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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意通玄

离人横川

武侠仙侠

76.65 万字

2013-09-22 完结

仙曰:汝有何求?江川:我所求者,乃是大道,无拘无束,无悔无恨,无尽无穷的大道!仙摸了摸他的头:孩子,别做梦了江川点头:我也觉得是做梦,看,我还特意准备了一个枕头

第一章 巷语村言

“且说空中一声怪响,好似打了个焦雷,那厚厚的乌云登时分开,跳出一只好大怪兽,张牙舞爪,是哇呀呀乱叫。”醒木“啪”的一拍,一个身着长衫的小老儿蹦起身子,原地使了个身段儿,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小豆眼忽闪忽闪,亮了个好相,台下登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你道那怪兽何等模样?只见它高有十丈,头如笆斗。大脑袋猛一看与犀牛有些相似,头上长了明晃晃的长角,张开了血盆大口是一嘴的钢牙——最可怕的,是它脑袋顶上有一圈眼睛,从左边长到右边额头,少说有十来只大眼珠子,身上长的都是钢刺儿似的长毛,根根竖起,好似铁甲金刚,底下八条腿,每条腿上还有两个爪子。诸位,这非是小老儿我胡说八道,这怪物有个名号,叫做浑钢千眼大王兕,有一位吴贤人曾经作诗说它的狠处,正是:

“顶上粗皮突,耳根黑肉光。舌长时搅鼻,口阔板牙黄。毛皮青似靛,筋挛硬如钢。比犀难照水,象牯不耕荒。全无喘月犁云用,倒有欺天振地强。两只焦筋蓝靛手,雄威直挺点钢枪。细看这等凶模样,不枉名称兕大王!”

“那小东侠上官天鹰和雪莲仙子聂盈盈都是江湖上见多识广的人物,可是也没有见过如此的怪物,饶是那上官天鹰一把雁翅刀杀的五郡七道一十二地群雄尽皆低头,那聂盈盈一支‘玄女令’压住了五湖两江黑白两道七帮十派许多帮会豪杰无有不尊,这时也被那凶兽吓得脸如白纸,五指颤抖,险些连兵刃都握不住了。”

“这时,那聂盈盈低头一看,‘啊呀’一声,大叫出来,可了不得了,只见刚才被上官天鹰一件剖成两片的小犀牛,当时没仔细看,只道是寻常山里的猛兽,这时再看,活脱脱就是个小怪兽,与那大怪兽正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咱们前文说到,那小犀牛比寻常犀牛大了一倍有余,然而比之那怪兽,可又不足十一了,只是个刚出生的小崽子,更没有那大怪兽的神通妖法,可是当时上官天鹰和聂盈盈与这畜生缠斗已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将它拿下,上官天鹰还挂了彩,聂盈盈一把七星飞羽剑生生的断成了两截,可算是命悬一线。可是如今人家家大人找上门来了,甭问,那是誓不与他们干休,哎呀,这可怎生是好……”那小老儿说着,连连跺足。

“然而他们二位是何等人物,虽然变了脸色,却是不熟锐气,上官天鹰抽出八宝灵环雁翅刀,挡在聂盈盈面前。然而那怪是何等厉害,伸出那牛犊大的爪子,轻轻一戳,把那上官天鹰弹出去两丈多远,两根指头捻起了聂盈盈,张开了血盆大口,就要往嘴里塞。”

“正在这时,只见天空中一道霞光飞过,漫天乌云登时破了一个大口子,只见一朵五色霞云从半空飘下,云中一人喝道:”呔,孽畜好大的胆子,还不给我住口!’”

“啪”的一声,又是一记醒木,那小老儿嘿嘿一笑,道:“诸位,要知是何人到来,请听下回分解。”

底下众人登时一阵哗然,显然不满他把扣子留在这惊险地方,一时间茶座四处议论纷纷,却没有人起身散场。那小老儿却是不管,收拾好东西就要离场。

突然一人叫道:“先生且慢,我这里有纹银一锭,请先生再续上一段。”说话的是右边一个高瘦的年轻人,衣着锦绣,独自坐了一桌,桌上摆了上好的香片和数碟精致细点,显然是个富人家的公子哥。再看他抛在桌上的银子,却是一块足纹,虽然剪去了大半,却也还有二两多,出价已然不低。

书场里原有“续书”的规矩。进来听书,茶位是五分银子,其他茶水点心另算。然而等说书的先生说完,哪一位有钱的听主没听过瘾,单拿出来一些银钱,请先生再说上一小段,其他的听众也跟着受益,这叫续书。

眼见有人出钱续书,刚有些要走的客人立刻稳稳当当坐了回去。在那年轻人旁边,有一桌也是一个客人,正趴在桌子上,也不知是睡是醒,原本那说书先生说完,似乎刚要撑起身子,见到有人续书,又懒懒的趴了下去。那人手中本也握着一块银子,这时轻轻一抖手腕,将银子滑入袖口,喃喃道:“也好,不用我续了。”

那小老儿见了,连忙抱拳谢过,收下银子,返回身来把醒木一拍,也不再念定场诗,开言道:“且说上官天鹰听到这一声,抬头一看,不由的‘啊’了一声。只见空中一道霞光当中有一人,端坐在云端之中,羽衣星冠,手拿拂尘,背后插着七星宝剑,是一个老道士。再往脸上看,满头的白发,雪白的须子垂到了胸口,一双丹凤眼平时眯着,微微睁开片刻,登时如同一道雷光,惊得人汗毛倒竖。整个人坐在云上,一团仙灵之气笼罩,霞光奕奕,瑞彩千条,端的是个得道的全真,陆地的神仙。”

“那神仙用手点指那怪兽,说道:‘孽畜啊孽畜,我找的你好苦啊……想当年你不过云浮山下一头小兕,是我见你身怀洪荒异种血脉,也有向道之心,这才赐下灵丹一枚,道术半卷,助你修行五百载,虽不能修成个人身,却也炼化横骨,开了灵智,能够呼唤些风雨,驱使些雷电,有了几分道行。你若肯诚心求道,老道飞升之时,未必不能带你上去,那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许你个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哪知你这畜生终究贪恋红尘,又垂涎血食,竟趁我炼丹之时偷偷逃下山来,到凡间兴风作浪,坏我名声,我岂能容你——畜生,还不给我俯首来!’”

“那怪兽刚才何等的威风,这时见了老道,如同耗子见了猫儿,一松爪子,登时把聂盈盈抛在地上,头也不敢回,脚下踏起一团黑烟,转身直往天边就跑啊,那畜生身形笨重,然而速度却快,转眼之间,只见一道黑烟滚滚而去,那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那老道一也不慌,二也不忙,稳稳当当坐在云上,呵呵而笑,捻须道:‘孽畜啊孽畜,老道找到了你,还能叫你逃脱了么,若不给你个教训,到让你忘了一身本领从何而来,给我下来!’”

“只见那道人身子不动,只是拿手一指,背后那口七星宝剑登时飞了出来,化为丈许长的一道毫光,追将过去,比那黑云更快了十倍。到得半途,那剑光一分二,二分四,化为数十道剑光将那怪物团团围住。那怪物身处其中,左冲右突,也穿不破那剑光大阵,只得连连吼叫。”

“那道人掐指一算,道:‘孽障,你已造下杀孽千人,恶贯满盈,我本该为人间除一大害,奈何你劫数未满,罢了,且收了你,取你心头精血炼我的金丹。收——’一声收字,满天飘浮的剑光同时落下,眼见那怪兕就要乱剑分身,突然光芒一转,剑光化作无数条锁链,将那怪牢牢捆住,打的粽子也似,动弹不得。那怪兽深知劫数到了,也不挣扎,俯首认命。那道士一招手,空中飞来一只紫金藤大葫芦,葫芦口一吸,将那怪兽吸入,转眼回复到平常大小,那道士捧在手中,淡然微笑。”

“眼见那道人要走,上官天鹰突然跪倒,连连磕头,口口声声道:‘求师父收纳弟子,愿为师父煽火扫屋,终身侍奉左右。’那道士看了他一眼,道:‘你的资质也还罢了,只是尘缘未了,修不得道。’上官天鹰道:‘弟子虽然愚笨,但一心向道,断无什么不了的尘缘。’那道人冷笑一声,伸手指向聂盈盈,道:‘这不是你的尘缘么?’”

“上官天鹰心中烦乱,看了一眼娇滴滴的聂盈盈,想想这些日子刀剑合璧,行走江湖,好似一对璧人,若是就此割舍了她,心中痛如刀绞,但是若不随道人去,修道之事再也休提,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本以为自己二十年苦功出山,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也要在天下英雄中占有一席之地,今日见了道人,才知道自己江湖上的手段不值一文,可笑自己平日里的威风,都做了笑谈,岂能甘心。无数念头千回百转,良久之后,终于张口说道:‘……”

那小老儿刚绘声绘色的说到这里,突然茶馆的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一个老太太领头,后面呼啦啦抢进来数名大汉,一个个虎背熊腰,满脸凶煞之气,有的做皂吏打扮,有的又似是家丁。

茶馆众人不知道什么情况,有些胆子小点唬的浑身发抖,一时间鸦雀无声。那小老儿也是愣了,一时手足无措,僵立一旁。

这时只听一个颤悠悠的声音道:“奶奶~~”众人一看,原来是出钱续书的那富家公子,这时候躲躲闪闪,甚是狼狈。

那老太太啐了一口,道:“小畜生,你还叫我一声奶奶?大头,二牛,去将少爷架回来。”身后两个最强壮的家丁走过去,拉过那公子便走,那公子不敢明着抵抗,却叫道:“奶奶,书还没说完,正是关键的时候,你再容我一刻时辰……”

那老太太大怒,跺脚骂道:“好小畜生,整日里书也不读,武也不练,生意也不做,只听这破书,一把一把的往里面扔银子,还受了这老贼的蛊惑,学什么修仙得道,找本破书说是仙人的本事,天天练什么玄功,做他娘的春秋大梦,我瞧你是疯了。弄回家去,关到柴房里,不许给他吃饭。”

等那公子被拖走,那老太太指着说书的老儿道:“就是他,天天妖言惑众,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蛊惑的我孙儿还有许多年轻人胡思乱想,这想必是哪个邪教的妖人,几位差官可不要放过了他。”

那小老儿本来正发愣,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连忙作揖打拱,道:“冤枉啊,小老儿不过是说些评话,混口饭吃,可断断没有害人,几位官爷明察。”

为首的差役是个班头,歪着头看着他道:“你是刘铁嘴?”

小老儿刘铁嘴陪笑道:“正是小的。”

班头喝道:“那就是你了,你的事大了。我们老爷吩咐了,你这老儿满口胡吣,蛊惑人心,影响恶劣,不许你在镇子里待了,砸了你的摊子,一天之内滚出镇子去。明天再在九里铺看见你,那你当雷山贼办。弟兄们,给我砸!”一声呼喝,后面的皂吏并家丁一起上前动手,乒乓五四就砸摊子。旁边的听众哪敢停留,呼啦啦全走了。

就在刚才那被拉走的公子旁边有一桌,刚才趴在桌子上听书的那位,也站了起来,可是没走远,退了几步,到了茶馆外面看着。这人站起来,那就一目了然,身量不足,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背着个竹筐,这时候已经把斗笠扣在脑袋上,靠在一边冷眼旁观。

这时候那刘铁嘴已经给人架出来了,口中大喊:“我不服,九里铺说书的不是我一家,对面张老蔫天天说《上林三侠传》,为什么不抓他,只抓我。”

其中一个衙役噗的一笑,道:“刘铁嘴,你是老江湖,怎么看不明白?人家说的什么,江湖英雄儿女,捧的是武林奇侠。你平时说的什么,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但凡人遭殃,武林中的豪杰也遭殃。天天说那些武林大佬给妖怪打的是屁滚尿流,又说少侠女侠见了神仙死乞白赖磕头叫师父,像话吗?我们老爷的两个公子,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少侠,老爷向来是为这个脸上有光彩,你说的这些,一日两日还罢了,一说半个月,天天这么说,别说有那年轻人给你勾搭坏了,就是没有,我们老爷也早晚容不得你。”

刘铁嘴瞠目结舌,叫道:“这也太不讲理……”

那班头瞪了一眼多话的衙役,拎着刘铁嘴往外走,道:“刘老头,以后机灵点,那神仙谁见过?你把他们夸得天花乱坠,他们给你什么好处?就是那武林中人,到处都是,你多说点他们的本事,把他们说美了,才有你的好日子过。”

一路远去,只听得刘铁嘴断断续续的叫道:“谁说没神仙,世上有神仙啊,有神仙……”

那斗笠少年在后面等了片刻,终于悄悄地在后面追了过去。

第二章 当时年少

刘铁嘴糊里糊涂的被往地上一扔,一时间晕头转向,好半天才站起身来。往四周一看,远处是山,近处是树,头顶是蓝天白云,脚底下是草泥尘土,眼前没有热情叫好的听众,手边没有清香扑鼻的热茶,他确确实实刚被人从九里铺赶出来,赶到了荒郊野外。

“我操你十八辈祖宗的姥姥!”那刘铁嘴跳将起来,指着镇子方向破口大骂,想他是说书的出身,吃的是开口饭,卖的是一张嘴,他要想骂街,什么难听的没有,吐沫横飞的骂了两个多时辰,都没带重样的,若非后来气力不济,再骂上两个时辰也是毫无压力。

骂了个痛快,刘铁嘴才想到,骂人是不顶饭吃的,那班头赶得急,他也没好好收拾,只抢出了一些金银盘缠和几件随身的吃饭家伙,一点吃食都没带,若是回到镇子里面去买,那是自取其辱,若要走到下一个集镇去,太阳可也西斜了,要是把刚才骂的两个多时辰用来赶路,说不定还能到下一个集镇去吃晚饭。

正在这时,脚步声响起,有人从后面赶上来,那刘铁嘴正是满心不爽的时候,猛地转身,怒气冲冲望着来人。

只见后面来的是一个头戴斗笠的身材短小之人,他见了刘铁嘴,把斗笠往上一顶,露出一张极年轻带着稚气的脸,最多十二三岁模样,五官干净而且柔和,看着像是个文静乖巧的孩子,然而一双剑眉向上斜飞,终究露出几分峻然。

刘铁嘴见了他,不由一愣,原来这孩子他认识。他在镇上说书也半月有余,有几个熟客是天天来听的,有些熟识了还打过招呼,能聊几句天,也有的没说过话,但是脸总不会认错的。这孩子日日来听自己说书,虽然总喜欢趴在座子上,似睡非睡的样子,但总是来捧场的金主,按理刘铁嘴是要客气几句的,但是他今日一肚皮气,哪里愿意与小孩子磨牙,带着几分不快道:“你这孩子在外面瞎晃悠什么,快快回家去,留神你娘生气。”

那少年显然性格较为腼腆,未说话先脸红,道:“先生……往哪里去?”

刘铁嘴一撇嘴,道:“你这孩子管那么多做什么?”

那少年听了这样带着一丝训斥口吻的话,脸色更红了,连连摇手道:“不不不……我是想,那个,天色已晚,先生有下处么?”

刘铁嘴气更大了,心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老子若有住的地方还在这里团团转,就要张口骂人,突然心思一转,和和气气道:“还没找到呢,小哥的意思是?”

那少年道:“小子冒昧,先生可愿意去我那里屈就一宿么?”

刘铁嘴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看他背着一个筐,似乎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但身上穿的虽不是绫罗锦衣,却也是干干净净的细布,想来家中至少也是小康,再看着孩子相貌乖巧,说话文质彬彬,却还有些不利索,显然是家教很好,但不常走出家门也不常与人打交道的良善少年,心中不免活动开来,笑眯眯道:“小兄弟,你家在哪,家里大人同意你带人回去么?”他是越叫越亲热,这时已经叫起了“小兄弟”来。

那少年用手挠了挠头,道:“其实我现在一个人住,家里没有大人。我住的也比较远,您……您别嫌弃。”

刘铁嘴倒有些诧异,心道这孩子莫非是个孤儿,看着却也不像啊?他也是老江湖了,一眼看出这孩子只怕出身不差,定然读过书,莫非是父母新丧,出来做活的?那他又如何去书馆听书?虽有种种不解之处,然则机不可失,刘铁嘴还是立刻顺势答应了,跟着那少年回家住。那少年十分欢喜,在前面带路,领着刘铁嘴往山上行去。

刘铁嘴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跟着那少年走,突然听到那少年道:“先生,世界上真有神仙么?”

刘铁嘴转过头来,眼见这孩子原本平静的脸上泛出一阵红晕,眼中闪烁着兴奋地光芒,忍不住揪了揪自己的两撇小胡子,道:“他们都不相信有神仙,娃娃,你信不信?”

那少年斩钉截铁的道:“我相信!我从小就喜欢看那些神仙的书,喜欢听人家说神仙的故事,但是只有您说的故事,让我相信,这世界上真有神仙。”

这句话说的刘铁嘴浑身舒坦,哈哈一笑,道:“总有人以为自己见过世面,却都是井底之蛙,没见过多大的天,还不如个孩子。我……”心中突然转出一个主意,嘿嘿笑了几声,道,“我就见过神仙。“

那少年惊喜道:“是么,那神仙什么模样?”

刘铁嘴道:“那神仙么……身在云雾之中,哪里真的叫人看得清楚?不过我有机缘得到了几件神仙的物事,那是我的珍藏。”

那少年大喜,拉着刘铁嘴道:“是什么东西,我看看成么?”

刘铁嘴见他上钩,心中暗喜,口中却道:“那神仙的东西何等的珍贵,哪能随便给旁人看?”

那少年连连求恳道:“我只看一眼,看一眼就好,先生行个方便把。”

刘铁嘴犹豫了一阵,叹道:“好吧,路上不方便,一会儿进了家里再说。”

那少年这才放心,在前面带路,深一脚浅一脚在野外穿行。眼见前面隐蔽处若隐若现看得见一片屋角,房屋已然不远,那少年转过头来,道:“先生,我听旁人说妖怪,不是说妖怪,也要说妖精,唯独您有时说怪兽,有时说妖兽,那是为什么?”

刘铁嘴道:“那是些不懂得胡说八道,妖是妖,怪是怪,精是精,哪里能混为一谈?无知无力是为兽,有知无力是为精,有力无知是为怪,有力有知才是妖。我今日说的那个兕怪,虽有几分灵智,但终究还是愚蠢兽类,与那呼风唤雨的神通不能匹配,只算得一个怪。我前日说的樱儿,是个一般的野狐狸化为人形,不但灵智与常人无异,还有人类一般的感情,然而却只会几分幻术,没有大本领,便是个精。只有那力能搬山填海,智也能谋会断,可化为人形的灵物,才叫做妖啊。可惜了,若非那死不了的老太太,过几日我就要说一个大妖的本传,叫人知道妖物的厉害,那时才精彩呢。”

那少年听得心服口服,道:“先生果然厉害。”正说着,眼前到了一间木屋,却是孤零零的建在野外,四周没有其他人烟痕迹。那少年推开门,道:“这本是野外猎人临时住的小屋,废弃了很久了,我将它整理了出来,还勉强能住人。”说着进门先把油灯点了。

刘铁嘴进来一看,屋子果然窄小简陋,除了一张土炕和上面摆放着的一张旧炕桌,几乎没有别的家具,墙角堆了一小堆柴火,靠着一个破烂的火盆,另一边放了一个破水缸,显然家中贫寒之极。刘铁嘴显然没想到这里如此的简陋,未免有些失望,但他终究是走江湖的艺人,风吹日晒,平时破庙也住过,露宿都是寻常,有片瓦安身便可,也不十分挑拣。

那少年升起了火盆,打了一瓢水放在桌上,从背着的竹筐中拿出两块干粮,在火盆边上烧烤,转头道:“先生,你说有神仙的东西,现在能拿出来我看看了么?”

刘铁嘴本来是打着骗两个钱的主意,但现在看那少年家中如此贫穷,料来再骗骗不了几个猴钱,不由得兴味索然,懒洋洋的把包袱解开,拿出几样东西,往炕上随意一扔,道:“都在这里了。”

那少年连忙凑过来看,只见床上放了一把木剑,一顶道冠和一个黄铜铃铛。

刘铁嘴拿起木剑,道:“这是一把桃木剑,桃木驱邪,有一把剑在身,邪魔鬼怪都近不得身,而且此剑是一棵万年桃树中的树心所制,另有不可思议的神通,老夫无能,不能窥其万一,只好留待行家了。”想了一想,还是加了一句,道,“倘若遇到有缘人,也不是不能转让。”瞄了一眼那少年,见他只是看着,没什么表示,心道:果然是找错了人。

然而刘铁嘴是个敬业的人,既然开了头,做戏必然要做足全套,当下他又拿起那顶道冠,压低了嗓子道:“这一顶黄冠,却是……我从一个谪落的有道高人身上取下来的,说来真是罪过,那高人生前能腾云驾雾,有通天彻地的本领。死后却被我冒渎了遗体。这一件东西你只好偷偷地瞧一眼,万万不可说出去,不然小老儿性命难保。”说着,小胡子一颤一颤,仿佛不胜恐惧。

那少年盯着道冠,表情变幻莫测,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若是我想要,先生怎么才肯割爱?”

刘铁嘴道:“这是我心爱之物,万万不可让人。”说着将道冠紧紧抓住,仿佛生怕别人抢了自己的。

那少年再三求问,刘铁嘴才道:“这件事是多大的风险,本来我是万万不能出让的,但是若你真的心诚,那便……一百……唉,五十两银子,拿去,只是不能和旁人说出去,要不然咱们两个谁也跑不了。”

那少年默不作声,刘铁嘴心道:果然要价还是高了,可太低了也不像话。他若是只有一二两银子,我还卖了,那不成笑话了么?

当下刘铁嘴暗地里撇撇嘴,心气更低,打算最后糊弄一把,不成就算了,拿起那个铜铃,眯着眼道:“前两件虽然是宝物,但是与这一件相比,那就是废物了,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神物,那是……”

那少年突然一笑,伸手轻轻一拦,刘铁嘴剩下一大套话生生的憋了下去,只听他轻轻道:“先生,你讹我么?”

第三章 天地志异

刘铁嘴闻言,莫名打了一个哆嗦,再回头看那少年,依然是斯文腼腆的笑着,又放下心来,板着脸道:“小兄弟,我看你这光景,想必是买不起,那也罢了。我这东西可是童叟无欺,说什么讹你不讹你,哈哈,哈哈。”说着干笑了几声。

那少年摇头微笑,将那木剑拿在手里把玩,细声细气道:“您欺负我年少么?虽然见识的不多,但是也非草木不分,谁都看得出这分明就是杂木剑——是您从哪个樵夫手里捡的下脚料吧。又何必编的如此声情并茂?”说着也不见他怎么恼怒,又道,“您知道为什么我说只有您的故事才让我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神仙么?”

刘铁嘴心中暗叫不妙,迟疑的摇了摇头。

那少年道:“其实……您的故事和一般的说书的先生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俗不可耐,颠倒错乱,一听就是全凭说书人一拍脑袋,想到哪里,编到哪里,故事虽多,但大多数套路相似,不见得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这样的故事,怎么能让人信以为真呢?”他放下木剑,拿起了道冠,细细的看着,道,“但是您有一样和他们不同,那就是您故事的背景,发生的世界,统一而严谨,自成体系。而且不是您故意交待的,就是在一些细节处,不必刻意编造,似乎随手拈来,便整齐可信,仿佛是述说一个真实而且熟悉的世界,全无矛盾之处,若无一个完整的背景给您参考,我料想您不至于如此举重若轻。譬如刚才我问您,妖怪精兽的区别,您侃侃而谈,那自信的口吻,绝非是说自己编造的东西,仿佛在说一个人尽皆知的常识——您想必对这些事烂熟于胸吧。”

刘铁嘴只觉得额上冷汗直冒,傻傻的听着那少年娓娓道来,“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您真的见过,甚至参与过神仙的世界,那您为何还会只编出这些江湖艺人一流的庸俗故事?倘若您没见过,那么您精确的知识从哪里而来呢?”少年转过身,双目直视刘铁嘴的眼睛,道,“我斗胆猜测,或许是您看过什么关于神仙的书籍,那上面对于那样的世界有着清晰而详细的介绍吧,它一定不是本纪传或者记事的书,因为里面没有具体的掌故,那么说不定是一本类似医书或者农书这样的实用书籍。而且看您烂熟于胸的样子,您一定看过很多遍,我猜,那本书就在您的手边?”

这时刘铁嘴看向那少年如同见了鬼,脸色也变得惨白,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那少年放下道冠,突然转换了话题,轻笑道:“我想您也说了多年的书,想必从来没有被人轰出去的经历,尤其是以那种理由,想必您现在心里还是不痛快是么?”

刘铁嘴胡乱点点头,身子却是向后挪了一点,似乎要和这个孩子保持距离。

那少年笑眯眯道:“我想,您是第一次来到我们甘陇道吧?”

刘铁嘴又点了点头,身子再次向后缩了一点。

那少年道:“那就是了,我们甘陇道与其他道郡不同,山多田少,土地贫瘠,靠近边疆,民风也剽悍。虽然不算贫穷,但民情极其复杂,**白道,各方势力,交叉纵横,那大昌的朝廷管不到这里。这里虽也有官府衙门,但这里真正能做主的,是大大小小的武林门派和江湖帮会。也就是……您的书里常常糟践的人物。这么说吧,不说那些镖行,码头,商会中的人物,就是寻常大街上走的一个闲人,也可能是江湖上某位成名人物,上至白发苍苍的老妪,下至总角垂髫的孩童,都有可能是帮派中的成员。”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帮派中人。”

话音刚落,只听“啊哟”一声,原来是刘铁嘴不住的往后挪身子,一下坐空,摔了一个屁股墩。

那少年用手扶起他,失笑道:“怎么,不像么?”

那刘铁嘴摇手道:“不不不,非常像,少侠,少侠真是英武潇洒,哈哈,哈哈……”干笑了几声,心中暗道:他娘的,打了一辈子雁,叫雁啄瞎了眼珠子。枉我自诩是个老江湖,怎的没看出来这小子也是江湖上的合字儿?不对啊,这小子身子麻杆儿似的,走路也没半点劲力,分明就是不会武功,我虽也不会,但这点眼力总是有的,但若说他不是帮派里的人,这番做派哪里是好人家的孩子?解释不通啊,这个……

那少年请刘铁嘴再次坐下,这才见礼道:“广阳门药童江川见过先生。”

刘铁嘴连忙拱手还礼,一面拿眼见瞟了一眼江川原先背着的竹筐,似乎里面都是些草药什么的,不由得心中发虚,倘若是寻常大夫身边的药童,就是采药熬药,侍奉师长,自然无妨,但对方摆明了是江湖中人,这甘陇道十分邪门,一个小孩子都不可小看,谁知道这里学医有什么厉害手段?啊,是了,有道是医毒不分家,想必他们这种人专门下毒,好便罢,不好了一副药把自己药死了,到哪里说理去?他是越想越邪门,一面想着夺门而逃,一面腿软也站不起来……

江川笑吟吟望着他,突然一拍脑袋,道:“啊哟,还烤着干粮呢,可不要烤焦了。”说着站起身来,去火盆边查看。

过了片刻,江川用火筷子夹了两块干粮放在桌上,道:“先生请用。”那干粮是这边常吃的糯米糍糕,用火烤了,传出一阵阵焦香,令人食欲大开。

然而刘铁嘴虽饿了大半天,奈何心神不定,哪里还有胃口,迟疑着伸出手来去拿其中一个干粮,入手只觉得一阵火烧剧痛,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再看手指,竟然被烫掉了一层皮。

不过这一烫,倒把刘铁嘴烫醒了,心道:这小子摆明了要我的那宝贝书,我还不主动献上,等着他谋财害命么?连忙从贴肉的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个油布包袱皮,一层层打开了,露出一本书册,纸质焦黄,书角残缺,显然已经有了些年头。那书皮上,有四个古字,写的是《天地志异》。刘铁嘴心疼的看了一眼,终于还是捧起来送过去,道:“这本书是我无意中得来的,您看看,合不合用?”

江川接过,略一翻看,笑道:“既是先生的宝书,借我抄录一份可好?”

刘铁嘴心中破口大骂,暗道:你要拿赶紧拿走,还跟我玩什么假客气这一套?心中这么想,却是一连声道:“哪里哪里,您只管拿去,这书放在我这里简直就是糟蹋东西了,送给您最好不过。”

江川无奈一笑,道:“您这是拿我当了强买强卖的恶霸了么?也罢,您肯割爱,我这里只有这些银子……”掏出一些散碎银子,约莫十两上下,推了过去。刘铁嘴哪里敢要,只道他故意试探自己,连声推辞,两人拉扯了半天,终于刘铁嘴把银子收下,却不便收起,只放在一边,预备着万一江川往回要,能赶紧双手奉上。

突然,江川指着那捆油布的索子道:“这个能给我么?”

刘铁嘴不及细看,脱口道:“没问题,您拿走!”说完才小心的瞄了一眼,原来那索子是一条一指宽三尺来长的皮索,是他不知道在哪里捡到的,当时看那皮索颜色白中透亮,倒也好看,又隐隐约约有类似于刻度黑色标记,以为是条皮尺,便收了起来,平时捆书用,自然无可无不可,反而对江川看上自己的东西倍感轻松。

说完刚才那一篇长篇大论,江川好像又变回那个斯文害羞的纯良少年,话也少,说的也不再怎么流利,有些拘谨的给刘铁嘴推让饮食。然则刘铁嘴哪里还敢多说,按照江川的推让,胡乱吃了一块干粮,喝了半瓢凉水,便倚在炕上迷迷糊糊的睡着。江川熄了灯,睡在另一头。屋中一片漆黑。

刘铁嘴心中有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只暗暗后悔来到这么个破地方。直到了半夜,才稍微有点迷糊。

然而就在这时,静谧的黑暗中,传出一声诡异的响动,他登时惊醒了,猛地一撑,从炕上蹦了下来。侧耳倾听,只听门外似有人声,好似是跑动,又似是纷争,响了几声,要仔细听时,却又没了。

刘铁嘴听了一会儿,确实没有声音了,正犹豫是不是上床睡觉,一抬头,正好看见对面黑暗处有一双晶晶亮的眼睛,视线直视自己,两人四目相对。

这一下把他吓得差点大叫,好在他是老江湖,登时想起自己屋里还有一位呢,那必定是江川的眼睛,这才缓了口气,用手捂住嘴,呼哧呼哧的喘了几口气。隐隐约约的,好似看见江川给自己做什么手势,但是天色太暗,看不真切,他只好撑起身子,慢慢靠近,看江川到底想说什么。

好容易凑得近了,只听江川压低了嗓子道:“外面……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那木屋本就不结实的木门轰的一声,倒了下来,一个人影冲了进来。

第四章 不速之客

黑暗之中,贸然闯进一个人来,在屋中的两个人一时寂静无声。那人晃了一晃,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刘铁嘴刚刚稍稍缓过气来,就见那人呼得住坐起身来,手中亮光一闪,向门外投了什么东西出去,便听门口“啊”的一声惨叫,紧接着又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过了许久,只听得江川平静的道:“这里是寻常人家,来的若是朋友,请说句话。”

这句话说出,犹如泥牛入海,毫无回音。江川又问了两遍,叹了口气,道:“我出去看看风声,请阁下别介意。”等了片刻,那人仍是一语不发,他便把灯点起来,下了床,往门外慢慢走去。

那人就躺在门口,半点声息也没有,江川特意从最远的位置绕过他,直接开门,出了门去,反手把门带上,轻轻吁了口气。

只见门口滴滴答答撒了一行鲜血,还有人行的痕迹,不过临近丈许之内,并无他物。他一抬头,隐隐约约地看见对面树下有一团黑影,他走上几步,举起灯来细看,不由得惊退了一步。

只见大树下面坐倒着一具尸体,五官狰狞,喉头插着一把短剑。短剑插入极深,直至末柄,将那人整个钉在树上,因此尸体上身直立不倒,一双惨白的眼珠凝望前方,分外可怖。

江川一闭眼,想起了刚才屋中那人投了什么东西出门,想必就是这把杀人的短剑,看此剑出手的力量,便知那人武功不弱。他叹了口气,直起身子要转回屋,只听得屋中叮铃咣当一阵乱响,又有一人“啊”的一声大叫,接着“碰”的一声拍击之声,就此安静下来,再无声息。

江川低声道:“邪门!”手指轻轻一曲,指尖不经意间露出一道银色光芒。

缓缓地推开屋门,只见四周仍是一片漆黑,江川道:“我回来了,有什么事么?”将手中灯火举起来,让光芒照射的地方更多一点。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只觉得手中一紧,脉门被人扣住。还不等他有所反应,那扣住他脉门的手好似被火烫了一般,连连缩手,黑暗之中能听见那人不住的吹起甩手的声音。

江川平静地道:“赤龙粉而已,无毒,也无恶意。”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回应,道,“咱们见个面吧,朋友。”

又隔一会儿,黑暗中有人道:“好。”

江川微微诧异,听那人声音,好像年纪也不大似的,当下把灯火凑近,两人接着灯光,第一次看清了对方。

只见那人果然只是十三四岁模样,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他的脸色有些黯淡,气色显得相当不正,若论五官却甚是清秀端正,是个俊美少年。那少年坐在地上,衣襟上斑斑驳驳都是血迹,左臂垂下,似乎依然不能动弹,从他一直坐在地上无法动弹来看,似乎腿脚也已不大灵活。

两人对视良久,还是江川先点点头,把灯放在炕上,回头道:“兄台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小弟接待不周,真是不胜惭愧。”

那少年脸色一抽,显然被他这几句客套话雷的不轻,过了片刻,才道:“客气……”

江川挽起袖子,将那少年扶了起来。那少年似乎还记得他身上有碰不得的东西,微微一缩,江川并不缩手,顺势一带,将那少年扶到床上坐好,转头一看,只见炕上空无一人,窗户大开,刘铁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江川也不在意,从竹筐中拿出草药,道:“这是治疗外伤的草药。兄台,信得过小弟么?”

那少年眼睛微微一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默然相对。

江川见此情景,站起身来,再次拱手见礼,道:“广阳门芝园药童江川,见过师兄。”

那少年猛地抬起头来,道:“你也是广阳门的人?”迟疑了一下,又道,“不,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是广阳门的人?”

江川道:“适才师兄出手钉死敌人的剑,不是咱们派中的制式兵刃么?”

那少年双目寒光一闪,道:“你说是我广阳门的人,有何凭证?”

江川从袖中取出一张两寸宽窄的铁尺,用两个指头捏住,轻轻向前一递。

那少年接过,目光落定,随即露出一丝微笑,道:“广阳门石晓君,幸会。”缓缓的伸出手来,将自己那枚标记令牌轻轻一晃,突然当啷一声,手指竟拿捏不住,令牌坠地,他苦笑一声道,“麻烦你了。”突然双眼一翻,仰天便倒,昏了过去。

江川倒是丝毫不奇怪,这少年石晓君伤势极重,只是性格坚毅,一口气支撑住还能神志清醒,这时见了同门,心中放心,这口气散了自然支持不住,昏倒了也是寻常。

江川将那石晓君身检查一遍,松了一口气,他全身划伤四十余处,有六处略伤到了筋骨,却并无严重内伤,唯一一根折断的肋骨并没有挫伤内脏,不需大动干戈,只消包扎妥当,配合药石静养,便可痊愈,就是在这荒郊野外缺医少药也无妨。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皮肉伤,还有手上的烧伤——那是刚才江川衣服上的赤龙粉烧的,作为一个药童,江川总喜欢在衣服上用些小手段,以防万一。

等到半个时辰之后,石晓君悠悠转醒,江川已经把他全身伤口都处理了一遍,见他醒了,道:“你的伤不碍事,放心吧。”

石晓君好似全未听见,脸色仍是很苍白,突然郑重道:“我有一件正事,恐怕要劳烦你。”

江川略感诧异,道:“何事?”

石晓君咳嗽了两声,道:“我刚才是一路跑过来,来得太匆忙。我记得身后只有曾毅一个贼子追了过来,我用短剑伤了他,他确实死了么?”

江川道:“一剑穿喉,被钉在树上。”

石晓君缓了一口气,道:“那很好,只是若再补上一刀便更好了。刚才和我动手的,还有三个人,都是青钢会的杂种,他们跟我从恶风寨出来,一直纠缠不清,被我一路跑,一路放倒了,都在西边那条路上,当时我时间太紧,没有来得及确认他们都死了没有。我想要你去确认一遍。”

江川微微讶异,这石晓君端的是个狠角色,重伤刚刚醒来,不问自己的伤势如何,只关心对手死是不死,倒也少见。但他还是摇头道:“我不去。”

石晓君眉毛一挑,道:“为什么?”

江川道:“我不去,那些人本与我无干。”

石晓君急道:“怎么能与你无关?倘若那些人中有人没死,追了过来,我是动弹不得,只有坐以待毙,你以为到时候他们会放过你?”停了一停,道,“我知道了,你是药童,想必是只会配药,不会杀人。这样吧,你扶着我去,我亲自解决,不需你出手。”

江川淡淡道:“我是不去的。你若要去杀人,尽管去杀,但是我是不想见到的。”

石晓君一惊,脸上现出怒色,道:“你……真是婆婆妈妈,莫非是胆小连杀人也不敢看?你这般软弱,也配做我广阳门人?你去是不去?”

江川仍是道:“不去。”

石晓君脸上泛起一阵激动的红潮,似乎要跳起来给江川一个耳光,但狠狠的喘了一口气,躺了回去,自嘲的笑道:“好,好,我不和你生气,也不能和你生气。你虽然不爽快,但若非是你本有这样的心地,我现在就是个死人了,我不能和你生气。”

江川道:“这本与什么样的心地无干。不过你既说得出这样的话,还是个讲道理的人。我不去,本是另有原因,也不是你想得……”话未说完,只听门外“喀嚓”一声轻响,好像是有人踏断了一根枯枝。

石晓君反应极快,跃起身来,反手一抓抓了个空,才想起自己的兵刃早扔出去了,伸手抄起桌子上的油灯,张口就要喝问:“谁。”

江川一拉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石晓君便即住口,狐疑的看着他。过了许久,江川道:“走了。”

石晓君道:“谁?”

江川道:“我的一个客人,在你之前来的。我本来请他来歇一晚,但他不中意寒舍,一直就想走。刚才我出去查看的时候,他玩了个小游戏,跳窗户出去,假装自己走远了,其实藏在窗户外面,等我不注意时这才偷偷溜走。刚才大概是他不小心,发出了点声音,不碍事。”说着淡淡一笑,道,“所以我不叫你出声,你若出声,你说我追他不追他?不追他,他必定惊疑,若是追他,他确实不愿意久留,我又何必强求?难为他耐心倒好,等了大半晚,这才离开。”

石晓君冷笑道:“他倒不是耐心好,而是想走也走不得。适才他跳窗户时,我还以为是什么敌人,射了他一袖箭,虽然没打中要害,可是也不是好挨得,刚才大概一直在窗户根下面歇着,现在缓过来了,这才走的吧。”

江川摇摇头,心道:刘铁嘴挨这一下当真是不值,多半也是被自己吓得恨了,道:“我说刚才出去的时候,又是惨叫,又是叮铃桄榔乱想,原来是你动手了。”

石晓君道:“你该谢谢那位,若不是他替你挨这一下,那最后一枚袖箭,就插在你脑袋上了。”

江川暗道:却也未必。却是不解释,只是笑了笑。

石晓君突然道:“算我求你,你一定要帮我去确认一次。你只要告诉我有没有人活着便是,不用你动手沾一滴鲜血。你帮我做这件事,我定然另行报答与你,决不食言。”

江川摇手道:“本来是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其实……好,我替你走一趟,不过你别后悔才好。你好好歇着,平躺着不要动,莫要牵动了伤口。”说着从竹筐中取出一截蜡烛,点了起来,出门进入茫茫黑夜之中。

石晓君这才放心,望着门外,心中暗道:好婆妈的一个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我广阳门教出来的弟子?难道……芝园,芝园,啊,莫非他是孙神医的药童么?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一个激灵,想起了一位神秘莫测的人物来。

江川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到了四更天才回来。石晓君忙问:“还有活人么?”

江川点头道:“还有一个。”

石晓君心中一沉,道:“好,我去解决掉。”

江川道:“不必了,我把他带回来了。”

第五章 学医有德

石晓君瞠目结舌的看着江川把一个血淋淋的人从外面拖进来,然后放在床上,颤声道:“你……你干什么?”

江川没好气的道:“你没看见么,救人!你不帮我抬一把也罢了,怎么也该挪挪地方,给这位腾个位子。”

石晓君眨了眨眼睛,以确认自己还清醒着,这才低声吼道:“你他娘的发什么疯,那可是敌人!”

江川道:“第一,他不一定是敌人。第二,就算他是敌人,你也说晚了,我已经把他救回来了。”

那石晓君一时不能理解,道:“什么?”

江川一面替那人检查,一面道:“你道我不愿去查看是为了不杀人么?不是,我是不愿意去救人。”

石晓君眉头一皱,道:“什么意思?”

江川道:“我虽然不愿意多管闲事,但到底是一个医生。医生若是不见到病人也就罢了,见到了必须全力救治,不论病人是什么身份来历,是敌是友,那都是医治结束之后才能考虑的事,这是医德。所以你让我出去查看,我若不去,那是眼不见为净,若是见到了,不可能见死不救,你不理解也没办法。”

石晓君一时气结,说不出话来,好半响,才冷笑道:“什么眼不见为净?你这不是掩耳盗铃么?”

江川道:“你若非要如此解释,那就是这样吧。只是要想掩耳盗铃也不容易,总有些人逼得你不得不去救人。”

石晓君气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逼你的了?好好好,你既然掩耳盗铃,那么赶紧转过身去,我给他补上一刀,你便什么也没见到,只当他突然伤重发病死了。就是有阎王爷,也绝对怪不到你头上。”

江川瞄了他一眼,淡淡道:“那样不行——我并不是在开玩笑。”

石晓君猛地一撑身子,牵动了伤口,脸色一白,咬牙道:“我看你就是在开玩笑。拿你的性命开玩笑也罢了,横竖是你自己愿意,但你拿我的性命开玩笑,我可就没那么好的雅兴,陪着你开——你让开。”说话之时,一丝淡淡的杀气弥漫开来。

江川不答,对那杀气也是视若不见,慢条斯理的将那人的脸扭转过来,道:“这人你认识么?”

石晓君一愣,仔细看了看那张沾满血迹的脸,只见那人年不过弱冠,脸颊消瘦,剑眉薄唇,五官端正,虽然是重伤昏迷,但眉宇中带有一股英气丝毫未散,却是从未见过,更不是前日追击自己的敌人,不由得稍稍放缓了神情,道:“此人是谁?”

江川道:“我适才一路走过,见到三个死人,一个活人,三个死人都带着兵刃,必然是武林中人。这一个活着的却是寻常打扮。你刚才说只有三个人追你,想必就是那三个死人了。这一个怕是并非青钢会的人吧。”

石晓君闻言神色一松,点头道:“说不定是路过的人。看他也受伤不轻,遇到你也是他的运气。不过你先不要全力治疗,等把他救醒,问问他来历,倘若果真不是敌人,再行救治也不迟。”

江川显然对他的建议不感兴趣,稳稳当当坐在一旁,三根手指扣住寸关,替那人诊脉,眉头却不自禁皱了起来,脸色也是变幻数次,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难题。

石晓君坐在一旁,不由得一阵气闷,只觉得这个药童子迂腐腾腾,看着好生不爽,却也叫人发不出火来,只有暗自生闷气。只听得江川喃喃道:“怪了,怎么能不死?怎么能不死?”

石晓君本不想理他,但是终究有些好奇心,便道:“什么怎么不死?”

江川转过头来,道:“一个人十二道正经断了九道,心脉粉碎,带脉截断,脾、肝二脏俱衰,怎么能好好活着,而且生机不绝,呼吸还如此平稳?”

石晓君虽不懂医术,但身为武林中人,常识总是知道一二,闻言也是大吃一惊,道:“哪有此事?那不是成了怪物了么?莫非你弄错了不成?”连问三句,可见他惊疑之际。

这种质疑对无论哪个行业的人来说,都是一种不信任乃至侮辱,尤其是出自一个外行之口,石晓君脱口而出之后,也不免有些后悔,怕江川因此不快。江川却是混不在意,眉头紧锁,伸手挠头,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到底是我学艺不精,看不清楚也有可能。再有一节,先生曾跟我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遇到再奇怪的事也不足为奇,想必这人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不是我能了解的。哦……”随着继续诊脉,江川的脸色从凝重转为疑惑,从疑惑转为震惊,从震惊转为痴呆,瞠目结舌坐在床上,保持着诊脉的姿势,两眼已经发直了。

石晓君一愣,他自见到江川,一直见他四平八稳,喜怒哀乐都极有节制,不是失控之人,心念一转,先想到的是江川被床上那人控制住了,当下一手往床上那人肩井穴虚点,另一手扳住江川脉门飞快的向后一甩,将江川直接从床上摔到地下。只听“碰”的一声,江川的脑袋一下子撞到了桌子上,“啊”的一声大叫。

江川爬起来,捂着脑袋怒道:“你疯了?”

石晓君反问道:“你傻了?”

江川无奈,苦笑道:“不是,我是没见过这种事,出神而已。真是奇哉怪也,我是如何也想不原因来。难不成是……你……你内力怎么样?”

石晓君微一踌躇,道:“学过几年,也就那样吧。”

江川道:“你能不能……不,你听没听说过内力可以自己修复经脉?”

石晓君愕然道:“你说什么?”

江川道:“那人体内的内力便如一条有形有质的河流,不但始终缓缓流动,还可以自动包裹经脉的断裂处,滋润修复,将本来完全粉碎的脉络一点点的修复如初,速度么……大概就如同一个巧匠用手把断了的绳子接起来那样快吧。”

石晓君不可思议的道:“你说的那是内力?”

江川道:“不是内力是什么?就刚才我诊脉那一会儿的功夫,九条正经已经自行接上了一条半,虽然经脉行气尚不通顺,但断掉的经脉确确实实是自己恢复了。”

石晓君皱眉道:“你是没睡醒吧?哪有此事?这种神奇内力,别说我不行,就是再高的高手也不行。咱们广阳门的太上徐长老,就是因为与人争斗中,手少阳三焦经脉断裂,闭关静养二十年,到如今也不能与人动手。倘若内力能自动恢复断裂经脉,徐长老早已是后天顶峰的超品高手,怎能束手无策数十年?除非,除非是那神乎其神的先天真气,或许有这般奇效。”转过头看向床上那人,笑道,“莫非他是一个先天高手?你的运气也是真好,随随便便就捡了个先天高手回来。”口中其中不免含了三分戏谑,六分质疑,显然他自己是不信这个推测的。

江川以手支颔,道:“哦?我也听说过,那超品的高手之上,似乎还有一个先天高手。旁人说起,好像总是高深莫测,神乎其神,却不知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处?”

石晓君闻言,差点从床上掉下去,瞪大了眼睛,道:“你不知道?”

江川道:“自然不知道,我若知道,就不问你了。”

石晓君仍是不敢相信,再三问道:“你怎么能不知道?连这个都不知道,门中怎能放心放你下山来?”

江川道:“那又如何?我是药童,也勉强算是个大夫,却不是武师。常言道:‘隔行如隔山’,我便不知道你们行中高低分化之事,又有什么奇怪?”

石晓君摇头道:“真真不可思议。你身为广阳门中人,虽不是寻常弟子,但既入了广阳门,少不得也要习武练气,就是主学医术,又怎能说是外行?就是不特意学习,练武的间隙,教师们也会谈起这些事来,你都不听么?”

江川道:“谁说我会武功?”

石晓君这一回更是大吃一惊,指着他道:“你不会武功?一点都不会?连入门的广阳长拳都没练过?”

江川反道:“你看我医术如何?”

石晓君一怔,看了看自己包扎的一丝不爽的伤口,道:“很好啊。”

江川道:“我七岁开始学医,跟随先生六年,天资不算鲁钝,修习也不算懒惰。即使如此,治病的本事都没入门,只有疗伤配药,还算得上精通。然而就算如此,也耗费了我全部心力,才有一点点成就,倘若再兼学武功,我又不是神人,可以一心多用,只怕反而把医术耽误了。就算勉强学出个四不像来,又有什么用?”

石晓君哼哼道:“这话倒也有理。我今日才知,广阳门也有不会武功的人,这话听着都新鲜——然则既是如此,你就不该一个人出门,这不是拿你自家的性命开玩笑么?别的地方倒也罢了,咱们甘陇道的混乱你也不是不知道。倘若你不出咱们广阳门的地盘还罢了,可是这里早不归咱们管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在这边乱晃,还敢一个人住宿荒郊野外,倘若有些什么事来,你是想跑都跑不掉。”

江川道:“我是不得不出来,你道我爱出来么?何况我又不惹事,出不来什么大差错。”

石晓君一指床上那人,冷笑道:“你还不惹事?你不少惹事!这般多管闲事还能平安无事活到现在,你的运气倒是好得很。”

江川点头道:“嗯,我的运气确实不错。”

石晓君数不清被他气愣了多上次,这回索性被他气笑了,咬牙道:“你真当我是夸你呢?你也别当我和你玩笑,你没见过江湖上的凶险处,这才笑得出来,倘若你真见识到了,后悔也晚了。”

江川微微一笑,道:“若真有危险,我也有自保的的手段。”

石晓君目光一闪,道:“这个我倒是相信。”顿了一顿,道:“你要是果然不知道这些武林中的事,我告诉你没什么,反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别说咱们广阳门这在附近数一数二的大门派,门中弟子绝大部分的见识都高人一等,便是江湖上随便一个小伙计也知道一二。”

江川道:“那好极了,正好我是门中绝大部分之外的那一小撮。你说说那先天高手,当真可怕得很么?若是见到,那是要闻风而逃的了?”

石晓君一滞,苦笑道:“你这话问的真诡异,我认为,倘若你今天救起的这个不是先天高手,那你这辈子见到先天高手的可能性,远远低于见到大昌朝廷皇帝老儿的可能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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