把一顿狗肉,寄在那条傻狗身上。

他哄着两个弟弟睡下,外面就黑了天。这时候的农村地区,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们一到天黑就上床睡觉。陈三郎蹑手蹑脚的摸到雇工们睡觉的工棚外,等了没多久,便听到鼾声此起彼伏。

他便放松下来,施施然走出阴影,抽抽鼻子,便在门外找到了目标。他欣喜的蹲下身,用一根小树枝把那物事挑起来……那竟是一只臭鞋。

一凑近了,他险些背过气去:‘我靠,真臭啊……’这得是极品的汗脚,从新穿到破,一次没刷过,才能有的销魂臭味。

这正是他对付狗狗的法宝……世间万物皆有禁不住的诱惑,就像猫猫会为木天参的味道痴狂,狗狗也无从抗拒酪酸的味道。酪酸是一种带着腐臭的酸味,存在于咸鱼、奶酪中,但都不如臭鞋臭袜来的纯正。

若有条件,他自可将偷鸡摸狗,做成一件雅事,无奈目下条件简陋,只能因地制宜,只能要效果不要风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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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弯皎洁的明月,月下是无边的竹海。竹海边是银光粼粼的湖水,湖边万籁俱寂。只有一个瘦小的少年,捏着鼻子,拎着那只臭鞋,蹑手蹑脚来到了堆放竹炭的窝棚附近……再变态的人家,也不可能为了保护一只鸡,而专门养条狗,大黑狗的主要任务,是看护那些烧制出来的竹炭。大公鸡只是在它的警戒范围内宿窝罢了。

若是往日,一走到这里,大黑狗就要叫了,但今天那只狗从窝里露出狗头,耸着鼻子、摇着尾巴,死死盯着那只臭鞋,狗嘴里发出呜呜的讨好声。

陈三郎施施然走到大黑狗面前,把那臭鞋往地上一放。大狗便嗷呜一声低叫,扑在臭鞋上陶醉的又闻又舔。

‘真是爱好非比寻常啊……’虽然知道这法子好用,但陈三郎每次都忍不住要感叹,他蹲下身来,用合适的力道抚摸着大黑狗的后颈,大黑狗一边尽享美味,一边享受按摩,幸福的快要哭出来了,嘴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片刻之后,大黑狗彻底的变节投靠了,要是这时候陈三郎解开栓狗绳,它指定跟着走。不过盗亦有道,鸡犬不留是土匪才干的混账事儿,像三郎这样有品的妙贼,向来是偷鸡留狗,或者偷狗留鸡的,从不做绝。

套完近乎,陈三郎便不再打扰狗狗享受美味,他走到鸡舍边,先将身上破烂的衣裳铺在地上,然后轻轻打开笼门,便看到那只睡觉时仍保持高傲姿态的大公鸡。

最为夺人心魄的一幕发生了,可惜没有观众。

清冷的月光下,只一个衣衫褴褛的清秀少年,缓慢而稳定的伸出双手,嘴里还发出低低的‘咕咕’声,说来也怪,那平日里神气活现的大公鸡,居然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困住,不吵也不逃,就乖乖的被三郎一双手捧住,任他从翅膀上拔下一根长羽毛,稳稳的往后脑勺一插——一弹腿就去了另一个世界,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没流一滴血。

说起来费劲,但从头到尾,只是几下呼吸而已。陈三郎神态自若的把衣裳一卷,就将大公鸡背在背上扎紧,然后朝大黑狗勾了勾手,大黑狗便讨好的凑上狗头。

陈三郎摸着狗头,脚下却轻轻一踢,把那臭鞋给踢出了狗能够到的范围。

大狗顿时委屈的呜呜起来,他又安慰几下,才算宽解一些。

陈三郎这才捡起那只臭鞋离开。

大狗依依不舍的摇尾欢送,当然多半是不舍自己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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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臭鞋放回原处,陈三郎便回去背上柴火,叫起两个弟弟,带他们穿山越岭,走出好几里地,才在一处竹林间的水池边,把那大公鸡剖腹取出脏东西洗净,也不拔毛,只用水和了一团泥将鸡裹得严严实实。

看他用泥巴糊鸡,两个无限期盼的孩子,全都傻了眼,这怎么吃啊?但他们对三哥有盲目的信任,老老实实看他炮制,只是心里难免打鼓。

陈三郎也不跟他们解释,手脚麻利的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会,泥中隐隐透出甜香。待湿泥烧干变黄,从烧裂的泥巴缝里透出的香味愈发浓郁,两个孩子食指大动,小狗似的围着火堆绕来绕去,忍不住催促起来:“好了么?”“快了么?”

待他们问了七十二遍,陈三郎哈哈一笑,用木棍将烤成泥砖的叫花鸡,从火堆拨到洗净的大青石上,一下敲去泥壳,鸡毛随泥而落,但见鸡皮色泽金黄,浓香扑鼻,俩孩子顿时口水直下……

陈三郎丝丝吸着气,趁热将整鸡撕开,扯一根鸡腿递给小六郎,对五郎道:“别愣着,吃啊!”

“哦……”五郎咽下口水,伸手撕了块鸡胸脯大快朵颐。

陈三郎也撕一片鸡肉,送到口中品尝,竟是出奇的鸡香浓郁,口感酥嫩,在没用任何调料,甚至没放盐的条件下,竟可以令他这个老饕满意了。

趁着热,兄弟三个将一只大鸡分而啖之。不消片刻,便风卷残云一般,只剩一堆白白的鸡骨,兄弟三个舒服的靠一起,小六郎一边舔着手指一边意犹未尽道:“真想天天都吃……”

“只要六郎听话,隔三差五的,三哥就给你打牙祭!”陈三郎笑着摸摸他的小肚子道:“不过你得保证,今天吃鸡的事情,打死不要说!”

“为何?”小六郎不解的瞪着眼睛。

“老妖婆要发飙的,你不想三哥被打吧?”

“不想……”小六郎使劲摇头道:“我不跟任何人说。”

“嗯,别人问起来,你昨晚吃的啥,就说‘饼子’。问你干啥来着,就说‘困觉’,记住了么?”陈三郎嘱咐道。

“嗯,记住了,饼子困觉……”小六郎很认真的点头道。

又反复叮嘱小弟几遍,陈三郎转向五郎。看到那张苦大仇深的脸,觉得那么放心,便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时间不早,陈三郎打水浇灭了火堆,把鸡骨头掩埋起来,便和五郎轮流背着睡着了的六郎,悄悄溜回窝去。

回去时,已是下半夜,兄弟两个也倦怠之极,脸也不洗,蒙头就睡。

没了鸡叫,全场的人都睡得分外香甜,待天光大亮才被老虔婆尖锐的骂声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雇工们看到外面都出太阳了,不禁奇怪道,怎么今天鸡没叫?

‘不会是终于罪有应得了吧?’雇工们本就对这刻薄吝啬的侯氏十分厌烦,只是碍于契约未满,不得不忍气吞声罢了。现在见她终于吃了瘪,都幸灾乐祸起来。

还真让他们猜着了,待他们穿上衣裳走到场院,便见那老虔婆侯氏,站在鸡舍前气急败坏的张牙舞爪,口中倾泻着污言秽语:“哪来的杀才直娘贼,敢偷老娘的鸡,非把他找出来挤破卵球!”

“怪不得今天鸡不打鸣,原来是陈娘子入替了。”有那嘴上刻薄的便调笑起来。

“刘猴子,最贼头贼脑的就是你,我看八成是你偷的!”侯氏正找不着人发火呢,登时骂骂咧咧道:“快还我的鸡!”

“陈娘子搞清楚了,我们可是良人,容不得你污蔑!”刘猴子登时跳起脚来,大怒道:“你不妨打听打听,我刘猴子辗转几家炭场,可有个说我手脚不干净的?!”

别看这些人给她干活,但他们并不像前朝那样,一日卖身终生为奴。大宋朝是禁止买卖奴隶的。所有雇工,都是自由民……也就是良人的身份,只是为了生计,与雇主在官府签上三五年的契约,在期限内出卖劳动力罢了。

一待约满,他们便可自由离去,要是想去外地谋生,或者改行的话,一个清白的身家是前提……这又牵扯到所谓的邻里互保,和行业互保。但凡是要与官府打交道的事情,比如说买房、开店、办路引,都需要邻里或者工友具保,一旦名声坏掉了,那可就寸步难行了。

所以刘猴子再惫懒,也不敢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

第五章 算计

侯氏也不敢犯众怒,何况那刘猴子说的也是,这些雇工都是良人的身份,哪能偷鸡摸狗,坏了名声可就因小失大了。

那还能有谁呢?她猛然想到被打到冷宫的三个小崽子,遂喝骂道:“日头快西落了,还不去干活,杵在这作甚?”

“肚皮瘪着呢,哪有力气扛活?”众人满不在乎的惫懒道。

“活该穷一辈子的泥脚汉!”侯氏骂骂咧咧道:“紧去吃喝,紧去干活,不然午饭没得吃!”

“十里八乡找一找,没人比陈娘子更拿人不当!”众人抱怨着一哄而散:“干完这期,看谁还给你家扛活!”

“等着给我家干活的,从石湾村排到下里坡!”侯氏一边嘴上不饶,一边气势汹汹地向西北角的窝棚走去。

陈三郎早被侯氏吵醒,听到有脚步声,便知道她来搜查了。他低声吩咐两个弟弟,一定把嘴巴闭紧了。

刚给小六郎穿上衣裳,侯氏已经气势汹汹的推门进来,劈头盖脸就骂道:“说,是不是你们几个小畜生,偷了老娘的鸡!”

“小畜生骂谁呢?”陈三郎压着怒气,弯腰给小六郎穿上鞋。

“小畜生骂你呢!”侯氏说完就察觉吃了暗亏,一张涂了厚厚脂粉的鞋帮子脸,涨成了赤红色的虾爬子脸:“竟敢占老娘便宜!”她有一副比男子还高大的骨架,张牙舞爪扑上来,登时就吓哭了小六郎。

“大娘娘为甚动手打人?”陈三郎抱着小六郎从她身边闪过,退到门口道:“侄儿甚地方得罪你了?”

侯氏吃的是暗亏,有口难言,只好先兴师问罪道:“说,把老娘的鸡藏在哪儿了?”

“什么鸡?”陈三郎一脸茫然道:“大娘娘的鸡,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里!”

“指定是你偷的!看我找到了,不把你这小贼送官!”侯氏便里里外外搜查起来,却哪能找到根鸡毛?但她看到房后的灶台还有余烬,锅里也煮过东西,便像是抓到铁证道:“说,是不是把我鸡煮了!”

“你且看看锅里,可有半点油星?”陈三郎冷冷道。

他这一说提醒了侯氏,锅是砌在灶上的,要想拿下来,除非拆了灶台。所以要是煮过鸡的话,肯定能找到油迹。但侯氏瞪大眼睛,锅里锅外寻遍了,也未找到一滴油星。不由狐疑道:“那你们生火作甚?”

“我昨天病的重,得喝热水,大娘娘又不给饭吃,得给弟弟做饭。”陈三郎冷冷道:“我知道大娘娘嫌我们父子吃白饭、开销大,早就有分家之念,是以处处不待见我父子。又趁着我父亲在外游学之际,对我兄弟三人百般凌虐。”顿一下,他加重语气道:“大娘娘何必如此,今年是大比之年,我父或可高中,到时候不知你们如何相见!”

他之所以借题发挥,首先自是为转移侯氏的注意力,以免两个孩子露出马脚。同时也好教她有所收敛……

侯氏本就是欺他们人小不懂事,才会这般肆无忌惮,现在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心中不由一惊,暗道:‘怎么猛得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这小孩竟能看穿老娘?!’

她的那点心思被陈三郎说中了。多少年来,因为自家男人不是读书的料,公婆便把希望寄托在她小叔身上,言行间自然难免偏向小叔一家,器量偏狭的陈氏,一直心存不满。

但那时公婆在堂,她也担心小叔能真考成了官人,到时候还得多方仰仗,所以装也得装出一团和气来。可这种扭曲让她心里日积月累,堆满了愤懑,终究是把小叔一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让她幸灾乐祸的是,小叔蹉跎十几年,别说高中进士,就连解试也没考过……这让她笃定,小叔子跟自己老公,大哥别说二哥,都没有做官的命。这样一来,她再也无法容忍小叔一家五口吃闲饭,更不要说,还得负担他们读书的花销了!

那么只能分家!她早就笃定这个想法,之所以一直拖到婆婆过世两年多还没分,不是狠不下心,而是不敢。她怕的是律法无情!

在大宋朝,家族分家不只是家事。

本朝多次旌表累世同居的大家族,倡导兄弟敦睦不分家。当然能真正做到这点的极少,但《宋刑统》还是明文规定:‘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孙别籍异财者,徒三年。诸居父母丧,生子及别籍异财者,徒一年。’‘别籍’,就是户口单立。‘异财’是析分家产。

意思是,祖父母、父母在时,谁敢分家判三年,就算父母过世,也必须到服丧期满以后才能分家,否则判一年……这是为了避免父母一过世,兄弟不顾着父母丧事,光顾争家产的丑事发生。

大宋的律法,无论是制定条文还是执行方面,都堪称历代翘楚,几乎把人性都钻研透了。但条文是死的,人是活的,指望死的条文保护所有人,是不可能的。侯氏虽迟迟不敢分家,却可以用长嫂的身份,肆意欺压小叔一家,稍解心中多年的块垒。

但她之前,充其量也只是不给小叔好脸色看,不给侄子新衣服穿、好东西吃,远远没有现在这样,把三个孩子往死路上逼……陈家也算大户,这样对自己的侄子,脸面上难看、名声上难听。

侯氏之所以突然变得如此狠毒,是因为今年三月,也就是本月,陈家服阕,合法分产的日子就要到了。她志在必得,要分得大部分家产,因此预先让本家弟弟,先到县衙去打点。

谁知她弟弟回来说,官府的书吏给了准话,这种事很棘手,因为大宋律例反对分家析产,认为这是破坏公序良俗的行为,故而先提出分家者,反而会少得家产。而且,因为孙子孙女对祖父母的财产也有继承权,所以在析产时,官府会参照两家的口数……两家没有在室女,清一色都是男丁,换言之,除了她这个媳妇之外,所有人都有继承权……有继承权的口数是三比五,她家依然处于劣势。

而且本朝特殊的任官制度,使知县大人不可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坏了自己的官声。所以要是靠官府来断,她们家肯定要吃亏的。

侯氏彻底傻了眼,莫非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弟弟告诉她,现在要么让陈老二先提出分家,要么双方私下达成协议,再到官府析产……只要大体上公平合理,知县大人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这成了侯氏的救命稻草,她决意逼迫弟弟先提出分家,自然要变本加厉。恰好当时陈老二外出游学,她便开始百般虐待他的三个孩子……就是要让陈老二一回来就觉悟,要么永远在家看着孩子,要么立即分家。

要是不小心死了一个两个,那正中她的下怀。这年代儿童的夭折率高的出奇,就算是富户,生出十个孩子,能养大一半就是奇迹了。像她生了七个,就活了两个,所以在她看来,夭折个把没成年的孩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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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陡然被个孩子道破,侯氏不禁一阵慌乱,口里喋喋不休的骂着什么‘撕烂你的嘴”之类,脚下却开始往外挪,不想再面对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陈三郎暗暗松了口气,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但侯氏哪能这么灰溜溜走了,她黑着脸,眼珠子咕噜乱转,希望能找个寻趁,压一压这小子的气焰。

当她凶神般的目光,落在小六郎身上时,突然发现这小崽子往后侧了侧身,不由大喝一声道:“你藏的什么!”说着劈手去抓小六郎的右手。

“你干什么!”陈三郎赶紧挡住小弟,无奈他自己才只十岁,哪有上辈子的力气?被这凶悍的婆娘一拨,便打个了趔趄。虽然他很快站稳,但这一瞬间,小六郎被侯氏抓住了袖子。

“你放开他!”陈三郎使劲抱住那婆娘的胳膊,大声对小六郎道:“快跑啊!”

但那么丁点的孩子,已经整个被吓傻了。黑五郎反应过来,抱着弟弟就往外扯。小六郎的衣服,早就残破不堪,这一扯之下,袖子登时裂开个大口子,一样物事掉了下来。

看清那物事,连陈三郎都愣住了,那竟然是一根焦黄色的鸡腿……

“好啊!”侯氏一下子气焰高涨,她猛地甩开陈三郎,理一下散开的鬓发,如那只大公鸡附体一样,亢奋异常道:“我果然没看错,就是一窝贼小子!”

“你放屁!”这一声竟不是陈三郎和黑五郎,而是满脸涨得通红的小六郎,他急得都结巴起来:“我,我哥不是贼!”

“还敢顶嘴啊!”侯氏这种悍妇,自是得理不饶人,抬手就一巴掌,一下就打得小六郎翻倒在地,口鼻流血。

侯氏还要施展淫威出气,却听到一声愤怒的吼叫:“我去你个辣块妈妈!”

“你……”她一个‘你’字还没出口,便变成了‘嗷’的惨叫声,被陷入疯狂的陈三郎狠狠撞在肋间。

侯氏猝不及防,摔得七荤八素,陈三郎又一次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没稳住身体,也摔倒在地。

但这时,黑五郎一声低吼,团身扑上,坐在侯氏的肚子上,拳头雨点般砸下去。

第六章 拼命三郎

然而,成人和孩子的差距太大了,尤其是一个比男人还强悍的女人,和一个不到九岁,长期吃不饱饭的男孩相比。

黑五郎闷不作声,只知道将雨点般的拳头往侯氏脸上砸,虽然打得侯氏披头散发、鼻青脸肿,但终究造不成什么伤害。她一定下神,就猛地两手一推,正推在五郎的肚子上,把他直挺挺掀翻,后脑磕在地上,一下昏厥过去。

侯氏刚要爬起来,就看到血灌瞳仁的陈三郎,拎着一块垒灶台的砖头,目光冰冷的站在面前。

“你住手……”侯氏失声尖叫。

“住你妹呀,你怎么不住手!”陈三郎骂一声,便举起砖头,猛地朝着侯氏的脸拍下去。虽然是土坯砖,但这一下拍到脸上,绝对要变成大酱缸的。

侯氏下意识举起双臂,刚挡在面前,砖头便落下来,砰得四分五裂,她的胳膊也完全失去了知觉。陈三郎一扔碎砖,开始疯狂的脚踢,他虽然力气还不如五郎,但知道哪里最痛——每一脚全都朝侯氏最柔软的小腹猛踹!

‘啊,啊……’侯氏被打得痛不欲生,在地上翻滚起来,口里发出凄厉的惨号,连村里人都能听见。其实陈三郎那一声嘶吼,就已经惊动了工人,他们纷纷放下碗筷,跑过来探看,远远就见一个少年,状若疯虎的在踢一个麻袋片……但走近了才看到,那哪是什么麻袋片,而是他们的老板娘,陈家大娘子侯氏!

“快住手!”虽然都不齿侯氏的为人,但哪能视若无睹,长工们大声喝止,加快脚步跑过来。

抬头看了那些人一眼,陈三郎面无表情的一纵身,将全身力量都加诸于膝盖上,重重砸在侯氏的后背上,便听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喀嚓断骨声,侯氏不似人声的高亢惨叫,一下子昏厥过去。

下一刻,陈三郎被雇工们掀翻在地,紧紧压住,他却使劲昂着头,看向两个弟弟,嘶声大叫道:“让我看看他们,让我看看他们”……雇工们面面相觑,还是鲁大叔说:“怕啥,他个小孩子还能跑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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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山青水秀、四季常绿,为蜀人提供了无比优越的生存条件,而蜀人也怀着对此乡此土的热爱,去构筑自己的理想家园。在川西平原上,人与自然的和谐随处可见,徜徉其间,便如走在一幅美妙的水墨画中。

坐落在青神县城外的石湾村,不过是这幅壮丽山水画中的一角,却丝毫不给整幅画卷减色。便见它在青山绿水之间,因山就势建造,屋舍层层叠叠,掩映于近千株浓荫苍宇的百年古榕下。

村里的建筑,大都为小青瓦屋面,‘木穿逗’结构的二层吊脚楼,竹编夹泥白灰粉墙。白灰墙夹成的闾巷间,是冲刷干净的石板路……无不诉说着石湾村的富足安逸。

村里的首户,是一处规模不大但外有石雕柱础、粉墙黛瓦,内里是镂空木雕的花门窗格扇的四合院。这里曾是人人称羡的陈家,但那已经是过去时,现在人们路过陈家,听到里面传来凄惨的呼痛声,都会说一声:‘活该!’

“哎呦呦,痛死我的娘了……”呼痛声自然是侯氏发出,她躺在床上,浑身包得像个粽子。她是被横着抬回来的,请先生过来一看,发现双臂骨裂、肋骨断了三根……那给村里人看了一辈子病的老先生,直说她太走运了,竟然没伤到脏器,否则肯定是九死一生,哪还有力气在这里大呼小叫?

至于别处,陈三郎的力气太小,没有对她造成有效伤害。

虽然逃过一死,但活罪一样难受,她双臂上了夹板,又被叮嘱必须卧床一月。可就算纹丝不动的躺在那里,每一下呼吸都会扯动受伤的肋骨,还是一样痛不欲生。就这样她的嘴还不闲着,先是咒骂陈三郎,接着扩大到小叔全家,最后直接把陈家的八辈祖宗骂了个遍。

这让一直愁眉苦脸坐在边上的陈家老大陈希世,终于忍不住道:“早就说你,凡事不要太绝,否则会遭报应的,你总是不听,这下好了吧……”

“你这个杀千刀的,哎呦呦……”一听丈夫这样说,侯氏登时狼眉竖眼道:“撺掇着我做恶人,现在却又来卖乖,看我好了怎么收拾你!”

“好好,我不说你。”陈希世缩缩脖子道:“那现在怎生是好,都是一家人,总不会真要对簿公堂吧?”

“定要送官,我恨不得杀了那小畜生!”侯氏面现狠厉道:“他险些就结果了我,绝不能饶过他!”

“送官?”陈希世叹口气道:“大郎眼看就要应试,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怕甚?我是苦主!”侯氏丝丝吸着气道:“你把我抬到县衙去,大令一见我这惨状,定会重判那小畜生!”

“糊涂。”陈希世大摇其头道:“你这样貌确是够惨,可凶手却是个十岁的孩子,大令肯定要究其来龙去脉的!”

“究就究,难道我这婶娘,还管教不得侄儿?”侯氏满不在乎道。

“你也知道自己是婶娘。”陈希世皱眉道:“哪有你这样虐待侄儿的?传出去的话,我陈家还有何脸面可言?”人对自己的风评,总是后知后觉,陈老大不知道,自家今春的所作所为,已经把老陈家的脸丢光了,还以为自己名声很不错呢。

“陈小乙,你也忒不害臊了!”听他把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侯氏不让了,她嗷嗷叫道:“莫非当初你不同意我要分家?还是你不知道,我将那仨崽子撵到炭场去?!”

“我……”陈希世老脸涨红道:“我以为是做做样子,没想到会如此过分。”

“我怎么过分了,你哪只眼看我过分了?”侯氏不依不饶道。

“要是不过分,一个十岁孩子,怎么可能……”陈希世看看侯氏的惨状,没说后半句。

侯氏却明白了,这下不让了,嗷嗷泼天的哭号道:“我怎倒了八辈子霉,嫁了你这么个刀切豆腐两面光!光想着拿我当马桶,完事嫌臭躲一边!”见她张牙舞爪的样子,便知道除了顾着之外,没有受到别的伤害。

要不是陈三郎,用全身力气压断她的肋骨,陈氏肯定要下地跟她干一架的。

饶是不能下地,她污言秽语倾泻而下,也让陈希世招架不住,连忙讨饶道:“好吧好吧,你想报官,咱们就报官!”

“这还差不多……”侯氏这才渐渐止住骂。

“但是,你可得有计较,就算大令依法把三郎判了,县里对我俩肯定恶评如潮。到时候大郎应试,我们分家,可都是县里做主啊!”陈希世加重语气道。

侯氏这次听进去了,她一边哎呦呦地叫着,一边心里盘算,盘算来盘算去,这似乎都是件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但她心里那口气憋着,不可能罢休的,恶狠狠道:“绝对不能放过他们!”

“自然不会。”陈希世听了,知道她开始动摇,便趁热打铁道:“你须知道,只要我们不告官,便可得主动。”

“怎么讲?”侯氏瞪大眼睛道。

“‘卑幼殴尊长’可是重罪,对于这种大逆不道之徒,不论情由,都要刺配充军的。”陈希世捏着老鼠胡子,阴测测道:“等老二回来,正好以此要挟他,按我们的心意分家!”归根结底,他没兴趣给侯氏出气,甚至觉着这婆娘挨顿暴揍也好。他感兴趣的,是自己能分得全部家产!

“这样啊……”要不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侯氏也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听丈夫这样一说,便不再嚷着要报官,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谋夺家产上。她不禁担心:“万一,要是小叔不管那小崽子怎么办?”

‘你当他是你啊……’陈希世撇她一眼,淡淡道:“不会的,他干不出那种事儿。”

“难说,人在钱上,六亲不认,”侯氏以己之心度人之腹道:“小叔那种穷措大,能舍得么?”

“那么我们也豁出去了,对簿公堂!”陈希世冷冷道:“他要是舍不得家产,就得舍了儿子!”

陈希世对二弟的怨念,一点不比他老婆少,从他记事起,父母关注的目光,就凝聚在二弟身上,他这个老大却成了可有可无的一个。这让他倍感不公,压抑多年。眼下双亲过世,正是他报复二弟的时候,所以才会撺掇侯氏搞风搞雨。只是没想到,这蠢女人,竟然和个孩子打起来了,而且还被大成这样。

不过这样也好,终于能酿一杯苦酒,让二弟尝一尝了。

第七章 眉山寻父

被赶出家门足足四十天后,三郎兄弟三个,终于回到了从小居住的四合院。

只是回来的方式太过凄惨,他们被一路押送进院,然后关在柴房中。

本来小六郎是不用关的,可他死死抱着三郎,哭得撕心裂肺,陈三郎也担心他们会虐待弟弟,便也紧紧抱住六郎,分都分不开。最后,只好把他也关进去。

从窝棚到柴房,其实环境是更好了,至少这里宽敞,不那么压抑憋闷。

顾不上为自己的命运担忧,陈三郎仔细为五郎和六郎检查身体。两个孩子似乎都问题不大,只是精神有些萎靡。这种情况,一般人只会以为是惊吓过度,但陈三郎仔细望闻问切,发现两个孩子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内伤。

‘内伤’,并非只出现在于武侠小说,在真实世界中,也一样存在,便是所谓的‘伤瘀变病’——各类软组织损伤及其后遗症,有可能会瘀闭人体要穴,令外伤变为内伤,绵延数年而不愈,甚至会引起暴夭或者残疾。

小六郎的伤要轻,只是颈椎有些错位,三郎给他做了个复位,便解除了小家伙的隐患。五郎的麻烦要大些,因为他后脑着地,虽然地面是泥土,但也震荡伤到了后脑,引发了轻度的脑震荡。

中医认为此乃脑络损伤,产生瘀阻引起的,针灸最为对症,但没那条件,只能用推拿代替。他让五郎取坐势,先站在五郎背后,用两手拇指,自上而下交替抹其颈部两侧胸锁乳突肌。然后一手扶住他的前额,另一手用拿法自前发际至枕后往返,随后拿他的风池、脑空穴。

再转到身前,两手拇指分别抹印堂,按晴明,抹迎香、承浆;接着再用拇指偏峰推角孙穴,交替进行;再用双手掌根对按枕后,用掌法拍击囟门,最后双手互搓,滚烫后五郎热敷头顶,一次结束治疗。

做完一切,三郎感到有些疲惫,但探到五郎的脉象平稳许多,还是深感欣慰,只要再推拿几次,就不会留下病根。

三郎闭目养神一会儿,才考虑起自己的处境……老虔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那么多人在场,对自己用私刑的可能不大。八成会把自己送官府吧。听那几个雇工在路上说,‘卑幼殴尊长’是重罪,是要刺配充军的。

一想到要成为戏文里的贼配军,脸上还得刺上金印,三郎就头皮发炸。他看‘贼配军大全’《水浒传》,感觉那样的人生彻底变成灰色,要想快活,除了落草为寇没有别的出路。

‘不要啊……’三郎不禁一阵嘴里发苦,他还不想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若是逃跑呢?那更糟糕!就连十岁的孩子都知道,这年代若没有官府开的路引,你就寸步难行。贼配军还有自由可期,要是当了逃人,就得一辈子躲到深山老林了……

留下来前景悲惨,逃又逃不得,三郎一下体会到了大宋朝的法网森严,不遑于后世。他不是内裤外穿的超人,也没有崂山道士的穿墙术,更不是穿越了就能横着走的小说主角。在庞大的王权社会中,个人实在太渺小了……

然而陈三郎并不后悔自己的冲动,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有一样的反应。他从来坚信‘世界的美丽来自于参差百态,而非百分百的冷漠与精确。’无时无刻不遵循内心,是守住自我、活得真实的前提,为此,他甘愿接受冲动的惩罚。

何况,他也不是冲动起来,就丧失理智之人。对侯氏的一顿暴打,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害,并不是她运气,而是三郎避开了要害……以三郎的医学知识,知道人体十几处要害部位,就算是以孩童的力气打上去,纵使一时不死,时间一长也会出人命的。侯氏虽恶,但罪不至死,这也是他的本心,并未被怒火冲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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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想去,计无可施,只能听天由命了。

陈三郎不禁轻叹一声,缓缓睁开眼睛,便看见小六郎怯生生的蹲在身旁,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泪花。

“怎么了,小六?”三郎伸手,把他揽到怀里,轻拍着孩子的后背。

“鸡腿,”六郎一开口,就抽泣起来道:“是想慢慢吃的……”

“三哥那么小心叮嘱!”恢复精神的五郎,忍不住训斥道:“你就敢不听话!”

“呜呜,好久没吃肉了……”六郎内疚的哭起来:“一次舍不得吃完。”

“六郎乖,三哥不怪你。”三郎心里一酸,紧紧搂住六郎道:“都是哥哥没照顾好你,以后……”话到嘴边,心下一片黯然,哪里还有什么以后?自己被发配后,怕是永远不能再相见了,他眼眶也有些湿了,轻声道:“以后要听话啊……”

“呜呜,六郎会很听三哥的话,”小六郎使劲点头,抹泪道:“再不淘气了。”

“真乖,不光要听三哥的,还得听五哥,听二哥,听……爹爹的。”三郎不放心的嘱咐起来,虽然他对那个便宜老爹,一肚子的怨气,但想必将来能庇护五郎和六郎的,也只有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了……

“爹爹,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啊……”听他提到爹爹,小六郎扬着脸,梨花带雨道。

三郎为他轻轻拭掉泪水,柔声道:“快了,快来接六郎出去了。”

“我要和三哥在一起。”小六郎很坚决道。

“好,三哥跟你一起出去……”三郎揉揉他的小脑袋,虽然心中愁肠百结,却不想让小六郎难过。

在柴房里关到半夜,兄弟三人正是又饿又渴,突然听到门口一阵悉悉索索,三郎循声摸过去,竟然摸到一张饼,他心头闪过一人,轻声道:“四郎?”他哪敢随便吃别人的东西,万一被毒死岂不冤枉?赖死不如好活着,必须得问清来路。

“……”外面沉默会儿,终是重重点头道:“嗯。”

“你不怪我伤了你娘?”三郎说完竖起耳朵,他得听听,四郎的呼吸是否平稳……通常来讲,撒谎的人,气息会稍有散乱。

“……”四郎又沉默一会儿,才小声道:“怪,但你们是我兄弟……”

“四郎,谢谢你,”三郎放下心来,挠挠头道:“另外,能弄点水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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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晌午,在县城上学的大郎和二郎赶回来了,大郎十五岁,二郎也有十三岁,在这年代,已经不算孩子了。两人苦苦哀求两位长辈,能放过三郎,二郎给侯氏道歉磕头,把额头都磕青了。

但陈希世和侯氏,已经打定主意,哪能被两个晚辈动摇。何况侯氏怨大郎胳膊肘子往外拐,更恨不得把二郎也关起来,劈头盖脸臭骂一顿,就把两人撵出去,还特意叮嘱丫鬟,把二郎赶出家门。

不敢激怒老娘,陈大郎只好把二郎送出门去。

陈大郎名唤陈愉,陈二郎名唤陈忱,兄弟两个在门口相对无言。

“二郎,”陈愉毕竟年纪大,是有主意的:“家里有我,你不用担心三郎他们。你现在,赶紧去眉山找我二叔。鲁大叔寻遍了县城没找到他,我听说马上就要发解试报名了,二叔这次志在必得,定然会在府城等候。”想一想又道:“对了,我记得苏伯伯家就在眉山,你去他家找找看。”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道:“你去码头坐船,快去快回。”石湾村距离府城五十里,且全是山路,要走整整一天,陈愉自然不能让他走着去。

没必要和大哥客气,陈忱收起铜钱,深深一揖道:“大哥,三弟他们拜托你了。”

“你放心,他们也是我弟弟。”陈愉点头保证道。

陈忱重重点头,转身便走,赶到码头时,正碰上往眉州城运送竹炭的船,他跳上去,给了船老板八文钱,便搭乘这艘船,往眉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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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都江堰的福,眉州境内的这段岷江水流平稳,江水透明而深蓝,故又名玻璃江。沿着玻璃江逆流而上五十里,便可抵达府城眉山县。

眉山并非一个很大的城市,在明山秀水、绿树成荫之间,是城镇中纵横交错、千姿百态的小青瓦坡屋面和各式风火墙。官府,寺庙和高耸的城楼、钟鼓楼点缀其中,朴实淡雅、错落有致,令人百看不厌。

种植荷花已成当地一项庞大行业,邻近各市镇的荷花贩子,都会来此地采购荷花。因此街旁路边,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荷花池。再过两个月,便是一幅满城荷花开的无限美景。

但陈忱无心欣赏这‘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美景,打听到苏家的方位,便往县城西南隅的纱彀巷赶去。

在纱彀巷里,有一座中等结构的民居。自大门进入,迎面是一个漆有绿油的影壁,使路上行人不致于看见住宅的内部。影壁之后,是一栋中型有庭院的房子。在房子附近,有一棵高大的梨树,一个池塘,一片菜畦。在这个小家庭花园之中,花和果树的种类繁多,墙外是千百竿翠竹构成的竹林。

此时,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正领着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在池塘边做斗草之戏。听到有人敲门,她便脆生生问道:“谁呀?”

“请问,这里是苏老泉,苏伯父家么?”陈忱出声问道。

第八章 苏氏

“正是苏家。”门一打开,一位身着上粉下绿色襦裙,腰系淡粉绸带,头绾双罗髻的温婉少女,亭亭玉立在陈忱面前,柔声问道:“不知这位书生何事光降?”

“这位小娘子请了,”陈二郎仅看她一眼,忙低下头道:“小生姓陈,青神县人士,家父字公弼,因家中有事来眉山,特来贵府相寻,不知在否……”他平时也不算笨,不知怎地,今日说起话来,却夹缠不清。

“你是陈世叔的公子吧,”好在那少女够聪慧,能听明白他的意思,掩口一笑道:“那就是陈世兄了,快请进吧,陈世叔就在后院与家父作文呢。”

那女孩儿的声音,如西湖暖风般柔美可亲,抚平了陈二郎心里的惊忧惶恐,却让他心跳陡然加快,赶紧凝神静气,整整衣冠,跟着少女走进院去。

院里的池塘边站着两个小男孩,大的八九岁,小的七八岁,正在专心的斗草。宋人好赌,老少皆然。这斗草之戏,又分武斗文斗,一般男孩玩武斗,女孩玩文斗。武斗最是简单,盖立春草长之时,寻找中意的草叶,互相角力,坚韧者胜,折断者败。

两个男孩的姐姐领着玩,自然是文斗。早些时候,她带着妹妹到临街的园子里,采来了一大把各色花草,养在个水盆中,和两个弟弟斗戏……要求以对仗的形式互报草名,谁认识的草种多,对仗的水平高,坚持到最后,谁便赢。

做姐姐的,主要是为了寓教于乐,自然不会跟弟弟去逞能。于是两个小男孩顶起了牛,

这个拿起一根柳枝道:‘我有观音柳’。那个便拿起一根松枝对:‘我有罗汉松。’那个再拿一根说:‘我有铃儿草’,另一个便说‘我有鼓子花’。这个再说:‘我有金盏草’,那个便满不在乎道:“这是玉簪花”……

那姐姐领着陈忱进来时,正逢大弟拿起一支道:“我有兄弟花。”

“这怎么叫兄弟花?”小弟傻眼了:“明明是春梅么。”

“你看梅开一枝,有上有下,就像咱俩,一母所出,我先你后。可不就是兄弟花么。”大弟振振有词道。

“这么个兄弟花啊,那我这个……”小弟在盆中找了找,拿起一支并蒂穗道:“这个是夫妻穗。”

两人振振有词,惹得一边的六七岁小妹咯咯直笑道:“依你们这么说,花开得一大一小,就叫‘老子儿子花’,若两朵花背着开可叫‘仇人花’喽?”

说得两个哥哥满面通红,大些的笑着跑过来拧妹妹的嘴,于是两人追逐起来,小妹看到大姐,忙跑过去撒娇道:“姊姊,看大哥又欺负我。”

“别闹了,没看有客人么?”大姐歉意的朝陈忱一笑道:“世兄见笑了。”

“没有,没有,令弟妹才思敏捷,那个天真烂漫。”陈忱有些结巴道:“小生十分羡慕。”他发窘的样子,惹得那小妹吃吃直笑。

大姐瞪她一眼,让两个弟弟引客人去客堂就坐,自己则领着妹妹往书房去请‘陈世伯’。

后院的书房中,中堂挂着一张八仙张果老的画像,书架上,书桌上,都堆满了书,两个年龄都是三十多岁的男子,各占据书桌一头,都在奋笔疾书。

那个稍长一些的,就是此间的主人,苏洵苏老泉,年轻时乃一个聪敏强记却个性强烈,不服管教之辈,他痛恨这个时代的应试教育,喜好四处旅游。

但后来,大约得了长子之后,看到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内兄,还有两个姐丈,都已经科考成功,行将为官做吏,自己却碌碌无为,依然要靠家里养活……此等情事,即便平庸之才,都会受到刺激,对一个天赋智力超人之辈,自然更是难以忍受。

他追悔韶光虚掷,痛自鞭策,开始发奋苦读。谢其素所往来之无赖儿,而从士君子学,闭户读书为文辞,已有八载矣。

但付出不一定就有收获。八年里,苏老泉已经落榜两次了。这让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性格古怪,加之他思想独立,常有惊人之语,自然与那些讲究中庸的书生合不来。

坐在他对面的,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友之一,姓陈名希亮自公弼,青神县人,身材清瘦,面目颜冷,两眼澄澈如水,一看就是个正直坚定之人。

陈希亮不像苏洵一样年少荒嬉,他是个严以律己之人,自幼刻苦用功,但命运作弄,科举之路十分的不顺遂。

他苦读到二十四岁年纪,觉着已经有把握了才去应试,果然顺利取解赴京,谁知转年春闱前夕,一封父丧讣告就把他叫了回来,只能等下一届。

本朝并非定期举行科举考试,而是根据朝廷对官员的需要,有时候每年都有,有时候一停数年。当今官家继位以来,天下官员人满为患,故而最近几次科举,都是间隔四年。

所以四年之后,已经二十九岁的陈希亮,又一次取解赴京,谁知从那届开始,考官不再重经史策论,而以‘属对声律’为要,结果不善此道的陈希亮,落榜了。

在回蜀的路上,他遇到了同样不善此道而落榜的苏洵,两个沉默寡言的人,恰巧住在一个舱里,能整天整天的不说一句话。但当他们下船前,却成了相交莫逆的好友。之后几年里,时常书信往来,一起钻研这……‘属对声律’之道。

所以苏洵叮嘱女儿,在带着两个弟弟玩的时候,也要加上对仗格律方面的联系,可谓痛定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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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三年之后,陈希亮三十二岁,苏老泉三十七岁,都到了输不起的年纪。所以一开春,苏老泉就强拉硬拽着陈希亮,到各地去参加文会诗会,在切磋中提高诗词水平。

陈希亮本来不放心三个孩儿,但想到一旦取解,一去就得一年多,三个孩子还是要由大哥照看,所以与哥嫂说了许多好话,又反复叮嘱儿子听话。这才跟苏洵踏上了四处游学的行程。

如今两个月的短暂游学结束,还有三天,就要到府衙报名了,陈希亮打算等到报名之后马上回家,这几天权且住在苏家,与苏洵做几篇应试的程文……宋朝的解举不像后世一考终身,而是只有一次效用,如果没考中进士,下次还得再参加取解试。虽然对两人来说,应该不在话下,但这几年四川的文气越来越盛,两人哪敢掉以轻心。

正在提笔作文,外面响起‘笃笃’敲门声,苏洵眉头一皱,搁下笔沉声道:“谁?”

“爹爹,是我。”

“八娘?不是不叫打扰么。”苏洵一听是懂事的大女儿,语气放缓了不少:“什么事?”

“陈世叔的公子来了,说是有急事找世叔。”

“我儿子,”陈希亮心中咯噔一声,搁下笔道:“老泉兄,我出去看看。”

“快去吧。”别人的家事,苏洵不好多问。

陈希亮站起身来,跟着八娘快步走到前院客堂。

陈忱正被苏家兄弟问得哑口无言,见父亲来了,赶紧起身道:“爹爹,大事不……”

陈希亮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在这说:“跟我回房。”这不是要瞒着主人,而是大比在即,如果真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主人听了帮是不帮?帮的话,影响应试,不帮的话,于心不安,所以干脆不要让主人知道。

回到客房中关上门,陈忱将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父亲:“传话的说,三郎险些杀了大娘,现在被关起来了。”

陈希亮却不信道:“三郎那样温和的性子,小猫小狗受伤了都要救,怎么可能伤人,而且伤的是你婶娘么?”

“这……”因为陈忱也是道听途说,并不确定,一问之下,顿时结舌:“反正家里在四处寻找爹爹,说您再不回去,就要报官。”

“报官……”陈希亮拉下脸来,把自己的衣物简单一收拾,装进竹书箱中,背在身上道:“我们回去!”说完便出门朝着院门走去。

八娘正在院中等候,见到陈希亮这副装束,吃惊道:“世叔这是要走么?”

“贤侄女,愚叔家有急事,必须立即回去,”陈希亮朝她抱抱拳道:“来不及与你父亲道别,请转达在下的歉意。”说完就甩开大步走出去。

八娘只来得及张张嘴,便见他像阵风一样卷过……

陈忱朝她歉意道:“抱歉,家父就是这个脾气……”

“既然有急事,世兄快跟上吧。”八娘笑笑,福一福道:“希望世兄一切顺利。”

“多谢多谢,”陈忱深深一揖,便慌不择路的去追父亲,险些撞上影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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