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台封面图

上天台

离人横川

武侠仙侠

158.46 万字

2013-07-24 完结

苍天再借五百载,铸我一座上天台天台一万八千丈,步步登上莫徘徊前世距离天台一步,一脚踏空,今生抖擞精神重新来过的故事我脚踏祥云,金光护体,重生而来,就为的是下一盘很大的棋!

第一章 粉墨登场

金榜题名虚富贵,

洞房花烛假姻缘。

高挂的大红楹联底下,锣鼓声声,丝竹阵阵,明晃晃的灯烛高照,三丈方圆的戏台上,一倜傥小生,一妩媚青衣,正缠绵相拥,或唱或做,唱时声音清婉,如泣如诉,做时水袖曼舞,姿态缭乱。

戏台底下,正是高朋满座,两层的戏楼,楼上楼下坐的满满当当。现在本是三九寒冬,滴水成冰的时节,又连续下了数日大雪,别说野外,就是大街上,雪都没了膝盖,戏楼里头依旧是气氛热烈。一层的散座固然鱼龙混杂,人声鼎沸,连楼上的雅座,也是高声不绝,气氛如炽。时常闻得“有赏”的声音,大把的银钱从楼上抬下来,撒到戏台上,更激起了阵阵叫好声。

二楼的侧面,有栅栏隔开一张小桌子,位置偏僻,却是整个前楼唯一能看见后台的,向来不卖票。这时坐了一胖一瘦两个中年人,两人都是穿绸裹缎,打扮的很富贵,看着也像是做生意的有钱人,坐在那儿也不看戏,喝着盖碗儿茶,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天儿。

只听那胖子笑道:“李爷,我算服了,这么大的雪,外头这趟街上连条狗都没有,你这戏园子里还坐得满满当当的,连个空座儿都没有,到底是你们‘庆福班’有本事,宛城里头头一份。”

另外那个瘦子李爷捧着水烟杆,嘬了一口,笑眯眯道:“还不是各位朋友捧我们?今儿腊月二十一了,过两日便是小年,今天最后一场封箱,戏码安排的也用了心思,都是热闹的好戏,又特别请了赵、余两位老板捧场,有他们两位的面子,怎么也不能太寒碜。”

那胖子干笑了几声,指指戏台对面最好的包间,道:“两位老板的面子够大的,能把这位都引来,名字真是不小——就好比老鸹窝里蹦进只金马猴来。真格的,既然是太爷的公子大驾光临,你怎么不跟着伺候去啊?”

那李爷“嗤——”了一声,道:“刚才我去请安了,他说‘滚——没见本公子跟张公子谈论文章吗?文章经国事,不与闲人知。这儿不用你们伺候’。”后面一句话掐紧了嗓子,显然是学一个年轻人说话。

那胖子大笑,道:“我第一次见有人掉书袋掉进戏楼里头的。也对,这位公子平时都在青楼勾栏里头打混,大概觉得这边儿比那里就是书房了。”

那李爷压低了嗓子,道:“说真的,要不是为着他爹,谁愿意伺候这孙子?人性不好,还是个吝啬鬼,往花楼里花钱金山银山搬出去,可是进了我们戏园子,连票钱他都不给。上来要好茶好点心,要东要西,你看开戏这么久了,旁边几个座儿赏了多少?这小子,嘿,一毛不拔,老天爷也是不开眼,怎么让他昨儿就烂死在女人肚皮上?”

那胖子正要接口,突然眼光一撇,正看见对着后台的那扇角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最多十三四岁的少年,从上面看,只能看见一个侧脸,也瞧不真着,只见他这种天气,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头上落了一层白雪,身影看来分外萧瑟,提着一个小包袱,拐进了后台。

“这是……”那胖子一怔,道,“这不是九岁红九老板么?我说老李,你这就不对了。虽然现在九老板不能唱,但你也不能这么作践吧?大冷天的,就给人穿一件单的,彻底冻坏了嗓子,将来就真完了。你要是这样,让他跟我走,我就当个搭班的龙套养活,身价银子我翻两番给你。”

那李爷啐了一口,道:“给你?我让他扫地刷马桶我也不给你。再说了,真给你你也未必消受得了。你当我李三百是什么人了?别说他,就是街边上的叫花子,给我磕俩头,我给一件棉衣也不难。但是不能给了钱,还让我糟心吧?这小子倒好,以前就是傲了点,气性大了点,月前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不言不语,把屋里上上下下家伙事儿连同一应的衣服被褥,但凡值钱的,全给卖了。我去他屋里一看,好么,就剩下墙了。没衣服穿,那是他活该,我还没找他要家具钱呢。”

那胖子笑得打跌,道:“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个毛病。不过你也别着急了,就你给他的那点家当,总共值不了几个大子儿,当初他红的时候你收了多少?唉……他不是染上赌了吧?”吃喝嫖赌抽,这些毛病一般人家的孩子染上了,都是坑家败产,何况他们梨园行的?倘若果然染上了,那就没救了。

那李爷道:“我也怕这个,去查来着。没事儿,这小子除了发疯之外,没别的毛病。倘若果然赌了,我还能留着他,早把他送给你了。”

那胖子笑骂道:“去你娘的,要真是个赌鬼,谁要他呀。”

正说着,一个家丁打扮的小厮过来,见到两个人,别说请安,正眼都不看一眼,拉长了声音道:“谁是李班主?”

那李爷回头一看,却不认得,还是堆了笑问道:“我就是,这位爷有什么吩咐?”

那家丁神色傲慢,道:“我们少爷——就是大令公子马大少爷吩咐,你赶紧过去伺候,我们爷有话问你。”

那李爷暗自骂道:什么东西。面上笑道:“是,是,我这就去。”

后台。因为今天的戏已经差不多了,只剩下两出,许多演员已经卸了妆,收拾整齐,但因为是封箱演出,大伙儿都没走,正三三五五的聊天说话,也是乱作一团。这时候,门帘一掀,一个少年进来,没引起任何注意。

那少年也不与人说话,独自一人坐在墙角的衣箱上,将包袱拿上来横在膝头,刚刚解开,便听有人叫道:“九哥。”

那少年回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光头小子,已经卸了行头,脸上油彩还没洗净,认出来是班子里翻跟头的小戏子小侯,点头笑了笑。

小侯却是心中暗喜,虽然年纪差不多,但是九哥却是他们这一科里头最有潜质。因为他红的最快,脾气还不好,傲气凌人,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就连小侯以前也根本不敢和九哥说话。只有这一个月,偶然发现九哥似乎脾气有些好转,才上去说两句话,没想到居然就说上了。为这,他还暗自自豪来着,越发愿意找九哥说话。不为别的,就为了显示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心。

“九哥,大冷天的,出去干什么?”小侯坐在他身边,道:“今天封箱,大家都不走,等着晚上那一顿好的呢,你虽然没上场,但留在这儿和我们说说话呗,反正也没别的事。到时候大家一起去吃大餐。”

那少年道:“晚上我不去。”

小侯“啊?”了一声,道:“为什么?一整年就是今天能吃上顿好的,比年夜饭还好。去年吃的是上宝楼的烤鸭子,今年说是吃涮锅子,羊肉管够,你怎么不去?”

那少年笑道:“班主不让我去。”

小侯一时语塞,当初九哥红的时候,李班主对他比亲生儿子还好,后来就渐渐的不好了。最近一个月更是发作的越来越厉害,不但指使他做许多杂活累活,连饮食上也开始克扣。小侯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这就是人情冷暖的道理。想了想,他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端了一只碗回来。

那少年一怔,就见小侯把碗顶过来,凑到他鼻子底下,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只听他道:“你先吃了这碗面片儿汤顶一顶,晚上回去我给你带好菜。”

那少年接过,道:“谢谢。”也不用筷子,就着碗一口口喝下去,面片儿汤本是演员中场叫的点心,一个大子儿一碗,全素的没一点油水,但是热腾腾的一大碗,多加了醋和辣子,一气吃下去,从肚子里一直暖到心上。

“九哥,你这是什么?”小侯一眼看见那少年膝头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包袱,里面花花绿绿不知道是什么,凑近了伸手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一看,红通通的一盒粉末。奇道:“这是什么东西?油彩?胭脂?”

他们戏园子里,有的唱旦角的男孩子,唱着唱着分不清真假,容易染上了女孩子的瘾,喜欢调脂弄粉的,不过他记得九哥没这个爱好啊。

少年放下碗,道:“朱砂。”

小侯“啊”了一声,道:“这是朱砂?我见过药铺里头的朱砂,一粒一粒的,颜色可没这个鲜亮。这么细这么艳的朱砂,赶上上好的胭脂了……很贵吧?”

那少年伸手把盒子拿回来,道:“嗯。研磨后的上好丹砂,一两五钱银子。”

小侯看着那盒子,咋舌道:“怪……怪不得你把家里都卖空了,就为了买这个?”又指着盒子旁边一沓黄色的纸张,道:“那,那又是什么?倒像是清明节上坟用的烧纸。”

那少年道:“就是那个黄表纸。一刀一串钱,倒也不贵。”说着把包袱系上,只留下一张黄纸,突然转头道,“小侯,帮我个忙。”

小侯一怔,就见那少年用桌上画油彩的画笔写了几个字,对折起来,塞给他,道:“你去西街周掌柜的店里,找到少东家,把这个交给他。跟他说,前日欠我的一笔账,该还了。”说着起身,端着碗走了。

小侯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手里皱皱巴巴的黄纸,不由得一阵不爽,有心不去,但是又不好说出来。来回寻思了半响,西街也不远,算时辰来回一趟应该还够,终于跺了跺脚,道:“我就替你走一趟,谁叫你是活祖宗呢!”说着带着那张黄表纸,从后门出去了。

那少年似乎完全没注意小侯是不是去了,侧耳听着台上的锣鼓声,手指掐算时辰,心道:压轴已经过半,大轴是一出反串戏,半个时辰也就完了,这么说,最多不过一个时辰——

就会知道他在等的事情。

他在等,等待一个答案。

一个时辰之后,答案就会揭晓。

第二章 人在矮檐下

李班主跟着家丁来到雅坐,只见上头坐了两人。一边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另一边却是个油头粉面的少年公子,从头到脚打扮的金人一样,帽子上镶着一大块白玉,脖子上戴着一根比狗链还粗的金项链,腰间坠了七八个玉佩,右手戴着一个戒指,上面镶着鸽蛋大小的金黄色宝石,连鞋跟上都坠了两块翡翠。打眼一看,金光灿烂,如神仙下凡,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李班主认得眼前这个亮的像走马灯一样的小公子就是知县马太爷的独生公子,连忙上前行礼道:“公子安,有什么事吩咐小的?”

那马公子翘着脚,指着旁边的书生道:“这位张公子,乃是一个贵人。他大驾光临你们这小戏园子,可是给你们脸面啊。”

李班主连声道:“是,是。两位公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不胜荣幸。”暗地里琢磨:怎么着,给我们脸面?难道说票钱不给,还要我们倒找钱不成?

马公子接着道:“既然你知道荣幸,就该好好伺候。张公子最爱听戏,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唱旦的小戏子,叫……叫……”

旁边那书生道:“程九,小程老板。”马公子一拍大腿,道:“嗯,就是他,怎么今天没看见?你瞧不起我们是不是?”说着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茶碗蹦起来老高,哗啦啦的乱响。

李班主暗中惊讶:他竟然知道九岁红的本姓?一面陪笑道:“回公子的话,不是不叫九岁红出演,只是他已经不演了。”

马公子道:“什么,不演了?”

李班主道:“他倒仓了。”见马公子不解,又道,“他到岁数,嗓子变了,声音出不来,正在进修,这几年怕是不好演了。倘若倒仓倒得不好,嗓子恢复不过来,怕是今后也不能演了。也就做个琴师、打鼓佬,或者改行演个小花脸什么的。”

那书生在旁边道:“可惜,可惜。那孩子小小年纪就很有范儿,是个天生的角儿坯子,要是这么荒废了就可惜了。”

马公子眼睛一转,喝道:“我怎么知道是真的,还是你在诳我们?别管能不能唱,人还活着吧?把人拉出来,让我们看看,倘若是真的,也不为难你,还另给你赏钱。”

李班主迟疑道:“这个……”那马公子一瞪眼,李班主只得道:“是,是。”退了下去。

李班主回到后台,十分烦恼,倒不是为了马公子蛮不讲理,他在这行几十年,什么浑人没见过?只是要是叫的别人还好,程九这小子,实在不是个善茬。

当初他红的时候,就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性子,在贵人面前从来不知道收敛。好在那时他年纪小,唱得又好,那些客人都爱附庸风雅,为了显示自己的风度和品味,看见他这种性子,反而说他生性高洁,与众不同,不以为怪。但现在年纪长了,台不登了,脾气不见小,还越发的古怪。那马公子显然不是为了面子就会犯贱的那种,相反,比谁都横,没脸没皮没下限,遇到程九,弄不好自己这戏园子就算到头了。

他一脑门子晦气进了后台,随手拽了一个人问道:“看见程九了么?”

那人是个跟包的,随手一指,道:“后头呢,我刚刚看他拿了一个刀片在旮旯里摆弄呢。”

李班主就觉得脑子一晕,心里暗道:祖宗,可别玩出什么新花样来。这一个月来,不知怎么的,程九似乎脾气好多了,往日傲气收敛了大半,基本上不和人争执,但是奇怪的言行越来越多,就像鬼附身一样,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怪事来。卖空了自己的房子是一件,往药店和香铺里头淘换杂物是一件。今天是关键的时候,可别闹出什么来。

李班主绕过众人,终于在门后发现了程九,只看了一眼,就差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只见一个少年坐在地上,面无表情,一只袖子挽着,半边胳膊鲜血淋漓,正往一个小盒子头滴血。地上散落着一张张的黄纸,如同满地的枯叶,纸上跟鬼画符一样,染着刺眼的鲜红色。

李班主差点没昏过去,心里只想:鬼上身,绝对是鬼上身!

那少年抬头看了李班主一眼,声音平平,道:“来得好快。”伸手掐住了自己的胳膊,止住血流,从衣衫下摆撕下一条来,裹住了伤口,将地上散落的纸张收起来,塞入怀里,站起身道:“班主,有什么吩咐?”

李班主见他眼神清明,口齿清楚,稍稍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不是鬼上身,就是单纯的抽疯。气道:“你他-娘的……”再一看,只见那少年一身白衣服,现在已经成了鲜红的了,也不是全红,是被红色的线条画的乱七八糟的,看起来就像一张血染的地图。

李班主看着这幅可怖的景象,已经不知道该惊还是该怒了,心中闪过一念头——留这么多血,他怎么不死呢?

真有心弄死他,但是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李班主狠狠地咽了一口气,差点没憋死,恶狠狠道:“回头找你算账,走,跟我去见贵客。你给我留心点,要是惹恼了马公子,看我把你撕吧了喂鹰。”眼见他穿成这样,别说去见马公子,见谁谁都要吓死,一时也找不到其他的衣裳,打开大衣箱,拿出一件唱戏的行头,是一件小生穿的褶子,扔给他,道:“先穿上,跟我走。”

那少年接过衣服穿好,淡声道:“前面带路。”

李班主差点没摔着,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中暗自奇怪:这小子平时虽然傲气,却也没用过这种口气,好像自己是天王老子似的。不及细想,回头道:“你给我注意点,马公子不是其他人,那是个混不吝的,你跟他拉硬弓,他一指头就捏死你。”说着往前面走。

那少年根本就没听李班主说的是什么,一直没有喜怒的脸上,终于挑出了一丝笑容,低声道:“虽然时间有点紧,但是足够了。”

马公子坐在雅座里,正看见李班主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上来,心道:这就是令张公子都念念不忘的小戏子了?我瞧瞧是怎么不得了的美人——怎么搞的,居然是男的?

看清是个少年,马公子这口气就泄了,刚刚往前伸着的脖子也收回来,整个身子往后一靠。等到那少年进来,再仔细打量,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陡然直起身,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中一阵兴奋,暗道:原来果然是绝色!既然长成这样,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本公子照单全收了。

他看着那少年,那少年也在看着他,眼睛眯了起来,目光中露出了一丝恍惚的神色,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马公子才从兴奋中缓过来,不自觉地掏出折扇,扇了两下,一股熏香味在雅座里飘荡开来,拉长了声音道:“你就是程九啊?”

那少年微微一怔,似乎终于从回忆中醒了过来,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道:“程钧。”

马公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自报家门,哂道:“叫什么不重要——我听说你会唱戏啊?”

程钧道:“唱不来,倒仓了。”

马公子眉头一挑,笑道:“你敢骗我?你这不是好好的吗?今天我是一定要听你唱,要不然你就跟我回去,慢慢的给我唱。这样吧,你乖乖的跟我回去,我有赏。”说着褪下了戒指,扔在桌子上,金黄色的宝石熠熠发光。

程钧目光在宝石上停顿了一下,随即移开,道:“唱不了就是唱不了,回去也唱不了。”

马公子笑道:“哦?果然唱不了?那你证明给我看。”低声吩咐小厮,那小厮窃笑着出去了。场内气氛一时僵持,李班主正要说点什么打圆场,突然闻到一股香味,回头一看,只见那小厮端着一口锅上来,往桌子上一放,只听里面兹啦兹啦的轻响,却是一口滚开的油锅。

马公子道:“今天要不然你就唱,要不然你就把里头的滚油喝了。反正你嗓子废了,喝点也没什么,你要不敢,就跟我回去,我给你好药养着,过两年你就好了,到时候再唱给我听。”

他话音刚落,场中无人说话,四周一片死寂。李班主只觉得眼前一黑,心道:完了!

旁边那张公子开口劝道:“马贤弟,没必要如此,小程老板不能唱就算了,让他陪我们喝一杯酒就权作充数。”

马公子笑道:“张兄,你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是不会唱?他分明是跟我要价钱,譬如青楼里的婊-子,明明出来卖,还要装的三贞九烈,不给够钱她还不下楼。哈哈,我偏偏不给钱,一口油锅就叫他现了原形。他要是真不能唱,你看他敢不敢喝?哈哈,哈哈哈……”说罢,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笑声骤然而起,开始不过轻笑,慢慢的转为大笑,越来越响,比马公子更张狂十倍,畅快十倍!

马公子笑着笑着,发觉笑不过别人,讪讪的停下,满雅阁寂然无声,只余下那一阵阵张狂的大笑声。

站立在众人中央,如此快意大笑的,不是旁人,竟是刚刚被逼着喝滚油的那个小戏子!

众人呆若木鸡,看着在中间大笑不止的少年,不知这世上怎么还有这种事,这样的人。

李班主看着笑得肆无忌惮的程钧,心中暗道:坏了,他本来就疯疯癫癫,如今被马公子一刺激,看来是彻底疯了。倒霉催的,这就叫无可救药了。

过了一会儿,笑声渐渐停了,程钧转过头来,瞟了马公子一眼,神色既不悲愤,也不疯狂,反而有几分发自内心的喜悦,只听他含笑道:“很好,很好。到了这一刻,我才真的确信,我——又回来了!”

第三章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我又回来了!

多熟悉的场景,多熟悉的回忆!

数百年时光一瞬而过,程钧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小时候这一场大变故的滋味。但是等到事情回到眼前,他才觉得,那滚烫剧痛,如同地狱一样的感觉,还深深的印刻在他脑海里,并且在这一刻,如眼前的油锅里滚开的沸油一样,翻滚奔腾不止。

刻骨铭心!

当初,他还是个骄傲的如同一把利剑一样的少年,听到前面那句讽刺的话,没有任何犹豫,一仰头,把滚烫的油一口气灌了下去。

灾难!地狱!

滚烫的油瞬间摧毁了他的咽喉,顺流而下,烧坏了他的肠胃,腹腔,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像在燃烧一样。当时,他在经历了非人的痛苦之后,就这么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之后——那已经是十余天后的事情——他才发觉,作为一个艺人,自己的前途已经毁尽,虽然得到了医治,暂时不死,但嗓子已经全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从五岁坐科,九岁登台,一直在梨园唱戏,骤然失去嗓子,可说是从天上坠落,眨眼间已经一无所有。

之后的一段日子,他也不愿想起,无非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原本的世界一翻个儿,就已经没有他立足之地。

终于,趁着一个如同今天一样的雪夜,他从住的地方跑了出去,开始了自己孤独的流浪生涯。

那之后,学武,机遇,入道,求仙,修炼,磨砺,一步一个坎,苦苦挣扎了数百年,终于登上了神州的最顶端……

如果那时候结束,就是一个完美的励志传奇,放在评话里演绎也是可以传唱千年的,只可惜,天台降世,九个最顶端的人物进行了最后一场豪赌,他终于功亏一篑,身死道消,本以为必然转生轮回,没想到一睁眼,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这是一场春秋大梦……

程钧虽然见过太多神奇的事情,但很难相信重生这种事,是真实发生的。他曾经想过,这是一场梦,或者是他一梦,梦见了少年时代,或者是少年时代的他,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他修仙得道显赫一时,一枕黄粱千载,醒来之后,还是在现实当中。

一个月来,他虽然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准备,但内心深处,依旧有一丝怀疑,或许这只是一个梦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消失了。

直到这一锅滚烫的热油再次端到他面前,他才彻底的觉醒了,意识到——

老子——又回来了!

各种情绪塞满了胸口,有愤怒,有震惊,有酸楚,但更多的是喜悦!

我竟然还有再重来的机会!

再重来过,他脑中有无数的构想,如同礼花一样,喷涌个而出,但最重要的,无非一个!

再试一次!再上一次天台,这一回,把剩下的几个家伙统统踢下去,能站在最顶端的,只有我一个!

幼年的种种,皆不重要,眼前的马公子,不过是个小丑,最重要的,只有一座天台。这是程钧,后来的“乱世天君”最重要,也是唯一的梦想。

上天台!

从五味杂陈中醒过来,程钧这才发觉,眼前还有人呢。

一个、两个、三个……在程钧眼中,这些刚才还带着各色的脸谱大有表演的人们,竟有些面目模糊了,他们,是谁来着?

旁边那个瘦子,是戏班的李班主。从小把他买回来教导学戏,之前在程钧能挣钱的时候,两人也算有一段相得的时光。不过,在他彻底废了之后,李班主也做过许多令人齿冷的事情。当时程钧恨他恨得要死,不过过了几十年之后,就彻底忘了他这个人,仙道艰险,有太多的事情值得注意,谁还记得这一个俗世再普通不过的势利小人?直到他重新回到少年,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

李班主对面,桌上做的那个书生,程钧隐隐的想起来,此人姓张,似乎在几年前,他还红极一时的时候,见过一面。当然也就如同见其他贵客一样,应酬几句,得了些银两。不过之后,倒让程钧有些吃惊,当时他灌下热油,频临死亡的时候,只有张公子请了医生为他诊治,这才保下他一条命。只从这点看来,他比从小和程钧朝夕相处的同伴,还要强的多。不过,当初的程钧心中全是愤恨,行事偏激,只记得没有这张公子,根本不会有这场灾祸,因此出走的时候,顺便还抢了他一把,把他的银子卷包会了。

剩下这个人……马公子……

只有这个人,程钧还记得。足足有几十年的时光,他梦里都会梦见这个人,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撕成碎片。这份恨意一直持续到数十年后,他回到故地,将马公子一家满门屠灭杀绝,才最终抹去。

也亏了他当时还未踏入仙路,做的还是武林中那套快意恩仇的把戏,在他入道之后,这份因果早已了结,没有成为他一道心魔。

没想到数百年之后,他居然又再次回来,面对马公子。当初生食其、死寝其皮的恨意已经消散的多了,只剩下一股厌恶之情——两世轮回,这孙子还这么讨人厌。

既然如此,该怎么玩呢?

马公子见程钧旁若无人,只气的暴跳如雷,但又念在他长得实在漂亮,也不特别发作,道:“快点,你是喝了这油,还是跟我走?快少爷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与你这个小戏子费这么多劲。”

程钧看了李班主一眼,只见他满头是汗,却是一句话都不说,不由一笑。他以前也曾想过,倘若他性子不是那么冲,慢上一点,会不会有人替他解围?这时候一看,果然还是不行。既然如此……

慢慢地走过去,程钧含笑道:“马公子别急,我虽然不会唱,也不会跟你回去,但是我这里有个小礼物,送给公子,充作抵债,如何?”

马公子哈哈笑道:“你不过一个下九流的小戏子,能有什么好东西?依我看,你就有一样好东西,就是你这个人。乖乖的跟我回去,岂不比你这里天天卖笑来的好?”

程钧笑道:“是不是好东西,看看再说。”伸手入怀,掏出一张黄纸,迎面展开,只见上面用鲜红色化了一个弯弯曲曲的符号。

马公子原本还有些期待他拿出什么来,这时一看,大笑道:“什么东西,擦屁股草纸?”

程钧笑道:“你看它不起眼?它不是这么用的,来,我展示一下它的好处。”说着轻轻一晃,不起眼的黄纸似乎闪了一下,刷的一声,投入了滚热的油锅当中。

只听轰的一声,油锅里好似丢进去一个点燃的炮仗,骤然爆裂开来,劈了啪啦一阵巨响,火焰腾空而起,燃起来一丈来高,金红色的火舌险些烧通了屋顶,热浪滔滔,青烟弥漫,一股油焦味四散开来。

马公子大惊失色,叫道:“火!火!”尖叫着从位置上逃开。李班主连同张公子并几个小厮,一个个连滚带爬的往外逃。

程钧一直含笑盯着马公子,这时笑道:“别跑啊,最精彩的还没给你看呢。”说着冲上前去,不顾铁锅已经被火烧的通红,双手伸入火焰当中,抄起锅耳,端起来,追上几步,连火带油,一起扣在马公子脑袋上,笑道:“都送你,不用找了。”

第四章 大火烧了毛毛虫

轰——

一丈高的火苗刹那间从那颗倒霉脑袋上窜起来,熊熊烈火夹杂着黑烟,伴随着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声,几乎掀翻了整个屋子,马公子顿时倒在地上,到处翻滚,翻倒之处,立刻火星四溅,一蓬蓬小火花燃烧起来,一阵阵皮肉焦糊味传了开来。

烈火烹油,便是如此。

雅座里原本只有五六个人,刚才连同李班主在内又跑出去三四个,只剩下马公子和张公子两个。马公子正在地上打滚,张公子却是吓傻了,坐在椅子上不动,眼见火焰直扑面门而来,大叫一声,想要起身,双股战战,不能移动。突然,身子被一股大力一推,飞出数尺,四脚着地,正好落在雅座门前。

这时候他腿动不了,至少还有手在,连滚带爬出了雅座。只听身后哗啦一声,回头一看,隔开雅间的屏风已经倒地,露出隔壁的雅座来。马公子带着火四处乱滚,没了屏风,烟尘立刻直扑整个二楼乃至戏楼,登时,马公子尖叫之外,又添了更多的尖叫声,场面一时大乱。

张公子再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的雅间已经被烟火充满,看不清人影。浓烟当中,混乱嘈杂当中,只听咯啦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断掉的声音,接着就是“噗”的声音,类似于重物坠地,之后,就只剩下坍塌和尖叫的声音了。

二楼都是雅座,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里见过这个,不由得慌乱起来,慌不择路的往下逃。踩踏的也有,从楼梯上滚下去的也有,情急之中,直接从楼上往下跳的也有。贵人们叫声在各种分贝和频率之间徘徊不定,人影纷纷,场面一片狼藉。

二楼一乱,一楼紧跟着也就乱了。楼上的人跑下来,一水儿的往外冲,楼底下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混乱会传染,恐慌更会传染。这可是真正的“上行下效”,一时间,台底下一阵骚动。再加上底下桌子排的密,不好起身,一个站起来还罢了,轰隆轰隆站起几十位来,登时丁零当啷一阵乱响,桌子也倒了,椅子也躺下来,茶壶茶碗儿也碎了,大人叫,小孩儿哭,乱成一锅粥,差点把房顶掀起来。

其实二楼只有马公子一个火源,也只有那么一锅油,大部分都糟蹋在马公子身上,其他地方本来没烧起来,只是油烟和皮肉烧焦的味道可怖了一些。但是因为场面一乱,火势好像放大了十倍,就似整个戏楼都点着了一样。

张公子离得最近,反应最慢,连逃出雅间都是被人不知怎么弄出来的,出来之后,也很争气,一屁股坐在地下,死活动不了,一双眼睛左看右看,突然不知道想起啥来,大叫道:“马公子——去救马公子。”说着,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好在马公子和张公子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儿,虽然不巧,今天带在身边的都是比兔子和主人跑的都快的废物,但是身边也有得用的人才。这时候反应过来,有几个不怕的,逆着人流往上冲。尤其是马公子身边,很有几个孔武有力的护卫,三撞两撞,挤了上来,见到马公子,有几个连忙提了水,哗啦一声浇了过去。

哪知道那火是符箓引燃的油火,水浇不灭,马公子挨了水浇,叫的只有更加凄惨。就有人拿了大衣衫往上捂,一边捂一边浇水,好容易火势压下来。其他地上零星的火苗也被压灭。马公子早就不叫了,挺在地上,半身焦黑,但扑灭之后,居然还活着,只是脸孔好似鬼怪,没个人样了。

另有一人抓起马公子的小厮,喝道:“怎么回事?谁干的?”

那小厮还没从惊变中反应过来,见了马公子的面容,更吓坏了,牙齿不住的咯咯打颤,道:“戏……戏……”就是说不出一句正经话来。

只听咚咚咚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人高马大,仿佛铁塔一般的汉子走上楼来,旁边的护卫,除了扶着马公子的那个,都站起身,一起道:“虎爷。”

那虎爷穿的虽然是缎子衣服,却是短打扮,显然是个习武的,头颈肌肉纠结,膀大腰圆,胳膊顶的上旁人大腿粗,甚是威武,气势也足,看样子颇有威信,喝道:“怎么回事?公子怎么这个样子了,哪一个狗贼如此大胆?”

一句话说出来,声如洪钟,在乱糟糟的戏楼里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小厮见他来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哭道:“虎爷,您老晚来一步,不然哪有这样的事啊?”

虎爷喝道:“快把公子送去医治……你来说,谁害了公子?这大炳县里,谁敢动公子一根手指头,我拽了他的脑袋。”话虽然说得豪气,但马公子显然不止被动了一根手指头,至于怎么对应着把报复等级也升上去,就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了。

那小厮叫道:“对了,是一个戏子,一个小戏子干的!公子说带他回去享福,他不干,冒犯了公子,把一锅滚油都泼在公子头上了。虎爷,快去抓那个小戏子,别叫他跑了。”

虎爷听了,已经有些明白了前因后果,道:“他跑不了——我一进来,就叫人把这里围住了。别说唱戏的,就是听戏的,也一个都跑不了。你们听听,外头还有人敢乱叫么?”

众人一愣,静下来一听,果然楼内楼外安静了许多,刚才混乱的场面奇迹般的在短时间内平息了,想必就是这位虎爷的手段。几人心中都是战战兢兢,要知道,以刚才的状态,能拦住那么一大群疯狂的人群,得需要多少人手和实力?

虎爷喝道:“把这戏园子里,班主、唱戏的、打鼓的、拉弦的、一起拉上来,一个个辨认,到底哪个是罪魁祸首。辨认不出来,就把那客人也一个个辨认,今天辨认不出来,谁也别想……”突然三步两步走到雅座背后的窗户前面,只见两扇窗户大开着,北风呼呼的往里头灌,若不是里面闹成一团,早该有人察觉到冷气。

虎爷脸色一变,伸头探了出去,只见外面正对着街道,街上并没几个行人,但这条街道毕竟是主街之一,少不了人来人往,因此积雪早已经踩得散乱,左右看着,喝道:“底下有人么?来一个喘气的。”

戏楼底下有不少跟着虎爷来的护卫,听到他叫喊,走过来一个道:“虎爷,三队在。”

虎爷喝道:“刚刚有人从这里跳下去了么?”

那护卫道:“小的没看见。”

虎爷脸色铁青,道:“小看了这小猴崽子。你们把住门,不许人进出。”说着纵身从窗户跳了下去。他身形庞大,但身法轻盈,落在地上如同一片落叶,别说声音,积雪上都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旁边护卫大声喝彩道:“虎爷好轻功!”

那虎爷蹲下身,一路查看,一直看到大路上,点头道:“快,去马厩,看看有没有被偷了的马。再给我准备一匹好马。你们也准备坐骑。”一面说,脚下一蹬,凭空拔地数丈,如同一只大兀鹰,落在窗檐上,翻窗而过。

虎爷拉过一个小厮,道:“那小贼长得什么样子,姓什么叫什么,穿什么带什么,多大年纪?”

那小厮一连声道:“他十四五岁样子,穿了一身青,长得……长得别提多好看了,跟大姑娘一样,一眼就认得出来。姓什么,叫什么……这个张公子知道。”

虎爷一把揪住张公子,按理说,这公子身份还在自己太爷之上,平时他也敬让三分,但这时顾不得,喝道:“他叫什么名字?”

张公子对着一张钟馗一样的脸,打了个磕巴,然后飞快的说道:“程……他姓程,艺名九岁红,真名……程……”汗滴下来,他想起那人曾自报家门,但他一时情急忘了,胡诌道:“叫程金。”

虎爷喝道:“你们让张公子和戏班的人把程金小贼的画像细细的画一百份,我这一去拿到了他不说,拿不到全城张榜,悬赏百金,务必拿住他。哼哼,我们老爷号称‘百里侯’,这方圆百里,老爷就是天,我看哪一个能翻出他的手掌心。”

说完,虎爷又从窗户跳了下去,来到街上。街上早就有一队护卫骑马等待,最前头有一人牵着一匹鞍鞯齐全的大红枣骝马。按照规矩,区区一个县城是没有单独驻军的,更不必提骑兵,县太爷手里头,也不过只有三班衙役作为差遣,这些骑马的都是马太爷自己府里养的护卫,不吃官家粮草,只听太爷的话。那虎爷就是护卫的头子,他翻身上马,问道:“怎么样,谁丢了马?”

后面一个护卫答道:“经马夫头辨认,马厩丢了一匹黑马,据他回忆,那是来听戏的乡绅王四爷家的。”

虎爷一怔,道:“妈的,王四爷不就是那个家里有一匹乌骓的那个?这小子运气太好了,走,快去追,那马脚力好,一会儿就追不上了。要是追不上,老子先揍王老四一顿,他妈的败家玩意儿,看戏就看戏,骑什么好马啊?”一提缰绳,胯下马四蹄翻飞,当先冲了出去,溅起层层雪片。身后的护卫队同时启动,跟在后面。

在路上,虎爷收了一贯大喇喇的神情,心中暗自道:“这个时辰,想必他都要出城了,现在通知关城门,肯定是来不及,不如就在野外动手,杀人还不会麻烦。不过,这小子也不简单,他能从几十匹马之中认得哪一匹马是好马,这一点就不像个寻常戏子。”

马队一路向前,眼见城门就在眼前,突然大道上出现一匹马,正在原地转磨,眼见就要撞上。虎爷大吃一惊,双手加劲儿,一勒缰绳,吁的一声,竟把疾驰中的骏马生生勒住,在离着那马数尺之间惊险停住。

虎爷大怒,他是县城一八,平时在道上飞马,人来撞人,物来撞物,横行霸道谁敢招惹?刚才倘若街上不是一匹马而是一个人,撞了也就撞了,偏偏不但是一匹大牲口,还打横占了路,若是撞上去,自己也要人仰马翻。如今竟叫这畜生挡了他的大事,他如何能忍?因为有要事在身,一时不能立刻找人晦气,还是张口就骂道:“我擦他拉个巴子——”

突然只听街边上有人骂道:“我擦这小混球,居然敢打我,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只见街边上摇摇晃晃站起来一个人,捂着脸往这边走,边走边骂道:“臭小子,不讲道理的家伙,老爷饶不了你……”忽然一抬头,看见虎爷,道:“马虎?”

马虎脸色一僵,他虽得老爷赐姓,但是姓名连起来不好听,因此除了老爷公子,旁人只能叫虎爷,谁叫他全名跟谁急。但是仔细看眼前人,脸色一阵抽搐,道:“五……五少?”

那人正是一个锦衣少年,浓眉大眼,形貌粗犷,一手拎着一根马鞭子,摇着头道:“妈了个巴子,今天老子出门没看黄历,抬头见小人,先遇上那臭小子,又遇到你。”

马虎干笑,这县城里除了马家父子,他是谁也不放在眼里,张公子来自府城,他也不看重。但偏偏眼前这个五少,还有他那个混球老爹,连马太爷都要让三分,因此不敢轻慢,道:“五少,你说的那臭小子,莫非是一个十四五岁,长得很漂亮的少年。”

五少骂道:“不就是他?见了我二话不说,一脚就把我踹到马下面去了,他妈的,此仇不报,我跟你姓。嗯?你怎么知道他,你和他一伙儿的?”

马虎忙道:“不不不,实话说吧,他对我们家公子不利,我正在带人追他。”话还没说完,只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衣领,就听五少叫道:“什么啊,原来咱们尿到一个壶里了,走,跟少爷去抓人。”

第五章 冰冻三尺

程钧站在陡峭的山崖上,在他脚下,是一条冰封的长河,如天赐玉带,一望无尽。

那是大魏的黄金水脉潞水。北国寒冷,一年倒有半年冰天雪地,如今正是一年最寒冷的时节,往日的滔滔江水如今已经冰封千里,冰上落雪,积雪成冰,一层层冻上来,何止冰冻三尺,只怕冰冻一丈,甚至更厚都有可能。

河岸上寒风料峭,程钧一如往常,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外头那件褶子,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白色的单衣上,鲜红的颜色横七竖八,盘扭蜿蜒,如同一幅鬼画符。

事实上——那确实是鬼画符。用朱砂和鲜血写就,是一道奇门符箓“鲤行符”。

修道艰难,尤其是踏入仙门前期的积蓄,更是艰难而繁琐。在入道开窍之前,无法与天地灵气沟通,全凭自身气息修炼,除了有少数丹药辅佐之外,耗费的是真正的水磨工夫。程钧重生至此不过一月不到,从无到有,即使是他,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也修炼不出什么名堂来,利用各种经验手段,如今也只堪堪到了入道境界的门槛上。

初修道者,在正式入道之前,一律称为胎息境界,对应的是武林中的先天境界,修的就是体内生生循环的一口胎息。

这个境界只修内脉,不修外身,不求壮大胎息,但求生生不息,循环起止,搬运周天,气随心走,人息调和。只有这口胎息运转如意之后,才能以之开启灵窍,沟通天地,正式入道。到时各种法术神通,以至百艺杂学,皆可运用。

道家的胎息境界,修起来不算艰难,不需要什么心境感悟,只要有一分仙骨在,下定心坐实吐纳功夫,长则三年五载,短则三月五月,自然就到了入道的门槛上。比之武人由外而内打熬力气数十年,还要有极大地心知毅力,悟性天资,再加上不错的机缘,才能迈入先天,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学武之人到了先天境界,必然是筋骨修炼已经到了极致,举手投足有开山碎石之力,再加上先天真气这辅助,必然是纵横一方。道家的胎息境界,却是只有这么一口胎息真气,身体娇弱得紧。那真气十分微弱,支持不了什么高深法术,而且这真气全是自身生成,不能借用天地灵气,那真是用一点少一点,损失一点,非几日的苦功不能补回来。因此这一时期的修道士,最多不过能抗寒耐热,增强体质,对于自保方面,除了特别能挨打之外,一切正统的手段法门,皆受限制。

自然,入道这一门槛,对于程钧来说,不过咫尺水沟,一跃可过,但对于许多人来说,就是天堑。若无名师指点,天资所限,往往一辈子进不得这个门槛。因此一辈子没有自保之力,那是不行的,便有人琢磨出许多法门,或者借助于凡间的武术,或者将原本正统的法术降低一些,掺杂一些凡俗的手段,混合成了一种特殊的法门——小道术,就是俗称的障眼法。

这些小道术,繁衍数千年,也变得包罗万有,千变万化,若真钻研,也是颇有意趣,若能掌握各几百上千门,倒也算得上一代宗师。甚至进了入道境界的低阶修士们,尤其是散修,手段有限,也难免会借用障眼法退敌,因此许多修士对于这些小道术也是精通的。

只是,程钧哪有那个闲工夫钻研这个?这些法术,因为使用的人实力本身有限,就分外注重技巧,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对于程钧这种连入道期都视为过度的人来说,自不会沉迷这些。入道是第一要紧事,入道之后,想要多少法术没有?

如此,程钧为了求速度,只得放弃了自保之力。

倘若他成长在普通的家庭,那自然无妨,但是他深知,自己在短时间内,还会遇到马公子这样的事,他多少要留下一点手段。这手段必须要简洁,实用,见效快。

旁门左道,鬼画符。

符箓是修道百艺之一,更有“百用之首”的称谓,就是说这东西不见得多神奇,但是最为实用,初入道的修道者,就可以调动符箓的力量。但是,画符一技,却又不是那么容易的,胎息境界,气息不得外放,程钧纵然有千般手段,不能用气息,用正统的道家手段,也画不出一张小小的火焰符。

但是民间也术士却有可以稍微替代的手段,就是这鬼画符。

鬼画符是民间野道士常用的手段,等不得大雅之堂,无非是采用含有少量灵气的上品朱砂,以鲜血为引,勾画出几种简单的符箓。这些符箓威力极其有限,但确确实实是有些效果,配合一些其他的手段,能叫人神驰目眩,乖乖掏钱。

在程钧这符箓大师手中,小小鬼画符能翻出一百八十个花样来,唯一的麻烦事,这含有灵气的丹砂实在是太贵了。一文钱憋死英雄汉,一文钱也能憋死程钧这个曾经的大修士,为了积累这点前世白给他都不要的丹砂,他卖空了所有的财产,也不过积蓄了几两而已,而今天为了画符和画他自己身上这张放大的“鲤行符”,更将积蓄糟蹋一空。

或者说,本以为是糟蹋的……

程钧摊开手,手中有一枚明晃晃的戒指,金黄色的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没想到最后物超所值。

这就是他大闹戏楼,即使不是唯一,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没错,计划是改变过的。

原本程钧没打算闹出那般大的动静,他只是想教训马公子一顿,自此出走而已,因此才准备好把应用的符箓先制出来。他只是在今天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走出戏园,重新开始自己的修道生涯,仅此,而已。

他既没想要闹大,也没有一定想要马公子的性命,说实在的,他根本懒得关心马公子的死活。

因为他已经九百岁了。

十四岁的程钧,偏激桀骜,会恨死所有欺侮过他的人,一点仇怨,数年积郁心中不散。

三十岁的程钧,心狠手辣,可以为一点闲气,灭他人满门。

一百岁的程钧,性情坚忍,已不会再冲动,万事只存在心中,之后能等上数十年上百年时间才一一报复。

三百岁的程钧,多智近妖,步步为营,已经不会以喜怒为行事前提,凡事想到的必然是利用,最爱的是运筹帷幄。

但是他已经九百岁了,过了热血沸腾的年纪,过了狂心大发的年纪,过了锱铢必较的年纪,甚至过了机关算尽的年纪。

如今程钧虽不能说心思通明,但能成为他心中执念的,只有天台一事。除此之外,万事不过过眼云烟,不值得他放在心上。马公子,往远了说,不过一段早就了结的因果,往近了说,也不过一只蹦到脚面上的癞蛤蟆,一脚踢开,也就是了。对于程钧唯一的作用,不过是给他一个离开戏楼的借口和契机。仅此而已。

不过事情在程钧进屋之后的一瞬间,起了变化,因为他发现了在马公子手上,那颗蒙尘的明珠,就是他现在拿的这颗——

龙睛。

龙睛不是真的龙的眼睛,只是一种奇石,是俗世只是作为装饰宝石出现,但是价值之高,尤其对于现在的程钧来说,就是给一条真龙,也不能换。这才是天降的机缘,有了这颗龙睛,他只需一晚便能入道气息境界,而且还有额外的好处。

龙睛的珍贵,并不是只对他一人有用,就是道门的真人,也会垂涎不已,马公子能带着龙睛大摇大摆活到今日,全是运气使然。但是也不能说没有人记得龙睛,倘若有其他修士见过,却被程钧得了去,将来说不定会有麻烦。

程钧不喜欢麻烦,尤其是麻烦来找他,因此他先得找麻烦。烧掉戏楼,引起大混乱,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马公子夺取所有的注意力——人都死了,场面都乱成那样,他丢了什么东西,还会有人在意吗?

点火之后,程钧也没有去看结果,因为他根本不关心,只是推开窗户,跳了下去。本来他为了离开戏院,在戏楼下面准备了一匹马,不过路过马厩的时候,发现了一匹乌骓,如此好马正合他意,因此牵了出来。现在,那匹马已经被放开,老马识途,大概回到了他主人身边吧。

不过,在来的路上,出了点意外,他没想到,在路上居然遇到了……

“妈的,总算找到你了……”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

程钧一怔,转过身,只见两匹快马飞奔而来,左边那批马上的高壮汉子须发倒竖,好似一个怒目金刚,右边却是个浓眉大眼的青年。

程钧微感惊讶,心道:这么快追过来,看来马家有能人啊。

来人正是马家的护卫长马虎,在县城里是一霸,程钧却不认识。前世他喝了滚油,马虎当然不会寻他的晦气,后来他灭马家满门的时候,马虎还在马府,被他顺手一起宰杀了,不过那时候他何等威风煞气,哪里会记得这个剑下冤魂?

那马虎见到程钧一身白衣,独立寒风之中,显得风姿如玉,超然世外,心中暗道:就是他!我们少爷眼光高,要抢就得抢这个档次的。

马虎拉住马,一伸手从背后拽出一把刀来,想了想,觉得不必用这宰牛刀,又插了回去,手中提着马鞭,跳下马来,喝道:“那小子,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得罪我们公子。居然还大喇喇的留着这里,这是欺咱们大炳县无人吗?我把你个下九流的小兔爷儿,虎爷今日就叫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旁边那青年跟着跳下来,指着程钧骂道:“臭小子,没想到我追到这里来了吧?我看你还要怎么胡来。”

程钧看着他,嘴角微微一抽,轻轻一捻,一张黄纸已经到了手中。

马虎见五少也跟着过来,心中暗自撇嘴,心道:你这不知死的纨绔,刚才就被人一脚踹到马下去了,这时候不知死的又来,还走到我前面。倘若他再踹你,我都懒得救你。表面上道:“五少,您认清楚了吧,就是这小子无礼?”

五少道:“化成灰我都认识他。马虎,你后头去,我先报我的一脚之仇。”

马虎心道:你爱死不死,口中道:“那五少请。”

五少冷笑一声,手中马鞭一卷,啪的一声,向前挥出。

只见空中鞭影一闪,长鞭落出,一人惨叫一声,滚倒在地。

五少鞭子一缩,拽住那人的脖子,拖了回来,只见那人脸上贴了一张黄纸,全身僵硬如挺尸,样子可笑至极,抬起头骂道:“臭小子,又叫你抢先了。”

程钧指尖夹着两张黄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还是叫我抢先你一步,这人是我杀的,与你无关。”说着轻轻一跃,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第六章 化雪

五少见他跳下去,先是一惊,随即想到底下都冻上了寒冰,心中松了一口气,抢上几步,果然见程钧站在冰面上,指着他笑骂道:“你别想不开啊.你还欠着老子两个老大的人情,不如还了帐才死,死了也安生。”

程钧笑道:“人情容我来日……两个?若是指街上的事情,那个算我的不是,给你赔罪便是。”

五少道:“正是两个大人情。你带了张纸条,托我照顾你班里那个师弟,我照顾了,这是一。我见他来我这里,又有你的请托信,便猜到你必然惹下了麻烦,急急忙忙来找你。没想到在路上碰头,被你一脚踢下马去——我擦,老子从来没受过这个,哪一次不是我踹别人,踹我五少的,你是第一个。”

程钧道:“就这样不是也没拦住你么?你回复的倒快。五少先回去吧,我不会就此死了的。一会儿马老太爷的人马过来,自然知道那小子死在我手。”

五少骂道:“放屁,放屁,区区一个县官儿,我杀了他手下便杀了,他能怎么样?我听说你烧了他倒霉儿子一脸,烧得好,烧了也就烧了。你别是怕牵连旁人,玩浪迹天下这一套吧?我五少的庄子不敢说天下无双,但也没怕过谁,别说你得罪了一个县官儿,就是杀官造反,扒了皇帝老儿龙袍,我也敢留在庄子里。”

程钧听他说得豪气干云,不由得想起前世他少年意气的时光,谁年少时,不曾气冲云霄天不怕,地不怕?只是比起五少,他多了几分桀骜,少了几分豪迈。这时见五少如此,忍不住大笑道:“多谢五少厚谊——不过我不愿意安身矮檐之下,也并非丧家之犬,只是求一个自在罢了。”

五少笑道:“别跟我玩这一套,天下固然大,也得有本事才去得。外头的危险,你知道个鸟蛋。我看你不知从哪里学来几分道术,也能唬人。不过我可提醒你,道门不收你,你学了那些法术,只会惹下大祸。我们老头子曾经多次跟我说过,除非是道门里亲自传授,不然私学道术,天地不容。我可不是吓唬你,我们老头子你见过,比我还浑,从不知道害怕,跟我说这话的时候,脸都是铁青的。你在梨园不知道这些事,可别走了死路!跟我回庄子上学些正经的武学,到时候学出来兄弟一起仗剑天涯也罢,回到城里安居乐业也罢,岂不比你现在奔走亡命强?”

程钧笑道:“五少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我都记住了。不过今日我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譬如说,我今日走也要走,不走我也要走。五少就你拦不住我,信不信?”

五少手上鞭子一甩,离开马虎的脖子,在空中一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道:“说你胖,你就喘上了。路上让你偷袭得手,那是我没防备你——现在我有防备了,先揍你一顿,报了路上一箭之仇,再把你拖回去,看你——”话说到一半,突然眼睛瞪大了,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只见河面上,程钧的身影骤然消失,河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片刺眼的雪白。

一阵冷风刮过,五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僵硬的嘴唇一动,吐出两个字:“我——操。”

正在这时,身后一阵马蹄声响起,数十匹骏马从雪原上奔腾而来,一转眼到了眼前,正是马家的护卫,他们的马慢,被甩开了不少,这时候终于到了。一个护卫一眼看见在地上挺尸的马虎,叫道:“是虎爷?”

几人下了马,围到虎爷身边,一探他鼻息,惊叫道:“不好了,虎爷没气了!”众人登时一片大乱。

一个年轻护卫抬起头,一眼看见五少正在河岸上发呆,叫道:“臭小子,就是你把大爷……”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年长的抬手给了他一耳光,骂道:“混账,那是五少!”

五少回过神来,道:“嗯,刚才怎么了?哦——”他一指那年轻护卫,道:“你他-妈说我的坏话了?”

那年轻侍卫“啊”了一声,旁边那年长的护卫忙道:“绝对没……”

话音未落,五少一鞭子卷过来,缠上了那人的脖子,往下一拖,砰地一声,砸到地上,那护卫哼都没哼一声,双眼翻白,生死不知。五少不理他,翻身上马,喝道:“驾——”那马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旁边几个新进的护卫都看傻了,等到五少的背影都消失了,才转头问道:“此人……追不追?”

那年长护卫一口吐沫啐了出去,骂道:“追个屁,那是咱们县城里头一号霸王,咱们大公子和他比起来,那就是一脾气温和的大善人。”

旁边几个护卫抬起马虎,那马虎现在还是全身僵直,声息全无,但原本覆盖在脸上的黄纸不知何时以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人问道:“虎爷这样了,那小子也没追到,咱们怎么办。”

那护卫低声道:“虎爷必然是那小子杀的——反正肯定不是五少杀的。总之千仇万恨,都在那小子一人身上,咱们不把他抓住,怎么回去向太爷交待?走,继续追,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找出来。你——”他随手指了一个,就是他们之中年纪最轻的那个,“把虎爷还有这小子运回去,其他人,跟我走。”说着呼啸一声,所有护卫再次上马,往远处驰去。

剩下的那护卫呆立了一阵,骂道:“这不是玩儿我吗?我一个人,怎么把他们运回去?”呆了一阵,转过头,发现虎爷那匹枣骝马还在,心头一喜,道:“如今我也坐坐这宝马良驹。”把虎爷和那年轻护卫捆成一团,放在自己那匹劣马背上,自己骑上骑着枣骝马,晃晃悠悠去了。

这几人去的太快,谁都没能看见,一刻之后,照射在河面上的太阳光诡异的扭曲了一下,一个人影渐渐浮现出来,正是刚才消失不见的程钧。

程钧环顾着四周,茫茫雪原,除了刚才被踩乱的雪,再无其他痕迹,轻声道:“真清净啊。”

刚才他哪也没去,就在原地,只不过用障眼法把身影隐去,骗过了所有人而已。以他现在约等于无的法力,哪有什么瞬间移动、咫尺天涯的高深法术?手中的符箓也只是寻常小法术,譬如放到油锅里的引火符,倘若没有那一锅油为引,压根烧不了一时三刻。再譬如钉在马虎头上的僵尸符,只不过是暂时的定身术而已,真正杀了马虎的,还是五少勒住他脖子的那根鞭子。

他刚才的隐身符也是,不过是一些江湖术士都会的小把戏,还属于障眼法的层次,倘若有人下来,用手一摸,自然就能摸着他。只不过他气氛把握得好,那几个护卫又来得及时,没被拆穿而已。

“倒是对不起五少了。”程钧轻轻啧了一声,“丫还是那么凶残啊。”

五少,是他今生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一个意外的收获。

前世,他直到踏入仙路之前,都没有一个哪怕相处的还不错的人。在他眼中,世人皆是混账,或者无耻卑劣,或者势利庸俗,因此也从来没想过去跟人交心。于是他就这么形单影只,孤独自处。一晃数百年过去,当时的偏执早已散去,如今回来,只是把心灵开放了一线,竟然交到了不错的朋友,可见世上可交的人未必太多,但也不会太少。当年实在错过了很多。

只可惜,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仙凡之间的鸿沟,分割了两个世界,五少有五少的路,程钧也有程钧的路。

那么……

终于彻底从喧嚣的樊笼中逃脱,程钧的路,该走向何方?

第七章 独钓寒溪

潞水汤汤,东流入海。虽然是隆冬,冰面上虽然顿时滔滔,冰下的河水,却从未停止过汹涌奔腾,即使站在冰面上,依然能感觉到脚下奔涌不息的力量。

程钧的视线,沿着河流的方向,延伸至远方。

潞水,盛天的母亲河,蜿蜒数千里,贯穿整个北国平原,盛天之后,是奉天、承天诸国。越到下游,水势越大,灌溉出了数千里的沃土农田。

沿潞水而下,越走越繁荣,能到修道最繁荣的云州,再往下游,就是盛天最最重要的京都,这两个地方,程钧将来都要走到,而且也必须走到,那本是将来计划中的一环,只是现在,他要往上游去。

大炳县位于蓟州,蓟州潞水中游和上游的分割点,再往上游走,就是延绵不觉得稷山。那稷山虽不如传说中的昆吾和十万大山险绝,但也山高林深,广袤无比,多有飞禽妖兽横行,加之北国酷寒,终年冰封,人迹罕至,实是一处绝地。

然而程钧喜欢那里,因为人少,所以清净。况且这稷山,也是出产好东西的地方,至少在现在,还有许多好处不为人生所知,而程钧恰巧就知道几处。

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程钧没打算立时进山,稷山不是他现在的修为可以进的。只要他还在,那些好东西就不会是别人的,他不急在一时。

程钧的打算,是到上游,现在稷山附近建一个洞府,安静修炼数年,再上稷山,积累了足够的身家,然后回来。

十年之内,他必然会回来,因为北国修道界要有一件大事发生,那是一件足以席卷修道界,能够让他浑水摸大鱼的大事。

至于大炳县,虽然名义上是程钧的家乡,他却并没有什么留恋的。这里两辈子都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更没有给他丝毫故乡的温暖。

不过,或许他之后也会回来,因为……

抬眼望去,远处也有一座山,遥遥可见白色的山头。那是万马山,别说盛天,就是在蓟州之内,也算不得什么名山,但是那山里却有一座庙,现在默默无闻,却在上百年之后,因为一件事,一个人扬名天下。

那个人,程钧并不在乎,但那件事,他却是可以掺和一下的,若是运气不错,那里面也有绝大的好处。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现在,他最重要的是,就是找一处一处清净的所在,至少先让他在入道的过程中不受人打扰。

这就启程吧。

程钧掏出一沓符纸,按八卦方位摆在地上,将龙睛含入口中,盘膝坐在符纸中间,掐了一个法诀,喝道:“爆——”

“轰——”

八张符纸一起爆炸,只发出了一声轰鸣,声势浩大,竟将这河面上的寒冰生生炸出一个窟窿,露出底下奔腾的河水。程钧正处在窟窿当中,直直的落了下去,落入刺骨的冰水中。

河水寒冷,冻得程钧心神一阵麻木,七窍一时被灌入的冷水堵塞,忙断绝口鼻呼吸,一丝丝胎息循环,向口中的龙睛探去。

不过片刻功夫,程钧已经气息全无,全身坚硬,如同一段朽木,在河水中沉浮。只是这段朽木,竟不是随水而下,而是违反了自然规律,逆流而上,往河流的上游一路飘去。

“鲤行符”,能使物体如同鲤鱼一般,逆流而上。冰冷的河水,能消去他散发的热量,再加上头顶层层封住的坚冰,给他一个暂时封闭的空间,正好适宜他入道。

等他破冰而出的时候,必然已经仙反迥异,再入道途,那时候,就是他真正回归的开始了。

北国寒冷,山区更是冷上加冷。

大炳县后万马山,山高林险,只有小路联通,每年八月开始飘雪,上山便已艰难,到了九月,大雪封山,路路不通,山下人固然无法上山,山上的山民也无法出山,直到次年三月雪化,山上山下都是互相独立的两个世界。

时至年关,正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节,山林中大雪早积了数层,山头白茫茫一片,就像一个个堆积的大白馒头,连小路都已经辨认不出,山里只能用雪橇雪鞋往返。

那万马山最高的马首山上,流下一道山溪,蜿蜒而下,汇入潞水,途中在半山腰一个山崖底下,形成了一汪清潭。如今天寒地冻,山溪早已冻住,那清潭也结了一层厚冰,如同镜面一般平滑。

这一日清晨,水潭旁的岩石上,坐了一个毛茸茸的身影,远看好似一只狗熊,近看却是一个穿着厚厚皮草的少年,长得虎头虎脑,脚边放了一个竹篓,斜靠着一把长弓,手里持着一根竹竿,伸入潭面上的一个凿开的冰洞里,看来在钓鱼。

那少年专心的盯着自己的钓竿,突然耳朵一动,转过头来,喝道:“谁在那里?”

他坐下的大石后面转出来一人,头上锃光瓦亮,光秃头的一根头发也没有,原来是个和尚,看岁数也就和那少年差不多,长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笑道:“是我。小石头,钓鱼呢?”

那少年小石头见了他,露出笑容,道:“嗯,收获不错。”

那小和尚闻言,来到小石头身边,巴着他的竹篓往里头看,道:“好极了,有我喜欢的细鳞鱼,上回的柳根鱼土腥味太重了。”

小石头笑道:“去,你这六根不净的小……”突然吸了吸鼻子,变色道:“好重的味道。你又去了那个讨厌的地方了吧?”

小和尚笑了笑,道:“今天是二十六。我又去了,没办法,我也得吃饭不是?别管怎么说,那边给钱还是很爽快的。承惠一次五吊。”将神兽的背篓接下来,掏出钱盒,果然里面满满当当放了五吊铜钱。

小石头瞅了一眼,撇嘴道:“那地方的钱看起来比别人的都脏几分。”

小和尚笑眯眯的收了起来,突然听小石头道:“小和尚,我跟你说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小和尚拍了拍亮闪闪的脑门,问道:“啥事来着?”

小石头转过头,认真地道:“就是我要跟你一起出家当和尚的事啊。”

小和尚脸色一抽,道:“这件事啊……”低头假装收拾背篓,含糊道:“你虽然跟我说,但是我就是一个小沙弥,自己连法号都没混上呢,度牒上也没我的名字。我也做不了主啊。”

小石头道:“别开玩笑了,如今你们万马寺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方丈,监寺都没了,除了你,还有谁能做主?依我看来,你们那寺庙里的长老是回不来了。你也别死心眼的看着庙门,反正那寺庙的匾额在你手里,不如就以你现在住的那小庙为新寺院,你反正已经剃了头发,这就点上香疤,取一个响亮的法名,自己做了主持,我给你做个监寺,选个良辰吉日,咱哥俩就在山里开宗立派,岂不快活?”

小和尚摊手道:“别这么说么,虽然眼前长老不在,但也不过是一时权宜,安知没有回归山门的一天?等到我那……”

小石头冷笑道:“等到你们庙里那位神通广大的师叔回来,三拳两脚,赶走了凶顽,那寺里的和尚还要回来,收回庙门,是不是?这句话我听了七八十遍,等了这么多时日,怎么不见那位高僧的人影?我看你们长老多半只是交代个场面话,就像打输了架,喊一声:‘你等着,回头我就叫人来收拾你。’其实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小和尚苦着脸道:“倒也不至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许真有那么一日呢?再说,和尚没什么好玩的。庙里头什么都没有,早晚都要参禅念经,苦心修行,不能吃荤,不能喝酒,不能妄语,不能嗔怒……”

小石头斜眼道:“昨天我还和你一起烤鱼来着。”

小和尚连连苦笑,道:“你知道现在我还不是真正的和尚。特殊时期,到时候方丈、长老他们回来,我正式剃度,自然也要守清规戒律的。况且你若真心向佛也就罢了,然而你也不过和你姐姐……”

小石头站起身,怒道:“我怎么不是真心向佛了?我要进佛门是我的事,跟其他人有什么干系?佛门连放下屠刀的屠夫都收,我这个放下猎刀的猎户他们不收?你也这么不爽利,我不和你说了,等来年雪化了,我出山去当和尚。”说着手上一提,将鱼竿提起来,提着竹篓跳下石头,把地上的长弓抄起来,往山上就走。

小和尚叹了口气,收起背篓,低声道:“谁知道这寒冰解冻了,要猴年马月?”刚要起身回去,却听小石头大叫道:“咦,这是什么?”

小和尚一怔,提声问道:“怎么啦?”

小石头道:“你过来看,冰里面有人!”

第八章 山里有座庙

小和尚闻言,吃了一惊,连忙跑过去,却见小石头站在从潭水中泻出的山溪之旁,神色十分古怪,见小和尚过来,连连招手,道:“快看。”

只见银白色的冰面下面,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阴影,就像在悬停在半空一般,看大略的形态,似乎是个人形,在上面俯看,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一般不可捉摸。小和尚忍不住惊叹,道:“奇怪,这是怎么弄进去的?”

小石头道:“可说是呢?刚才我路过的时候,正看见这么一个活宝贝。我开始还以是为什么东西,却是个人。看样子是从河里漂过来的,正好在这里冻住了吧。”

小和尚奇道:“上游不是山顶的雪峰么,飞鸟都上不去,怎么能无端端漂下一个人来?看这样子,就算是个人,也肯定冻死了。阿弥陀佛,善哉,咱们把他刨出来,叫他入土为安吧,免得冻在里头明年春天随水化去,成了鱼虾口中餐。”

小石头问道:“你说怎么把他弄出来?这冰比潭水那边的硬上不少,我用来凿冰的凿子戳上去,就出了一个白印儿。”

小和尚想了想,一拍手道:“这样,用火烧。”

小石头道:“这么厚的冰,要烧到什么时候去?”

小和尚道:“不然,我那里有一个砍柴的斧头,你这边堆一个柴堆,一边儿把冰烧软了,一边用斧子咔哧下来,这条溪水就是夏天涨水,也没有半人深,我看这冰层最多一尺来厚,咱们两个一个烧一个劈,有一个时辰就也够了。”

小石头挽了挽袖子,道:“还是你脑袋瓜好使,我就跟在你后头出力气就好了。既然如此,我去找柴火,你去拿斧子,咱们这就动手。”

到底是热血少年,说干就干,小石头和小和尚两个一个堆柴,一个刮冰,“卡尺卡尺”,把冰块上面敲碎搬开,然后一点点的把碎冰茬刮下来,终于渐渐的,那人的脸先露出了出来,两个人也看清楚了里面那人的模样。

小石头看了一眼,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小和尚仔细一看,也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道:“我觉得还是个男的,大概跟咱们差不多大吧。我听说山外头无奇不有,有些娇生惯养的少年公子,长得和美貌少女一样。说面如冠玉,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过他脸色显得这么白,应该是冻得,这是冻成冰棍儿了。”说着伸手一碰那少年脸颊,愕然缩回手,道:“还有气。”

小石头也伸出手去,虽然没感觉到气流,但触手还有温度在,不由得大感稀奇,道:“冻在冰里还活着,这人真是命大。咱们快点动手,抬回去说不定还有救。”说着上前又要刮冰,就听身后有人道:“尔等在干什么?”

两人回头,只见树林里走来两个人,前面那个是个小道士,十八九岁年纪,面如敷粉,唇若涂丹,相貌也颇为俊美,只有鼻子上冻得微微发红,一身青色厚棉道袍,脚下踏着暖鞋,手缩在袖子里,臂弯夹着一把拂尘。后面跟着的,也是个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身穿厚厚棉衣,缩头缩脑的。

小石头不见便罢了,一见他身上那身道袍,脸色刷的一沉,道:“你是——”

那小道士微微一扬头,用眼白看了两人一眼,道:“尔等是此间乡民?贫道乃是万马山紫云观岳华真人坐下弟子冲远,尔等可知?”

小石头闻言,勃然变色,右手一按,按到了自己那张弓上,刚要动手,肩头被小和尚一按,暂时没有发作,只听小和尚起身合十道:“原来是岳华真人的高足,小僧失敬了。”

那小道士奇道:“咦,你是个和尚,这可奇了,这一带不是我师尊的道场么?怎么还有释家的和尚在?不对,你既然是和尚,头顶怎么没有点香疤?”原来那小和尚虽然穿着僧袍,头顶却是锃光瓦亮,并无他物。

小和尚笑道:“小僧虽为僧人,其实并未出家。恩师在时曾度化小僧,只是还未来得及剃度,更没取法名,这是个小沙弥罢了。不过小僧确实住在岳华真人的道场旁边,已经一年有余,蒙真人青眼,也曾为道观送过数次香料。只见到真人身边向来有清风、明月、春风、化雨四名道童服侍,不知小道长是从哪里来?”

那冲远眉毛一挑,道:“你也说了,师尊如今身边之人,不过是几个道童,端茶倒水而已,哪里能与我相比?我自小拜入恩师座下,作为入室弟子,已经十二个年头,蒙他老人家赐道号冲远。早在他老人家进山之前,就将我派出寻找……”他顿了顿,暗中嘀咕道:我和不相干的人说这个做什么?便道:“如今回归他老人家座下。尔既然与师尊比邻而居,自然受他老人家庇护。就该认清我的身份。”

小和尚笑道:“正是。岳华真人方圆千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道长既然是真人的爱徒,必然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小僧今后全靠道长关照。”

那冲远点点头,对于这小和尚的知情识趣倒也满意,道:“我问你,我师尊如今果然只有四个道童服侍么?他身边没有弟子?尤其是,那……我那师兄冲和,有没有在回来?”

小和尚摇头道:“这个倒不曾见过。”

那冲远点头,暗笑道:果然让我抢在他前面,他这个师兄也要当到头了。心情暗爽之下,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小和尚指着那冰里冻着的少年道:“我们在刨冰。”

那冲远冷笑一声,道:“区区薄冰,竟然如此大费周章,你们看了。”手中一掐诀,一道紫色的电光从指间冒出来,迅速包围了整个手掌,霎时间,条条电蛇围着他手中乱窜。小和尚和小石头同时惊呆了,都不敢靠近,各退一步。

只听冲远“咄——”一声暴喝,整个被雷光缠绕的手掌往冰上按了下去。

砰地一声,那坚冰被雷光压上,开始还平静,突然好似银瓶乍破一般,爆裂开来,冰屑乱飞,无数碎冰夹杂着冷水喷向天空,在太阳光折射下,流光溢彩,宛如梦幻。

但对于几个人来说,这种声势的冲击,让他们没有余暇去欣赏美景,不但小和尚他们捂住头脸,不敢抬头,就连冲远身后的少年也连退几步,盯着这位师兄的背影,露出惊惧神色。

过了一会儿,小石头感觉到迸溅到身上的碎冰少了,这才抬头,只看了一眼,不由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只见眼前数尺宽,丈来长的冰面全部被炸开,炸出了一人多长的空洞,碎屑遍地,还有几条炸得半焦的小鱼落在坑边,整个水面如同新犁了一遍的田地,从上到下翻了个个儿。眼前一阵狼藉,只剩下冰中的少年静静地躺在大坑当中,全身覆盖着一层层的冰屑,双目阖起,神色安详,便如睡着了一般。

小石头愤愤道:“你这是破冰,还是杀人?”话音未落,突然叫道:“啊,好多血!你把他杀死了!”

果然,只见那少年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单衣,被冻得紧紧地裹在身上,透过半透明的冰屑,能看到衣服上面横七竖八,都是殷红的血痕,在冰雪中看着分外凄厉。

冲远一皱眉,道:“胡说八道,我怎么杀了他?倘若他有什么肢体残伤,倒也可能是我劈的。但他分明是……咦!”他走上前去,半跪在坑边,一手抓住那少年的衣服,捻了几捻,神色变换几次,道:“鬼画符!”

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对于他口中这个词有反应,小和尚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那少年,倒是冲远身后同来的少年问道:“师兄,鬼画符是什么?是法术么?”

冲远恢复过来,哼了一声,冷笑道:“哼,鬼画符是什么法术了?那是江湖术士骗人的玩意儿。就跟请神附身,踩小人扎布娃娃一样,登不得大雅之堂。我见得多了。”

虽然口中说不屑,但他的目光却在那少年身上的血色印痕上逡巡不止,暗中道:这正是障眼法里面的鬼画符无疑,只是路数有些出奇,我竟认不得。哼,这些都是小道,全是那些上不了台盘的野道士的把戏,琢磨出许多花样来,原能迷惑人。我如今已然入道,是真正的神仙中人,还理他什么鬼画符?

冲远想到这里,做出不屑的样子,淡淡道:“看来此人是被什么妖人用邪术镇住了,以至于身如僵尸,冻入寒冰之中。”

身后的师弟道:“师兄,这是什么邪术,这样邪门?”

冲远差点冲口而出:“我怎么知道?”但是想到在师弟面前的体面,登时面不改色,道:“此必是凡间流传的邪术之一‘化尸术’,最阴毒不过。”为了编的栩栩如生,想要补充一句,“到了午时三刻,此人必然化为一滩脓水”,敲定了砖脚,又恐吹牛吹大了,到时候那人竟然不化,十分有损自己的威信,因此硬生生忍住不说。

那师弟听了,果然露出惊恐神色,道:“师兄,此人身中邪术,十分可怜,师兄你神通广大,不如救他一救。”

冲远听了,不由愕然,再看了一眼那鲜红如血的鬼画符,皱眉道:“胡说八道,我怎么会……为什么要救他?”

那师弟一怔,露出错愕神色。小石头在旁边冷眼看见,嘴角微微一撇。

冲远斥责一声,随即反应过来——这位师弟是自己的人,如今自己重回师尊身边,正要收拢这位师弟,不能轻易叫他看轻了自己,眼珠一转,已经有了主意,道:“除魔卫道,固然重要,但眼前却又更加十万火急之事。”

那师弟不解,道:“什么?”

冲远正色道:“能使如此邪法,必是妖人一流。而这人既然还活着,证明他受到邪法侵害不久,也就是说,那妖人很可能离着不远,是也不是?”

那师弟“呃?”了一声,没有反应过来,冲远道:“你想想,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师尊的道场!本该是一片清平世界,如今却有妖人出没。虽然师尊神通广大,但若是有心怀不轨之人暗箭中伤,也有些危险。你我做弟子的,哪还有比师尊安危更重要的事情?倘若师尊有半点损伤,你我万死难辞其咎。”

那师弟闻言,肃容道:“师兄教训的是。”

冲远道:“走,你我立时去向师尊回禀,清他老人家定夺。你们两个小鬼,最好别碰这小子。这化尸符威力极大,不知何时就要起尸,你二人一个不小心,被僵尸咬断了脖子,可没人能够解救。”连看也不再看坑中那少年一眼,转身就走,他师弟大声道:“遵命。”

等两人风风火火走了,小石头转身对小和尚道:“我脑子比较慢一点,看刚才的意思,那冲远是不是不会化解这鬼画符?”

小和尚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走到坑边,双手托住那少年的肩膀,道:“我猜也是这个意思。来,帮我把手,把这人抬上来——”

小石头走过去,抬着那少年的脚,两人一用力,已经把那少年抬出坑,搭在一边。

小石头冷笑道:“我就说,别人不知道那臭牛鼻子的底细,我怎么能不知道?什么除魔卫道,他自己就不干净!明明是个道士,居然勾三搭四……”他冷笑两声,笑容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愤懑,过了一会儿才道,“他们不管了,我偏偏要管。什么僵尸不僵尸,哄骗三岁小孩儿呢。咱们把他抬到我家里去,我倒要看看,这人会不会真的变作僵尸,啃了我的脑袋去!”

小和尚这时抬起头,正色道:“小石头,有两件事你要仔细——第一件,今后少叫岳华道人那一伙儿臭牛鼻子、野道士什么的。”

小石头道:“为什么?”

小和尚用手拂去那少年脸上的冰碴,道:“你刚才看见了,他们虽然不是什么有道高人,但是手里的凶狠法术是实打实的,并不是路边骗人的野道士。这个你要承认,即使再讨厌,也不能蔑视他们。换一个称呼,时时提醒自己,他们不是省油的灯。”

小石头撇嘴道:“那叫他们什么。”

小和尚想了想,道:“不若就叫——一群妖人。”

小石头点头道:“这已经很赞扬他们了。”

小和尚笑了笑,指着那少年道:“还有一件事,这人你确定要救?”

小石头道:“为什么不救?”

小和尚道:“那鬼画符来的蹊跷,我怕他……嗯,那就抬到我那个小庙里去。你别碰他。适才冲远说的几句话,虽然我看像是胡说八道,但为了圆谎,说不定他会在岳华道人跟前提起。这样这人就在岳华老道面前挂号了,谁知道将来会怎样?”

小石头扬头道:“那又如何?就算岳华老杂毛堵到我家门口,我也并不怕他。”

小和尚叹道:“不是怕不怕的事,你希望他堵到你家门口?你不为你姐姐着想?”

小石头听到“姐姐”两个字,脸色一变,咬了咬嘴唇,道:“好吧……但是放到你那个小庙里……”

小和尚道:“我那庙虽然只有几片瓦,三堵墙,但就是老妖人闻名他就不敢来。”说着嘴角往上一挑,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神色。突然想起一事,道,“我看他个子与你差不多高,你有没有合适他穿的衣服?”

小石头仔细打量那少年,比划了一下,道:“身高是和我差不多,但是太瘦了,棉衣肯定不合身,皮衣还差不多,我去找找,应该有他穿的。”

小和尚道:“一会儿咱们先把他的衣服换下来。这件什么劳什子鬼画符,分明是惹祸的根原,不可以带走。就扔在这里,越显眼越好,看他们怎么处置。倘若那鬼画符没什么特别的,果然是虚惊一场,那就好了。倘若这玩意儿确实是个麻烦,咱们还要另作打算。”

小石头道:“也对,果然你脑瓜灵便。我去拿衣服,你等着。”

小和尚看着小石头的背影,神色微露忧虑,还有一个担心,他并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这少年的身份是什么?虽然冲远说这少年是被鬼画符所害,但是冲远的话能靠得住几分?倘若这鬼画符不是别人画的,反而是这少年自己……那这人的来历,可就大了。退一万步说,就是这人果然被鬼画符所害,能被这种邪术害的人,难道会是寻常人么?

不过,小和尚并没有特别担心,就如同他能让岳华道人不敢踏入小小破庙一步,他也有信心,即使这少年来头再大,他也弹压得住。

他,还有自己的底牌。

带着几分自信的笑了笑,小和尚低头盯着那少年那不似常人的容貌,低声问道:“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白雪皑皑的山林中,只有冷风的声音,呼啸而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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