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封面图

金鳞开

美味罗宋汤

历史架空

211.79 万字

2016-06-12 完结

一个成熟的职业经理人,重生为皇明末代太子朱慈烺。从不接受失败的灵魂,因此掀起了复兴大明的风暴。从这一刻起——让别的民族瓜分大地和海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皇皇大明也需要更多的土地来阵列自己的大炮!

第一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一)

崇祯十六年的夏天,憋闷得让人窒息。

在这皇宫大内的东南角,登极十七年的崇祯皇帝头戴翼善冠,身着盘领窄袖的常服,坐在龙椅上。虽然殿中摆放着冰块,但丝毫不能驱散浓郁的暑气。而龙袍两肩上的日月,也压得这位年轻天子精疲力竭。

三十三岁的天子。

“陛下,如今京中如同鬼域,家家披麻,门门戴孝,还请陛下开库放药。”驸马都尉巩永固语带哽咽,声中悲凉,好像自己家也遭逢了不幸。

崇祯叹了口气,只觉得脖梗发紧,道:“这大疫来得狂烈,宫中也死了好些人。朕已经命天师张应京开了道场,超度死者,爙灾祈福。至于施药,便如卿所请吧。好在哥儿已经长成了,否则真是让人担心。”

提到哥儿,殿中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御案旁的一张小桌边。

身穿大红龙纹便服的皇太子正专心致志地将内阁送来的奏本分成四摞,额头鼻尖微微见汗,晶莹剔透,让人忍不住想去帮他擦掉。

皇太子是中宫皇后嫡出的长子,崇祯二年二月出生,次年被封为太子。再加上崇祯与周皇后感情极深,故而这位太子的地位可说是无可动摇。

尤其这位太子还是个神童,即便是外廷那些自视甚高的文臣,也不能否认这点。

朱慈烺正好将最后一本奏本分了类,轻车熟路地将这四摞奏本又分成两叠,让司礼监的太监呈给皇帝陛下。

“父皇。”朱慈烺上前微微欠身,启奏道:“这大疫来势汹汹,民心惶惶,仅是施药恐怕不够。”

巩永固不由坐直了些,心中一松,暗道:都说太子仁善,果然名不虚传。

崇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自幼早慧,过目不忘,做事老成周到,将那些阁辅都比了下去。天下任何一个父母,要是能有这样的神童儿子,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然而正是因为太过聪明,这位太子的想法总跟正常人有些不同。

寻常人也就罢了,偏偏大明出过一位炼丹皇帝,又出过一位木匠皇帝,所以崇祯一看到太子摆弄那些瓶瓶罐罐,动手做滑轮木轨,一股寒意就免不得从脚底心往上冒。如今国事蜩螗,命悬一线,再承受不住嘉靖、天启那样的皇帝了。

——或许亡国之事便要应在朕的头上了。

不自觉中,崇祯心神一暗,麻木地看着太子。

“儿臣奏请父皇以皇子出镇京师,监督治疫之事。”朱慈烺正处于青春期,嘴唇上长出了一圈绒毛,声音也有些高亢不稳。这让他越发放缓了语速,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而且这样说话另有一桩好处,会使听者感受其坚定不移的意志,即便反对他说的话,却也会在不自觉中有所松动。

人与人的斗争,无非就是意志的斗争。

“皇子?”崇祯恢复了些许精神:“你是在毛遂自荐吧。”

崇祯曾有七子三女,如今还剩下的只有三子二女。长子朱慈烺尚且只有十五岁,更何况下面那两个弟弟。而且,就连顶着神童光环的皇太子,都不被人信服,怎么可能让两个更小的孩子家出去主事?

“陛下万万不可!”巩永固顿时被激出了一头冷汗:“太子尚在冲龄,魂魄未全,岂能妄入凶恶之地。”刚才的庆幸转眼间烟消云散,不存半分。对于巩驸马而言,就算全北京城的老百姓都死完了,也换不来国之储君的性命。

朱慈烺冷冷瞟了这位驸马都尉一眼,暗中给出了“怯弱”两个作为考语。

“儿臣位在东宫,百神庇佑,别说只是凶疫,就算是真有恶鬼也得退避三舍。”朱慈烺抬高了音量,又道:“父皇,如今天下不稳,若是不乘此振奋精神,恐怕民心更惰了。”

“退下吧。”崇祯微微皱眉,挥了挥手。

朱慈烺微微抿了抿嘴唇,最终吐出的只有三个字:“臣遵旨。”

看着躬身倒退出去的大儿子,崇祯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在他的案上,整齐堆放着两堆奏本。这份整理奏本的权力,是从崇祯八年,太子从司礼监手中夺过去的。

那一年,乱贼攻破中都凤阳,掘了朱家祖坟。

那一年,太子只有六岁。

六岁的太子以近乎神奇的手段从钟翠宫跑到了武英殿,对双眼通红的父皇,时年二十五岁的天子大说一通“上阵父子兵”的道理,成功地利用了崇祯的天然父爱,以及心理脆弱的时机,取得了整理奏本的权力。

因为魏忠贤乱政的前车之鉴,崇祯朝没有权阉,更没有太监批红的事发生。不过司礼监作为内相,绝非白叫的。即便勤政如崇祯皇帝,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也不可能看完当天所有的奏本。

该何时递上何人的奏本,就成了太监们玩弄权术的机会。他们通过递本的时机,掌控着皇帝每天处理的政事。简单来说,这种权利就是派定优先级的特权。

等崇祯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是四年之后了。

倒并非因为皇帝做久了,政治智慧见长,而是因为皇帝陛下无意中看了那些放在底下的奏本。于是,皇太子殿下的分类标准很快就被聪明的皇帝揭穿了。

凡是官员互相弹劾的奏本,以及御史言官弹劾边臣的奏本,都被塞在了下面。

太子自辩以“重要”和“紧急”为标度,排列了奏本的顺序。但这些太子认为不重要不紧急的本子,在皇帝眼里却是国家纲常所在,用人的尺度规矩,乃是最重要的政事。因此上,崇祯帝改为从最下面的本子开始批阅,算是铁了心要扑进文臣党争的祸堆里。

朱慈烺退出文华殿,刚一转身,一股热浪便迎面扑了上来。他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云层里的太阳,隐约露出了轮廓。索性再烈一些呢?最恨这样不晴不雨地多云天,让整个天地都显得压抑。

“春哥儿,回宫么?”东宫侍卫周镜见朱慈烺出来了,连忙上前,一边招呼着随侍的太监打起罗素方伞、团扇,先遮住暑气再说。

因为出生在仲春之季,太子的乳名理所当然地采用了“春”字。而且东宫又称春宫,所以“春哥”之名,实至名归。

当然,这乳名也不是谁都可以叫的。除了父皇母后等亲近皇亲,只有乳母和宫里的两个管教婆婆可以这么叫他。自从他断奶之后,乳母便被遣散了,这也是为了防止客氏故事。后来甄选东宫侍卫,周镜领班,便又多了个人可以如此叫他。

周镜是周皇后的堂兄,算起来还是太子的舅舅。

被一团阴凉笼罩,朱慈烺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往前走了两步,方才道:“坤宁宫。”

坤宁宫是周皇后的寝宫,世人所称的中宫。

以朱慈烺十五年的生活经验看来,有些不甚重要的事,与其求皇帝陛下,还不如去求皇后娘娘。

当然,在这紫禁城里,说话最管用的其实是皇伯母懿安皇后,张老娘娘。她是天启帝的皇后,当年就是她力主选定了周皇后为信王妃,又在天启皇帝驾崩时坚定地迎信王入主大内,承继帝位,所以说话的分量很重。

张老娘娘对于朱慈烺这位皇太子自然也是关怀备至,时常让人送来玩具,也常常召太子过去考校功课。不过这位娘娘为人太过于中正,远不如母后周娘娘懂得变通,诸如出宫主事这种请求,肯定会被她当做离经叛道的念头大加封杀。

——说来说去,这年龄太小还真是个大障碍啊!

朱慈烺走在罗素伞下,心中不由一叹。在他看来,其实崇祯初年的时候天下还没到非亡不可的地步,崇祯四年、十一年、十五年,都有彻底消弭民乱的机会。然而究其原因,一者是崇祯的摇摆不定,再者就是能臣良将纷纷折戟,庸碌之人窃据高位。

这些年来,每每听到那些历史上著名的人物丧生,都让朱慈烺心惊胆颤。等到了去年,松山大败的消息传来,大明与建奴的实力对比彻底颠倒,让他心中麻木,寻思着最后逃亡的机会。

只要能逃出紫禁城,逃出京师,他就能去南京重整江山……只要大明的法统不断,南明内讧的惨剧起码不会接连爆发。若是南京守不住,还可以去四川、云南、海南岛或者大员。以南明那帮昏君都能撑四十年,对于自己而言,光复大明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一切的基础在于:逃出去。

在朱慈烺又一次在脑海中推演光复计划的时候,大队仪仗已经穿过了乾清门,进入了内宫。这个被无数人向往的地方,其实并没有三千佳丽,也罕见鼓瑟吹笙。

只有压抑和束缚。

作为一个有着成年人灵魂的青少年,这种压抑让他自诩坚韧的神经着实受到了考验。

“皇后娘娘传太子觐见。”内侍高声诵传道。

此时,朱慈烺刚刚在坤宁宫门口站定。

有时候皇宫就像是个魔法世界,有许多看不见的小精灵将所有的事都做完了。

朱慈烺振了振大红常服,往坤宁宫正堂大步走去。

周后身穿淡素比甲,坐在正堂正椅,在看到儿子的刹那,眼角上原本看不见的鱼尾纹浅浅地浮了出来。

“春哥儿来了。”周后微微侧身,纤细的手落在座椅的扶手上。她的手指细白光洁,因为亲自纺纱织布,所以没有留指甲的习惯,看起来干净利索。

“长子慈烺问母后殿下坤安。”朱慈烺长揖作礼,见母后抬手,便顺势站直。

一本正经地做完这些无所谓的虚套,便可以一脸无所谓地说些正经事了。

第二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二)

宫女搬来了绣墩,放在皇后下首。

朱慈烺稳稳地坐了上去,等母后开口询问。在这个深宫中生活了十五年之后,所有的礼仪规范已成了条件反射。

他听说外面早已经礼崩乐坏,内衣外穿、男穿女衣,但天家乃亿兆百姓的表率,在外廷有文官盯着,在内廷也有老宫人、婆婆妈子盯着。别说自己只是个尚未成年的太子,就算是皇帝陛下,若是有些违礼的举止,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指摘出来。

说起来这些宫人阉宦都是天家的奴仆,但是在这个大内,他们早就成了独立的群落,只是需要借助皇权这颗大树汲取养分罢了。

而且太祖皇帝当初定下的规矩:后妃一律从小户人家中选入。

这样防止了大明重蹈汉朝外戚专权的可能性,但也导致了大明皇家成为一个非贵族的贵族领袖,以至于历代皇帝要么叛逆得无法沟通,要么就顺从得如同羊羔。

不过朱慈烺没有资格抱怨这点。正是因为后妃帝王都有小家情节,所以大明皇帝中不乏痴情之人,天家气氛也让人不至于窒息。更不可能发生九龙夺嫡之类的家庭伦理惨剧……或许这也是大明宫廷剧不能取代辫子戏的原因,实在是缺乏宫斗素材。

“今天春哥来得倒早。”周后怜爱地看着儿子,见儿子脸上挂着一团潮红,转首道:“将甜食房送来的冰镇饮子取些来。”

朱慈烺倒也的确觉得喉咙发燥,清了清喉咙,道:“巩永固在文华殿奏对,说的是京师大疫,儿臣听得心里不忍,便早些出来了。”

“我儿日后会是个仁君。”周后欣慰道,见宫女端了冷饮过来,连忙道:“快先吃些,喉咙都哑了。”

朱慈烺端过瓷碗,手中一凉。瓷碗外满密密凝结了一层露珠,碗口上还飘散着凉气,只是小小抿一口,便沁入心脾,所有暑热都消散不见了。

“唔,母后,今日周镜随班,还在外面呢。”朱慈烺喝了一口,抬头对周后道。

周后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笑意,对于儿子的仁善更是欣慰,吩咐道:“赐汤。”

朱慈烺一口气又喝了半碗,方才缓缓道:“母后,儿臣想出宫赈济疫区灾民。”

周后脸色一变:“此事万万不可!你年纪尚幼,若是冲犯了该如何是好!都已经是出阁讲学的人了,怎么读了圣贤书这点道理都不懂!”

朱慈烺对于母后的这种反应早就了若指掌。母后虽然是苏州人,温柔娴静,但性子却是直爽一路。只要将道理摆清楚,她也不会太固执己见,这远比父皇陛下要容易沟通得多。

“母后,京畿连年遭灾,百姓苦不堪言,这场大疫一来,更是雪上加霜。”朱慈烺摇头道:“每每念及生民受难,儿臣便寝食不安。”

周后脸色稍霁,放缓声调道:“有外臣在,哪里需要你这太子出去?”

“外臣皆庸碌贪鄙之徒,”朱慈烺道,“说不定还要雁过拔毛。”

从嘉靖帝开始,皇帝与文官的对立就成为了日常状态。崇祯在位十七年换了五十相,之前更曾在朝会的时候,蘸水写下“文臣各个可杀”之语,故意让随侍太监王之心看,几乎是跟文官集团撕破脸皮了。

此刻听儿子这么说,周后也觉得那些文官的确靠不住,脸上神情凝重。

“让中官与勋臣去罢。”周后终究不舍得儿子身陷险地,好言劝道:“太子还是安生在宫里,到时候让人时时禀报你知道便是了。”

——这次要是再不出去,就只有落入李自成之手了!

此时距离李自成拥兵城下,最多只有九个月了!

朱慈烺强辩道:“母后,儿臣已经有了赈灾的腹稿,若是不让儿臣亲自去操行,儿臣不甘心。”

“胡闹!”周后别过头,并不松口。

若是其他孩子,此刻要么喏喏而归,要么就撒泼耍赖。偏偏朱慈烺人小心大,让他怯懦而归是断然不可能的事。但是撒泼耍赖卖萌讨好,对于常年身居高位的成年灵魂而言,也实在难以做到。

朱慈烺垂着头,双手放在膝上,怔怔地看着地砖。

一言不发。

周后心头一紧,暗中无奈:竟然又是这招!

朱慈烺只会这招:沉默。

一旦他有所求而不得的时候,便会祭出这招。这种冷暴力对于别人或许没用,但是对于深爱他的父母,却是很有效的招数。因为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癔症”是一种十分可怕的病症,而突然沉默不语,对外界毫无反应,正是癔症的直接表现。

换言之,朱慈烺在装病。

装疯卖傻可能直接成为“废太子”,但是这种癔症却只会让父母更纠结头痛。何况这十多年来,无论是皇帝皇后,还是**中有些地位的女官婆婆,都知道医治太子癔症的良方——从其所欲。

傻子都知道,太子这是在要挟。

但是谁都不敢确保太子不会假戏成真。

周皇后并不是武则天那样的女强人,她只是个从姑苏水乡走入大内的善良女子。作为母亲,只有看到儿子健健康康,她才会由衷高兴。哪怕儿子有半点头疼脑热,她都会焦虑万分。这点在她的第二个儿子夭折之后,格外突出。

朱慈烺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无耻,如此利用母爱,甚至让母亲伤心难过。但他可以确认一点,自己每次使用这种招数,都是为了让这个大家庭能够避免数月之后的惨剧。

他不希望看到母亲和伯母自杀,父亲砍伤妹妹,然后上吊……更不愿意自己被身边的亲人出卖,落在李自成手上,再落入吴三桂手上,最后留下一堆疑团,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而一切揭晓的时间,只有九个月了。

——如果实在回天乏力,不能救这个国家,起码也要努力救这个民族。如果连这个民族都救不了,无论如何也要救这座大宅子里的亲人。

朱慈烺死死盯着地砖,眼中只有完美的勾缝。

“春哥儿,春哥!”周后轻唤两声,提高了声量:“慈烺,别再装聋作哑!你到底想怎样啊!皇太子殿下!”周后的声音逐渐升高,终于吼道:“朱慈烺!你再给我装聋作哑!”

太子殿下仍旧一声不吭,不为所动。

宫中女官眼看着皇后娘娘怒目圆睁,柳眉上挑,却没有丝毫恐惧。

——娘娘又入彀了。

她们心中纷纷偷笑。

果不其然,在发火无效之后,皇后殿下终于长抒一口气,无奈道:“好了好了,母后帮你去说。”

“儿臣谢过母后!”朱慈烺麻利地起身行礼,旋即迎着母亲爱恨交织的目光,扯动嘴角,显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只是这个笑脸太过造作,任谁都不会被它欺骗。

“春哥儿,”周后蹙眉疾首道,“你贵为一国储君,又集父皇母后宠爱于一身,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为何总是要闹出这种让人操心的事?”

“儿臣只是想为父皇母后分忧。”朱慈烺落下嘴角,脸上再没有一丝表情。

自古不乏慷慨就义之烈士,却罕见从容赴死的达者。朱慈烺从他确认了自己的身份那一刻开始,便一步步走在国破家亡的道路上。不知道多少次,他都梦见自己被捆在铁轨上,看着一辆蒸汽火车呜呜朝自己疾驰而来……

如果不是有着上辈子的坚强意志,他早就被这种压力逼疯了。

“你退下吧。”周后觉得无比胸闷,对朱慈烺挥了挥手。

“儿臣告退。”

“吃完了再走!”周后看着那半碗冰镇饮子,轻轻扶了扶额头,心中已经是在考虑如何说服自己的丈夫,大明帝国的皇帝陛下。

第三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三)

周皇后目送儿子离去,坐在宝座上连连叹气。一旁的女官知道现在才是危险时刻,连大气都不敢喘。她们偷偷拿眼去看站在最前面的女官,希望这位掌握着戒令责罚的大宫正能够消去皇后娘娘的隐隐雷霆。

作为正六品的女官,宫正刘氏已经在这紫禁城里度过了四十个春秋。当年周皇后入主中宫的时候,她已经是二十多岁的老宫女了,因为不肯出宫嫁人,便授了正七品的司计司司计。

那时候宫中还有一位田贵妃,也是信王在邸的时候纳的旧人。这位田贵妃的父亲当年在扬州任武职,纳了好几个扬州名妓。一来是他好美色,二来就是为了调教自己的女儿。这些名妓各个都是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果然将这位田小姐调教成了闺阁猛将,胭脂阵首。

简直就是为了宫斗而生的!

那位田贵妃早年也着实让崇祯迷恋了一段时日,到底崇祯本人也有文士情节,很容易将田氏视作红颜知己。然而田贵妃没有真正明白什么叫“糟糠夫妻”,贸然发起宫斗,向皇后发难。

当时田氏故意将抬辇的太监换成了宫女,自然引起了皇帝的好奇。田氏对道:“臣妾听说皇后那边的太监与宫女多有龌龊之事,故而换成宫女。”

崇祯是个眼中不揉沙子的人,大怒之下竟然搜查中宫,颇有些将事情搞大的意思。更让他气愤的是,果然从中宫太监那儿搜出了不少亵具。

这本是宫中太监与宫女结成对食的潜规则,从隋唐至今从未断绝过,却被田贵妃揭出来打击周皇后。

当时崇祯龙颜大怒,甚至动了废后的念头。

当此关头,有一位女官站了出来,俯首低声道:“莫非田贵妃宫里就没有么?”

这句话让崇祯清醒过来,果然在田妃宫中也搜出了不少淫亵用具。

这位敢说话的女官也由正七品的司计,成为了正六品的宫正。

周皇后自此之后对刘宫正自然也是亲信有加。

“娘娘,”刘氏上前笑道,“奴婢突然想起十多年前,太子殿下向娘娘献诗的情形来。”

周后绷紧的面容也渐渐纾解开来,叹了口气,道:“那时的哥儿多好,还没学会这么呕我呢!”

刘氏走到皇后跟前,笑道:“那时娘娘看了殿下的诗作,可是笑了许久。”

周后当然不会忘记儿子的第一部作品,脑中已经印出了全文,仍旧忍俊不禁。

“天井四四方,周围是高墙。

清清见卵石,小鱼囿中央。

只喝井里水,永远养不长。”

刘氏轻轻吟道,语调轻缓,好像在吟诵千古名篇一般。

周后的笑意渐渐淡去,眉中含愁,不舍道:“哥儿长大了,不想喝井里水了。”

“奴婢曾听陛下和娘娘说起当年微服私访的事,也是乐趣横生。这般牵挂民生,还真是随了陛下和娘娘。”刘氏柔声说道。

周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若只是出宫游冶,未必不行,偏偏现在实在是大不太平。城里有大疫,城外还有建虏,唉,若是春哥儿有个闪失……”去年建虏入关劫掠,满朝文武竟然没有半点主意,如今说是建虏已经退出关外了,但谁知道是否都走完了。

“太子殿下从小就能谋定而后动,就算是游戏,都要一步步在纸上先演算一番,肯定不会轻犯险境。”刘氏说这话的时候不免心中打鼓,虽然是安慰皇后,也一样是安慰自己。

前些日子,太子突然召见刘宫正,说了好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让这位老宫人都有些茫然。然而今天太子一来,刘氏便不由自主回忆起当时太子说的话,每一句都像是为今日事预设的埋伏。

如此看来,太子早就下了决心要出宫赈灾,说不定连巩驸马入宫奏对都在他的设计之中。

这份心智,仅仅出自一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少年。

刘宫正虽然不用惧怕太子,但这种时候若不结一个善缘,她也不会走到今日这高度——大明女官之首。

只是,万一太子有个闪失,她的余生恐怕只能在浣衣局度过了。

“唉,”周后又是一声长叹,“算了,不想那些,你先去将上月宫中开销的明细表取来。”

刘宫正福了福身,轻无声息地走到坤宁宫外,吩咐宫女去直房取账册。到了她这个地位,断然没有自己跑腿的必要,只需要等在这偏殿里拿了账本进去交差便是。

“姑姑。”

一旁自然有刘宫正名下的宫女上前打扇遮阳,端茶伺候。在宫廷中,这些小宫女对顶头女官常称以“姑姑”、“奶奶”、“老太太”等称谓,作为尊称。

“怎么?”刘宫正斜眼看了一眼自己的侍女,“你想说什么?”

年轻的侍女扑打着团扇,轻轻一咬嘴唇,大胆说道:“姑姑这回担下的干系可不轻呢……”

刘宫正接过茶盏,轻轻抿了口:“你想不明白?”

“奴婢愚鲁。”年轻的侍女垂下头。

她当然不是愚鲁的人,否则也不会被这位宫中老人垂青,带在身边。

她缺的只是看人的经验。

“你一定觉得,帮太子说话,不见好处,先要担上一身的风险。对不对?”刘宫正好整以暇道。

“姑姑就算不帮太子,殿下也未必会记恨姑姑。”侍女小心翼翼道。

“傻丫头,你以为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刘宫正叹气道。

侍女微微摇头,也不知是不敢说,还是不知道。

刘宫正感慨一声,道:“你别看田存善现在跳得欢,当初他真是自己失足落水的么?”?”

侍女轻轻吸了口冷气。她知道田存善是崇祯十一年钦命的东宫典玺,有朝一日太子登极他便是从龙之人,地位不低。至于这位典玺官失足落水的事,宫中也颇有耳闻。如今刘宫正突然拿出来说事,让这位年轻的侍女满心震荡,她不由失声道:“是太子推他下去的?”

刘宫正不置可否道:“为何以前客氏能将先帝迷得团团转?”

“这……”

“这就是投其所好啊。”刘宫正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那是软底鞋踏在金砖上的声音。她站起身往外走去,一边道:“太子若是出宫,肯定少不得侍女伺候,我打算让你去。”

“谢……姑姑。”侍女连忙跟了上去,又道:“请姑姑赐个条陈。”

“乖乖办事,办好事,把皇后娘娘,还有我,都忘掉。”刘宫正踏出了偏殿,补了一句:“忘得越干净越好。”

“奴婢不敢忘姑姑抚育之恩!”侍女跪在了地上,眼泪比膝盖更快地落在地砖上,发出啪嗒两声。

刘宫正没有说话,接了账本,略略一翻,送进正殿中去。

第四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四)

崇祯在坤宁宫正门口下了步辇,信步朝里走去。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天子步伐很快,好像总有人在追赶他。这些年来糜烂的时局也让他眉头紧蹙,很久没有纾解的机会了。

中宫理所当然得到了陛下驾到的通报。按照规矩,皇后殿下应该在坤宁宫正门口迎接皇帝。然而周皇后甫一入宫,便废了这规矩,理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只是在正殿门口迎接。

十六年来,一直如此。

天家夫妻见过了礼,同往里面宝座走去。宝座前放置了一张书案,上面平摊着一本厚厚的线装册子。

崇祯风风火火的落座,问道:“皇后看的什么书?”

“妾只是翻翻上月的账本。”周后道:“比之前几个月,没有什么下降,不过比去年这个时候倒是降了不少。”

崇祯总算听到了个略算不错的消息。他从登极以来,一直在打造节俭内宫,想引导天下臣民共度时艰。为此周皇后都在宫里设置了二十四架纺车,带着宫女亲纺。到了崇祯八年,张献忠捣毁凤阳祖坟,崇祯更是撤了膳乐,搬去了外宫武英殿,最后架不住大臣们反复上疏请他回宫,这才搬回内宫起居。

“万历年间宫里一月的膳食银就要一万两,崇祯十二年的时候,陛下降到了九千两,如今只有五千两。”皇后坐到皇帝身边,拉近账本,手指在行列之间划过。

这是完全不同于传统流水账的记账本,其实更像是一份报表。所有大项、小项、杂项,分列明晰,收入出支一目了然,每季度都固定点库,制作动产和不动产清单。林林总总听起来很麻烦,但是一旦适应了这套规矩,掌事的女官太监,乃至皇帝皇后,都为之轻松了不少。

恼火的只有下面那些办事的宫人阉宦,能够让他们作假的地方实在太少了。而且少得已经不是他们的水准能够捕捉了,无论他们做出如何周密的账目,总是难逃天家慧眼。只有少数人才知道,那是太子殿下在帮母后审计,简直比积年老财会还让人心寒。

崇祯看着皇后的手指挪动,笑道:“这套计财法倒真是有用,也不知道春哥儿怎么想出来的。朕本想让六部也用这种报表,可惜太过艰涩,那些吏员学不来。”

“没读过什么书的中官都能学会,外臣各个都是饱读圣贤书的才子,竟然学不会么?”皇后摇头道:“纵然比不上我家春哥儿天姿过人,就连学都学不来,岂不是敷衍。”

崇祯长叹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今日巩永固入宫,说了京师疫病的事,你猜春哥儿怎么说?”

“要出宫赈灾。”

“哦,是了,他来过了。”崇祯恍然,又道:“你许他了么?”

“怎么可以让他出去!”周后高声道:“就算京师死的人再多,也不能动摇国本啊!何况哥儿还不满十五,若是在民间,连头发都还没束呢!”

崇祯脸色沉了下来,道:“可是,外臣做事倒还真不如我家太子。”

“现在也没听说哪个外臣家死了至亲,他们都不急,我们急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崇祯站了起来,缓缓踱步,“这天下终究是我朱家的。他们不急,朕却不能看着子民受苦。”

周后长叹一声。

这声叹息中有对儿子即将身处险地的担忧,也有对自己这位丈夫的无奈。

——陛下的逆反心真是太重了。

就连宫女们都在心中默默感叹。

“朕想过了,让太子出宫见见民间疾苦也好。以抚军例。”崇祯坚定道。

虽然胜利了,周后却没有什么兴奋。利用丈夫的性格弱点,这还是儿子教给她的。真是挠破头皮都想不到,为何一直养在深宫的太子,对于人心的见识倒比她堂堂国母还要深刻呢?

——又让那混小子得逞了!

周后轻轻咬着内唇。

“皇后,太子做事,朕放心,你也该放心。”崇祯以为周后不肯让儿子出去,上前温言劝道。

“唉,太子出宫住在哪儿呢?”皇后又道:“还要多派些老成能干的宫人跟着才好。”

“就让他住潜邸吧。”崇祯道:“至于宫人都由皇后看着办,不要逾制就好。唔,太子明年也该选妃了,索性这次就连四司的女官一起派了吧。”

“妾省得,”皇后停了停,又道,“总觉得太子还小得很,有些早了。”

崇祯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了那本账本上。

……

“哦,以抚军例么?”朱慈烺坐在端本宫中的书房里,面前铺开的宣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他虽然说着话,手下的毛笔却没有半点停顿。等他写完了一张,方才放下毛笔,随手掀起,交给身边的太监:“去刻。”

身边的随侍太监接过这页纸,小步疾走到了门口,转给另一个小宦官。那宦官将这纸页夹入硬纸板中,急忙往司礼监经厂跑去。

看着那小太监跑远了,这位身穿大红蟒袍的随侍太监方才转身回到太子身边,见太子正在掐揉穴位,吞声屏气站在一旁。

“田存善。”朱慈烺靠在椅背上,闭目叫道。

“奴婢在。”

“按照抚军例,东宫侍卫能有多少?”朱慈烺问道。

“这……奴婢回去查过再来禀报殿下。”田存善小心翼翼道。他可知道当今太子的英明,绝不是可以浪对欺瞒的主。

朱慈烺眉心微微跳了跳。这个田存善在太监里算是年轻有为,三十岁的年纪得授东宫典玺,不过这个年纪对于内宫太监来说,还是太过年轻,没有根底。手段、心性也都还太稚嫩。尤其是与曹化淳、王承恩、王之心这些大珰相比,更显得无能。

但是太子看得上眼的大珰们,对于太子却未必看得上眼。一者是因为太子夺了司礼监最容易玩弄权术的勾当,二者是这些大珰年纪已经一大把了,而当今天子年富力强,实在用不着铺那么远的后路。

如果身边有个得力的老太监,这十几年来自己就能轻松很多。

朱慈烺吸了口气,挺直腰杆,再次拿起笔,又写了起来。写了两字之后,朱慈烺突然抬起头,道:“去年宫中进书,好像有一本《酌中志》?”

田存善不敢再说不知道,他知道太子从来都是过目不忘,大着胆子附和道:“好像是有来着,殿下当时好像还说……还说有空找来看看。”太子看书单,对于很多书都会说“有空找来看看”,所以就算太子想起来当时不是这么说的,自己记差了也不算什么大过失。

到底不是谁都像太子这么英明。

“这书是神宗朝的大太监写的吧?”朱慈烺重又落笔,头也不抬地问道。

“殿下恕罪,”田存善噗通跪在地上,“奴婢这就去查了来回禀殿下。”

“估计已经不在宫里了,否则怎么也是个提督太监。”朱慈烺假装不知,只是道:“你去查访一番,若他还愿意回宫当差,就请司礼监分到我身边来。”

田存善心中忐忑,暗暗叫苦道:这是太子对咱不满了啊!唉,伴君如伴虎,怎地伴太子更是猛于虎!也罢,这位主儿可不是咱能伺候得了的,换个地儿也是好事。

“奴婢遵旨。”田存善磕了个头,就要往外跑,突然听到太子轻咳一声,连忙又站住了脚步。

“曹化淳已经归乡五六年了吧。”朱慈烺突然道。

田存善当即跪了下来,双眼含泪:“殿下仁善古今罕见,竟然还记得我等奴婢。曹太监是十一年因病乞假,十二年二月蒙恩还乡的。”

“他家在哪儿?”

“奴婢记得曹太监是天津武清人氏。”

“不算远,”朱慈烺继续道,“派人去探探病,要是身子还健朗,请他来北京,我要见他。”

“奴婢遵旨。”田存善连忙出去交代了一番,这才急急忙忙往宫外跑去。

朱慈烺埋头写了许久,终于又写完了两页,唤来太监,让拿去经厂雕版开印。虽然他已经印了不少书册,据说也有流传在外的,但终究红墙深隔,连个动静都没听到过。如今这京师鼠疫,并不在朱慈烺的历史知识之中,属于突发事件,所以这疫情控制草案只能现写。

第五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五)

在这个大明帝国的心脏,汇聚了天下最顶尖的一批能工巧匠。他们能得到寻常工匠难以想象的恩赐,也可能一步不慎被打入深渊,所以每个人干活的态度都极端认真负责。再加上头顶上三五道监管,人人都瞪大了眼睛,谁都不敢有丝毫马虎。

崇祯一如既往在五更起床,四个宫女旋即端着一直准备好的紫金盆入内伺候洗漱。

四个金盆各有用处。直径二尺的金盆用于初盥手,直径一尺的用来漱口。洗脸用的是直径四尺的大金盆。最后再洗一下手,用的乃是直径一尺五寸者。在盥洗完了之后,便是栉发梳头。

等皇帝栉完发,要正衣冠朝拜上天,然后才能换了便服,准备早膳。

崇祯换完便服,宫女们递上茶水和点心。因为今天皇后也要一起过来用膳,再加上传膳需要时间,皇帝陛下的肚子很可能会饿,所以必须先用点心果腹。

崇祯用了些茶点,执役的宫人也差不多陈设好了早膳,只等乐声奏响,皇帝便前往中殿准备开始早膳。虽然崇祯为了节约银子,撤了平日用膳的奏乐,但是礼乐在宫中也是一种号令,即便想尽数裁撤也做不到。

今日皇后也要过来,所以中殿中放着两张桌案。

崇祯走到自己的御案前,尚未落在就看到御案上放着的太子新书。这也是太子的特权,其他文字都得等皇帝用膳完毕,到了武英殿或者文华殿才能进呈。

皇帝展衣落座,随手翻看两页,脸上神情立刻凝滞起来。

“太子呢?”崇祯出声问道。

“回皇爷,”一旁随侍的司礼监太监连忙上前道,“太子殿下刚去了仁寿殿给张老娘娘请安,被留膳了。”

“叫他来。”崇祯将书又凑近了些,新鲜的油墨香气逗得鼻腔发痒。

这本书《防疫论》作为太子的新作,里面的配图并不多,而且也不像之前的《物理》、《化学》那般晦涩难明。不过书里言之凿凿地解释了这疫病的源头,也一条条罗列了该如何防治,让人不能不信服。

真正让崇祯忧虑的是,在开篇导言中,太子说这场疫病曾经在三百年前的欧罗巴引起了历时三年的大疫,两千五百万人死于此病,按照当时欧罗巴的人口,几乎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

大明从天启年间就开始洪涝干旱,各种灾难不断,若是再发生这么一场大疫……崇祯几乎要绝望了。

朱慈烺并没有主动呈书给崇祯,因为崇祯还没有最后下旨让他出去抚军。不过他并不奇怪崇祯这么快就能看到样书,这也是宫里的规矩,司礼监绝不会连样书都不交付皇帝审核就大批量印刷的。

辞别了伯母,朱慈烺踏出仁寿殿,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对来传口谕的小宦官道:“你去知会钦天监的汤若望,让他候传。”

小宦官不敢抗命,连忙躬身而退。

朱慈烺带着自己的东宫侍卫和随行太监,步行前往乾清宫中殿。太子虽然有权利乘坐步辇,但是他更喜欢步行,这样走得更快些。当他走到乾清宫门口的时候,正好遇到了皇后的銮驾,自然又要上前行礼,随母后一并进去。

内宫监飞快地准备好了太子的桌案和餐食,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妥当了的一般。

朱慈烺看在眼里,心中暗道:要是大明的行政体制能够和内宫一样高效严谨,哪里可能会有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出头的机会。

“父皇陛下昨夜安眠否?”朱慈烺请安道。

“安。”崇祯指了指食案:“坐吧。”

朱慈烺坐在父母桌案的下首,面前堆起了一桌各式早点。他早就想将这种自助餐式的早膳改成预订菜式,这样可以起码还可以省下一般的膳食费用。虽然这些食物会赐给其他宫人,并不算浪费,但天家吃的饼子和寻常宫人吃的饼子,在成本上相差何止数倍!

因为已经给母后请过了早安,朱慈烺也不用再问周后安。他看了看崇祯手里的《防疫论》,知道自己理所当然又猜对了。

“太子,你这里说的黑死病,就是如今的京师大疫?”崇祯问道。

“父皇,如今京师中流行的疙瘩瘟,其实就是这黑死病,也就是鼠疫。”朱慈烺在来的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问一答十:“由老鼠携带的跳蚤传播给人,患者腹股沟、腋下、颈侧会有疙瘩,病伏二至八日,一旦病发则四个时辰内便会死亡,常伴有呕吐、腹泻等症。”

周后听了,刚举起的筷子重如千钧,拍在了桌案上,隐隐有些犯恶心。

——这儿子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事就不能等用完早膳再说么!

周后重重缓了口气。

崇祯已经没有了丝毫食欲,并不见罪,又问道:“欧罗巴发生的黑死病,也是如此?”

“因为许多死者周身犯黑,故而欧罗巴人称之为黑死病。”朱慈烺道:“至于死亡人口,父皇大可咨问来自德意志的汤若望。”

“去传汤若望。”崇祯一向都是雷厉风行。

在等证人的时候,崇祯又问了这鼠疫的传播方式和病菌的观测。

“因为显微镜,”朱慈烺简单道,“故而儿臣可知这世上固然有泰山之大,也有尘末之微,更有比尘末还要微小的细菌。”

崇祯点了点头。他知道太子的这个小发明,他本人也用那具简陋的显微镜看到过植物叶脉。当时太子还是个很谦虚的人,说是根据崇祯二年汤若望进呈的《远镜说》所制。

实际上就连汤若望都没想到,一个六岁的孩子竟然能造出显微镜。

虽然这东西已经在四十年前被荷兰人发明了。

——难怪太子这么有信心出去赈灾,原来已经知己知彼了。

崇祯心中暗道。

他却不知道,朱慈烺绝不会真的去找鼠疫杆菌标本。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感染了鼠疫基本就是死路一条。他可不愿意为了全人类的福祉,冒险将这种烈性传染病带到自己身边。而且他的那架显微镜虽然给人极大的震撼,但还不足以观察到细菌这么微小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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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中秋节快乐~~今日节庆加更,敬请期待~~~

第六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六)

二十四年前的夏天,汤若望第一次踏上大明帝国的领土——蚝镜【澳门】。

那时候,他刚经过了长达一年多的远航,一下船就脱下了僧袍,住进了中式房子,开始研究东方哲学和儒家经义。

那时候,利玛窦已经逝世,而且葬在了中国。

利玛窦的继任者以及一群狂热的天主教徒认为利玛窦的“合儒”策略是对天主教的背叛,严禁教徒祭祖祭孔,引发了著名的南京教案,使得天主教在中国大陆失去了立足之地,同时也破坏了明国士子对利玛窦的好感和友谊。

汤若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大明,依靠西方的科学技术获取了朝野的信任,在徐光启的帮助下进入钦天监。崇祯九年的时候,汤若望奉命铸炮,两年内铸成二十门,同时翻译了大量西方实用科技。

因为汤若望的功绩,崇祯十一年的时候,皇帝陛下钦赐“钦褒天学”四字,制匾分送各地天主堂悬挂。

现如今,他参与编修的《崇祯历书》已经进入了尾声。新的历书采用了东西合璧的制定方式,远胜以前的传统历书。

在这个关节点上,汤若望并不好奇皇帝陛下会召见他。但他万万想不明白,为什么来宣旨的太监用的是“太子殿下令旨。”他很希望能够见一见那位有神童之称,同时对科学十分有见地的皇太子,但是钦天监官员的身份使得他不能如愿以偿。

大明太子在理论上可以召见所有的官员,同时颁发自己的“令旨”。然而出于皇权的独一无二,和对君父的敬畏,明中叶之后的太子很少使用这种权利。当然,这和嘉靖、万历两朝太子的倒霉遭遇也有很大关系。

“传,钦天监汤若望觐见!”太监的公鸭嗓子传出了正式召见的上谕。

汤若望最后整理了一下仪容,学着儒臣们的步伐,谨慎且谦逊地踏进了乾清门。

这道门是内廷与外廷的分界线,汤若望从未听说过有外臣能够进入这道门的。好像当年因为皇权统治的问题,有群大臣冲了进去,赶走了一位幕后掌权的妃子,成为至今没有平息的“移宫案”。

汤若望颤颤巍巍拜倒在地,奉命抬起头时,终于见到了难得一见的皇帝陛下,以及他的家人。

大明帝国最至高无上的一家人。

他脑中彻底空白。

“汤若望,”崇祯让内侍将黑死病相关的部分拿给这个洋和尚看,“此文可有夸大之处?”

汤若望颤抖着双手,接过满溢油墨的新书,一目十行,速读之下心中骇然。他很难想象,许多人连欧罗巴有多少个国家都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将黑死病的起源说得如此透彻!

是教会送来的资料么?为什么我没有见过?汤若望心中犹疑,再次重头读了起来。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这里罗列的地名和国名,并不是教会的标准译法,甚至也不是明国士人熟悉的译法。这种近乎音译的翻译,仔细品读下来,并不是拉丁文,反倒有些像英国人的海岛口音。

“尊敬的陛下,”汤若望放下书,“这里的记录非但没有夸大其词,恐怕还有些过于保守。”

“保守?!”崇祯颇为震惊。

“当黑死病流传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死人。凡有死人的人家,外墙上便用黑漆涂写一个‘P’字。”汤若望在空中写了个字母P,继续道:“按照我们的史书,当时整个村庄、整个城镇的人都死光了。伟大的翡冷翠——也就是这书里说的佛罗伦萨,几乎成了空城。”

皇帝和皇后的心同时被揪了起来:“这岂不是亡国之祸!”

“正是。”汤若望垂下了头。

“陛下,太子绝不可以外出抚军!”周后浑身颤抖,望向崇祯。

崇祯也动摇了。他虽然顽固,但并不够坚持。

尤其是在这涉及国本的问题上。

——好像有些过头了。

朱慈烺本想让汤若望来证明一下京师大疫的可怕程度,谁知道竟然真的将皇帝皇后吓住了。这也是无奈,后世史学家只是估算当时的平均死亡率,而遭受重灾的地区,留下的恐怖回忆肯定会有所夸张。

汤若望虽然是德国科隆人,但他在罗马读的神学院,多半是在那里承接了那段恐怖记忆。

“父皇,”朱慈烺起身道,“这鼠疫的确对欧罗巴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不过在京师未必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胡说!”周后怒斥道:“同样的病,难道能杀泰西人就不能杀大明百姓么?!只要我还是你母后,你就休想出宫一步!”周后更有种被儿子欺骗的感觉,不由怒气更盛。

“母后息怒。”朱慈烺走了出来,对一旁的汤若望失望地摇了摇头,道:“汤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黑死病固然厉害,但那是在欧罗巴,却不是在大明。一者,这鼠疫原出于中部亚洲。蒙古人西征的时候,用投石机将人、鼠尸体扔进城里,动辄阖城尽死。然而蒙古人本身却没因此而染上鼠疫,更不曾见说全军尽没。”

崇祯见儿子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也不免微微点头,对皇后道:“看来这鼠疫果然也是因人而得,且听太子怎么说。”

朱慈烺总算松了一口气,继续道:“其二,当时欧罗巴乃在天主教极端统治之下,正在火烧女巫。”

“殿下!”汤若望见涉及了天主教,心头一寒,连忙叫道:“现在我们的教会已经知道,鼠疫与女巫并没有关系。”他可不希望让大明的皇帝认为泰西是野蛮之地。事实上,大明的士子本身就存在这种成见,利玛窦花了一生的精力,方才被那些骄傲的士子们认可。

朱慈烺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道:“女巫有个习惯,那就是养猫。欧罗巴人将猫视作女巫的仆从,魔鬼的使者,认为鼠疫是猫带去的,于是满城杀猫。这就导致老鼠在城市里没有了天敌,繁殖更快。”

崇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让猫儿房往各宫中都送些能捕鼠的猫儿。”

“其三,”朱慈烺继续道,“眼下的鼠疫还是从皮肤、血液、口鼻侵入,只要不让带有鼠疫的跳蚤咬人,勤洗手沐浴,即便沾染上鼠疫菌,也未必就会被传染。而当时的欧罗巴传统上是不沐浴的。”

“不沐浴?”周后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当时我们的医生认为,人会因为洗澡而生病。”汤若望觉得血液上涌,脸上滚烫。

“即便如今,欧罗巴人还是如此想的吧。”朱慈烺恶意地揭穿了汤若望。

汤若望不能否认,他也是到了大明之后才养成了洗头、洗澡的习惯。

“有此三条,儿臣相信鼠疫即便在京师传播,也是可以抑制的。”朱慈烺上前道:“如今许多愚夫愚妇以为这是厉鬼索命,使得人心动荡。儿臣以为,正本清源乃是根本,赈济药材只是枝节,故而请父皇陛下派儿臣主持赈灾防疫之事。”

中殿里一片寂静。

过了良久,崇祯看了看眼睛泛红的周后,沉声道:“你可有把握不会染上这鼠疫?”

“儿臣在《防疫论》中已经说了条陈,”朱慈烺道,“有皮手套、棉布含碳口罩、大罩衫,再多养猫,勤洗沐,必然不会染上鼠疫。”

——若是要死,我宁可染上鼠疫去死……总比到时候被人劫来劫去,死得不明不白好!

朱慈烺心中暗道。

“陛下,”周后道,“既然太子已经写清楚了条陈,何不让中官去办?难道大明已经人力匮乏,以至于要十五岁的太子亲自去做了么!”

——看来这回真的吓到老妈了。

朱慈烺无奈,眼睛一翻,道:“母后,此事还真是只有儿臣去做。”

“狂妄!”周后叱道。

“母后,这鼠疫还会变化,其中反复只有儿臣知道。”朱慈烺知道鼠疫不止一种,眼下应该是最好对付的腺鼠疫,以及少量的肺鼠疫,等以后肺鼠疫大扩张,恐怕就真难抑制了。

“你怎么知道?看的哪些书?让太医去读来!”周后眉毛一挑,丝毫不让。

“书里并不曾有传,”朱慈烺咧嘴笑道:“是儿臣观察鼠疫杆菌得来的。若是让太医再看一遍,恐怕他们自身难保。”

一向温柔端庄的周后头一次觉得牙痒难耐,双手震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父皇,母后,”朱慈烺道,“只要许我调配人力、物力、财力,这鼠疫必然能被遏制。否则再拖得几个月,儿臣就不敢说什么了。”

再过几个月,天气转冷,鼠疫流行就会进入低谷期,那时候恐怕就没太子抚军的必要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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