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锦封面图

帝锦

沐非

女频言情

47.00 万字

2009-03-01 完结

因长姊之死,宝锦渡海而归,假借北郡亡国公主的身份,重入帝都,誓要逆转这乾坤棋局.篡位新帝,性情阴沉冷漠,却对宝锦有着异样的情愫;他与皇后之间,看似恩爱非凡,却有着令人不安的惊怖内幕.宝锦的姐姐锦渊,生来惊才绝艳,她先前以男装称帝,却只留下暴君的名声,尸骨难寻.一道珠贝面具,一页泛黄的情笺,在表面平静的京城掀起绝大波澜.最终的一夜,钟鼓齐鸣之下,千重宫门次第而开,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第一章 宝锦

高丽海疆

北风萧索,冬夜的海上,一轮明月映入粼粼波光中,支离破碎地让人心疼,却仍是莹白皎洁。

老船主捋了捋银霜染就的长髯,指使着子侄着力划了两下,将船系上了码头,这才松了口气。

渡口码头的青石大砖被踏得平滑如镜,更梆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夜色中,连房屋的轮廓都看不分明,只有一盏残灯高悬桅上,却更显昏暗。

不一会儿,雇主便出现了。

“怪事……居然是天朝人……”

老船主偷偷打量着客人的装束,低声咕哝着,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高丽素来仰慕天朝文化,彼此遣使甚多,通商之风也极盛,若是平时有人返乡,自然没什么出奇,可目前——

“听说天朝正逢大乱,居然还有人要返回中土?!”

身旁的长子在他耳边低语,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老船主见客人已近,便摆了摆手,示意儿子不要多话,心中却更添狐疑——

眼前这些人,虽然衣着寻常,却各个神光内敛,气度不凡,就是京城的两班老爷们(注),也有所不及。

黑袍男子们纷纷登船,在他们昂藏身影的扶持下,一道娇小人影也随之飘然而上。

她戴着黑纱帷帽,眉目模糊,却也只有十七八岁的光景,厚重的雪裘中,有重染的锦绣丝缎露出,她上船后不发一言,却在即将起航时,轻唤道:“且住。”

众目睽睽下,她走近船弦,伸手自发间一抽,乌黑的长发便随之流泻直下,宛如生灵一般,映出皎月的幽华。

她皓腕如雪,手中持了一支九凤金簪,古雅绝美,在月光下映出玄奥的纹符。

“今日既已义绝,又何必睹物生笑……”

声音幽幽,素手轻扬中,那一道金簪化作一抹流光,落入万里碧波之中。

老船主的双眼睁大,见多识广的他,面色在瞬间变为惨白,他轻颤着,脚下一个踉跄——

“阿爹,你怎么了?!”

“这是宫中之物……”

老人近乎呻吟地低喃道——

“看那簪子的纹路,必定属宫中贵人所有!”

他浑身哆嗦着,被自己说出的“宫中”二字惊出满头冷汗来。

船缓缓张帆,在海浪的拍打下平缓前行,一轮明月高悬天中,映得水色幽碧,万里浩淼。

“殿下,已经离开高丽境内了。”

沈浩恭谨地低语道。

斗篷下的女子临风伫立不语,宛如泥塑木雕一般。

良久,直到沈浩要转身告退,才有一道女音幽幽而来——

“是姐姐派你们来的吗?!”

“当啷”一声,沈浩手中的瓷盅落地,寂静暗夜中,仿佛因这一声而悚然,他全身的血液都近乎要喷涌而出。

“主上……”

他轻轻的,沉痛地念出敬称,眼中恨不能滴出血来。

微微别转头,他强忍住眼中的黯然,强笑道:“主上担心殿下,所以派我等前来接应。”

“这一次,真是遂她心意了啊……”

被称为“殿下”的女子轻叹一声,带着微微的怅然和轻嘲,低声笑道:“她素来不屑高丽李氏,如今逢此大变,还不知她要怎么笑我呢!”

沈浩一楞,正要反驳,却听一阵巨嚣由远而来,他抬头一看,顿时脸色急变——

晴好无风的夜空下,平白掀起巨浪,目之所及,方圆数里的整片海洋都四下滚沸了,碧波万顷中,一艘巨船破浪疾来!

“还是追来了,做事那么绝么……!”

沈浩凝望着巨船上的大旗,心中已是大怒——

“高丽不过弹丸小国,趁着我天朝内乱,竟敢如此猖狂——若有天朝水师在此,定叫他葬身鱼腹!”

那巨船急速靠近,最上一层站着一个矮胖的金甲男子,得意地看着对方被撞得剧烈摇晃,不禁哈哈大笑——

“你们这些中土盗贼,竟敢与王妃私奔,还不束手就擒!”

沈浩怒极反笑,咬牙微笑道:“什么叫颠倒黑白,什么叫指鹿为马,在下今日算是见到了!”

他提气喝道:“万岁受高丽王再三恳求,才以帝姬下嫁,如今你们负义毁婚,居然还千里追杀,欲置帝姬于死地——你们惯学中原礼仪,却与禽兽何异?!”

他瞥了眼金甲男子,恍然笑道:“原来是金大人,怪不得这么穷追不舍,你是要斩尽杀绝,才好让你妹妹做王妃呢!“

四周众人打量着那矮胖的金大人,心中想象着他妹妹的尊容,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带着讥讽,却也含着黯然悲凉——

若不是天朝有难,区区一个高丽国,也敢如此放肆,辱及帝姬吗?

“一派胡言!我妹妹温婉谦恭,乃是王大妃亲自挑中的,天朝景渊帝却非要把帝姬塞给我王——”

“住口!!”

沈浩森然大喝,他出身军旅,自有一种凛然杀气,那金大人顿时气馁——

“万岁本不愿将帝姬远嫁,若不是见两人情投意合,高丽王又亲自跪求,绝无应允之理!”

他不屑与这等小人纠缠,高声喝道:“高丽王呢?!叫他亲自出来解释!”

“我王蒙王大妃慈训,已准备选取名门闺秀大婚……”

金大人眉梢露出明显喜色,哈哈大笑道:“前王妃与人私奔,贞洁已玷,若不肯回阙谢罪,只好将你们统统剿灭在此了!”

他显然很是忌惮沈浩这一众人,说完便退入艇中,两船逐渐靠近,便有无数箭石飞舞。

“让他们看看我天朝男儿的厉害!”

沈浩胸中一道隐秘的悲愤郁积,恨不能发,又逢上帝姬受辱,心中怨恨更深,他咬牙冷笑着,将所有怨圭都发泄在了高丽人身上。

众人高声唱诺,他们虽然人手不多,却是军中精锐,一但出手,几乎可以一敌众。

沈浩一提真气,掠空而落,到了那巨船之上,正要将金某人擒下,却听身后一阵惊呼——

“帝姬——!!”

他悚然回头,却见海面上有千万条碧蓝滟光交织暗涌,转瞬间,巨浪狂卷,就象在原地升起了一堵黑墙似的,一道巨大的黑影将帝姬卷入,绵密的鳞片在月光下凛然生寒。

“是蛟龙!!!”

被遗忘一旁的老船主颤抖着说道,他全身已如筛糠一般,简直已萌死念。

蛟龙是海中恶兽,平日里潜于深渊之中,怎会平白出现?!

一道尖细的声音在耳畔响过——

“金大人,要不是王大妃亲自恳求,老身可不会跟你们这些莽夫行动……”

沈浩又惊又怒,回身看去,却见一个黑衣老妇自舱中而出,口中吹着一支小笛。

是那笛子将蛟龙引出的!

“放开帝姬!”

沈浩纵身拔剑,剑气如长虹贯日,凌厉绝尘。

老妇人桀桀怪笑着,飞快后退,竟也是身法诡异。

两人拆了几招,沈浩无心恋战,微瞥了一眼帝姬,却见她被蛟龙紧紧缠卷,正要被拖入海中。

他闪身一纵,退出战团,想要上前营救,无奈那孽障异常狡猾,躲闪挪移之间,帝姬的面目逐渐被海水浸透。

“接着!”

沈浩情急之下,将自己的佩剑掷向帝姬。

“刺它下颌!!”

帝姬伸手一接,竟稳稳操在手中。

她面纱被水浸透,隐隐露出雪白的面庞,接了长剑,却不就刺,只是凄然而笑道:“沈大人,你回去禀报姐姐,此地清风明月,又有碧波茫瀚,实在是个好地方,我生性愚钝,怕是要与她永诀了!”

“什么永诀?!你可知道,主上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沈浩嘶吼一声,满腔的悲愤再也抑制不住,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响了天地!

“什么?!”

帝姬紧握着那一柄长剑,黑眸紧缩为一点,咬牙道——

“她、死了?!”

她低低道,天地在这一瞬都化为静止,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归为黯淡,片片碎裂。

那蛟龙好似也感受到这道诡谲的气氛,它低吼一声,正要将人拖往无底的深渊——

剑光突起。

烟波万顷中,一道白光冲天而起,无上剑意所到之处,水气氤氲蒸腾,天幕之下仿佛有陨星暴裂——

随着一道惊天动地的低吼,带着血污的蛟龙头颅临空落下,血落如雨,一时将海面染成嫣红。

帝姬临风落下,她手中轻提长剑,白衣胜雪,翩然有如天人降临——

她的面纱已经掉落无踪,一张清秀雪白的面庞,并无乃姐的绝美风姿,却有别样的神韵,动人心魄。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惊呆了!

明亮的月光照在她身上,灼然生辉,天地之间的光芒,仿佛都聚集在她身上。

沈浩呆呆看着,情不自禁的低喃喃道:“帝斩白蛇……“

她缓缓睁眼,竟是一双奇特已极的墨色重瞳——

“第一,这是蛟兽,并不是真龙,所以不属帝兆……”

“第二,我并非是为情寻死,而是根本没有斩杀它的实力……这一下、只是一时发狂……”

“第三,别叫我帝姬了……我叫、宝锦,还有,我晕血——”

声音未落,她突然坠落,重重地倒在船上。

海上归于宁静,清风朗月之下,只剩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人,以及,支离破碎的船。

第二章 破城

一年后

巨大的喧嚣声由远及近,姑墨王伫立殿中,静静看着庭中惊慌奔走的宫人们。

“城破了吗……”

他刚毅清癯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平静的微笑——

“以我姑墨这方寸之地,居然也坚守了百日以上,足可为后世所称许了……”

此时已近黄昏,冷风丝丝缕缕的从半开的殿门中吹入,一列残灯在殿中飘曳明灭,在青金石地面上投下重重暗影。

“我姑墨几百年基业,虽不算如何煊赫,却也是一方之主,如今却要在我手中葬送了。”

他长叹道,空落落暮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映着两鬓点点霜白,更显萧索。

外袍四重皆是极薄的浅天青,里头实底子的鲛织纱锦极尽华贵,下襟堆着四爪翔龙——这样隆重的服饰,乃是他大朝之日所穿,如今,却要派上最后的用场了!

“你们在地下行得不远,且等我同来……”

他想起年前过世的王后,又想起昨夜死去的女儿,面上露出无限凄冷,低低说道。

轰隆一声巨响,宛如焦雷炸过耳畔,听方向,却是出自前廷玉阙。

“真要将这里铲为平地么?!”

他浓眉微挑,素日的威仪在这一刻重现。

“您就任由他们如此妄为吗?!”

清渺声音宛如珠玉落地,象是有人悄声开了门走入,冷风穿梭入殿,姑墨王疑惑转身,却见来人着十重黑色皂纱,却仍是清丽袅娜。

“是你,宝锦!”

他禁不住露出欢畅笑容,眉间的抑郁,在这一刻消散不少。

“你不是远嫁高丽了吗?”

惊喜过后,便是困惑,他不禁问道,却在见到宝锦眉梢眼底的一抹凄楚后,瞬间明悟——

“岂有此理,他瞧着皇家倾颓,竟敢如此折辱于你!”

“李氏小儿,鼠目寸光……”

他恨恨道,依着往日的性子,定是要执干戈伐罪于前,念及自己的境况,却更是黯然沉痛。

“他也没怎么折辱我,只是毁婚不见——不幸之中仍有万幸,我与他,并无夫妻之实……”

宝锦苦笑着,迎上姑墨王惊讶的眼神,继续道:“四年前我嫁入高丽时,年不过十五,王大妃生怕我夺了她的大权,于是借口先王之丧,只令我二人行礼,却是一直分宫而居,三年丧尽,却出了这等大事——她遣人一路追杀,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好好的帝家苗裔,总算没落入污泥之中。”

姑墨王欣慰过后,却又叹息道:“你既然安全脱身,却又为何要来此——如今的姑墨城,早已是兵临阙下,危在旦夕!”

“姨父……!”

宝锦深深凝望着他,想起幼时与姐姐二人骑在他的肩头,于群山之巅笑语嬉戏,又想起这位姨父曾率上千锦衣亲贵飞骑来援,他那赫赫威仪,至今仍在北门关一带传为佳话——

俱往矣!

“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沉痛地一字一句,“姐姐死了,姑墨也要落在他们手中,难道真是天命气数?!”

“不!我不信什么天命!!”

她咬着牙,决然而道,声音虽低,却是带着碎金裂玉的万钧之势,她抬眼望向姑墨王——

“我此次前来,就是想借一件物事?”

“是什么?”

“玉染妹妹的身份。”

“什么?!”

姑墨王悚然一惊,乍一听到爱女的名字,双手都为之颤抖——

“我要以玉染妹妹的身份入京,姑墨城破后,这些王室亲贵都要被押往帝都……”

姑墨王一听便明白了,“我姑墨习俗,女子未嫁者须以纱巾裹面,不得露于人前——这世上,除了父兄,根本无人见过玉染。”

“是,此去帝都,千里迢迢,玉染妹妹又是体弱,不如以我替之……城外有人接应,定能保她周全——”

“你来迟了,孩子……”

姑墨王低低笑出声来,声音中满含着悲愤与凄厉——

“玉染,我最心爱的女儿,昨夜已经离开了人世。”

宝锦的眼,在这一瞬紧缩点凝——

“她未来的驸马,居然做了敌人的内应,将城门打开,她本就有咳血之症,一夜惊啼,便……”

宝锦静静伫立着,眼前的雕梁画栋,仿佛也在崩塌,她所熟悉的,欢乐宁静的世界,在她眼中褪去了最后一抹色彩,碎为尘泥。

不知过了多久,她仍是垂着头,低喃道:“请姨父应允——”

“你这孩子!!”

姑墨王不禁大怒,正要痛责,却在看入她眸中后,黯然长叹——

“罢了……”

他扬声唤人,不一刻,便有一名宫人前来。

“这是玉染的贴身侍女季馨,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对她的事,可算是了如指掌。”

他叹息一声,轻甩袍袖,从上八宝格中取出一只晶莹琉璃瓶,在三只杯子中各斟了少许。

他轻晃着手中血一般鲜红的酒液,轻吟起了天朝的名句——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这酒,是新婚之夜残存的,那时,他率三千亲贵飞援天朝,皇帝大悦之下,遂将帝姬下嫁。

那俊雅无匹,叱咤千军的雄姿,如今已被岁月湮没,又有谁还记得,这一斛残酒?!

他递于二女各一杯,自己却从另一格中取出黄豆大小的红丸,放入杯中后,便一饮而尽。

下一刻,他的眼眸便开始涣散,他挺坐着,最后用手指了指珠帘之后,便气绝身亡。

宝锦用尽全身的力量,才没有大喊出声,她咬着牙,任由鲜血蜿蜒而出,也浑然不觉。

伸出轻颤的手,她与季馨费力地将尸体拖着,向珠帘之后而去。

轻按机关,后堂的地面便一分为二,露出其下的冰雪深渊,其中浮着三具玉棺,两具是王后与玉染公主,另一具却是空空如也。

姑墨王的尸体被轻轻放入,三具玉棺轻悬漂移,渐渐沉入万丈深渊之中。地面合拢,再无痕迹。

“真好……”

宝锦望着这一幕,不觉悲伤,却觉得无比宁静妥帖——

“他们一家团圆了,真好……”

这一刻,她想起横死京中,尸骨难觅的姐姐,再想起早已逝去的父皇母后,只觉万物同悲,寥落无迹。

****

云时穿过宏广的广场和宫道,再穿过重重回廊,来到大殿之前。

夜色初上,明灭的宫灯在檐下轻晃,风吹得铁马丁冬作响,深广大殿沉浸于黑暗之中。

云时轻叩殿门,正欲朗声通名,却听见一道清婉温润的女音道:“进来吧!”

声音安详平静,毫无半点畏惧。

他轻轻推门,雕花镶玉的殿门发出咿呀的轻响,殿中一灯如豆,正在案前轻燃。

“来了吗……”

一道纤弱身影坐于案前,轻笑着问他,朱红的火焰晕染了她的面容,看着甚是模糊。

云时抬眼望去,却在下一瞬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三章 惊雪

重眸!

瞳影叠回间,潋滟生辉,仿佛是黄泉之畔的冥黑忧悒,又似冰雪初霁的洁莹,只淡淡一瞥,竟让人魂魄皆丧,心神迷离!

那少女依案而坐,手中玉杯晶莹,只剩半盏残酒。

血一般的嫣红在她的手中轻晃,“有客至远方来,美酒却已销尽,实在惭愧……”

中正清雅的声音,从容平和,却实在听不出什么欢迎之意。

云时瞬间心神摇曳,眼底的杀气亦随之慢慢平抑,手中染血的长剑都因之微微松弛。

最后一丝理智好似在脑海中嘶鸣……重瞳……

那是——

重瞳!!!

他全身一震,眼中的迷惘瞬间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炽烈怒焰,手中雪刃轻吟不已。

满殿的安雅平静,在这一刻被撕碎!

他大步上前,昂藏身躯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伸出手,一把将她从案前拖下,毫不怜香袭玉的将她摔掼在殿中。

纤细身躯如蝴蝶轻羽一般坠落,沉闷的落地声响中,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起。

“……”

细微的呻吟声响起,随即便隐忍不闻,少女委顿于地,左臂弯曲垂落,面上苍白更甚,樱唇却已被牙咬得失了血色。

仿佛才惊觉自己的狂暴,云时不可思议地凝望着自己的手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对一介女子下此毒手……

然而这重眸……

他敛起所有情绪,沉声问道:“你是谁?”

回答他的,是片刻的沉默,以及随之而来的轻笑。

那几乎是嘲笑了,少女微微挑眉,忍痛的神情中带着玩味讥讽——

“你又是谁?”

此时夜色初上,殿中的灯烛因窗隙间的冷风而微微闪烁,昏暗混沌之中,两人目光相对,竟隐隐有对峙之态。

****

“哈哈哈哈……”

乐景收起折扇,捶案大笑了一阵,这才在云时的目光下勉强收敛。

“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乐不可支地把玩着扇子,笑道:“你素以沉稳内敛称名,却没曾想,才见了人家公主,居然就做不成柳下惠了……”

他啧啧作声着,作势起身,“我定要去看看那位公主,是怎样的倾国倾城,才惹得你用强!”

看着他那张可恶的笑脸,云时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着牙,沉声道:“她并非美人,我也并非用强。”

乐景又笑了半天,这才正色道:“是为了那重眸,对吗?”

云时瞥了他一眼,神色一派从容,双手却已攥得发白。

“我早该想到的……”

他叹息着,声音中含了歉疚,“北郡十六国中,姑墨一向与天朝交好,这一代的姑墨王甚至娶了帝姬为后——他们俩的女儿,若是传承了天朝皇族的重眸,也没什么奇怪的……”

乐景也收起了嬉笑,他起身站于主帅身后,安慰道:“你也并非故意,一路之上多加照应,也算补偿了!”

他好似又想到了什么,低声抱怨道:“说来也是奇怪,姑墨王已经殉国而死,连尸首都已葬入冰雪深渊之中,他的亲族故旧,要么一刀杀了,要么严加看管,却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运到京城去呢?”

他偷眼望了望帐外,低声说道:“陛下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捉摸了……”

云时清俊的眉宇间,浮上了一层微妙的阴霾,他垂下眼,沉吟片刻,才缓缓道:“陛下英明天纵,这样的话,你今后少说。”

“罢了,我还不想被割掉舌头呢!”

乐景苦笑着,行至主公面前,竟是前所未有的诚挚,“云帅……”

他郑重称呼道,不顾云时的诧异,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陛下心思险刻莫测,你立此大功,不得不慎重小心啊!”

帐中气氛正是一片凝重,却听营外有快骑声声,两人对视了一眼,心中正在惊疑,就见亲兵入帐报来——

“给云帅贺喜了——陛下听闻您攻下姑墨城,已派下钦使,晋封您为靖王千岁!”

****

大军回程之日,姑墨城下起了第一场雪。

远远的回望,古朴的城墙被积雪遮盖,天地间仿佛只剩一抹单调的白。

阴冷的空气中充满著不祥,好似老天也在为这千年古都的沦陷而伤感凝泪。一行长的看不到首尾的队伍,在雪中行进著。

这场提前而来的大雪,下得又急又密,好几日都没怎么断过,白日里雪积没径也就罢了,待夜里结上冻,便滑不留脚。

宝锦一头青丝披散直落,黑鸦鸦的一带拖在莹亮的雪地上,片片雪絮积在发上,好似满头妆以琼玉。

此刻她实在没什么闲情逸致顾及妆容——她单手努力推着车辕,沾了一身雪泥,却仍在竭力向前。

“公主,您且歇歇吧!”

季馨咬牙一同扶辕,眼中好似含了水珠,却强忍着不肯给周围的军士看笑话。

然而无论敌我,实在也没什么人在干看,无数的车辕陷入雪中,有些还上了冻,茫茫雪地里众人都在竭力自救。

此时车辕终于从雪中拔出,众人齐声欢呼之下,不免手上一松,只听砰的一声,车辕在冰上一别,竟直直朝着前坡落下。

那拉车的老牛受了惊吓,一路疾奔着,更朝斜坡而下。

季馨惊叫一声,却没有来得及放开手,她的身躯被庞大的车架牵带着,在坡上翻滚碰撞,叫声越发凄惨。

“季馨——!!”

宝锦高喊道,疾步追上,却也无济于事,眼看了连人带车就要翻到谷底,她瞥了一眼四周,手中迅如闪电的,扣了两枚银针——

下一瞬,只听得那老牛痛嘶一声,便瘫倒在地。

车子仍在下坠,但势头已缓,一道长鞭凌空飞来,鞭梢如有灵性地将人缠紧。牛车摔下谷去,轰然作响,季馨的身子整个腾空而起,衣裾四散飞舞,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她被卷了上来。

“云帅!”

众军士细看之下,才发现以鞭救人的,竟是一军的统帅,云时,顿时雪地里欢呼雷动。

云时却是波澜不惊,他回望了一眼谷底,心中却升起了一道狐疑——

他离得虽远,却也看到那老牛突兀倒毙,那么,是谁在暗中出手?!

是谁在暗中出手?!

宝锦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她看着手中完好的银针,又不可思议的望了望谷底,心中惊疑不定。

第四章 折辱

季馨回到坡顶,已吓得惨无人色,她全身都在轻颤,见了宝锦,只是掩袖低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宝锦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她将手中银针纳入袖中,若无其事地轻拍她的肩,低声安慰着。

一道阴影遮住头顶的雪光,宝锦抬头,只见云时不着甲胄,苍青色衣袂随风翻飞,映得那清俊眉目越发耀眼。

他静静凝望着她,不发一言。

宝锦看到他,便感觉自己的左肩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微一蹙眉,云时便觉出了异样,他伸出手来,不由分说地扣住她手腕。

宝锦待要挣扎,却觉那手掌有如钢铁一般钳制着,竟不能撼动分毫。

云时将她的罗袖轻轻卷起,在眼前仔细端详着。

肌肤在雪光下更显晶莹,肩头的红肿青淤也消散大半,筋骨也没什么异样。

“恢复的还好……”

云时感觉无恙,这才松了手。

宝锦微微冷笑着,将雪臂纳入绸衣之中,这才淡淡问道:“今日又想要我哪条胳膊?!”

云时看着这沾染了怒意的重眸,因这份莫测的魅黑而微微失神,他也不动怒,只轻叹了一声,转身飘然离去。

雪地中,他的身影英武挺拔,却不知怎的,染上了几分落寞与寂寥。

“对不起……”

北风呼啸中,遥遥传来一句低语,宝锦抚着左肩,眼神幽远。

****

军需官受了云时的吩咐,连忙为她们重新配了车驾,第二日风雪停缓,再上路时,车中已有了温暖的炭盆。

“云将军初瞧着凶神恶煞,心地却也还好……”

季馨想起昨天那一幕,虽然心有余悸,却也对云时存下了感激,她话一出口,才想起此人不但是破城灭国的罪魁,更是令“公主”左臂折断的祸首,她嗫嚅道:“帝姬……”

“你用这等称呼,是想让我们俩都人头落地吗?!”

宝锦瞥了她一眼,重眸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犀利锋芒——

“我知道你与玉染公主主仆情深,但是从现在起,你要牢记:我,就是玉染公主!”

宝锦微笑着,平日的清雅出尘,在这一瞬间竟化为摄人威仪——

“要知道,我们即将进入京城了……”

“京城帝都……”

她咀嚼着这四个字,仿佛它们力道千钧,又好似,魂牵梦萦,黯然销沉。

“我回来了……”

声音低沉,带起无尽怅然。

****

入京那日,正是风和日丽,秋高气爽,朱雀大街的青砖条石,都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细腻光滑。

凯旋归来的队伍,在城外四十里的仪亭中,便由皇帝遣来的礼部官员奉旨郊迎。

新朝刚立,文官仍是极为稀缺,礼部的官员竟是由新科进士擢升不久,云时见了这些新面孔,虽然诧异,却也深感皇帝此次的隆重。

长不见首尾的队伍迤俪而入,朱雀大街上净水泼地,两旁都围得水泄不通。

维持秩序的军士们用长鞭狠命抽着,却仍抑制不住百姓的喧鼓鼓噪。

“听说终于取下了姑墨城……”

有年轻人兴奋道。

“新朝蒸蒸日上,看样子,不久便可海内平靖,天下一统了,那些个割据势力,不过荧火之于皓月而已!”

蒙受新朝恩惠的士人学子,在人群中踌躇满志道。

却也有年长者冷笑道:“胜负之理未定,说这话太早了!”

……

且不说百姓的议论纷纷,云时带了几十骑来到神武门前,自动下马而入,一行人穿过重重禁苑,终于来到大内帝阙之下。

紫宸殿的最深最高处,珠玉帐帷重重的掩映着帝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世间万物,而阶下之人却无法窥见皇帝的容颜。

帝座太深了,连日光也不能直射而入。帝座上的人,在这班光景下,要么孤寂至死,要么,便是自诩为神祗,最终走向狂悖的末路……

云时猛一激灵,将自己这危险大逆的念头泯灭无形,表面看来,仍是一副俯首称臣的虔肃。

天朝旧制,皇帝本该在太和殿中朝见群臣,直到景渊帝突发奇想,才建了这座高阶入云的紫宸殿,从此朝会尽出于此,皇帝的容颜也不再被群臣窥见——接着,便是天下大乱,再接着,便是这位陛下攻入京中,开创了新朝。

短短不过年余,他竟也迁入了这座紫宸殿,难道不知前车之鉴吗……

“贤弟攻下了姑墨城,真是辛苦了……”

殿上忽然发了话,本是得天独厚的清冽明亮嗓音,却好似常年未校的琴弦,带出淡淡涩意和疲倦来。

那是皇帝的声音。

云时将头垂得更低,任谁也看不见他的神色——

“臣真是惶恐,只是托陛下洪福,将士们齐心用命,才得以——”

“难道跟我也要说套话吗?!”

低沉的笑声从高阙之上传来,打断了他的陈述,宛如冰刃划过众人心头——

“姑墨城虽小,却也让朕几员大将飒羽而归,阿时,你确实不愧为天下第一的名将!”

云时听着这极大褒奖,却几乎连寒毛都要竖起,他一时惶恐,急声道:“万岁……”

“为将者,有勇不如有智,有智不如有学……云时,你不用过谦,事实如此,这是人所共见的!”

仿佛削金断玉一般的掷地有声,皇帝下了定论,旁人包括云时在内,便再不便置椽。

云时心中暗叹,这一番考语传出,不知又要引得多少人嫉恨,面上却越发恭谨道:“即使如此,也是承皇上旧日发教诲……臣一直铭记在心,不敢有忘!”

珠玉之中,隐隐有叹息声起,却也并不真切,皇帝轻笑一声,又问道:“姑墨王死了吗?”

“是,他见王师已至,便仰药而死,尸体已落入冰雪深渊之中。”

“他的家眷呢?”

“只有一个女儿,唤作玉染。”

云时说话间,目光微微颤动,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少女清冽迷离的重眸——

“姑墨王虽死,却仍罪有余辜,他的女儿,便以罪人妻女没入教司坊中去吧……”

什么?!

云时听这一句,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全身都为之一颤。

第五章 急鼓

教司坊隶属内务府,却是专涉声色之事,其中有歌姬,舞姬,伎乐各色人等,却皆是罪人妻女罚没而来。

那双墨染冰封的重眸……

那大雪飘飞中,单手扶辕的少女……

如此金枝玉叶,竟要沦落至此吗?

云时的手掌几乎攥出血来,面容却被额前高冠遮挡,任谁也没有看出他眼中的愤怒。

前些年,景渊帝暴虐妄为,惹起民怨鼎沸,今上执干戈而救民水火,这才云者景从。他攻入京城不过年余,心思竟也变得如此刻毒么?!

高阙之上,皇帝的声音传下,飘渺无比,然而重如万钧——

“阿时,你立下如此大功,可要什么赏赐?”

“臣惶恐,为陛下尽职,不过份内之事。”

低笑声响起,依稀有着并肩战斗时候的清越豪迈——

“虽然还想赏你些什么,但你既然固辞,就先领下靖王的名号,再加双俸吧……”

云时不敢再辞,逊谢而退,从头到尾,那高阙上的帝王,他昔日敬爱的义兄与伙伴,却始终没有露面。

****

教司坊分为南曲与北曲两处,南曲培养的是伎乐和音声人,北曲的则是名妓,舞姬这一类的妖姬尤物,她们不仅要色艺俱全,还要为达官贵人陪夜侍寝。

宝锦被两名健妇压解着,从官衙的侧门而入,身后怯怯跟随着的,只有季馨一人。

高飞的青檐重重,雨滴声声,缦回的廊腰之间,时而有如云的美人穿梭而过。

她们或是贞静娴雅,或是冷艳翩然,又或是气度雍容,却都是默然无语,远远看来,恍如华美绝伦的人偶撑伞飘过。

穿过繁华残凋的庭院,她进了一座大院。

“这就是姑墨国的公主?”

斜倚榻上的管事微微抬头,瞥了那静穆的素衣女子一眼,淡淡道:“也不见得有多国色天香。”

“您明鉴,这是万岁让送来的,若是有个什么不妥,您多担待就是了。”

一旁的小黄门谄肩谀笑道,心中却在暗骂:摆什么派头,若不是你刚给万岁荐了美人,得了圣宠,小爷还用捧你的臭脚?!

“会舞否?会歌否?”

管事斜睨着宝锦,用轻佻的目光打量着,好似要待价而沽。

“……”

宝锦垂首不语,一旁的小黄门一心想着快些交差,于是笑道:“金枝玉叶们哪懂这个?”

“这就难办了,你让我把她放哪呢?教司坊虽大,可不养闲人。”

小黄门见他越发拿腔拿调,心中暗恨,却只得低声献计道:“万岁把她送这里里,存的就是个折辱的心思,您把她放北曲那边,不就得了。”

宝锦暗运内力,却是听了个真切,她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眼中的凛然杀意。

“那就这样吧!”

管事又瞥了一眼阶下女子,阴阳怪气地笑道:“北曲中的女子,论起才貌来,胜她者多矣,会有什么人点她陪侍吗?”

****

宝锦被粗暴推入一处房舍之中,她立定身,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前后两进,前面有桌椅等物,还有一个侍女的卧间,后间有铜镜妆台,上有胭脂香露等物,中央一张木床,显然是女子闺房。

“一路行来,这一列房舍是最简陋的……”

她微微一笑,仿佛对眼前的窘境毫无惧色,看了一眼季馨,笑道:“看这灰尘,不知积了多久,我们自己动手吧!”

到黄昏时分,两人才整理停当,有黑衣老妇送来食盒,打开一看,竟是青葱素面。

季馨用箸挑弄着面条,虽然饥肠辘辘,却实在没有食欲——她虽然只是侍女,却也算是锦衣玉食,哪曾见过这等寒伧的粗面?!

“你不吃的话,下顿仍要挨饿。”

宝锦轻挑着素面,一口一口地吃下,神情怡然自若,仿佛吃的是平日里的皇家御膳。

“殿下……”

季馨念及她身份是何等尊贵,如今却要受此折辱,声音中都带了哽咽,她拿起筷子,一丝一缕的,强咽入腹中。

珠泪滴入碗中,在清汤中漾起点点涟漪,宝锦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今后,我们的处境,可能比这要难要千万倍,你能忍耐住吗?”

季馨放下碗,以袖拭泪,含笑点头——

“殿下能行,我当然舍命奉陪!”

“舍命?难道这面能吃死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开怀而笑。

笑完之后,宝锦看了看窗外天色,低声道:“我们的处境,其实是艰难无比,那些小人顺应皇帝的意思,要好好羞辱我呢!”

“你知道吗,他们把我算入北曲之中了!”

宝锦冷笑着,眼中一片冰寒。

季馨一楞,随即面色惨白,轻颤道:“殿下,怎么办?”

“当然是……设法调入南曲了!”

宝锦伸出左手,细细端详着其上的伤痕,悠然笑道:“那位新封的靖王,云时,可以利用一二。”

她不再多说,让季馨早早就寝,自己却燃了孤灯,仿佛在等候什么。

二更时,有人在窗上轻扣了两声。

“殿下,我来了。”

沈浩从外推开窗,攀援而下,利落地跳入室中。

“让您受惊了……”

他打量着室内环境,又是愧疚,又是愤怒。

“都联络上了吗?”

宝锦于灯下静坐,雪白面容上露出凛然决断之色。

“主上的旧部虽然溃散,却也能一一寻回,只是……”

沈浩面带难色,有些踌躇道:“有几个人颇不安分,恐怕不会听您号令。”

“是认为我不配调遣他们吗?!”

宝锦心中已是大怒,面上却仍是淡淡,她放下手中茶盏,轻笑道:“既然如此,我更要会上一会了!”

月光透过窗纸映入,显得她越发眉目清幽,竟是象煞了死去的乃姐。

沈浩心中一沉,想起殉难京中的主上,面上都现出凄然惨淡来。

第六章 膺服

翠色楼上,轻易不启的雅间明灯辉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使女从人穿梭而过,放下二十四味菜品,随即安然而退。

“此楼的主人,与主上先代颇有渊源,在这里说话,再安稳不过了!”

沈浩淡淡道,望了一眼对面席上之人,不禁皱眉道:“眼下新朝刚立,你若是希冀这荣华富贵,只管撒手便是,只是你手中之势,却是来自主上,非你一人之物。”

“沈大人,你不必再劝,所谓人各有志,我厌倦了这些腥风血雨,想要安然度过这下半生——这么简单的要求,也并不为过吧!”

那人三十有余,却是眉目俊逸,气度高华,只是淡淡倚坐,声音虽然平淡,仔细听来,却仍蕴含着讥讽的波澜。

这便是屹立新旧两朝,却泰然不倒的户部尚书宋麟。

“主上交给你这般势力,却不是让你安然度日的。”

沈浩沉声道。

“这话平白让人发笑!”

宋麟冷笑道:“我所效忠的是主上,而不是什么皇族——宝锦帝姬我也见过几次,不过是一介闺中弱女,你们硬是把她捧起,去做这复国造反之事,也不怕主上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吗?!”

沈浩闻言大怒,但他素来严峻,压住了心火,沉声道:“宝锦殿下年纪虽小,却也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能将伪帝推翻,重立正统。”

“然后呢?再让她如主上一般,孤寂至死?!”

宋麟冷讽道,由案间拂袖而起,再不理会身后炯炯目光,迈步推门而去。

“站住!一年前我们前去接应,宝锦殿下于东海之中,斩杀了一条蛟龙!”

沈浩再顾不得隐秘,低喝而出。

脚步在门前停住,沈浩见他犹豫,又道:“本朝太祖曾有怒斩白蛇之事,这本是天兆……”

宋麟微微咬唇,转身而出,却只留下一句——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参与……京城,已是流过太多的血了……”

声音轻微,却带着言不由衷的悲愤与苍凉,此时楼下正是莺歌正畅,觥筹交错间,一派喜乐安祥。

****

宋麟回到府中,也不唤家人姬妾,只一人枯坐书房,过了子时,才郁郁一叹,回到卧房之中。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听窗棂微动,冷风脉脉而入,他睡眠极浅,微一睁眼,却见床前灯烛明灭,有一道纤细人影浸润其中。

光影摇曳间,只见一双重眸幽幽,顾盼清扬间,竟是别样的魅惑神采。

那并非是狐媚,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重黑,仿佛可以汲取人心。

他失神片刻,勉强运功,这才从怔仲之态中复苏,一时惊诧不能自已——

“宝锦殿下……?!”

因着长姐的耀眼光芒,宝锦并不为人所熟悉,朝中旧臣,见过她的,可算是寥寥无几,可宋麟却侥幸在御花园中偶然邂逅——

在春日繁花中,年仅十四的帝姬正在与侍女嬉戏,她有着圆润秀丽的面庞,肌肤雪白,一眼望去,赏心悦目。

也只是赏心悦目而已。

朱红的灯焰将眼前少女映得灼然生辉,她苍白纤瘦,雪色面庞近乎透明,却越发显得重眸幽黑。

她静静伫立着,在漫漫长夜中,仿若一道幽魂。

“宋卿今日所说……是违心,还是真言?”

低低的声音,虽然近在咫尺,却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带着无上凛然的威仪。

“违心如何,真言又如何?”

宋麟不服输地抬眼迎上,暗中却是一阵心悸,那微微一瞥,好似重鼓擂在心间,一颗心难受得漏跳一级。

“若是违心,我并不介意你再犹豫一二,毕竟这是破家灭门的大事……若是真言——”

剑光在灯下一闪,随即归于沉寂。

雪亮的剑刃横于宋麟脖上,寒气沁入咽喉——

“若是真言,那么,便绝无回寰了。”

带着明悟的决绝,少女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带着极大的压迫力。

宋麟不躲不闪,仍是镇定自若,“真言还是违心,就要看殿下的气量和才干了。”

“原来如此……”

雪光一闪,宋麟只觉咽喉处一凉,再睁眼时,却是毫无钳制。

“既然如此,卿便好生瞧着——”

宝锦微微一笑,指了指他府邸的正前方,宋麟微一沉吟,不禁身上一颤——

“徐绩?!他可是新朝重臣……”

“那又怎样?!十日内,必要叫他人头落地。”

宝锦微瞥了他一眼,“到那时,卿又当如何?”

“若殿下真能做到,臣必重回驾前,为您驱策。”

“一言为定。”

最后一字一出口,她便如九渊羽鹤一般,由窗中翩然而去。

宋麟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仍有些惊疑不定——

“不过四年,竟生出如此大的变化来,这位宝锦殿下,究竟是……”

*****

宝锦停在巷角,只觉胸中气血翻腾,眼前一阵晕眩,就如那天在海中斩杀蛟龙一般。

她知道是内力透支过甚,只得扶墙而立,运转一周,这才略微好些,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果然还是太弱……”

她微微苦笑道。

为了压服宋麟,她迫不得已用上所有潜力,虽然只能短暂维持,却也让他觉得高深莫测。

“要是姐姐在这,只须一个眼风,便有千万人景仰相随了吧……”

她低喃道。

夜风吹来阵阵凉意,她此时内力用尽,身体不禁有些瑟缩。

“这样狼狈的样子,要是被姐姐看到,笑也要笑死了!”

她惨笑着,想起四年前,她辞京离阙时候的情景,那时,她才十五岁……

第七章 谋局

那时,她即将嫁予高丽王李莘,最后于殿上拜别时,姐妹之间却几乎闹得失和——

“世上佳婿千万,你却独独挑上了高丽王!”

姐姐锦渊玄衣帢裳,乃是最隆盛的朝服,衮服上绣着十二章纹,上衣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下裳:为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儿道玉珠为旒,越发映得她面庞皎美高华。

她高居帝阙之上,谈及妹妹未来的夫婿,竟是一派慵懒轻蔑。

“难道让我学你,以男子装束乔装一辈子?!”

宝锦被她讥讽了这些时日,终于忍耐不住,反唇相讥道。

她望着锦渊这一身帝王装束,继续道:“姐姐,也许你为君日久,居高临下惯了,是以觉得高丽不过弹丸之地,我的眼光更是狭隘庸俗……”

“但今日便是我辞阙出阁之日,你难道不能给我起码的祝福吗?!”

宝锦一身礼服,痛心地低喊。

“高丽本就是个弹丸之地,李氏小儿貌谦恭而实伪,天朝强盛,他们俯首帖耳,若是我们有所衰弱,第一个不安分的,就是他们!”

锦渊冷笑着说着,她由高处瞥了一眼妹妹,道:“你认定是他,我也没什么办法,只是有一桩要声明在先,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可不要奔回中土,到我跟前哭诉。”

她声音仍是带着讥讽,好似料足了妹妹的姻缘不过是笑话一桩。

“你放心!我一旦远嫁,就绝不回头,这中原万里,京师皇城,我这辈子都不会涉足!”

宝锦当时毕竟年轻,受这一激,竟将话说绝了,锦渊于是宛然微笑道:“好,如你所愿!”

她敛容正色道:“尔往高丽,当勉之敬之,夙夜恪勤。”

宝锦帝姬垂首再拜,面容却是异样的冷素,礼毕,她起身退到殿门口,外间的命妇正要搀扶,却听高阙之上,锦渊低低唤道:“宝宝……”

她唤着妹妹的乳名,声音低沉,仿佛呢喃一般——

“你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到京城来……!!”

……

那低喃仿佛仍在耳边回响,宝锦不禁打了个冷战,抬眼望天,却见一轮明月被云遮掩,小巷中一片黑暗。

她想起那最后的一句叮咛,不禁蹙眉。

经过了这许多世事,她再也不是那懵懂无知的少女,如今想来,那一句,或许不是诅咒,而是——

“难道,她已经预料到什么可怕的事,所以才故意激我?!”

夜风吹拂着她的秀发,那惊疑不定的低喃也消逝其中,了无痕迹。

宝锦一路疾奔,回到教司坊时,天已拂晓,她望了一眼窗前悬挂的红丝带,心下不禁一沉——

这是供人挑选,接客侍夜的标志!

终于来了!

她唇边露出一丝冷笑,将季馨轻轻推醒。

“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做!”

她凝望着季馨,黑眸中深不见底——

“你现在就去北边侧墙,有人在那里接应你,时间紧迫,我的计划是……”

季馨匆匆离去后,宝锦将榻上被褥打乱,又换过一身衣裙,将发髻打散了,一头青丝直直垂落身畔。

她坐于妆台前,对镜缓缓梳着,仔细想了一回,又在唇上点了嫣红,苍白面庞上平添了一道魅惑。

她暗自算着时间,不多久,便听门扉砰的一声被撞开,一道轻佻声音大笑道:“听说到了新货色……这便是姑墨国的公主了吗?”

终于来了……

锦衣青年长相不差,眼下的青黑肿胀,却显示了酒色过度的颓靡,他径自走了进来,双眼上下打量了几眼,撇嘴道:“姿色不过尔尔……”

“你是谁?!”

宝锦受惊地瑟缩在墙角,那人越发神魂颠倒,那清秀容颜分外妖魅,那一道嫣红唇色,几乎让人色授魂予,。

他饥渴地舔了舔唇,上前便把少女从角落拽出,***着她腕间的白嫩肌肤,他得意笑道:“你不过是亡国的俘虏,落在这教司坊里,天生就是卖身的,装什么清高?!”

宝锦拼力挣扎着,却无奈势单力薄,强被那人纳入怀中。

“原本跟人打赌,才来看个究竟,没想到真找到块宝!”

那人因手间肌肤的细腻而啧啧称赞,他把手伸到宝锦胸前,就要扯下——

“住手!”

一道低喝在门前响起,那人回头看时,宝锦奋力厮打着,从他手中挣脱,仿佛受了惊的小兽,朝着门外便跑。

铁一般的臂膀将她拢住,温暖的大掌轻轻拍着背,那熟悉的声音,仍如初见时那般清朗醇厚——

“别怕,是我!”

她抬头看去,不禁珠泪莹莹,“云时!!”

她轻颤抖着,害怕而依恋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云时感受着怀中人的瑟缩和恐惧,仔细替她拢了凌乱的衣衫,“别怕……我来了,什么也不用怕!”

他转过身,冷冷扫视了那纨绔子弟,“你是王尚书的儿子吧!”

“你是……靖王殿下!!”

那人正待发怒,却终于认出了他的身份,勉强笑道:“听说教司坊北曲来了新的清倌人,我来尝个新……不知这是您的人,得罪得罪。”

云时听着这刺耳的清倌人三字,不禁大怒——

“滚!”

他低喝道,看着那纨绔公子狼狈而去,正想安慰怀中佳人,却只觉得臂上一凉,却是一滴清泪滑落。

“你的侍女跑到我府上哭求,我这才知道,于是急着赶过来……”

他声音低沉,感觉怀中的颤抖加剧,心中大痛。

“你不该来的……”

宝锦哽咽着,垂下了头,“你能救我一次,救不了这命……”

云时手中一紧,仿佛下定了决心,毅然抬头。

****

“靖王殿下,不是小人不开窍,这位……玉染姑娘,乃是罚没的罪人家眷,不是用银子可以赎身的。”

管事被那冷眼一瞪,顿时冒出了一头一脸的热汗来。

云时眼中一黯,想起皇帝的残酷,于是咬牙道:“那么把她放到南曲去!”

“殿下哪,您这不是为难我吗,南曲都是名噪京城的才艺大家,她会什么啊?!”

管事仍然叫苦,却不如方才那般坚决。

“我会拂琴……”

宝锦低低道。

“那也是雅乐……宴饮之时用不着的!!”

管事急得要跺脚。

“五日后,是我姐夫的生辰大宴……”

云时眸光微闪,沉静说道。

“首辅大人的寿宴!”

管事顿时一惊,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丝竹女伎都准备好了……”

“我们厌烦了那些庸俗丝竹,就想听雅乐!”

云时微微一笑,悠然说道。

管事对上他含了威压的眼,再无一言,只是称诺,“那就让玉染姑娘去吧!”

宝锦垂下头,唇边露出一道浅笑,清冷,然而诡谲。

风暴……马上就要来了!

第八章 琵琶

暮色刚至,首辅徐绩府邸上便已灯火辉煌,一派喜气。

正室云氏静静谛听着院外的歌乐沸响,丝毫不为所动,指间的佛珠却是越转越快。

“娘……女儿命薄,再不能长侍膝前了,明日我便去白云庵修行,再不入家门一步!”

她身前的碧衣少女不过二八,眉间漾着深愁,说话间,已是泪落如雨。

“婴华,你是要逼死为娘么?!”

云氏低低说道,声音几近凄绝。

云时在旁坐着,也不禁为之动容,他开口劝解道:“何至如此?姐夫虽然热衷仕途,却也不会全然无情,宴饮过后,我再找他细谈!”

“阿时,你还不够了解他的为人……”

云氏夫人苦笑着,双眼徐徐睁开,竟是前所未有的冷冽——

“你姐夫在景渊帝手里并不得意,几个阁臣里,就数他无足轻重,如今却凭着迎从今上的大功,乍然成为宰辅——他心里何曾不知,今上是用他来暂时过渡,以安人心,所以,他要上串下跳着,为自己构织人脉靠山。”

“所以就要拿亲生女儿的姻缘来作践么?!那个王尚书的儿子臭名昭著,我死也不嫁!”

徐婴华低泣着,言语之间,对父亲满是怨愤。

喀嚓一声,云夫人手中的佛珠仿佛也受不住这窒息的气氛,竟碎裂两半。

“我不会让他为所欲为的!”

云夫人森然道,美眸中闪过一道厉芒。

“大姐,你要做什么?!”

云时不禁一惊。

“他这几年偏宠侧室,又因她生了个儿子,越发肆无忌惮,把我们母女视如芥草……”

她微微冷笑着,声音越发怨毒,“且等着……”

云时看这架势,知道姐姐不会坐以待毙,于是轻叹一声,也不再劝。

“无论如何,场面上还是先应对过去吧——前院正是宴酣之时,你要让那女人继续鸠占鹊巢,与姐夫并肩齐坐吗?”

这一句果然奏效,云氏咬牙不语,半晌,她起身更衣,又吩咐身边心腹丫鬟道:“替我去取那左侧第三格的药瓶。”

声音虽然漫不经心,却带出隐约的阴冷。

云时陪伴长姐来到前院,却见高堂之上,两排鹤顶寿花的金丝蜜烛,燃得堂上明如白昼,乐工早已或坐或跪,阵式齐整浩大,吹奏出满室丝竹悠扬。

此时华灯高照,满堂皆是簪璎显贵,奇香氤氲间,黑檀木的席面上流水般上了珍馐佳肴,宾客们观赏着殿中歌舞,或是谈笑,或是低语,或是半醉倚于案间。

那王尚书家的公子酒意上涌,正在高谈阔论,他眼神甚好,跟几个纨绔权贵一阵耳语后,竟似在指点着乐伎行列。

不好!

云时眼色一冷,只听有人高声笑道:“教司坊调弄的好丝竹,却不知那屏风之后藏有何方佳人?”

却是当今皇后的亲弟,云阳候孙世!

这是个走马章台,倚翠偎红的纨绔领袖,他这一声,许多权贵子弟趁着酒意,连声应和。

“来啊,撤了屏风!”

云阳侯一声令下,众人眼前为之一空,只见轻纱尽处,却有一白衫女子垂首抚琴,意态沉静,

千百道目光朝她射来,长发遮掩了她的面容,越发显得神秘。

“原来是姑墨国的公主!”

云阳侯听着王公子一阵耳语,不由兴趣更浓,于是命她抬头。

那如墨如雪的重眸,让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有自惭形秽之感。

云阳侯最快恢复过来,他大笑道:“可惜啊,帝王家的重眸,竟生在一个教司坊的奴婢身上,这下仙子成了贱籍,可真是有趣的紧!”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兴致更高,“抚什么琴,太没意思,来啊,换一柄琵琶!”

琴筝乃是雅乐,即便是国君亲奏,也不算失礼,可琵琶却是倡优之物,身份高贵者从不为之,众人口中不语,心中却都雪亮,这是存心折辱这位亡国公主了!

云时双眉一轩,正待发作,却听那边遥遥应道:“如此也罢……”

宝锦低低叹了这一句,也不推辞,接过使女递来的琵琶,端坐试了音,侧身跟鼓师低语几句,终于开始。

她轻击琴首,轻捻慢拨琴弦,鼓声轻细相和,初时和煦,宛如春日笑语,渐渐的,长轮琴弦越急,,似乎边关的金鼓骑师奔涌,隐隐引人忧虑。

此时琵琶转调越发凄厉,百万铁骑扑面而来,盛世良辰一宵而灭,国破家亡,妻离子散,诺大世间,万千繁华都在这一瞬销尽,声调之悲,闻者几欲肝肠寸断。

金戈铁蹄的践踏之中,苍凉悲郁,逐渐低沉,人都以为将尽,却见她素手泼雨般急拨,三声连煞,竟是孤注一掷的决断振奋,仿若一位盖世英雄重转乾坤,轰然声动天地。

此时众人已听得目瞪口呆,满座为之失色,有人心神不稳,将酒盏掉落于地,清脆一声,却也被这穿云肆虐的琵琶声压过,

此时琴弦突然崩断,这雷霆之声却在瞬间戛然而止,满座仍是神情恍惚,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才彩声大作。

如雷的喝彩声压过全场,后堂中却有人轻轻鼓掌,赞道“大善!”

主人徐绩坐于正中,正听了个真切,顿时全身一颤,连玉箸落地都浑然不觉,眼中浮上了敬畏谨惧之色——

“他”竟然来了?!

他几欲回头叩拜,却强自抑制住了。

“今日闻此慷慨之音,实在是大幸……”

仿佛有些心神不宁的,他赞叹道,又看了一眼宝锦,温言问道:“你师从哪位?”

“不过是家父的言传身教……”

宝锦低声道:“若非亲历,哪得如此之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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