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封面图

心魔

沁纸花青

武侠仙侠

395.40 万字

2018-09-12 完结

或许在某个冬日寒夜,你听到一墙之外有人轻声曼唱:玄门羽衣白云心,一琴一剑一丹青。浅雪红炉黄芽酒,夜读紫薇洞庭经。余音袅袅,宛若天籁。你便踏雪循声而去,忽见远方灯火幽微。复行一刻钟,直入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暖意扑面。便看到一只白鹤翩然起舞,一红衣龙女抚琴唱和。你心中惊诧,便揉了揉眼。再定睛看去,只发现自己站在自家门外,街上草木萧瑟。世人皆谈神仙,却不知或许他们,就在你身边。

第一章 九公子

闷雷滚过云层,将其中水汽尽数碾了出来。从第一滴雨水落下到暴雨倾盆,只用了两息的功夫。

就在这短暂瞬间李云心借着电光看到了极远处的一角飞檐。檐上雄踞一只乌青色螭吻,在沉沉雨幕中瞥了他一眼。于是他捂住手臂上一指来宽的剑伤,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倘若那房屋里有人,或许能救他一命。倘若无人,今夜做他的葬身之地也总比荒郊野外要好。

衣衫被草木撕扯成条布之后,李云心摔进了门。

饶是在这样潮湿阴暗的雨夜,地上仍旧腾起一片尘雾。大屋里昏昏沉沉,弥漫着经年腐朽的霉味儿,以及他身上的血腥气。

无人声,无灯火。

在他摔进来之前就知道,这是一间破败的庙。

李云心在地上像野兽一样喘息一会儿,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并用地蹭到废弃已久的香案前,转身靠坐向门。

他觉得今晚大概是逃不过追杀了。

但这样坐着死总比被人从背后杀死要好。

闪电又亮了起来。李云心一边嗬嗬喘息一边费力地抬头往香案上看了看。

庙里供奉的是一尊不知名的神像,油漆剥蚀,残了大半边身子,不知何方神圣。他叹口气,伸手在神像腿上拍了拍,惨笑道:“荒郊野岭无香火,想来你也凄惨得很。”

话音刚落,便听到吸饱了水的布鞋落在地上的声音。

两个道士从雨幕中冲进来,手执两指宽的细剑。雨水从剑身汇聚到剑尖,在青石地砖上敲出一连串的声响。

“交出来。”道士说,“饶你不死。”

电光再一次横过天空,李云心看清两个人的脸。十八九岁的年纪,眉宇间甚至还有稚气。

李云心在心里叹息,他这命运未免太过现实残酷——不该是云游的高人见了他心生爱才之意,带他飞黄腾达么?

到了如今这地步,不更应该是这庙里泥胎中的什么神怪显圣,将自己救起么!

他咬紧牙关,低叹一声:“这是何必。你们不是说修道之人讲究太上忘情——就不能放我一马?”

道士眉头稍微舒展,放低声音:“也未尝不可。只要你告诉我那东西,被你藏在了哪里。”

信他才有鬼。

李云心只是想拖延时间,恢复些力气。今晚总是要死,他要拉上一个,不亏。

但另一人识破了他的心思,将细剑向前一递,剑锋距他的喉咙只差一根发丝:“说了,留你一条命。不说,贫道有百般手段要你开口。你若识相——”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下子。因为他发现李云心的眼神一滞,似乎在他们身后发现了什么令人惊异的东西。但道士旋即嘲讽地一笑:“在贫道面前玩这样的小把戏,你当真是——”

这一次他的话仍未说完。

但并非是他有意停顿。

因为他的脑袋忽然咕噜噜地从脖颈上滚落下来,溅了一地的血。另一个道士因为这景象迟疑片刻——他不大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他看见一只生着青灰色硬甲的巨大手掌从背后探过来、握住了同伴的身体,才猛地瞪大了眼睛,转身便向后刺出一剑!

又一道电光伴随着他这一剑亮起,他看清楚身后那东西了。

或者说,看清楚身后那东西的一只眼珠了。一只血红色的巨大眼珠,足有他半身高。这只眼珠当中有一条细长的黑色瞳孔,正瞪着屋子里的人,在电光中映出他一张惊恐癫狂的脸。

道士的精钢长剑正刺在这只眼睛上。

但不能前进分毫。

庙外的怪物再将手爪随随便便地一挥,他的长剑便成了碎片。道士想要弃剑逃走,然而另一只爪子探进来,也将他抓住了。道士开始大叫、试着从那巨爪中挣脱。这样的举动似乎惹恼了眼睛的主人。手爪一用力,道士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砰的一声炸开。

他也不叫了。

尖叫声一旦停止,就剩下铺天盖地的雨声以及雷声。

李云心瞪圆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强迫自己别发出任何声音。

那只巨大的眼睛眨了眨,随后移开。它的爪子里紧握那两具无头尸体,缩回到雨帘中。

李云心看到庙前有一个巨大的存在在游动,夜色与暴雨将它的硬皮镀成青黑色。但他甚至看不清那东西的形状——它太大了!

而他现在就连管中窥豹都算不上。

两三息之后,那东西从门前消失了。

李云心又等了一会儿,仍不敢起身。他怕自己发出的响动又将那怪物引回来。但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决定有多么愚蠢。

一个黑影披着水光,走进门。

黑影的手里拖着两件东西,与青石板的地面摩擦,发出喑哑的沙沙声。但沙沙声音很快变成更加粘稠泥泞的声响,李云心闻到了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儿。

他知道那两件东西是什么了——那是两个道士的无头尸体。

来者拖着具尸体走到他身前看了看他,发出一阵低沉的、令人冷到骨子里的笑声:“倒是可以做宵夜。”

李云心意识到这东西……极有可能就是由刚才门外那巨物幻化成的东西,暂时还不打算要他的命。

可他不敢跑。在那神魔一样的可怕的未知力量面前,他觉得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待在这里,等待时机。

至于什么时机……他也不敢细想。

那黑影盘腿坐到大堂正中,又怪笑了一阵子,说:“案子拿中间来!”

李云心愣了一会儿,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背靠的香案。他赶紧咬牙忍着疼痛,将积满了灰尘的香案搬去中间,随后赶紧退开几步,远离那东西。

黑影伸手在香案上一点,便有一阵火光腾起啦。

李云心借着火光,终于看到了那人的脸——他又愣住了。

不是因为对方生得恐怖狰狞,而是因为他生得太普通了!

那明明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俊俏男性青年的脸,而不是他想象中面似瓜皮的大鬼!

但对方接下来所做的事情,很快令他意识到,这仅仅是那个可怕的东西所披着的一张人皮而已。

这俊俏的男人伸手在尸体的身上一扯,便撕下了一条胳膊。然后他就着香案上燃起的火开始烤那支手臂。

很快,一种令李云心作呕的香气在这大屋之中弥漫起来。那人笑着看了他一眼,将手臂送到嘴边,一张嘴——

嘴角便咧到了耳根,露出里面两排剃刀一样的锋利牙齿。

他一口便吞了半条手臂,未熟的血汁与人油在他的唇齿间流淌。他一边将骨头嚼得咔嚓咔嚓作响,一边说道:“你这少年胆子倒是大。”

“胆子大的人,脂肥膏美,便不能这般吃。需得用文火慢慢蒸了,再细细切片,风干。等到阴天,作下酒菜吃。”

李云心咬着牙,轻出一口气。他沉默两息的功夫,忽然抬头盯上对方的眼睛,问:“你到底……是什么?”

那青年又扯一条胳膊烤了,眯起细长的眼睛笑道:“你竟不怕?”

他眼珠又转了转:“你叫我九公子便是。”

李云心的声音听起来便有些发颤:“我被这两人一路追杀……多谢九公子救命之恩。”

九公子咧开血盆大口,怪笑起来:“不必谢,我明日总是要吃你的!用你的肉身谢我便可。”

李云心咬了咬牙,又深吸一口气,道:“九公子今夜救了我,就是你我的缘分。若明日再吃了我,这缘分岂不是可惜?”

年轻人怪笑:“你这蠢才,也配与本公子结缘?你不过是区区一个——”

他说到这里,忽然不笑了。不但不笑了,反而忽然皱起眉头,仿佛李云心忽然成了怪物,他倒是凡人了。

九公子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眨眨眼:“奇哉奇哉,你这人,命格倒是有趣。”

他摇了摇头,再看李云心一眼,懒洋洋地说道:“那就暂留你性命吧。”

屋外的冷风伴着水汽吹进来,发出呜的一声响,火光忽明忽暗。李云心的心,也随着这火光,猛烈地跳动了几下。

他暂时地活下来了。

但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下来,或许因为自己的“命格”真的有趣,或许是因为这杀人食人的怪物“九公子”,觉得自己的态度有趣。

大概他常见的,都是那种瑟瑟发抖跪地求饶的人物吧!

他生怕这可怕的妖物改了主意,便强打精神挪到火堆旁边,从一具尸体上嗤啦一声撕下一块衣襟。

九公子微微诧异地看了看他,没说话。

李云心便自顾自地,用手指和牙齿将胳膊上的剑伤包裹起来。然后他翻了翻那尸体,从腰包里翻出几块高粱米面的饼子。

饼子是湿湿软软的——浸湿它们的不但是有雨水,还有些血水。

九公子用那双细长而危险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李云心便捡起道士先前落在地上的细剑,将饼子串了起来,像九公子一样架在火上烤。

待饼子被烤得微焦了,李云心从剑上摘下一个,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轻微的咔嚓一声响,焦糊的香气与面饼填满了口腔。但他品尝到了别的,与众不同的味道——那是人血的味道。

他面不改色地细细嚼了,吞咽下去。

九公子忽然击掌大笑:“真是个妙人!我曾见过一个人魔,就喜食同类血肉,可都没你这般有趣!”

李云心觉得自己摸清了他的性情,便强打勇气道:“我倒是没听过人魔这码事。九公子见多识广,想必——”

他这话说了一半,头顶忽然响起一声炸雷,地面仿佛都抖了抖。

这炸雷似乎让九公子吓了一大跳。他撂下手里的人肉腾地站了起来,仰头往上方看去。看了一会儿,忽一皱眉,旋即化作一团黑乎乎的阴风,蹿出门去了。

一见它出了门,这一次李云心没有丝毫迟疑,拎起手中的细剑,就拼了命地冲进雨帘,再拼了命地往密林中逃去!

第二章 邢捕头

李云心在密林里脚不停歇地跑了三个时辰,才终于一头栽倒在地。此时天已放晴,东边晨光微曦。他听见了湍急的水声,知道自己附近有一条河。

于是在地上歇了一会再强撑身体寻声慢慢扶树走过去,终于到看到了。昨夜一场豪雨,浑浊的河水携着枯枝烂叶滚滚而下,不宽,却足以让他生不出渡河的勇气了。

而河的那边隐约有青瓦白墙的一片建筑,想来是一个城镇。李云心很想到那个城镇去找些吃喝,然而一来无力渡河,二来担心那个妖魔似的九公子——其实正经就是个吃人的妖魔吧。

他想如此也好。如果那妖魔又要来追他,一定料他会往附近的城镇走。那他就不停留,继续沿河而下,走得更远些。

如果是寻常人落到这般境地,大概在这密林里捱不过几天。但李云心有一件“宝贝”。

就是那两个丧命的道人要他交出来的宝贝。

他之前骗那两人说宝贝被自己藏到了某处,因此两人才一路追他并没有真下杀手。现在想起来,他又觉得有些疑惑——那两人看起来就是完全不通世俗人情的隐居道士,怎么会跑来找自己杀人夺宝?

因为“宝贝”其实被自己藏在鞋底,踩在脚下。可笑那两位之前曾经捉住他之后搜了他的身,却没注意他的鞋子。

大概两个道士也不敢想,被他们视若珍宝的“通明玉简”,会被李云心这般随意地藏在那种地方吧。

那简直就是亵渎。

所谓“通明玉简”,其实真就是一块通明的玉简。巴掌大小,长方形,透明得像是一块玻璃。大概他的父母真想要他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生前从未对他提起过这东西。

还是他偶然找到了父母不经意间留下来的一些线索,将它从村后一座矮山上挖了出来。

之后就很失望——看起来平平无奇,在这个世界顶多算是比较少见的“很纯净的琉璃”罢了。

至于他如何知道这“通明玉简”以及自己父母更多的事,那还得从两个道士乔装打扮找到了他之后说起。

但眼下可不是追忆往昔的好时候。李云心还得强打精神往前走。他不想自己被那妖魔追上烹煮吃了,他还想活。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妖怪,当时巨大的恐惧甚至令他分不出多余的心思震惊,到此时才慢慢后怕起来,且越来越强烈。

原来这世界上的确存在这种东西,还有可能,正在他身后虎视眈眈。

这种情绪和求生的欲望激发出了他身体当中的潜力,他一走就是整整两天。

到第三天晌午的时候,他看到一座桥。

横跨在河面上的石拱桥,桥墩处生着青苔。河水此时已不复从前的汹汹之势,变得清且浅。

一个老翁在河的那边垂钓,潜水处有水草飘荡,有透明的鱼虾嬉戏。更远处又是一片小镇,炊烟袅袅。

李云心的心里一松,就险些倒在地上。但他仍强撑一口气,摇摇晃晃地提着剑走上那石桥,往镇里去。

老翁抬头看了他一眼。李云心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蓬头垢面,手臂带伤。缠在臂上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成黑褐色,伤口有些麻木,并不十分痛,也不痒。李云心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衣衫褴褛,但手里又提了一柄精钢细剑——这可是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

他便低了头加快脚步,踉跄走了一会儿便看见镇口的牌坊。

清河镇。

牌坊下两个皂衣差人抱着齐眉短棍,皱眉瞧着他。等他走近了,就伸手将他拦住,警惕地盯着他的剑:“往哪里去?”

李云心觉得身上越发的乏了,在野地里逃命还好,总有一口气在。到此时见着了人烟,那口气早已经消散去,觉得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想松弛下来。他咬了咬牙强打精神:“我路上遇见了歹人……”

这一句话说出来,身体里的最后一口气好像尽数都吐出去了。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就往前倾。李云心下意识地要用手里的长剑撑一下,却不想手腕一歪,那剑锋竟然直朝着其中一个差人去了。

于是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几句话是——

“哎呀!”

“好个恶贼……!”

※※※

醒来之后李云心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大妙。

周围是阴冷潮湿的霉味儿,房间很暗。他向周围看,发现自己所在的这屋子只有三面墙,另一面是木栅栏,栅栏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

外面是青石砌成的昏暗走廊,墙壁上的凹槽里有一盏油灯。

他被投进监牢里了。他赶紧摸了摸自己的鞋底,发现那块玉简还在。

外面的人似乎听见他的响动,不多时就有个差人阴着脸、按着腰间的刀走过来看看他,然后捅开锁头,将门打开了。

李云心不动声色地看他,发现这人和之前自己在镇口遇到的两位衣着其实还不同。他的黑帽上有根绿色的孔雀翎羽,虽然有些秃,但仍意味着这位是本县捕头——至少在这城镇里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捕头姓邢,单名立。最近因为一件事焦头烂额,脾气很不好。

上月县尊的儿子带人去春猎,进了清河对岸的野林。当天晚上没回来,三天之后陪他进山的辛猎户辛老头独自回来了。

老头子满身血,蓬头垢面,逢人便说县尊的儿子和两个家仆都被妖怪捉去吃了。邢捕头带人赶到的时候这老头已然疯癫,除了那句话再问不出第二句。

倒是听说过妖怪。但就像听说过某人大病三年之后忽然变得七窍玲珑过目不忘一样,谁会信这事能发生在自家身上?

倘若出了人命都说是被妖怪捉去吃了,还要这法纪纲常作甚。

更何况死的是自己儿子。

县尊便大怒,将辛猎户投入监牢,严令邢捕头限期将凶手捉拿归案。

邢捕头盯着李云心的手臂看了看:“那是剑伤。”

又看李云心的眼睛:“你杀了人。是你手里的那柄伤了你。那剑可不该是你的。”

李云心摇了摇头:“我没杀人,只是自卫。我遇见了妖怪。”

邢捕头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越发觉得心里的猜测是对的。

这少年太镇定了。哪怕是一个成年人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投进牢里也会惶恐一阵子,但眼下这少年不但不惊慌,反倒很沉着。甚至说……觉得有些“安心”的样子。

实际上从李云心昏迷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天。之所以没早些把他弄醒是因为清河上游的盖县境内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两个道士的残骸在一座废弃的庙里被找到。看样子,他们竟是被人杀死,然后烤着吃了。

现场有一柄断掉的精钢长剑,就和这少年带的剑一模一样。

少年的身上发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符箓,纸笔,还有些古怪的零碎。

邢捕头去了盖县一趟,然后觉得事情渐渐清晰起来了。这少年或许是个画师,一个疯魔了的画师。他吃人。在此推断之下,很多事情都得到了看似圆满的解释。

现在只要证实他确有杀人吃人的能力。

今天是县尊限期的最后一天,只要他有这个能力就好。

“你是个画师,会一些邪门法术。”邢捕头说,“我们在你身上找到了一些东西。所以你之前在盖县杀了人吃了人,更早的时候,又杀了县尊的公子。”

李云心在昏暗的灯光里叹了口气,觉得饥饿快把自己打垮。但他还是有点安心的——至少在这里比在野地里好得多,不用担心九公子来吃他,也不必担心有人追杀他。

“我自小住在定州一个山村里,家父家母教我一点小把戏。你说我是画师,也许算吧。但是我没杀人也没吃人……”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他想了想,抬起头:“其实我说什么都没用对吧。我猜你可能需要一个替罪羊。”

“那,不管这事儿你怎么处理,我猜问斩也是在秋后,这才春天。我现在需要点伤药,需要点吃的。我要是死了你就不好交差了。”

邢立的眉皱得更紧了。他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转身走出门。重新落锁之后他忍不住问:“你说的是真的?”

李云心摊了摊手。邢立不大理解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但也能猜得出对方在表示无可奈何。

“……妖怪呢?”

“你也不会信。”李云心说。

邢立走出去。过道里一个等候的皂衣差人迎上来:“邢头儿,怎么样?”

“那少年不简单,是个人物。”邢立犹豫了一会儿,说,“可惜了。”

“去张榜,说附近有盗匪出没,要镇上的人少往山里去。”

“是。”

上月在清河,三天前在盖县。邢立在心里默默地想,该是慢慢沿河远去了吧……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第三章 呆鹅

清河县下辖三镇,县衙就在最大的一镇,清河镇。县尊沈知墨二十年前老来得子,二十年后老来无子,早已心力交瘁,隐有油尽灯枯之相。

撑着他不至一病不起的,就是想要将杀死儿子的凶犯捉拿归案的一口气罢了。

眼下他发髻凌乱,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堂下的邢立看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问:“一个画师?”

“一个疯癫的画师。”邢立说,“身上搜出了符箓,还有作画的纸笔。堂尊是知道的,这些游方的画师属于江湖上的下九流,游街窜巷作奸犯科者不在少数。卑职去了盖县,那边的情形一对,再加上他手里的剑,那人就供认不讳了。”

画师,并非对某一类人的统称,而是一个职业。大道无形,天地有灵。但人们相信可以通过某种手段将无形之灵固化下来——通过书或画的方式。

书,就是符箓。道士们大多通晓些符箓之道,而他们的祖师被称为书圣——与剑圣并称天下双圣。

至于画,就只是画了。有那懂些微末道法的人,以笔墨丹青为媒,窃得些天地之灵,封在画卷中,也有些或多或少的效果。但世俗的人们并不像尊敬道士们一样尊敬画师。在如今的有识之士看来那些家伙和走街串巷兜售“保命金丹”的骗子们差异并不大,或者……只是稍好一些吧。

有道行的画师或许有“神作”——譬如堂尊身后的那幅松鹤图就是前朝一位画师所作。画在堂中的确会有安心宁神的效果,要说可以延年益寿也未可知。但到了本朝,已立朝四百多年的本朝,那些原本就只在市井江湖之中流传的法门都慢慢凋零——画师们毕竟不像书圣门下的道士或者剑圣门下的剑士一样,有道统或剑宗的庇护传承。

于是开始变得鱼龙混杂。真正有道行的人难得一见,剩下的大多都是些靠愚夫愚妇赚钱的骗子罢了。

自己的儿子就死在这么一个下九流的画师手中?

看了他的脸色,邢立补充:“是个年轻人,还有些道行。但竟做出此等令人发指之事。老大人节哀。”

过了好一会县令才吐出一口气:“明日不用过堂了。”

邢立微微一愣,旋即了然。

“是。”他说,“那么今夜他就会越狱逃走。大人……可是要亲自看着?”

沈知墨略显浑浊的眼球颤抖了几下,慢慢将手笼进袖口里:“你是从云州跟我来清河的。立恒……立恒自小又和你亲近。你做事我放心。”

正是邢立料到的结果。这老人即便想,大概也不敢去看那杀了自己的儿子的“凶犯”了。不是怕那“凶犯”,是怕自己看见了他,可就捱不住那一口气了。

邢立告退,转身走出几步,沈知墨忽然又说:“那辛猎户说是妖怪。”

邢立转过身沉声道:“我想是辛老汉被吓得疯癫,口不择言了。此类食人之人,和妖怪禽兽又有何异。”

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立恒向来喊我邢大哥。卑职也……一直将他当自家兄弟看待。立恒的仇,不消大人说,我便是拼了命也要报的。所幸苍天开眼,今日……今日……”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又深吸一口气压抑了情绪,告罪:“卑职无状,大人……”

“去吧。去吧。”沈知墨已老泪纵横,连连摆手,“莫让他死得太快意了!”

“是。”

邢立走出门,才将胸口的浊气吐出来。一息之前他表现得悲痛难以自持,此刻那悲痛却都无影无踪了。

大人到底是老了。

至于那少年说的话……

邢立相信他。

他见过那东西的。

※※※

牢房的屋顶会透进来丝丝缕缕的光线。这大概是一间年久失修的房子。

李云心躺在潮湿的稻草上,想自己该怎么办。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一个“画师”。实际上在邢捕头说他是一个邪恶画师之前他一直对这职业挺好奇。

他醒来,或者说出生之后,就生活在定州的一个山村里。山不绿,水不清,土地不肥沃,算是大庆朝无数偏远山村当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父母都是极和善聪明的人,李云心从前就想他们是不是那种看破了红尘的隐士。到他四五岁父亲开始教他一些东西的时候,他证实了这种猜想。

原来这个世界有法术的。

有一日家里缺了盐,去县上买路又远,于是父亲取来一张纸,画了一只碗,然后蘸了些盐沫在碗里勾了一笔,再将那张纸提起来、哗啦啦地一甩。

雪白的精盐就从那纸上簌簌地落了下来。

当时大抵是年轻的父亲要逗孩子开心,院里还有一树暗香浮动的月照花以及斜阳。但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小小的儿子其实没那么简单。

之后他就学这门技艺了。父亲告诉他真正掌握了这门技艺的人,叫画师。

以万物入画、以天地入画,大到千里江山小到须弥芥子尽收这方寸之间,此为画师。

父亲口中的画师与世俗人口中的画师大概是不同的。但李云心此时还并不清楚。

头顶的日光慢慢变成金黄色,最后不再从缝隙中泄露进来。李云心知道已经到了晚上了。

过道里传来脚步声。一个差人端了个托盘走到牢门前,看了他一眼,将牢门打开走进来把托盘放在地上。

“吃吧。”差人恶声恶气地说,“算你运气好,邢头觉得你是个人物,不曾给你汤汤水水。”

说完之后那边有人喊他,他就又瞪了李云心一眼,带上门走出去了。

李云心看了一眼那些食物,竟然有半个粟米馒头,还有半碗稀粥。算是好伙食吧。至少在村里的时候好些人家都不常吃粟米馒头。

他迟疑片刻伸出手去端起稀粥喝了一口,然后抓起馒头慢慢吃。饿得久了,他懂得要慢慢来,不然有得受。

东西下了肚觉得精神稍微缓过来之后他才抬眼去看牢门。

那差人走出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锁没上,似乎那差人忘记了。

李云心用某种古怪又复杂的表情盯着那门看了好一会儿,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不同寻常。

他不知道开门送饭这事儿是不是当地惯例,但知道牢门的木栅栏其实距离地面有些高度。这托盘的里的东西都可以从那里推进来的。

还知道牢门上的锁锈迹斑斑,如果有人在给每一个犯人送饭的时候都不惜辛劳地开锁落锁,那么锁头绝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就是说那差人故意开了锁进来,又故意忘记了落锁。

喔,这种事。

大概一个货真价实的十四岁少年想不清明其中缘由,但李云心可不是什么真的十四岁少年。

邢捕头想要个替罪羊了。如果是他也要这么干——犯人逃狱然后被格杀,案子就此了结,谁也用不着拼命花力气真的去捉什么妖怪。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至少从现在,一直到他走出这道门,走进夜色里,大概都不会有人打搅他了。

于是……

李云心吃饱喝足之后在稻草堆里找了个舒服些的位置,睡着了。

不过此刻藏在不远处的两个差人就没法儿像他这么安逸舒适。两个人等了一阵子,并未听见料想中的推门声以及脚步声。

“那小子没看着?”

“……一个少年,大概是。”

“妈的,呆鹅。”

“你出个声儿。”

皂衣差人叹口气,扯开嗓子:“看看牢门,一会喝酒去!”

“走走走,我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另一个人说。

两人演完了戏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声音了。

不过是鼾声。

“妈的……这呆鹅……”

第四章 医生

李云心睡了一个时辰。醒来之后觉得精神好了些,左臂上的伤口似乎也好了些。应该不是错觉吧,毕竟小时候除了那些东西之外,还学了不少强身健体的手段。依照父亲的说法,身体好,气血足,才能更好地驾驭那天地灵气。

然后就该走出去了。

这算是将计就计。但就算他不走,也会有人赶他走。一个时辰足够耗光那些人的耐心了吧。他觉得最好别“敬酒不吃罚酒”。

不过出去之后的事,他觉得还是得随机应变。

虽说不清楚外面是什么情况,但李云心觉得总不会比被两个道士和九公子追杀更险恶些。说起来那两个道士手底下是有真章的,随便甩出几道符箓来就能将他逼得狼狈。要不是后来一连几天落了雨他想法毁了他们手里的符箓,大概今天也到不了这清河县。

他起身,屈了屈手指,做了几个奇怪的动作活动筋骨。

然后他推开牢门,走了出去。

并非像逃狱犯人那样躲躲藏藏畏首畏尾,而是从容不迫地迈步走出去,一边走还一边看看这清河监牢——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牢狱的样子。甚至在走过某处的时候,他特意放缓脚步,向旁边的一扇门里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

待他走过那扇门,藏在门后的两个皂衣差人才面面相觑。

“这人……是什么情况?”

他走得这样淡定从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在逃狱?

“他看了一眼,莫不是发现我们了?”

“……邪门。依计行事吧……一会送到邢头那里就好。”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忽有一个人说:“他……不会真的是他杀了人,吃了人吧?”

幽幽的寒意自脊梁上泛起来。

出了监牢,外面是一块野地。其实不远处就有灯火,大概这监牢是建在城镇边沿的。前面是一片树林,夜风吹散了监牢里潮湿腐朽的味道。李云心停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发现身后和前方都有人逼了上来,刀光在暗黑中隐现。

他能看清走在最前面的是邢立。算上身后的两位,一共是五个人。他自忖自己的手段大概没法儿逃走。官差的武艺应该不会太好,但是他的身体状况可也不乐观。

于是他说:“这件事你办得不大漂亮。你找了我顶罪,怎么知道那妖怪不会再冒出来。到时候再杀几个人,你还得焦头烂额。我是你的话,就想着怎么彻底解决了。”

“不过妖怪也罢强人也罢,大概你都知道自己斗不过他们,不想冒险,所以想看看自己运气是不是足够好,也许那家伙杀了几个人就远去了,在别处再怎么样也不关你的事。”

邢立停在他身前几步远,手里握着刀。他皱眉打量李云心,搞不懂这少年为何为如此镇定,说话的口吻倒更像一个见多识广老谋深算的成年男子。

因为对方的举动和自己本来的心思,他把原来的计划做了些调整,忍不住说:“彻底解决。难道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没指望对方回答,仅仅只是因为对方的与众不同,“忍不住”说了这句话而已。

但听到那少年说:“是啊,我可能有点办法。”

邢立嗤笑一声。

听见那少年又说:“你见过那家伙,对不对?不然你不会就这么不负责任地找了我——你总该试一试。现在你倒像是被吓怕了。”

邢立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握紧手里的刀,声音里出现一丝复杂的愤怒和悲伤:“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之前说这少年不简单,到此时觉得……自己从前还是看得轻了。

少年挥了挥手:“走吧,别在这里说话。万一被什么人撞见,也许你就不得不杀我灭口了。对了,你,去把我的纸笔带来。”

他转身对身后的一个差人这样自然地吩咐一句,就率先往西边的林子里走过去了。

差人怔怔地看着邢立。邢立皱眉想了一会,低声道:“先去拿来。”

五个人的气势为他所夺,但主要是因为邢立的心里的确有些事情。他跟在李云心的身后走了几步,又觉得这样子实在不像话,就持刀大步赶上去与他并行。

到了树林里,李云心停下脚步。

邢立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云心笑笑:“你不说我如今是一个画师。”

“如今?从前呢?”

“啊……从前啊。”李云想了想,“心理医生?不过你也听不懂。”

“现在来说说这件事。我之见过那东西。当时我被两个道士追……”

他说话的时候邢立依旧握刀警惕地看着他,三个差人持棍围在他附近。他说得声情并茂,讲到九公子杀人吃人的时候,四个人的脸上都抽了抽,显得相当不安。无论信不信,在这种环境里由一个看起来很是高深莫测的少年说出这些,都显得有点诡异。

待他说完了话,就又对邢立说:“现在说说你的事。”

这一次邢立思索了挺久,才低声道:“……你真有什么法子?但你只是个画画的……”

这时候差人将李云心的纸笔带来了。李云心伸出手去,那差人愣了愣,看邢立。可邢立似乎陷入某种情绪无暇分心,并没有说什么。

于是差人鬼使神差地将东西交在李云心手里了。

他来得晚,并未听到李云心之前说的话。但他觉得自己手上拿的这些其实交给他也无妨——一个画师而已。他和这类人打过不少交道,绝大多数都是骗子,极少数有点手段的,也仅限于花上几天时间画出一幅所谓的镇宅清心的图画。好看是好看,效果究竟怎样就两说了。

所以他绝不信这古怪少年得了这些东西就能翻了天。

“我有法子的。”李云心淡淡地说。他伸手将自己的东西接过来,看了看。该在都还在。

这种微妙的语调让邢立觉得莫名地安心。他长出一口气,挥挥手:“你们先退开些。”

等四个差人退远了,邢立说:“我的确见过那妖魔。”

“要不是你也见过,我说了也没人信吧。五年前。有一天雷雨,风大雨大,那时候我……刚得了一个儿子。儿子……我在自家抱着我儿子……忽然一声巨响,屋顶就被风掀开了。然后就是那爪子……先要来抓我吧,我一退。就那么一退……把我儿子失手落下了。内人……去接。”

“就将他们两个都抓住了。然后那妖魔……在我家里现了形,当着我面……”

“那妖魔啊……”邢立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后来我只说风雨吹垮了屋顶,两个人都被砸死了……”

“所以这次你知道自己搞不定。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是那种东西,你怎么搞。”李云心理解地叹口气,取出笔用口水润了润,在旁边一块青石上铺开一张纸,“一家人呢,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出了这种事,谁都不想的。”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借着星辰的微光勾勒出一个形体来:“你看看,是不是这家伙。”

他下笔很快,勾勒出来的形象也传神。

但其实邢立依旧保持着些许的警惕心。他眯起眼睛看看那张纸,发现的确是那个在五年前,活活吃掉了他妻儿的妖魔。

“就是他……”邢立咬牙切齿地、声音微颤地说。

“所以说你怕不怕。”

“嗯?”邢立皱眉。

下一刻李云心朝那画哈了一口气。初春的晚上还有些凉意,李云心这口气变成了白雾。

随即青光暴涨,那画上的人形猛地挣脱了纸张的束缚,膨胀、伸展,陡然出现在了邢立的眼前!

“喏,人交给你了。早说了我有法子。”李云心丢下这句话,就像一只兔子一样,撒腿就跑。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邢立目瞪口呆,痛苦的记忆与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他盯着五年来从未忘记的可怕面孔愣了一小会,才疯狂地大吼起来:“杀了他!!”

他自知在这妖魔面前自己跑不掉。既然跑不掉,那他就肯定不要再像那个雨夜时一样,松开手!

他身后的四个人呆住了。谁都没想到那个区区画师、十几岁的少年能搞出这种情形。

但邢立的刀已经向那“九公子”斩去。

含着绝望与悲愤之情的一击,竟然带出了呼啸的破空之声!

刀斩在了妖魔的身上。

随后……

身影晃动几下,消失。

一张纸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第五章 杀人夜

邢立愣了好一会儿。这斩空的一刀让他的手臂险些拉伤,至此时还觉得手指微微发颤,好半天提不起劲。

他抱着拼命的劲头去砍那人,砍到的却是一张纸。

四个差人从未见过这种事——其实道士们也可以弄出这样的幻像。但天下道士都号称书圣门下弟子,哪里会闲来无事弄这种戏法。更何况清河县这种小地方,也不常见有道行的道士。

陡然暴涨的人影和人影消失时的青光令他们目瞪口呆。至少这看起来很像神仙手段。因此差人们直到此刻才意识到,那个画师装模作样地耍了他们一通,然后跑掉了。

一股怒意从邢立的心中升腾起来。这种怒意源于被欺骗和被了解这两种情感。

“追!”他手提钢刀迈开大步走出去。

但差人们有些犹豫:“头儿……那人是真会妖法啊!”

邢立头也不回地往铺满枯叶的地上啐了一口:“真会什么妖法早把我们杀了!这叫障眼法!今晚让他跑了,你们怎么向县尊交代?!”

实际上他现在想的并非都是县尊这个问题。他更想抓住那小子然后将他的手脚打折——他怎么敢,怎么敢用他最伤最痛的那件事来做饵,先给他一点希望然后就马上戳破了它?!

追捕持续了半个时辰。四个差人或许没什么经验,但邢立是老捕快了。他曾经是个猎户,后被县尊沈知墨赏识,才成了公人。

因此李云心留下的踪迹在他看来清晰无比,又知道他受了伤,本该很快便可捉到他。但事情出乎意料,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那少年竟然在带着他们兜圈子。

就在这一片树林附近,始终都没有向更远处逃,看起来像是迷路了。

照理说一个三四天的时间里只吃了一顿饱饭、手臂还受了伤的少年不该有这样的精力——怎么能在五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的追踪下坚持这么久?到此时邢立开始怀疑他交代的自己的身世——来自定州某个山村——这件事是不是有蹊跷。

他渴望快点儿捉到那个家伙,这渴望越来越急切,于是他决定兵分三路。四个捕快分两路,他自己一路。那少年既然迷路了走不出去,总有一路人能逮到他。

这个决定被贯彻下去。因为差人们也意识到既然这少年在长达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都毫无作为,大概真像邢捕头说的那样——只是会些障眼法而已。

于是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他们分兵了。

大概一刻钟之后,邢立意识到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西边传来了一声痛呼。很短暂,戛然而止。那四个捕快都是他的心腹,平日早熟了。他知道那惨呼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人。

捉到他了。

他冷哼一声,向惨呼发出的位置飞奔。等他穿越密林、灌木、疯草,抵达那里之后,终于冷笑起来。

李云心似乎被打翻在地,此刻靠着一颗一人环抱的树,捂着左臂。

四个捕快将他围起来,手里提着齐眉短棍。

邢立长出一口气,握紧手里的刀走过去。

那少年原来没他之前想的那么轻松。眼下在大口喘息,胸膛起伏得像是一个风箱,显然到了精疲力竭的边缘。

邢立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说:“跑。你能往哪里跑。”

李云心捂着手臂,靠着树干歪了歪头,有气无力地说:“你看起来挺生气。”

“你敢骗我,小杂种。”

李云心很光棍地嗤笑一声:“神经病吧你。我没惹你没得罪你,路过贵宝地就被你们抓了,然后就要杀我顶罪。从头到尾都关我屁事——现在因为我不肯乖乖被你杀,你就玻璃心了?你以为举世皆你妈啊。”

他的某个词儿邢立听不懂,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可他也不想再跟他谈,怕夜长梦多。这少年也许没别的本事,真功夫大概都在一张嘴上。于是邢立默不作声地横了刀上前一步,抬手就往下劈。

这时候那少年忽然叫起来:“你可算来了!”

邢立发现他的眼光在向自己身后看。他的心里一惊,随即意识到这少年的拙劣手段——虚张声势要他回头而已。因此这一刀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子,依旧斩下去。

但这一下的犹豫终究给了李云心反应的时间。他一歪头,刀斩在树干上了。

邢立冷哼一声,拔刀再斩。

随后听见什么东西撕裂身体的声音、沉重的麻袋落地一样的声音。

警兆在他心中飒然而过,他立即横刀转身斜着跳开一步,看见身后的景象。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身后的四个人都倒在地上了。身体已经不成样子,或者头颅落在一旁,或者躯干被撕成两半。鲜血像泉水一样往外涌,很快浸透一大片地面。

只不过……一息的时间而已。

这不是人类能办得到的事情。

莫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他得强迫自己不闭上眼睛、抬头、集中精神,才有勇气去看此时站在不远处的那个身影。

夜色里他能看到一张英俊的脸,面如冠玉。云纹大袍,负手而立。衣袂在夜风里微荡,不沾一丝血腥气。

邢立认得这张脸。这辈子都不会忘。

这张脸的主人在五年前,当着他的面吃掉了他的妻儿,然后一拂衣袖,从云而去。

是那妖魔……

噩梦成真,汗如雨下。内衣在一瞬间就被浸透了。往日的情景不断在脑中中闪现,头脑一片混沌。邢立瞪圆了眼睛喉咙咯咯作响,但求生的本能终究占据上风,他立即矮身闪到李云心旁边,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过来。”他哑着嗓子说,“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了,我就杀了他了!”

九公子站在那里真的没动,饶有兴趣地看看邢立,又看看李云心。然后抬手点点那少年:“是你搞出来的?”

“没办法啊。”李云苦笑着摊开手,“不然我就死了。我现在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再说,我们不是朋友嘛。”

“朋友?”九公子奇奇怪怪地笑起来,“那是什么玩意儿?”

“就好比说……雨夜相逢,你救我一命,相谈甚欢。然后今夜我又记起你,虽然还是不大熟,但是觉得或许你可以帮我,就喊你来了。”李云心毫不在意一边邢立颤抖的手,眼带笑意淡然道,“虽然也怕你吃我,但是还是愿意相信你。这就是朋友了。”

九公子想了想,在夜风里笑:“看起来没吃你算是对的。你真是个有趣的小东西。”

李云心咧了咧嘴。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总算是来了。

大道无形,万物有灵。画师以天地万物入画,将那一点灵气融入丹青之中。灵气这东西,在某些存在看起来应该是极其敏感的。他之前试着将将九公子入画,于是借了他一点灵气。

不管他是人还是妖魔,既然看起来神通广大,必然极其敏感。这些事情父亲同他说过,但今夜第一次做,竟是做对了。

两个人说这些话,将邢立晾在了一边。他自然感觉到形势不大妙,且有些诡异。于是狠心将钢刀一压,在李云心脖子上勒出一条血痕来:“你们是一伙的……老子果然没看错……”

李云心微微皱眉看了看他:“多亏心呐这话。你说你这人吧,说你狠还是孬呢?杀妻杀子的仇人就在对面,你跑来跟我抬杠。你这是能忍,对自己真是狠。所以就抓着我撒气,被我摆了一道小心脏受不了,暴跳如雷。”

他一拍地面,喝道:“想想你老婆孩子!死了!当着你的面!今晚你就算像条狗一样继续怂下去也活不成了!你杀我——杀了我,你还得死!你媳妇儿子死的时候你就看着,到今天还没长进还要拉个人陪葬?!你今天反正都要死!你是想当一条狗去死,还是想爷们一点,试一试挥挥刀?你媳妇儿子都看着呢!”

邢立的喘息声加重,手里的刀也在发颤。

九公子歪头看着,似乎越来越感兴趣。

“你现在怕不怕?怕不怕?是不是很怕?是不是一想,自己可能会死,就更怕?是不是还在想逃想跑想活命?我告诉今天没戏!你死定了!你有种,就现在,你深吸一口气,对,就这样深吸一口气,然后什么也别想站起来冲过去杀杀杀杀——现在就去啊一二,三!去!”

“我杀了你——!!”

邢立像一匹红了眼的狼一样从李云心身边蹿起来。

李云心数到三的时候,邢立的刀挥向了九公子。

噗嗤一声响。邢立的人头冲天而起。

第六章 人心

“有趣。怎么办到的?”九公子挥了挥手,将指缝里的一点鲜血甩掉,“我知道你说的每句话都和他呼吸的节奏一样,最后数了三次也压得准。但是……怎么办到的?”

李云心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伤口不是很深。

他摊开手:“说了你别杀我。”

九公子嗤笑:“你这小东西还想同我讲条件。你不知道我本该生气的么?”

“没跟你谈条件。是在求你。”李云心说,“要吃人有的是,但是像我这么有趣的不多。”

“其实说起来挺简单。人都会害怕也都会有勇气。一个人搏杀一只老虎肯定怕,十个人搏杀一只老虎就不怎么怕,一百个人的话,就成了娱乐了。老虎还是老虎,自己心里的念头不一样了。其实从之前我就在做准备——要他说他家里的事,耗光他的耐心,又是晚上。这种情况下人就容易激动。说起来简单,但是一字一句都得斟酌,慢慢引导暗示。到最后,你说得对,我每句话都压在他呼吸的节奏上,最后一二三给他一个指令,要他去,不给思索的机会。他之前被我暗示了现在跟着我的节奏走了,一切水到渠成。”

九公子想了想:“听起来挺容易。”

“但是做起来难。”李云心说,“不经过系统训练普通人办不成这事儿。所以你瞧,我多有趣。”

“有趣倒是有趣……”九公子皱了皱眉,用淡黄色的眸子不怀好意地打量他,“那么我现在觉得你有趣,不想吃掉你,也是因为你这么办了?”

李云心一摊手,坦诚地一笑:“也许吧。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么强。你这么强,杀人就像玩闹一样,哪怕我是心机婊,也伤害不到你。所以……”

他诚恳地说:“别吃我,好不好?”

九公子看着他,想了一会儿,大笑起来:“好。”

“不过心机表是什么?”

“呃。”李云心想了想,“……类似武功秘籍一样的东西吧,就好比说,是我这门技艺的秘籍。”

“倒是听说过《出师表》和《伐周表》。”九公子似乎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挥挥手,“你欠我一条命。嗯,你欠我一条命。”

他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对他而言很新奇,很有趣,甚至还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我无趣了就来找你。倘若你也让我觉得无趣了我就吃了你。”

说完这话,原地陡然生出一阵云雾。他的大袖在云雾里一展,鳞片的冷光乍现,那云雾便腾空而去,消失在夜色里了。

待到一刻钟之后,李云心才真正地长舒了一口气。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九天。嗯。”他一边靠着树慢慢恢复体力,一边自言自语,“就发生了这些事儿。我这是要展开波澜壮阔的人生了。”

九天前他还在定州。定州的一个山村里。

那天是晌午,他坐在院里树下的藤椅上小憩,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洒下来,在身上变成圆圆的光斑。

父母是在一年前过世的。对此他感到悲伤。哪怕是两个陌生人对自己悉心照顾共度十二年的时光也会生出割舍不了的情感,更何况那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生身父母”。

因此,尽管他总觉得自己这一世不该就在这个山村里懵懵懂懂地度过一辈子,也还是暂且留了下来。大庆朝的风俗是父母去世守丧三年,对于他来说这时间原本过于漫长,但在如今的情况下,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他才十四岁。虽然因为从小强身的缘故看起来已经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了,然而他还没想好自己该去做什么。

就如同他熟悉的另一个世界的某些历史一样,大庆朝有读书人。在世俗人的眼中读书做官算是上品,其他皆为小道。但父母似乎对于读书做官这件事有着超然物外的优越感,总不将这条“晋身之路”放在眼里。

虽然在这个小小山村里他们一家三口人是被公认的、唯一的诗书之家,但李云心从小就知道,父母曾经走过的那条路,应该是比读书做官,更加神异莫测些的。

经史子集他都涉猎过,但没用心。更感兴趣的是父亲曾经露过的那一手——在他两岁的时候——画纸成盐。

然而等到父母觉得他要记事之后,就没再展露过那样的“神通”。他们只对他口述一些东西、教授一些东西,却从不曾系统地向他介绍些什么。

他觉得或许,是父母打算在他再大些之后再同他说出某个令人心跳不已的秘密,所以便也不急。他的心性本就不是十几岁的孩子,纵然做不到心如止水,但再世为人的经历也能令他沉得住气了。

只是没想到去年春天,两个人就突然死掉了。

李云心记得那是一个雷雨夜,他在西屋沉睡。一声接一声的炸雷将他惊醒,抬头向窗外看的时候,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闪电将屋里映得纤毫毕现。滚滚雷声持续了大概两刻钟。等他再睡去、再醒来之后,发现东屋的父母已经成了两截焦炭。

悲痛地查找了将近一个月的线索,他得出一个结论。

这似乎是个意外。

这种事情在这种时候,似乎骇人听闻,甚至会引发不好的联想,但是在他曾经所处的那个时代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比如说也会有人被球状闪电击中,或者被雷劈中,这样死去。

事情在村里所引发的议论没有持续太久。毕竟他的父母生前与人为善,村里的人也受了不少好处。

李云心曾经有一丝不安,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但一年过去,那丝不安也就慢慢烟消云散了。

直到这天下午,两个道士到了门外。

这是李云心第一次见到道士。他知道这类人也有些神奇的手段,因此心里生出些奇特的亲切感来。因为他同样知道自己的父母也并非寻常人。甚至连他自己,也是有些把戏的。

道士看起来十八九岁,唇边的胡须还很柔软。面容和善,穿青布道袍。说行脚路过此地,村里人说他家有空房且清净,问能不能落个脚,还有银钱补偿。

李云心自小在这村子里长大,对外面的世界的了解多来自于他的父母。双亲诚然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但他到底没怎么接触过外面的人,更不要说像这两位一样,看起来和自己年纪仿佛的青年人。

所以他当时,的确是很高兴的。

到了第三日他和两个道士在院中树下闲谈,吃去年冬藏的松子。松子盛在小篓里,小娄摆在四方木桌上。桌角随意绘了些云纹,看起来别有一番韵味。

两个道人一名赤松子,一名亢仓子。这名字倒是正是应和今日的情景,三个人少不得说笑一番。

“这么说两位真人原本是在襄州,是为了出门历练来的。”

赤松子笑:“真人称不上,我二人尚未得道。历练倒是真。须知修道先修心,修心其实就是修神魂。”

父母在世的时候没有特意提起这方面,因而很多事李云心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就虚心求教:“修神魂……这怎么说?”

赤松子看了亢仓子一眼,摸摸唇边的绒毛,笑起来:“看起来小兄弟也是向道之人,那我就讲一讲。”

“人人都有神魂,或强或弱。我等修道之人呢,需调动那天地灵气为己用,所以神魂要强。神魂够强,才能使得大法力,萃取天地之灵。至于修神魂的法子,呵呵,实际上听起来挺简单——就是渡劫。”

“……渡劫。”李云心一愣。

赤松子笑:“没有听起来那么可怕。大道无形,太上忘情,其实世俗中人也在渡劫,大多数在渡情劫。你看那市井间的好勇斗狠之徒,一言不合就怒发冲冠面红耳赤。再看那些才子佳人,因情生恨因爱而伤——总也逃不过七情六欲。但我等修士,修的是天心正法,体悟天地大道,若神魂不够强,总为外物所动,又哪能做到心思纯净,洞彻万物?也许施法降魔的时候心思一岔,就反噬自身了。”

“嗯……所以说神魂够强的意思,其实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太上忘情咯?”

赤松子眼睛一亮:“小兄弟好聪慧,正是如此。那太上忘情之境,正是我等修士梦寐以求的境界。所以说修神魂,弃六欲——你首先得知道那七情六欲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大多知道的吧?”

赤松子摇摇头:“非也非也。譬如说情爱。男女之间有情爱,或喜或悲。喜的,甘愿沉沦下去,不求解脱。那悲的,尚未痛彻心扉,总还有希望。这两种,纵使知道了情爱是什么滋味,却也渡不得劫。”

“要等你因爱而喜而悲,盛极而衰,烦了,腻了,才会明白情爱这东西不过如此。从此心中放下,就清净了。”

李云心剥开一颗松子点点头:“哦。就是吃到想吐,不想再吃。可是吧,我觉得感情分好多种啊。比如说你喜欢小猫小狗和喜欢一个女人不同的。你因为丢了钱难过和被人甩了一耳光难过也不同的。这么多种类,历劫得历到什么时候啊?”

“唉。所以说人生苦短哪。”赤松子望天叹了口气,十八九岁的脸竟然有老成的模样,“因此我修道之人先得求长生,才好历劫。当然若是哪人有机缘造化,得到了……”

他看了李云心一眼:“得到了古时高人的名卷,那就容易许多了。”

第七章 通明玉简

“啊。”李云心面色如常地眨眨眼,“怎么说?那是什么?”

倒是赤松子和亢仓子的脸色,都有了些微复杂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放在普通人眼里,大概是看不出的。

“小兄弟可听说过画师?”这一次是亢仓子,忽然出声。

李云心挑了挑眉:“哦,家父提起过的。”

亢仓子道:“哈,令尊也知道这些事?真是见多识广。那令尊生前是——”

赤松子向他使了个眼色,哈哈一笑揭过去:“画师嘛,世俗中人当中见得多了。不过我们说的不是那些人。我们说的是古时的高人。”

“如今市井间那些画师,已然沦落为江湖骗子了。偶有高明的,和古时候的高手也不可同日耳语。据说古时候的高明画师所流传下来的名卷之中,是封禁了天地灵气、万物悲喜的。譬如当今上清丹鼎派所藏名卷《千里萧瑟图》——你若是用神识去细细体会,便可感受到那股萧瑟清冷之意。古时高人在落笔之时就收去了那千里江山当中的一点灵气,体会那画作便有如亲临其境——甚至有过之。那是因为前辈高人境界更高,已将自己的体悟融入画中了。你去体会那画,就好比被高人灌顶。”

“如此一来,你又哪里用东奔西走、风餐露宿,苦思而不得?”赤松子微叹一口气,“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就因为差了一丝一毫,境界不得提升,郁郁而终啊!”

李云心纯良地眨着眼:“就好比那种感觉被弄去了画里,被封印了起来。然后别人再去看,就能直接体悟到作画的高手的心得——等于直接摘果子嘛。”

“正是如此。”

“那既然这个法子这么棒,就多画一些嘛。”

赤松子苦笑:“哪有那么容易。画道衰败千年,已然式微。如今天下有双圣,但在两千年,天下是三圣——剑圣书圣画圣!但画圣后来入了魔道,被天下高手群起而攻之,自那之后画道的无上秘典通明玉简不知所踪,这画道就兴盛不起来了。倒还是有些洞天、流派供奉着高人——被叫做丹青道士。但即便是这些人啊,也远不如前了。”

“这样子。”李云心点点头,“洞天、流派,又是什么?”

他此时看起来像是求教的学子,眼睛里满是渴望。

亢仓子似乎有些焦虑,但赤松子又给他递了一个眼色,耐心解答:“如今天下有双圣。双圣之下是剑宗十八洞天、道统十八洞天,合称三十六洞天。这些算是双圣的亲传弟子所建立的传承,是有机缘当面聆听双圣教诲的。在此以下,又有剑宗三十六流派,道统三十六流派。这些是由三十六位洞天弟子的徒子徒孙们建立的传承,合称七十二流派,也很了不得。再往下,就是世俗间了。”

“七十二流派在世俗间的驻所、世俗间的人建立的旁门左道、以及那些叛出师门的野道士,嗯……当然也有一些一心向道,潜修天心正法的散人隐士……”

“哦。”李云心点头,“两位都是有道之士,是哪个洞天流派?”

“呃……那七十二流派已经是人间胜地了——凡夫俗子大多无缘一见。至于那三十六洞天更是仙人居所了,呵呵,我二人并非洞天流派弟子。”赤松子苦笑一声,“我们便是那潜修天心正法的闲散道士。当然这天心正法,也是双圣感承天地、由无上天人所传授的玄门正统。”

“听起来好**。”李云心说。

“嗯?

“哦,就是超级棒的意思。”

虽然听不大懂,赤松子还是微微拱手:“哪里哪里。”

然后他看着李云心:“小兄弟并非寻常人吧?”

“嗯。不是。”

李云心的回答让两个道士稍微愣了一下子。他们没料到对方这么痛快地承认了——那他们之前还费那些唇舌做什么?

赤松子清清嗓子:“想来也是的。李兄弟骨骼清奇,绝非庸人。实则我二人登门,正是为李兄弟而来的。”

其实李云心也看得出来。听了这两位说的话,他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大概真的很不简单。他也意识到一年前的那一场雷暴,绝不会是什么偶然了。但如果是仇家杀上门,为什么没有再杀了他,这件事,他想不通。

可这不妨碍他推测,这两个道士或许就是因为一年前的那一次异像,找上了门。

村里人偶尔也会去县城的。这年头缺乏大新闻,所以像雷暴一夜间劈死两个人这种事,必然在一段时间之内成为谈资。再越传越远,被什么有心人听到……

这不就找来了吗。

两个道士或许觉得自己的神情能瞒得住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或许也觉得通过前一天的旁敲侧击已经确定这少年是个雏儿。但问题是……李云心这皮囊之下的,可算不得货真价实的少年。

他此时觉得父母大概是想,如果这辈子三个人能安安稳稳在这山村里度过一生,那就不要再告诉自己太多的东西。少年人嘛,知道得多了,总是要搞事的。

如果有一天突逢大变无法安居,那再对自己细说也无妨。只不过他们没料到自己会遭遇那样的结局身死。

想到父亲曾经展示过的神通,再想想这两个道士刚刚说过话,一个令他震惊又兴奋的推测浮现在李云心的脑海之中。

画圣、画道、画师……通明玉简。

那画道秘典……会不会在父母那里?

呵……这两个小道士,是为了寻宝来的吗?

李云心回了赤松子的话:“为我而来?”

“是。”赤松子正色道,“一年前此地有雷变,我二人听说了,便知或许有灵宝出世。李兄弟的父母因此遭遇不幸,贫道也很是难过。但既然是已如此,看李兄弟又是身具道骨之人,贫道就摊开来说了。”

“宝物这东西是好的。若是金银财物,世俗中人得了去,享一场荣华富贵,也算物尽其用。但若是其他一些东西,比如道统灵宝,剑宗神兵等等,那便不是寻常人消受得起的了。譬如说,小兄弟若是得了什么道统灵宝——但你又不知修炼法门,不懂天心正法,也是如同废物一般。倒不如,将那灵宝献与某个流派,甚至洞天——一来物尽其用,二来,或许你便可成为真正的玄门弟子,神仙中人,与你也是有大大的好处的。我二人来,正是因为……”

“等等等等……”李云心皱着眉挥挥手,“就是说你们觉得,我和我的父母,身份都不大寻常。然后呢,出了点事,你们觉得我这里有宝贝。”

赤松子因为他的态度稍显疑惑,同亢仓子对视一眼,道:“确是如此。但我二人只是不忍看那灵宝流落凡尘,也不忍见小兄弟这种天资聪慧之人——”

“那问题就来了啊。”李云心用手抓着桌上小筐里的松子,摇摇头,“既然你们觉得那宝贝可以献给流派或者洞天——哦你之前说过的,哇哦,好了不起的门派的,那这东西肯定珍贵极了。那么……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要找的是什么宝贝?我也好心里有个数,一会回屋子里去翻翻。”

赤松子面色一变正要说话,李云心又絮絮叨叨地一边抓着松子一边说起来:“那还有一个问题。你看,你们觉得我父母不是常人,依照正常人的逻辑,那我也不应该是常人了。那么你们就不该用刚才的那种说法来糊弄我。可是你们还是这么干了——这说明你们是不是从哪里得了什么消息,得了什么有关我的消息,认定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是个孩子?”

“你们一来不了解我的情况,二来不知道你们要的宝贝到底是什么……这么说,你们是把真正知情,打算要来对付我的人给干掉了?哈哈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儿——所以你们也是一知半解,不晓得你们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两个道士对视一眼,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身上有一丝邪气儿——不像是个是十四岁的少年人,倒更像是什么一个老怪物!

而偏偏他说的,都是实情!

他怎么想到的?!

“我还知道二位想骗我交出宝贝然后干掉我。”李云心坐直了身体,指指自己的脸,“二位脸上的破绽太多了。人家都说眼露凶光,你们那光都能当探照灯使了。”

亢仓子忽然冷笑起来:“哦,你说得对。都对——我们是干掉了一个受了伤的老家伙。据说还是道统洞天来的人——好了不起的。但是如今你区区一个山野小子,知道得再多……呵呵呵,嗯,你觉得自己有些手段,但可知道我兄弟二人的手段么?”

“你那父母,不过是真武门两个叛逃弟子,偷了一件宝物,潜逃至此。据说符箓之术还马马虎虎,但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他拍案大喝,向空中一招手:“剑来!”

也不知自何处,一柄两指宽的精钢长剑破空而至,啪的一声被他握到了掌中。

赤松子也无声地站了起来,手中同样多了一柄刚剑。

三人本是围桌而坐。此刻两柄长剑就横在李云心身前,将他的退路都封死了。

但他反倒是在赤松子站起之后也一拍桌子,猛地拔起了身形,毫不示弱地厉喝道:“你们想知道我手里的是什么?嗯?好我告诉你,我手里的宝贝,听好了——正是那画道秘典,通明玉简!你们两个要这个?嗯?要这个?好啊,杀了我,去拿啊?你们拿了,只要走漏了一丝风声,你看你们吞不吞得下去?!寻常人消受不起?这个东西,你们消不消受得起?!”

赤松子亢仓子在听到通明玉简这个四个字的时候,猛地瞪圆了眼睛,愣了一瞬。

那洞天来的老道……只说是……一千年前一个丹青道士留下的《万里山河图》啊?

第八章 少年

之前说了那么多,李云心便只要这一瞬就够了。

两个愣头青。或许是两个实力强大的愣头青。

但他可不是什么十四岁少年。

而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父母,至少也不是他们口中的什么真武门叛逃弟子、只会些符箓。

他们更可能是那两个人口中被高门大派供奉起来的……

丹青道士!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绘在木桌边角的云纹,悄然流淌了出去。说是流淌,但速度极快。待两个道士眨了一下眼,变发现自己被那丝丝缕缕的云雾缠住了。

赤松子一皱眉,便要将云雾震散制住李云心。但这一动心下更是大惊——气海中的灵力,竟然变得像那云雾一般飘飘渺渺,聚不成气了!

而李云心已经一步蹿出去,又在地上狠狠地跺了跺脚。

两个道士不知道他还打算做什么,但已经意识到,自己这次似乎犯了个错。

似乎……他们当初设计杀死的那个洞天道士,对他们两个人并非全无防备——至少有一半的话都是在鬼扯。

什么“贫道已观察他月余,早知那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可笑那李辰风夫妇手下也是有些真章,竟真想在那里隐姓埋名,技艺连这独子也不传。若不是那一次雷劫暴露行踪,呵呵……”

到今天来看这少年,心机深沉,进退有度——哪里是个什么“黄口小儿”?!

心里又急又惊,当下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剑身。那长剑立时嗡嗡震动起来,一息的功夫缠在身上的云雾就散去了。

但云雾散去,体内的灵力仍聚不成气。两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古怪法术,只知道如今二人就只能倚仗一身的世俗武艺,去擒住那少年了!

可再迈出一步的时候,整个院中的景象却都变了——方寸之间陡然暗了下来,头顶一片天空风云变色,就连院中的那棵树都开始舞动枝叶,好似一只忽然活了过来的大鬼!

这是发生在七天之前的事情。是开始。

便从那一天开始,李云心终于离开生活十四年的小山村,真正踏足世间了。

不过并非他从前所想的那种意气风发、瑰丽奇幻的旅途。现在他精疲力竭地靠树坐着,只等再攒点力气,好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之前一路追追逃逃的时候两个道士用一记符箓封住了他的气海,那场追杀就从修士们之间的争斗变成了三个寻常人之间的争斗。

若非因此现在气海依旧被封印着,又哪用得着怕那五个差人,冒死引来九公子。

待远处又隐约亮起几点火把,传来人声时,李云心才勉强从地上站起身。先在几具尸体的身上摸索一番,找到十几枚铜钱,几角碎银,还有一个一两的银锭。然后他就跌跌撞撞地,沿着河往下游去了。

※※※

垂柳白沙岸,阳春好风光。

一队人马在沿河走。两个骑在马上的武人开路,随后是四个持刀的年轻人。再往后是三辆大车,车辙印很深,想来是载了不少货。三辆大车上也有人,但最引人注目的大概是后一辆车上的少女。

少女十几岁的年纪,穿一身短打扮的黑衣。头发扎了个马尾,额角垂下几缕发丝,正是江湖儿女的扮相。此刻这少女手里折了一枝杨柳,百无聊赖地左看右看,一双明眸生动活泼,但樱桃小嘴却微微撅着,显然并不大开心。

因为已经赶了三天的路啊。虽然风景是好的,但人烟稀少,偶尔远远看到山坳间升起一缕袅袅炊烟,那也是令人眼前一亮的事儿。

其实少女乔嘉欣有点后悔了。她就不该缠着爹爹也跟出来押镖。如果留在家里,现在她大概在水里摸鱼。摸些透明的小鱼小虾养在瓦罐里,每天看它们游来游去也是乐事。

她把柳枝在手里绕了一会儿,伸手挡住东边照过来的阳光,偏了腿转身去对大车另一边一个穿破旧道袍的中年人说话:“喂,老刘,变个戏法儿来玩啊。”

穿道袍的老头子一皱眉:“贫道可不是走江湖卖艺的——贫道是个画师。戏法之流……”

乔嘉欣一撇嘴:“前几天在珲城的时候我看见你在一条巷子里拉着一个女人,给人家变戏法儿来着。你画了张纸,一挥手给烧了,结果把人家吓跑了。”

道士的老脸一红,赶紧打断她:“莫乱说,我是什么身份岂能做那种事,你一定是看错了,看错了!”

前面的车夫哈哈笑起来,转头打趣那老道:“我信嘉欣啊——我还看见你进翡翠楼来着——”

老道的脸色又发青:“我我我,我乃洞玄派掌门,岂会去那种地方!”

少女又咯咯笑:“知道知道洞玄派,你的洞玄派就只有你自己的嘛!”

她说得正开心,大车忽然停住了。

往前一看,正听见骑在马上的父亲乔段洪沉声道:“阁下何人?”

乔嘉欣的心,一下子噗通噗通跳起来——遇上劫道的了吗劫道的了吗?!

她赶紧跳下车伸头去瞧,却只看见一个少年。

一个穿青衣的少年,看起来像个书生,但腰间却挂了一柄短刀,有点儿不伦不类。少年眼下就站在路边,好奇地打量他们一行,还伸出一只手,翘起了大拇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乔嘉欣愣了一会儿,脸微微红了一下子。

因为她觉得……那少年长得可真好看啊。

不像镖局里的那些人,因为长年风餐露宿,皮肤微黑发红。少年的皮肤很白,衬着阳光甚至显得有些透明。衣服贴在身上,整个人修修长长,好像来一阵风就会晃啊晃的。

呸呸呸,乱想什么呢!

这时候看见那少年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个,你们是不是走镖的?”

乔段洪将目光在他腰间的短刀上稍微停留了一下子,又细细看他一眼,道:“渭城洪福镖局。正是走镖的。”

少年似乎松了一口气,抬手抱个拳:“久仰久仰,幸会幸会。在下李云心,正好要去渭城。能不能搭个顺风车?”

乔嘉欣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是她第一次走镖,但平时在家里也见惯了江湖人士。所以她一下子就看得出这少年……

哈哈哈是个雏儿啊——当然这是叔叔伯伯们的说法。每当他们说起那些公子哥儿跑到他们面前像模像样地扮江湖豪客的时候,她也会笑。

至于顺风车这个词儿她第一次听,但大概晓得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在野地里走当然危险了,哪怕不遇到流寇山贼啊,也会有豺狼虎豹。

嗯……那个姓刘的老道就是“搭顺风车”的。

乔段洪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其实他有点担心这少年是个探子。一般来说成规模的山贼们在做事之前都会派出探子混在车队里。或者施迷烟或者下泻药,事成之后再发出个暗号,一群人就从某处浩浩荡荡地杀过来——当然这是听说。

实际上鸿福镖局只走洛城到珲城这一条线,虽然风风雨雨十几年也有遇险的时候,但真还没遭过那种情况。毕竟这一带是大庆的鱼米腹地,容不得成规模的贼人流寇。

念头就这么转了一遭,乔段洪放缓口气:“在下乔段洪。搭车么,倒是可以。但是说——”

他觉得这少年如果不是贼人的探子就是哪家的公子偷跑出来游玩的。看他双手细细长长白净细腻,显然不是个打熬力气的。身上的衣服不算华贵,但也不像小户人家。又见他举止轻松随意,大概也见过些世面。如果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大多只会唯唯诺诺,哪有这样的气度。

因此要开口——搭车要银钱的。他怕这小公子不懂。

哪知少年没等他说完就很上道地往袖子里一掏,摸出一锭一两银抛给乔段洪:“懂懂懂,这些够不够?”

呵,出手倒是阔绰。一两银子,够乡下的中人之家过活一个月的了。

此时乔段洪愈发放下心来,将银子抓住收进怀里:“够了。李公子往后面去吧——选辆车。”

李云心拱手一笑,就迈步往这边走。

乔嘉欣已经跳回到车上,好奇地打量他。江湖儿女风风雨雨,和家里来来往往的又都是些习武之人,所以她可没什么大家闺秀的规矩。平时这样打量同龄的少年人,要是脸皮薄的就会脸红,稍镇定些的也显得局促。她毕竟是个漂亮的姑娘,少年们又正是对某种情感最敏感的时候。

但这位却不同。既没脸红也没局促,反而兴致勃勃地打量他们这一行人,似乎新鲜的不得了。

这倒是真的。他在小山村里活了十四年,第一次跑出来,当然更好奇……更大些的古代世界、异世界,究竟是个什么人情风俗。

等他的目光对上了乔嘉欣,甚至还微翘嘴角笑了笑,点点头。

乔嘉欣在心里轻轻地哎呀一声,下意识地低下头。但随即又觉得自己这样子害羞更羞人,又把头抬起来了。

但少年已经跳上了车。乔嘉欣感觉车子微微一沉——他坐到刘老道那边去了。

她心里有些庆幸,又有些微微的失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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