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封面图

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

水明石

武侠仙侠

74.00 万字

2006-11-10 完结

神仙意味着长生,却不意味着不死。单纯的背后,往往是太过残酷的真实,人,鬼,神,莫不如是。劈山救母,三界纯孝的传奇。高擎的宝莲灯,追求美好爱情的象征。但谁又知道,成就了这传奇和这象征的,是怎样的一条血腥和阴谋之路。

虐!很虐!很多人觉得大泼猴虐!但是这本书绝对比大泼猴还要虐两三个档次,这本书不到100万字,却是一本网络“神书”,多年前很多人都知道这本书,但真正看过这本书的人不多,能看完这本书的就更加少了。这些年,这书只是少数老书虫口耳相传的一个神话,却没有多少人真正会去看这本书,所以名气也会逐渐的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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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心事一燈知

楊戩的手,在觸上沉香咽喉時堪堪停住。幾千年戰斗的本能,讓他重傷之余,仍覓到了沉香這個致命的破綻。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到了該結束的時候。完勝的只能是這個孩子,雖然,這孩子離自己的期望,還有著不小的差距。

他嘴角邊閃過苦澀的笑意,目視沉香一掌印上自己的胸前。身體從高空墜下,直落溪中,濺起大片水花。他一口鮮血噴將出來,卻奮起最后的氣力,強撐著傲然立于溪邊的巖石之上。

終于可以終束了?他疲憊地想,代價已經太大,那么,所有的罪惡就由我一人來背負吧!

小玉沖了過來,急急地為他分辯著什么。這個單純的小狐貍!他心中有些感動,但是,卻又清楚地知道,決不能再由著她說下去了。

當時向四公主魂魄的傾述,只是為了多一分支持自己繼續的動力。他用法力在那柔弱的魂魄上動了手腳,只要她一附體還陽,那么真君神殿那些伴著他同悲同喜的日日夜夜,就會成為永不會被憶起的過往,消逝得不留一點痕跡。

至于小玉……

知道所有的真相又如何呢?雖有著種種的插曲,這最后的一枚棋子,終還是要落回最初的位置上去。

顧不得岔亂的內息了,神目中迸出奪目的光華,奇準無比地渡入小玉腦中,抹去了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一切。于是,便在眾人驚呼聲中,小玉一聲大叫,返身一掌劈在他身上,哭道:“二郎神,你還我姥姥命來!”

“不要傷我主人!”小玉的第二掌落在一名橫躍過來的黑衣漢子胸前,她的第三掌便沒再劈出去,只氣道:“哮天犬?這種無恥的小人,你還叫他主人?”

黑衣漢子被擊得直飛出去,小玉的掌力不是他受得住的,護體法力盡散,連丹田中都空蕩蕩的。熱淚從他眼中涌出,但不是為了自己的傷勢。他想大聲疾呼,聲音卻微弱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為什么……主人……都這個時候了……為什么你還不說實話……”

楊戩靜靜地看著沉香,后者正將小玉擁在懷里,輕聲安慰著。這孩子比起在劉家村初見時,又高大了不少。幾縷散發垂額,明亮有神的雙眼,俊美的臉形,像極了三圣母。他心中不由為之一熱,目光越過群山,望向華山方向。

“三妹,你的孩子已長大成人了。他將是二哥送你的最好禮物,在將來的日子里,代替二哥照顧你,陪伴你。至于二哥,原諒我從此不能再留在你的身邊。”

“二哥累了,真的太累了。而且,我也不忍讓沉香去面對我的那些罪惡,并明了這所有的丑陋都只是為了他。那將是何等沉重的枷鎖啊,三妹,我又怎能如此傷害你的骨血?”

楊戩出神地想著,忽聽到一聲怒喝,這才注意到沉香已揚起了神斧。

他再向四周望去。梅山兄弟正漠然地旁觀著,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厭惡。孫悟空與豬八戒拿著從他身上跌出的寶蓮燈談笑,時而向他指指點點。而龍八和小玉的目光之中,則只有沖天的仇恨。

只有遠處的哮天犬流著淚,艱難卻執著地、一寸寸地向這邊掙扎著爬過來,四肢已因嶙峋的山石而鮮血漓淋了。

結束吧,這漫長的生命。神仙的永恒給予他的只是懲罰,那么,死亡或許才是真正的解脫!

楊戩黯然一笑,負手靜靜佇立,等待著沉香最后一擊的到來。

神斧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當頭劈下,凌厲的勁風崩碎了他周身的鎧甲,血霧從身上激射出來,每一寸經絡都節節斷裂。他撞在巖石上,又摔落地面,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長長血痕。

“主人!”

哮天犬一霎之間,只覺得眼前一切都凝固了去,只有那鮮紅的血痕,如燃燒的烈焰般炙著他的眼睛。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他躍起沖到楊戩身邊,拼命擋在前面。

微弱的呼吸證明生命還固執地堅守在殘破的身體里,但被血水浸透了的衣袍,卻在證明這生命流逝的速度有多快。哮天犬跪倒在沉香再度揚起的神斧下,泣不成聲。

“不是這樣的,主人……主人他從未成心傷害過誰……沉香,你不能殺他,他是你舅舅,你的親舅舅呀!”他聲嘶力竭地叫道。

高舉的神斧一凝,沉香眉頭皺起,但當目光落在斧上時,他的眼中就只剩下了憎恨。

“他,是我舅舅。”他一字一頓地道,“但我的好舅舅卻親手將我娘壓在華山之下,又親手殺了丁香。這樣的舅舅,不要也罷!哮天犬,你讓開,我要代丁香再還他一斧。”

“不!”哮天犬臉上全是絕望,擋在楊戩身前說什么也不肯閃開。

周身是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陣陣發黑,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任何東西。但沉香與哮天犬的對話還是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令他心中充滿了苦澀。想推開哮天犬,楊戩這才驚覺身子已完全不屬于自己,除了無休無止的痛苦之外,竟是連開口說話都復不能。

這時卻有一人上前扶起了哮天犬。哮天犬一掙,哪里掙得開?轉頭望去,他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驚喜地叫道:“康老大?你……你來勸沉香的是吧?求你,救救主人,救救二爺!”

康老大面無表情,目光不肯向楊戩多看一眼,只道:“哮天犬,你過來,我給你療傷。”哮天犬怒道:“你什么意思?”康老大生硬地道:“我敬你忠義,不想你枉送性命。這種小人,又怎么配再當你的主人!”手上加勁,強行將他拉了開來。

小人?或許吧。只是,幾千年的兄弟,末了,你竟是用這兩個尖銳的字眼來送我上路嗎?

康老大的話,又一字字錐入心底最痛的地方,楊戩放棄了掙扎著的努力,灰敗的臉色,更是慘白如紙。

沉香淚水流下,喃喃道:“丁香,別怕,害你的那個人,以后就再也不能為惡了!”舉斧高過頭頂,又一次全力劈出!

就在這時,奪目的光彩從一邊談笑的孫悟空手中閃出,寶蓮燈震開了猴子的手掌,幻作一抹瑩光,生硬硬抵住了沉香落下的神斧!

“為……為什么?”

沉香目瞪口呆,反手連劈數斧,寶蓮燈在空中滴溜溜轉著,頑固地擋在楊戩身前,將沉香攻勢一一化解。已勢同瘋狂的哮天犬一下軟倒在地,流淚叫道:“寶蓮燈……你也來救我主人了?我的主人……他真的不該死!”

寶……寶蓮燈?

楊戩費力地捕捉著黑暗中那一點炫目的異彩。“你只是一盞燈。但,你竟理解我的苦心了嗎?保護我?為什么?僅僅是因為我的法力也是仁慈的?”但隨即,梅山兄弟那熟悉的聲音飄入耳中,卻令他心頭又是一陣愴然,鮮血大口咳出。

“寶蓮燈為什么要護住這小人?”

“八成是他弄了什么手腳。真是無恥至極,親妹妹的法寶也要騙!”

“可惜我們大好男兒,卻上了他的惡當,助紂為虐,楊戩當真是百死莫贖!”

還是孫悟空打斷了梅山兄弟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說道:“時間來不及了,必須在子時前劈開華山。”

沉香急道:“可是,就這么放過這廝?”

孫悟空略一沉吟,試著上前幾步,卻發現只要不存了再傷楊戩的念頭,寶蓮燈就不復有所反應。他急步上前,伸手一探楊戩脈息,卻是真正吃了一驚。

他站起身來,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想不到你竟會是這種下場!”轉身對沉香道,“我明白寶蓮燈為什么要護住他了。楊戩周身經絡盡毀,內腑重傷,這輩子也斷無復元的希望。寶蓮燈畢竟是你娘的舊物,又主仁慈,想必是不欲你多造殺戳。”

聽了孫悟空此言,沉香也是一呆,念頭剛從殺了楊戩上移開,那寶蓮燈便斂了光華,飄然落地。他向龍八太子和小玉看去,龍八猜出了他心意,點頭道:“堂堂司法天神,從此便要淪落成不能動彈的廢人,生不如死。沉香,的確不用殺他了,這已是為丁香,為我姐姐報仇的最好辦法!”

沉香點了點頭,率先縱云離去,眾人一一緊隨其后,再不向楊戩多看上一眼。

第二章 跼蹐良堪悲

梅山兄弟厭惡的表情,沉香宛如噴出火來的眸子,孫悟空興災樂禍的口吻,豬八戒冷嘲熱諷的聲音……

還有三妹那不言自明的排斥與憎恨。

一切一切,走馬燈般地在噩夢中翻騰著。楊戩的身子劇烈地震顫著,汗水又一次浸透了衣袍。哮天犬將一碗水湊在他嘴邊,勉強喂入幾口,可隨即,水便和著血全噴了出來。

“不要死,主人……你死了,我該怎么辦?”

哮天犬輕拭他嘴角猶在涌出的鮮血,不禁痛哭出聲。

一名老乞丐從哮天犬手里接過碗去,嘆道:“這個不成的了,小哥兒,你也別太難過。像他這樣子,活著只能遭更大的罪……”看見哮天犬鐵青得嚇人的臉色,余下的話只有咽回腹中,搖著頭走了開來。

還沒死么?

恍惚中聽到了那老乞丐的話,楊戩從無休止的昏沉與噩夢里慢慢清醒過來。但神識略一恢復,身上凌遲般的劇烈痛苦,使得他險險又昏迷了過去。

“沉香該劈開華山了吧?子時……子時快到了嗎?”陡然想起凌霄殿時的賭約,他驀地一凜,一瞬間竟是忘了所有的疼痛不適。

嘴角微微抽搐,卻已說不出話來。提起全部氣力,只勉強睜開了雙目。楊戩心中茫然,半晌,昆侖山下的情形一一從腦中掠過,最后定格在沉香舉斧下劈,怒氣沖天的神情之上。

他心中大痛。雖然那是他心甘情愿的選擇。劇烈的嗆咳從喉中掙出,隨之而來是內腑火炙般的難受。伏在他身上痛哭的哮天犬卻喜得幾乎跳了起來,叫道:“醒了?主人你醒了?我……我還以為你再也……”

哮天犬?這傻傻的狗兒啊。幾千年了,還是一點兒沒變,無論什么時候,都肯伴著自己,不離不棄。

他用目光搜尋著哮天犬,卻發現自己全身已完全不能動彈,張口欲語,也只在喉中含混地吐出幾個音節。沉香那一斧劈下的情形又再現于眼前,他驀地明白過來,一提內息,果然丹田中有如萬刀齊剜,頓時又昏了過去。

再度清醒過來,天已全黑,外面風雨交集。哮天犬升了一堆火,扶著他靠在破廟斷墻上,慢慢喂他一碗極稀的米粥。那老丐也坐在一旁烤著火,一邊嘖嘖稱奇,對哮天犬說道:“兄弟,看不出來,這人的命還挺硬的。只是這么半死不活地拖累著你,你以后可就有得受啦!”

抬頭向外看看天色,他又擔憂地道,“一天過去了,你今日討到了幾文錢?老大又該來收例錢了,別沒由來地惹他動怒啊!”

哮天犬低頭不語,只細心地照顧著自己的主人。

楊戩輕哼一聲,終于強撐著睜開了眼睛。地上火堆光亮剌目,他一陣頭暈,半晌,才看清身處一間破舊的土地廟里。

“主人!”哮天犬的手突然凝住,隨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顫聲道,“主人……”

大約有不少日子了吧?哮天犬黑瘦了許多,滿面雜亂的胡子,頭發更亂得可以。

楊戩黯然收回目光,略一檢查體內情形,盡毀的經絡已沒有半分希望,只殘余一縷真元,勉強護住了虛弱的心脈。

難道,死亡竟也是一種奢望嗎?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幾人冒雨闖了進來,一個大咧咧的聲音叫道:“喂,老不死的,還有你,小黑鬼,上份子了,今天的收獲全他媽拿出來!”另一人走了過來,在楊戩身上踢了一腳,奇道:“咦,這小子居然活過來了?黑鬼,你奶奶的,還真有一手!”

楊戩目光倏縮,凌厲如刀。幾千年來,誰敢用這如此放肆的態度對他?但手足毫不聽使喚,而哮天犬,只拼命將他往身后掩送,卻不敢對那幾人呼喝一聲。

“這是今天的份子……”哮天犬抖縮著從懷里取出幾文錢,討好般地送到為首的一人手里。

將銅錢在手里拋了幾拋,那人頗不樂意地道:“就這么點?黑鬼,你奶奶的也太懶了!”哮天犬弓著腰求道:“對不起老大。可是下了一天雨,城里行人太少……”那人不耐煩地道:“明天你背上這小子一起去。他這付可憐樣,一定能多掙兩個子兒來。記住,明天在城里我見不到這小子,到晚你就準備給他收尸吧!”

幾人又將那老乞丐臭罵了一通,訓了一番話后,才威風凜凜地摔門而去。

哮天犬不敢看向楊戩,只低著頭服侍主人躺下休息,那老乞見他面色愁苦,不禁嘆道:“小兄弟,你還是聽老大的話罷。他們說得出做得到,別沒來由地害了你朋友一條性命!”

廟外風聲雨聲越來越急,廟內火堆里的火光也越發黯淡,神案上破敗的土地像在黯淡火光之映射下,曳出妖異獰猙的影子來,這一夜,漫長而難堪。

“大爺大嬸,求求你們可憐可憐,舍下幾個吧!”

將主人平躺的木板車用繩子拉在身后,哮天犬跪在地上,四肢著地慢慢挪動,邊爬邊乞討著。汗水從他臉上一滴滴地滾落,繩節深陷入肩,火辣辣地痛著。

但更痛的是他的心。自昨夜到現在,他不敢正面看上主人一眼,他不敢想象,高傲的主人,此時會是什么樣的表情。

鬧市里人來人往,漠然的目光間或掃過,偶爾也會有人扔下一兩個銅板,但更多的則是嘲弄與戲耍。

“看啊,這個人真象一條狗!”一人指著哮天犬笑道

另一人挑了挑眉,道:“你看他拉的那個人,年紀輕輕就淪落到這步田地,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圍觀者的竊竊私語漸漸成了震耳欲聾的大笑,頑童逐著亂扔石塊爛菜葉,視之為絕好的游戲,大人非但不予制止,反道:“看到沒有,小孩子如果不上進,這兩人就是榜樣了!”

哮天犬發出一聲嘶啞的嚎叫,回身抱起主人,從人群中發足狂奔出去。楊戩的身子不住地顫動著,手足是反常的冰涼。

哮天犬選人少的巷子穿行,失魂落魄,淚流滿面,喃喃地不停重復道:“對不起主人,對不起!可我沒辦法……我沒法力了,我不能看著你死!對不起,對不起……”

一條條小巷被拋在身后,哮天犬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在雜草叢生的樹林中胡亂地走著。足下一絆,重重摔倒在地,哮天犬顧不得自己,搶上前扶起被摔出老遠的楊戩,忙亂中頭一低,終于還是觸上了主人的目光。

出乎他意料之外,楊戩眼神中并不如何憤怒,只是漠然地看向遠方的天際,透出深深的疲憊,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再無關系。

哮天犬一顆心卻頓時沉了下去,他跟隨了楊戩幾千年,對這個人,實在是了解得太深太深了。

淚水滑落面頰,灑落在楊戩身上,哮天犬跪倒在地,只覺渾身沒有了一絲氣力,喃喃地道:“不要放棄,主人,求您,千萬別放棄!哮天犬……哮天犬不能沒有主人的……”

楊戩的目光仍停在遠處,他知道哮天犬在哭,但卻無從聽清那喃喃的低語。他也不欲去聽。紛飛的石頭菜葉,沸沸揚揚的嘲弄譏諷,交織成雜亂的大網,一點一點地收緊。恍惚中,一個稚氣的童音輕輕響起。

“二哥,我好怕!街上又有人在罵我們了,可我們不是野孩子!”

“哥,我想娘,想爹爹。我們回家好嗎?我想和娘在一起。”

“不,不要再打我哥了!哥,都是我不好,我不餓了,咱們把饅頭還給他們,我真的不餓了!”

但驀地,那怯生生的小臉轉成了華山之下那個清秀絕塵,卻冰冷得可以凍住陽光的女子。

“我恨你!”

她的臉上只有不屑與輕視,毫無感情的聲音殘酷得避無可避。

“我恨你,我再沒有你這樣的哥哥。恭喜你,你終于做到了,用我一家人的性命去鋪平你權力之路,用我的所有幸福,去乞求王母賜回你司法天神的寶座!”

“三妹,三妹……是二哥對你不住……沉香,你到底劈開了華山沒有?”心中的酸楚竟是如此地清晰,他竭力想向華山方向看去,但雜草與樹木卻截斷了所有的視線。一口氣嗆住,劇烈的嗆咳引發出窒息般的痛苦。

哮天犬為他順著胸口,淚流滿面,泣道:“對不起,哮天犬太笨,哮天犬猜不出您的心意!只是,先回去吧,這兒的風太大,您的身子受不起風寒。除了那破廟,咱們……咱們真的已無處可去了!”

第三章 紫芒迸如怒

記不得如何被哮天犬背回破廟,也記不得哮天犬如何叩頭哀求,才打發走了那個乞丐頭兒。月光自殘破的天窗上灑落,一如既往地皎潔美麗,卻又透出難言的寒意,冷得他連骨髓都為之一凝。

月華便灑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再也無力去攬在手里。那個優雅的女子,現在該是懷抱玉兔與知心姐妹們談天談地著吧?她又怎會再想到他呢?就算想起了,那也不過是想起了一個笑話,一個三界中與卑鄙有關的最好的笑話!

“我想看看……玉樹。”以前那重復了無數次的笨拙借口,又浮現在楊戩的記憶里。他黯然一笑,當日凌霄殿上,被迫著血淋淋剝落自己最深的隱密時,那種無助的感覺又充溢了周身。所不同的是,那時的他還有希望,看著沉香一天天成長。而現在,他唯一擁有的東西,則就只有絕望了。

累了一天的哮天犬沉沉睡去,睡夢中猶自哽咽地低喚著主人。那老乞丐也偎在火邊,鼾聲如雷。楊戩微微合了雙目,不欲再看向那斜灑的月光,但偏偏眼前卻越來越亮,生似月光竟漸漸移了過來。跟著,所有光華向不遠處神案籠\去,破敗神案后的土地公婆,緩緩現出了真身。

土地婆婆用拐杖指了指他,厭惡地道:“老頭子,我不想再看見這個人,他呆在這里,沒的弄臟了我們的廟!”

土地公公卻有些緊張,噓了一聲,說:“不要,我們還是回去吧。真君老……咳,楊戩好像還醒著呢!”

土地婆婆冷哼道:“醒著又如何?今日在城里,他一樣醒著的,還不是比野狗都狼狽。”

土地公公苦笑道:“老婆子,你鼓動趕集的百姓對他百般ling辱,那又何必呢,他現在這個樣子,已經夠慘了。”

土地婆婆奇道:“你同情這種小人?”土地公公搖頭道:“同情?這種為了自己的前途,連親妹子都不放過的無恥之徒,我老頭子見一次就唾他一次。我只是覺得,他已經落得這種下場,再和他過不去,只會弄臟了我們自己的雙手!”

土地婆婆笑道:“這才象話!也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這人已成了三界中最大的笑柄,我老婆子再和他計較,反倒真是抬舉了他!”上前幾步,漱出一口唾沫來,呸地吐向楊戩。

土地公婆倆的話,一字字傳將過來,楊戩臉色越發蒼白。待得左頰上一涼,一口唾沫重重呸上時,他倏然睜開雙目,凌厲無匹的殺氣從目光中透出。土地婆婆嚇得連連后退,土地公公急伸手拉住她,濃煙一閃,又化成神案上泥雕木偶的模樣了。

“楊戩,想不到你居然要受這種小神的污辱?”殺氣散去,他突然有了想笑的沖動,隨即,只剩下了一片的茫然。

頰上的唾沫被風吹干,冷清的月色,也漸漸移過天窗,向西墜了去。雄雞唱起,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只是卻沒有希望。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的難堪與煎熬。

殘存的一絲內息還頑固地護住虛弱的心脈,醒來的哮天犬第一件事,就是盡心盡意地為他張羅飲食。依然是連一根手指都無法移動,楊戩如同旁觀者般靜對著,心頭充滿了荒誕的感覺。

“三界中的笑話……果然不錯。曾經的司法天神,如今竟連絕食以求一死都復不能。他現在最大的夢想,居然便只是死亡……三界之中,豈有比這更可笑的笑話了?”

破廟外的樹林之中,卻有兩雙眼睛看著里面的一切,由入夜到天明,片刻不曾移開。

其中一人高大魁梧,只剩了一條左臂,持著一根紫玉杖柱在地上,臉色鐵青。另一人年輕一些,英姿勃發,邊向廟內張望邊說道:“叔叔,現在怎么辦?人是找到了,可他這樣子,怕是沒可能再與您比試了!”

獨臂人不語,半晌,將紫玉杖在地上重重一頓,怒道:“太過份了!”

那年輕人一呆,奇道:“什么?”獨臂人森然道:“楊戩怎么說也是三界中難得的好漢子,落魄至此還要受土地的鳥氣,當真豈有此理。”年輕人不解地問道:“他不是和我們有仇嗎?叔叔您何以代他不平?”

獨臂人哼了一聲,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目視斷臂處,臉上顯出沉痛之色,又道,“當年他三妹被策冊在華山,不問青紅皂白,將我九靈洞當成妖孽一舉殲滅。她仗的是寶蓮燈的法力,我敗得不服卻也無計可施。”

年輕人道:“是啊,當年叔叔您的九個結義兄弟,只有我爹爹和您逃出了生天。我爹爹以道術為主,不能實戰,于是叔叔您才一人獨闖華山,要為九靈洞慘死的弟兄們討回公道。”

獨臂人嘆道:“所以我才說那楊戩是三界中難得的好漢子。象我這般的異類修真,從來是被目為妖物。上仙們殺便殺了,誰會去計較公平與否?只有這楊戩不允我傷害他妹妹,卻是堂堂正正地與我一戰,不依賴任何法寶。他雖斷我一臂,但令我輸得心服口服。”

年輕人道:“但這楊戩在三界中的口碑極壞。出賣妹妹,追殺外甥,他對自己親人做的那些事簡直豬狗不如!”獨臂人冷冷地道:“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武道修為。能練得出那手磊落陽剛的槍法的,又怎會是利欲滔天的無恥之輩?”

“當年我折臂重傷之后,他曾允過我再戰之約。二郎顯圣真君的承諾必不虛允,只為此諾,他又怎能再如此頹廢,虛擲光陰一心等死?”

獨臂人口中說話,人已沉穩地向廟內走去,步伐間再無半點遲疑。

老乞丐正舒適地伸著懶腰,哮天犬則滿頭大汗,即畏縮于主人抗拒的目光,又還是努力克制懼意,一匙匙強喂著楊戩米湯,都沒注意到破廟大門無聲洞開,緩緩走進一個人來。

楊戩身子微震,被湯水嗆了一口,不住低咳起來。哮天犬手忙腳亂地拍著他后背,急道:“對不起,我……我總這么毛手毛腳的!”卻發現楊戩目光中竟恢復了幾分昔日的神采,正越過自己向前看去。

兩道紫芒暴出,轟地一聲,不遠處神案上的土地公婆泥像被炸得粉碎。

哮天犬大驚,用身子為楊戩擋住四濺的泥灰,一轉身,這才看見一個手持紫玉杖的獨臂人,正悄無聲息地站在背后。

“是誰?”哮天犬喝著。

獨臂人不答,只安靜地看向楊戩。許久,他輕輕一嘆,對哮天犬說道:“有句話,不知道你愛不愛聽。我若是你,在你主人重傷之初,必已出手殺了他。”

哮天犬怒道:“你敢!要殺主人,就先來把我殺了!”

獨臂人悠然地道:“殺他?我?我是要殺他,不過不是現在。”手中紫玉杖幻出千道杖影,只聽簌簌之聲不絕,哮天犬尚未反應過來,身上突然一涼,外衣裂成千百縷碎片,飄落地上。

獨臂人再度凝視向楊戩,沉聲道:“我的杖法已經大成,但你的承諾呢?當年你斷我一臂之后,曾應允過我再次一戰的機會呢?”

楊戩看向他,眼神卻有著幾分的悵然。獨臂人視如不見,只續道,“楊戩,我會給你時間,你自己說過的話,就一定要履行。難道你就想這么躺上一輩子?二郎神,憑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給我一個交待!”

那年輕人從廟外跟了進來,正看到這付情形。他有些不解,看看叔叔,又看看斜靠在墻上不能動彈的楊戩,只覺得二人神色之中,都飛揚著一種奇異的神采,沒有仇恨,卻又分明是對放手一戰的渴望。

“二郎神,我這次出山,就是為了當年九靈洞的那筆舊帳。你不是有著想守護的人嗎?如果你還想堅持你的守護,那么,站起來罷,越快越好,因為你已別無選擇。”

那是獨臂人留在破廟中的最后一句話,哮天犬目送他與那年輕人離開的背影,才驚覺冷汗已浸遍了周身。

第四章 明蟾慘不輝

木板車依然在城里的大街小巷穿行著,哮天犬越來越瘦,衣著也越來越破爛,卻總竭力照應到楊戩好潔的習慣。只是他不明白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雖然自從那獨臂人來訪之后,主人已變得合作了許多,再不象以前那樣,神情中只有厭倦與疲憊。

但他知道主人很難受,剛幫他換上身的干凈衣袍一會就被冷汗浸濕。主人的眉頭以前常緊鎖著,現在,就更不曾舒展開。他甚至偷看到主人半夜用神目凝聚真元——那真元微弱得如風前的殘燭,而主人因劇痛而抽搐的身體,卻透露出這種嘗試會帶來多大的煎熬。他不敢勸,因為他知道主人要做的事,從來是任何人都勸不住的。

這一天如往常一樣,他匍伏在地上爬行著,不停地乞求著行人的施舍。但一片嘈雜聲中,哮天犬突然聽到了身后小車上,主人費盡全力吐出的含混聲音。他一愣,急扭頭望去,卻見最近已頗為平靜的主人,神色中竟是他不曾見過的焦燥不安!

他有些不解,順了主人目光望去,整個人都為之僵住。

大街另一側的胭脂攤前,一個清美絕倫的素衣仙子,手抱一只純白小兔,正好奇地看攤主調胭脂。另一個紅衣女子和她并肩而言,笑語盈盈地說著什么。

嫦娥仙子?龍四公主?

哮天犬呆滯地望向這兩人的身影,突然覺出了劇烈的酸楚。他想大聲哭喊,但喉頭哽住,哪里出得了聲?低頭看到主人竟有了幾分絕望的目光,他心中大痛,低聲道:“主人,不會,她們不會見到您。我帶您躲開,哮天犬一定能帶著您躲開的!”

胡亂地挽起繩節,他起身放步便跑,渾不顧撞倒了多少攤鋪行人。他也沒細辨方向,只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絕不能讓她們見到主人,主人會受不住,一定受不住的。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眼前陣陣發花,砰地一聲,正撞在一輛柴車之上。幾大捆木柴倒下,將他額上砸出老長一道口子,血流滿面。他顧不得自己,急忙扒開亂柴,將翻壓在車下的楊戩抱了出來。拉柴車的樵子大怒,連喝帶罵,幾腳踹來,哮天犬伏在楊戩身上,正中后背,痛得險險暈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別再打啦!這位大哥,這兩個乞丐也挺可憐的,你饒過他們,這些柴我們買下就是了!”

哮天犬嘴角抽搐,血模糊了他的雙眼,什么也看不清。一只纖纖玉手伸將過來,捏著一塊好看的絲巾,同時那聲音又道:“流血了啊,你先拿去擦擦,一會再找個大夫。四公主,你有碎銀嗎?給他們點去治傷?”

哮天犬不敢去接那絲巾,用身子將楊戩死死蓋住,又將自己的臉緊貼在地上,一任沙石硌得傷口生疼,也不抬起頭來。

四公主的聲音有些訝然,說道:“奇怪,這兩個乞丐好象很眼熟。起來讓我看看?我幫你包扎傷口。”

哮天犬拼命搖頭,在他身下,楊戩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雖然哮天犬擋在上面,但那聲音……那聲音普一響起,楊戩心中一顫,跟著便是一片空白。

他從未想過能再聽見這聲音,但此時,他卻只希望自己早已死在沉香斧下,灰飛煙滅,了無痕跡。

哮天犬被強行拉開,然后,兩聲詫異之至的驚呼響起。楊戩合上雙眼,臉色已是一片慘白。近日勤加調息,已略有起色的傷處又復大痛起來。他勉力忍著不悶哼出聲,只盼自己就此痛死過去,就再不用面對即將到來的嘲諷與譏笑。

“哮天犬?你是哮天犬?”

擦去這可憐乞丐頭上的鮮血,顯出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來。龍四公主不禁叫出了聲。急向地下望去,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便也眺入眼中。深深扎入體內的三尖兩刃槍從思緒里閃過,她忍不住冷笑出聲,說道,“楊戩?居然是你?原來你也會有今天!”

嫦娥懷抱玉兔,低頭看向楊戩,哮天犬沖過來擋在中間,泣不成聲地叫道:“不是,他不是我主人。仙子,四公主,求你們了。他不是我主人,你們走吧,走吧!”

嫦娥輕聲道:“讓我看看。”繞過哮天犬,伸手達上了楊戩脈門。她細辨良久,才淡淡一笑,說:“沉香說得沒錯,楊戩,你該是沒機會復原了。不過這樣也好,起碼你還能過著平凡的生活,而不是去造更多的殺孽!”

四公主拉長聲音道:“天界司法天神?楊戩,你曾經的威風和殺氣哪里去了?哮天犬,這種主人要來何用?只會累你抬不起頭來。我若是你,就任他自生自滅算了,多看他一眼,都是對自己不住。”

哮天犬顫聲道:“你說什么四公主,你……你全忘了?”

龍四冷冷地道:“忘?我當然不會忘。我怎么忘得了是誰對自己的親外甥苦苦相逼,屢下毒手?又怎會忘了他殺我之后,竟還要驅散我的魂魄?”哮天犬拼命搖頭,叫道:“不,不是這些。你忘了是誰救你的嗎?你忘了真君神殿的那些日子?”龍四冷笑道:“誰救我?我是不知道誰救我的。但必是上古神人們都見不慣楊戩的倒行逆施,這才攝去我肉身送到昆侖,又幫我重新凝合了魂魄!”

她還待再說,嫦娥拉住她的手,勸道:“四公主,不用生氣了,你看楊戩現在這樣子,他已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玉帝又已革去他司法天神之職,貶入凡間,從此他都不能再害人害己。怎么說他也還是三圣母的親哥哥,由他去吧。”

向龍四要了幾兩碎銀,塞入楊戩懷中,又用絲巾為哮天犬包扎了頭上傷口,嫦娥悠悠一嘆,對楊戩道:“以前的事,我會勸四公主不再追究。楊戩,我只希望你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這世上除了權勢之外,還是有很多值得珍惜的東西。你曾利欲薰心,不擇手段,到頭還是逃不過這種悲慘下場,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只有洗心革面,認真懺悔以前的種種,將來才有機會求得所有人的諒解。”

她挽著龍四,盈盈移步離開。哮天犬松了一口氣,想抱起主人,卻早已手足酸軟,竟也跌倒在地。他捶地哭道:“對不起,是我太笨。主人,您千萬別動氣,龍四……四公主什么都不記得了,仙子她就更不知內情……”

楊戩不答,恍如未聞。四下圍觀者議論紛紛,每一聲都如利刃般一刀刀捅入他胸口,嫦娥的話,更反復在他心中盤旋著。

“你曾利欲薰心,不擇手段,到頭還是逃不過這種悲慘下場……”

目光到處,他正見了嫦娥與龍四娉婷遠去的背影。頓時內息逆沖,慘笑聲里一口血噴在地上,就此昏了過去。

太陽終于升起來了!

雖然頭昏沉沉的,但哮天犬還是強撐了一夜未眠。昨日負著楊戩回來后,看著主人蒼白如死的臉上一片木然,他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連乞丐頭兒大發雷霆時,都沒能移來他對主人關注的目光。結果被痛罵一通后,又被狠狠扇了幾記耳光。

老乞丐拼命幫他求情,好容易才勸走了頭兒。哮天犬卻不敢去睡,他太清楚白天那一幕到底意味著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用身子攔住月色,一遍遍幫主人拭去因疼痛而滲出的冷汗,祈求這個漫長的夜晚,能過去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老乞丐打著哈欠爬起身來,揉著有些僵硬的老寒腿,奇道:“小兄弟,你就這么坐了一夜?這怎么成,一會怎么有氣力去搶喜錢呢?”

喜錢?頭痛得厲害,傷處火辣辣地燒著,哮天犬一時沒反應過來。

老乞丐嘆道:“你啊,昨天就跟丟了魂似地,你這朋友又不是第一天病,犯得著為他急成這樣嗎?你的傷不輕,萬一也撐不住的話,他就更只有等死的份了!”

哮天犬低頭不語,見楊戩已醒了過來,目視著自己頭上傷口,眼神中全是愧疚之意,心中更是難過,對老乞丐道:“老鬼,你不要說了,我沒事。不過,你剛才說的什么搶喜錢?”

老乞丐道:“敢情昨天頭兒的話你一字沒聽?難怪挨了頓好打。不是說了嗎?今天城里趙大善人家辦喜事,招新姑爺。他是本城首富,又出手綽闊,所以頭兒要咱們今天都呆在他家討賞說好,誰也不準溜號!”

哮天犬摸摸主人額頭,入手燙極,自昨日吐血后,他的傷勢便斗然惡化了許多,又怎放心留他一人呆在廟中?只好無奈地道:“老鬼,有沒有辦法?我不想去,主人身邊離不得人的。”

老乞丐搖頭道:“說胡話呢老弟,不去?晚上交不出錢來,只怕你這朋友都要受一番的好打!要不,你背他一起去吧?在院里找個樹蔭,你討賞時也好隨時照顧他!”

幾個別處棲身的乞丐過來傳話,要所有人立刻去趙大善人府上討開門紅包去。哮天犬不敢看向楊戩拒絕的目光,低聲道:“主人,你身子弱,餓上一天更受不住。對不起,晚上回來后,狗狗再向您賠罪。”負起他隨眾人向城南的趙府去了。

第五章 樂聲盈喜宴

趙府座落在城南最繁華的街上,趙大善人年過半百膝下猶虛,一向引為平生憾事。但五個月前,卻突然從天上掉下個女孩,正落在老夫妻倆的臥室前。

最初的驚嚇過后,趙大善人認定這是上天贈來的女兒。又見她雖不記得往事,卻異常喜愛花園里的丁香花兒,便為她取名趙丁香,收為義女,寵愛有加。

這趙丁香,便是當日被楊戩一槍剌中,化入神斧之內的丁香了。

沉香等人偶然遇見了正幫路人打抱不平的丁香,無不大吃一驚。須知自劈開華山促成新天條出世后,神斧便無故自斷,人人都道丁香斷無幸理。誰知丁香神識早已不知所蹤,這上古神器果然不同凡響,竟生硬硬救回了丁香一條性命。

其時玉帝已判定功罪,貶去二郎神,整理推行新天條,三界一片祥和。沉香與小玉被玉帝親自賜婚,并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大禮——與外婆重逢團聚!

原來數千年前沉香的外婆,玉帝的親妹妹瑤姬私通凡人之后,礙于天規,玉帝只得制造了她被十日曬死的假象,事實上卻是被秘密囚禁了起來。如今新天條問世,王母又下凡歷練去了,玉帝再沒有絲毫顧忌,便順勢將囚了多年的妹妹也放了出來。

一家團圓,三圣母說起幾千年的悲歡離合,與母親抱頭痛哭,卻是盡量避免提起楊戩。瑤姬追問之下,在得知這個兒子的種種劣行之后,又抱著三圣母大哭了一場,生恨自己怎么生了如此外罔顧廉恥不念親情的孽子來。不過好在三圣母朋友眾多,諸路神仙都來慶祝她們母子重逢之喜,時日稍久,一家人就幾乎真的忘卻了楊戩曾經的存在。

尋回丁香之后,沉香最后一份遺憾也不復存在。龍八太子對丁香傾心如故,費盡心事討著她的歡心,加上沉香小玉等人鼎力相助,終于苦盡甘來,喜結連理。

趙大善人是凡人,自不能去龍宮,婚禮只好在女方家操辦了。沉香責無旁待地趕來幫忙,而三圣母、劉彥昌也侍奉瑤姬跟了去散心。這一來更驚動了不少仙家,齊齊云集趙府,好不熱鬧

這一切,哮天犬自然不知道。他雜在乞丐群里向趙府走去,默默為主人的傷病而憂心忡忡。他深悔昨日自己的蠢笨,卻不知道更難堪的一日,已近在眼前了。

鞭炮聲震耳欲聾,處處披紅掛綠,張燈結彩。正廳,廂廳,連同前、后廳都大排宴席,氣氛喜慶之至。仆人們流水價般來回奔忙著,百十來名乞丐在那幾個頭兒的帶領下,高唱蓮花落亂哄哄地擠在大院中。

早有管家模樣的人過來灑了一通賞錢,哮天犬背著楊戩,不敢在人群中擠奪,竟是一個銅板而都未搶到。老乞丐看在眼里,擠到他身邊勸道:“老弟,還不快找個地方放下你朋友?一會正式拜堂時你再搶不著錢,晚上回去的日子就難熬了!”

哮天犬無計可施,只得由老乞丐陪著,向那管家低聲下氣地求了半晌,那管家才不情愿地在墻角水溝邊找了塊空地,不耐煩地道:“真是不懂事!讓你們這幫要飯的來打秋風,原本是老爺的善心。可將這種不死不活的病鬼也帶來,呸,你存心想趙府晦氣?”

他口里牢騷不斷,早有乞丐向頭兒遞了信。其中一個疤臉漢子大剌剌地過來,重重踢了哮天犬幾腳,才向那管家賠笑道:“秦總管,小的們不懂事,你老可別見怪!待會兒一定讓他們多說些好,保證吉利熱鬧!”

哮天犬咬緊牙關,將楊戩放下倚坐在墻角。疤臉漢子看著不耐,劈手拉過哮天犬,怒道:“磨磨蹭蹭地做什么?小子,要再敢不聽話,老子一定好好收拾你!”拽了他向正廳那邊走去。老乞丐嘆了口氣,欲言又止,轉身也匆匆跟著去了。

其時日已近午,喧鬧聲一陣甚于一陣。各處賓客紛紛趕到,樂手起勁地奏著,夾著響亮的爆竹聲。楊戩默對著面前的熱鬧場面,哮天犬方才的遭遇,老乞丐的神情又浮現眼前。他乏力地合上雙眼,只覺出難言的疲憊與難堪。

這時,亂轟轟的噪聲里夾了幾句話飄過,驀地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

“呂道友到了?這小龍好大的面子,連你的大駕也勞動了?”

“彼此彼此,火德,你也稀客!只是小心點,別害人家大喜的日子走了水,哈哈!”

楊戩怔怔地循聲望去,原已蒼白的臉上更是慘白。大門邊一名中年道人面目清矍,留了三絡長須,舉止瀟灑之至,正與一名紅袍老丈攜手向前廳行去。那紅袍老丈面容枯槁,卻相貌清奇,氣度莊重。

“上八洞的洞賓真人?火德星君?”腦中一陣眩暈,幾乎再也支持不住。楊戩欲向墻角陰影處避去,卻偏偏連屈伸手指都無能為力。冷汗從額上滲出,只是在想:“這是誰的婚禮?哮天犬,你絕不能讓這二人認出!”

但緊接著,上八洞中其余幾人也一一化作凡人來了,五方五老,十洲三島諸仙紛紛趕到,趙府家丁固然忙得人仰馬翻,楊戩更是越來越驚。他顧不得胸口的煩悶絞痛,凝神細聽偶爾傳來的只言片語。終于,幾個名字如驚雷一般在他耳邊響起。

“……丁香和八太子般配之至……”

“玉帝已寬釋了妹妹瑤姬,三圣母帶著母親也來散心了……”

“那不奇怪,沉香與龍八親如兄弟。他大喜的日子,自然全家都要來幫忙……”

楊戩心中忽地完全空白,移目向天上望去,烈日當空,剌得雙目生疼。思緒更是亂成一團,只想:“丁香已被我害死化入神斧,難道天見可憐,竟能死而復生?瑤……母親……還有三妹,沉香……不能,我不能再見你們……”

爆竹又復大作,奏樂聲更響徹云霄。趙府大門洞開,一名大紅喜服的俊秀少年,扶了鳳冠霞披含羞垂首的新娘,與迎親的眾人喜氣洋洋地緩步走向正廳。雖然隔得遠,楊戩依然一眼認出,這不是龍八太子又是何人?

前廳又迎出一人,與迎親隊伍里一個男子低聲說話,卻是龍四公主與劉彥昌。

連呼吸都變得沉重無比,每吸入一口氣,胸口都煩悶得如同要炸開一般。但無由地,這么多天來,他第一次感到了幾許寬慰。

“原來丁香沒死?”手中槍剌入丁香身體時,那種無奈的心悸仍記憶猶新,“沒死就好,這個單純的孩子。很好,就讓她從此幸福下去吧,讓沉香周圍的每一個人都能開心快樂,千萬不要象我……”

一陣風吹過,將龍四在劉彥昌耳邊的低語送了過來:“一會兒你勸勸三圣母。小娥也真是,楊戩那種人遇上也就算了,干嗎要告訴三圣母?現在好了,居然滿大街地去找他!總不成你們還想著收留他吧?”

“找我?”

呼吸驟停,楊戩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心底說不出的苦澀,卻又隱隱為之一暖,“三妹,她告訴你了?你……你竟肯去找我?”心情激蕩之下,喉中陣陣發甜。他抿緊了雙唇,將險些噴出的一口血又生生咽了回去。

日光炫得他眼前陣陣發黑,他合上雙目緩緩調息。突然,心中沒由來地一顫,他下意識地睜開眼向前方望去,卻見一個衣著高貴,容貌秀美絕倫的女子佇立在遠處,正表情復雜地看著自己。

“三……三妹?”他不太確定地想著。那女子一步步走了過來,快到近前時猶豫著停下了腳步,唇角微動,似欲說話,卻終于沒能說得出來。

院落另一邊,嫦娥和幾個花仙子談笑著,間雜著幾名本城的官眷。其中一個綠裙女子笑盈盈地過來,說道:“劉夫人,在看什么呢?”順了她向墻角望去,忽然便尖叫了起來:“啊,惡心死了!管家呢?誰放了病鬼進來的?今天趙府大喜的日子,沒由來地觸個大霉頭!”

那女子確是三圣母,也確是在尋找著楊戩。

嫦娥此次下凡,原是為了幫龍四公主操辦婚禮。待在街上見楊戩淪落至此,總覺得極為可憐。回來后想了又想,終還是偷偷和三圣母說了。

三圣母大吃一驚,追問了詳情之后,坐立不安。嫦娥道:“姐姐,我知你為難。若去尋他,他當日種種行為當實在傷你太深。但若不去尋他,終也不是辦法。”

三圣母眉頭輕顰,說:“我已當自己沒這個哥哥了。不過血脈相連,而娘又剛剛脫得幾千年的囚禁。我若對他不聞不問,只怕將來會傷了我娘的心。”猶豫半晌,終還是一嘆,向嫦娥道,“好妹子,那就煩你帶我去找找看?如果再這么任著他流落街頭,只怕……只怕他真的會性命不保。”

但她又怎知一大早全城乞兒都被趕到趙府討賞來了?大街小巷轉了半天,一個乞丐也不曾見到。向人打聽,倒也有不少人見過,將這個成日被拉在破車上的病夫嘲弄得一無是處。看看已近正午,嫦娥只得說:“今天是找不著了,姐姐,婚禮吉時將至,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三圣母點頭稱是。不知為什么,方才一路聽人說起楊戩的近況,她竟有些希望再也不要親眼見到他才好。倒不是仍然恨他入骨,她只是無由地惶恐,不想再去面對。

但普一進門,一種奇異的感覺襲上身來,不由自主地,她向院落最角落處掃了一眼,然后,整個人便呆在了當場。

第六章 重聚肝腸摧

那綠裙女子說了什么,楊戩完全沒有留意到。這女人高亢的聲音,引來了多少圍觀者,他也沒留意到。他的目光,只落在沉默不語的三圣母身上。

比之被壓在華山下的憔悴,現在的三圣母又恢復了以前的淡定優雅,這才是他熟悉的那個三妹,楊戩嘴角邊不由顯出幾分笑意,一時連劇痛和所有的難堪都盡數忘卻了。

他并不奢望她看到自己時會有什么反應,當時在昆侖抱著必死之心面對沉香的神斧時,他就決心再不見這個自己付出全部拼命守護著的小妹,他只希望她還能象以前一樣快樂。

但不知為什么,三圣母向他身邊一步步走來時,他的心也一點點熱烈起來,明凈起來。而當她終于止住腳步,只那么淡淡地看向他時,他心中毫無預兆地一緊,跟著,便痛得幾乎要碎裂了也似。

面頰突然大疼,清脆的耳光聲響起,他一時竟沒反應過來。眼前一黑,許久,才看見拉走哮天犬的那個疤臉漢子正叉著腰站在身前,唾沫橫飛地訓叱著什么。

圍觀者越來越多,幾個乞兒用力按住了趕過來的哮天犬。哮天犬拼命掙扎,大聲叫道:“三圣母,你不能……主人他……”一個乞丐除下腳上破鞋,伸手便塞入他口中。

那疤臉漢子是聽了綠裙女子的呼聲才過來的,見楊戩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名衣飾華貴的美貌女子出神,頓時火起,上前就是幾記耳光,喝道:“奶奶的,就知道你這病鬼要找晦氣!”

三圣母低呼一聲,幾欲沖上前去,卻終于忍住,叫道:“不,別打他!”嫦娥、龍四公主與劉彥昌也聞聲走了過來,嫦娥臉上有不忍之色,劉彥昌猶豫了一下,正待喝止,龍四卻搖了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

疤臉漢子哈著腰向三圣母陪笑道:“小的管教不嚴,驚嚇夫人了。”原先驚叫的綠裙女子尖聲道:“給你打秋風就是了不起的功德了,你怎么做事的?這種人也帶來!”疤臉漢子連連施禮道:“不是不是,同喜同樂,您大人有大量。這樣,我讓他給各位磕頭賠罪好不?您幾位大人不記小人過。”

轉身一腳踹在楊戩身上,楊戩重心一失,栽倒在地上。疤臉漢子怒道:“裝什么死?去,過去給幾位夫人們賠罪認錯!”低頭一看,卻見他仍靜靜地看著三圣母,心中更怒,又是幾腳踹下。

三圣母叫道:“別打啦!他是,他是……”目光觸到四周圍觀人群,余下的話便再也沒有勇氣說出口,只道,“你……別打他了,他有病,算了!”

疤臉漢子叉腰道:“謝夫人善心,不過家有家法,我手下容不得這么不懂規矩的混賬。今個兒,我自己先正正家規!”指著楊戩破口大罵起來。

圍觀的人越發多了,先是前院的三兩來賓和趙府仆役,跟著廳內的一些貴客,最后,連幻為凡人的諸仙們也過來了不少。

楊戩側倒在地上,目光卻只望向三圣母一人,見她猶豫著想上前制止,卻又環顧四周,似是怕失了面子。于是,初見她時的激動喜悅一點點淡了下去,卻再也不如何悲楚失落,甚至連心痛的感覺也不復存在。

痛到了極點,大約,也就不會再痛了吧?他嘴角上掀,慢慢顯出幾分笑意,笑意中全是寂寥,寂寥得再無半點生趣。

一個贏弱的中年婦人在一名面目清秀的少年扶持下,也從正廳步了出來。

“蓮兒,吉時已經到了,你不進去觀禮,在這兒做什么啊?”

那少年亦道:“爹,娘,嫦娥阿姨,四姨母,趙老爺請你們進去呢!”

兩人穿過人群過來,三圣母臉色慘變,突然上前制止了疤臉漢子的喝罵,同時,攔住了楊戩不讓那中年婦人看到。

中年婦人和藹地笑著,說:“怎么了?這人怎么了?蓮兒,你讓開,娘來替他把把脈。”

“娘?”

楊戩心中重重地抽顫了一下,他終于將目光自三圣母身上移開,急切地尋找著那聲音的主人。但三圣母擋前面,他無力移動,只隱隱見到了一個熟悉而親切的側影。

是的,熟悉。很久之前,那側影曾千百次出現在夢中,輕輕哼唱著兒歌。那時,這樣的夢是他唯一的安慰。可是,自從捧著清水,親眼看著這側影在炙熱的驕陽下,慢慢地化為成一堆灰燼后,就連這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夢境,他都不復能擁有。

意識越來越混亂模糊,卻唯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母親,終于……這一次,我是真正做到了……”

他緩緩合上雙目,依然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意,寂寥,卻再沒有一絲遺憾。

“那么,三妹,好好照顧母親,忘了曾有過我這個哥哥罷。如果,那是你能平靜下去的唯一選擇。”

“娘,真的沒什么。您先進去,我一會就來。沉香,先扶奶奶進去歇著!”三圣母說道,心中惶急,求助似地看向四公主等人。

沉香奇怪地望向母親,自華山脫困后還沒見過她如此緊張。無意中目光向旁一瞥,突然吃了一驚。

雖然被按在地上,嘴里還塞了一只鞋子,但細眉聳鼻,四肢瘦長的奇特外形仍讓人過目難忘。哮天犬?沉香差點叫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用目光四下搜索,果然,在母親身后,他又看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玄衣散發,一如既往地略帶著高深莫測的冷笑。雖已狼狽不堪,但神色之中,卻依然冷傲從容。他猶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時那種風淡云輕的溫暖。唯因如此,接踵而來的追逼與殘酷,就更令他對這個人恨之入骨。

如今,四姨母復活,丁香重生,合家其樂融融,他認定自己再也不會和這個人有任何瓜葛了。

但是,就這么一眼,他以為已完全過去了的那些苦難,那種悲怒便又突然涌上心頭,壓得他一陣窒息。

一邊的龍四公主見沉香臉色不對,心念電轉,已明白過來。當下移步過去,扶住瑤姬笑道:“是啊,瑤姨,我們先進去,莫要錯過了我弟弟的大喜時候。三圣母,劉先生,你們幫趙老爺完排完這邊的雜務,也快些來吧!”說話中向沉香連施眼色,兩人扶了瑤姬轉回廳內去了。

三圣母松了一口氣,看了看四下的人群,心中為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轉身又看向地上的楊戩。

她看著楊戩嘴角流露的笑意,見他猶在目送瑤姬遠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軟,這才注意到二哥已不復有記憶中的飛揚神采,臉色蒼白得仿佛隨時都會消失一般,不禁愣愣地呆在原地,思緒中一陣茫然。

這時一只寬厚的手掌撫上她肩頭,劉彥昌走了過來,輕擁著她,關切地道:“不要想太多了,小蓮,這和你我都沒關系,所有的一切,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

那被喝在一邊的疤臉漢子見三圣母等人神色奇特,只當他們猶有余惱,趙大善人一向是他地盤上的大施主,無論如何也不可得罪,當下又上得前來,指著楊戩說道:“老爺夫人,犯不著為這小子壞了大好心情。您放心,今個兒若不好好教訓他,那我自己都沒臉見人了!”

三圣母身子一顫,道:“不!”疤臉漢子還得再說,突然乓乓幾聲,幾樁龐大物件砸將過來,頓將他壓倒在地。他躍起罵道:“誰偷襲爺爺?”定睛一看,卻哪是什么物件,分明是按住哮天犬的那幾個乞丐。

一個高大漢子從地上扶起哮天犬,濃眉洪髭,正氣凜然,正是梅山兄弟中的康老大到了。

適才沉香回到廳內,心知母親因楊戩而不知所措,便將前來參加龍八婚禮的康老大拉到一邊,悄悄向他說了。康老大雖不齒楊戩為人,卻素來欽佩哮天犬忠義,聞言便匆匆趕了出來。

取下哮天犬口中破鞋,康老大見他黑瘦得不成模樣,心下惻然,問道:“哮天犬,你怎么弄到這步田地?他們又是誰,怎么敢如此對你?”

哮天犬瘋了般掙開沖出,康老大皺眉喝道:“哮天犬?”卻見他已沖到疤臉漢子身前,伸手就是重重一拳。疤臉漢子吃疼,慘叫一聲正待還手,忽然肩上大痛,哮天犬已生生在他肩上咬下一塊肉來。

康老大搶過去將兩人分開,叱道:“哮天犬,你瘋了?”哮天犬雙目盡赤,叫道:“康老大,你這笨蛋!你也幫著這些畜生來逼二爺?”康老大臉上變色,說道:“不要和康某提起那個卑鄙小人!”哮天犬又氣又怒,道:“你說什么?”轉身還要向疤臉漢子沖去,卻被康老大一手扣住。他連連掙扎,又哪里掙得開?突然眼前一陣眩暈,軟軟地暈倒在地。

他受了小玉一掌,法力盡失,這幾月來為照顧楊戩吃盡了苦頭,昨日失血過多,現在情緒又激憤難排,到底是支撐不住了。

康老大將他橫抱懷中,急渡入真氣護住他心脈,只覺這狗兒虛弱之至,竟已是遍體鱗傷。頭一側,終于看到了地上的楊戩,饒他早已知道,還是不禁重重地呸了一聲。

“楊戩。”他怒道,“看看哮天犬被你毀成什么模樣了。這種下場原是你應有之報,你卻不知悔改,生生又拖累了這等忠義的好漢子!”

楊戩臉上毫無表情,自剛才見了瑤姬之后,他斗然放松了下來。周圍一切都不再對他有絲毫影響。但他仍忍不住看向康老大懷中的哮天犬,現出黯然之色。

“確是我累了他。那么,康老大,你帶他離開吧,想個辦法讓他忘了我。對他而言,那或許會是最好的解脫。”他在心中默默答道。

康老大抱著哮天犬,對三圣母等人頷首道:“康某要先告退了。哮天犬的傷已拖得太久,耽誤不得了。三圣母,聽康某一句勸,楊戩這種小人,你還是莫要管了,生死由命,隨他去吧!”轉身向人群外走去,看也不看楊戩一眼。

劉彥昌心念一轉,向三圣母耳語了幾句,提高聲音道:“秦總管,秦總管!”

正擠在人群里看熱鬧的秦姓總管忙走了出來。他知道這夫妻來頭極大,與新姑爺淵源非常,當下存了十二分的恭敬,垂首靜待吩咐。劉彥昌向楊戩一指,說道:“這個人有些象我的一個故人,愛屋及烏,我不忍見他如此落魄。秦總管,煩你先找個地方讓他暫住。”秦總管點著頭連連稱是。

人群中各路仙靈都已認出這狼狽不堪的乞丐,正是昔日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二郎真君,自然知道這一家人的恩怨糾纏。有的人略有不忍,大多卻存了幸災樂禍之心冷眼旁觀。如今聽了劉彥昌如此說法,一名散仙率先揚起拇指,贊道:“劉先生當真胸懷寬闊,仁厚待人。面對這種無恥之徒還能以德報怨,三圣母果然好眼光!”另一名仙人則目視楊戩搖頭道:“落到這步田地還要苛且偷生,真是毫不知恥。難怪當日會為了權勢滅絕人性,變得豬狗不如。”其余仙人也無不稱贊附和。

劉彥昌笑著向四下拱手致意,三圣母目視楊戩被下人們帶去了后院,心中為之一松,知道還是丈夫有急智,淡淡幾句話就了結了自己認與不認的尷尬處境。

大院中依然無比的熱鬧喜慶。隨著明快動聽的嗩唄節奏,司禮高亢的聲音從廳里傳出:“吉時已到,新郎新娘拜堂啦……”

第七章 吁嗟寄籬下

小心翼翼踱上幾步,又停下來用觸角試探,再小心地順著手指鉆入袖中。這只臭蟲在仍不失彈性陽剛的手臂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痛快淋漓地吮著鮮血,渾不知為何有了如此好運\。

楊戩側過目光,靜靜看它在自己袖內飽餐一頓后悠然離開,落寞地笑了一笑。

他在這間小小的柴房里已躺了七日,堆積的廢枝爛葉,飛揚的塵土,除了惡言惡語地服侍他三餐的一個僮仆外,他唯一能見到的活物,大約也就是這處處皆是的臭蟲了。

死固然不易,活下去,卻原來也如此艱辛。

柴房的門呀地一聲開了,陽光直射進來。他有些不適,也不欲見那僮仆趾高氣揚的神色,便微微合了雙目。只覺一雙手輕輕將他扶起,又將一杯水送到口邊。

除喂飯之外,再無人來過問他。因為渴極,也因為那日吐血后未退的高燒,他唇邊早已干涸裂開。抿了一小口水,略覺舒適了一些,他慢慢睜開雙目,卻是一楞,第二口水嗆入肺中,不住劇咳起來。

映入他眼中的那個女子,清淡優雅,松松地挽著長發,正是三圣母。

三圣母皺了皺眉,放下水杯為他輕拍著胸口。楊戩這么多日來第一次靠近看著這小妹,心中一陣欣喜,又是一陣酸楚。突然想起當年自己練功累了時,三妹也會這般為自己輕輕捶拍。于是七日前所有的痛心與不堪都從思緒中淡去,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全是憐愛與溫暖。

“康老大帶著哮天犬走了。”她卻避開楊戩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道。

“哮天犬?”是好幾天未見這狗兒了,想起他那天在自己眼前暈倒,楊戩臉上現出詢問擔憂之意。三圣母卻未看到,只道:“康老大這么做也是不得已。哮天犬傷勢很重,若再由著你利用下去,只怕你又要多造一場孽了。”

利用?楊戩心中一冷,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但三圣母的聲音卻仍清楚地傳了過來:“以前你利用他的忠心作惡,騙得他傷天害理。現在,又利用他的忠義來續自己的命,渾不顧他的死活。所以康老大讓我轉告你一聲,他帶走了哮天犬,而且會去南極仙翁那里求取無憂草,助他忘了以前的一切從頭開始。”

三圣母又將水杯遞在他唇邊,他卻不喝,一任那水順了杯口灑了一身。她的話又一次剌得他心中陣陣隱痛。而且,幾千年來已習慣了哮天犬在身邊出沒的日子。但無憂草?他知道那是南極仙翁所種的靈藥,可以藉之封印住別人的全部記憶,將一切抹了重來。

“不過這樣也好。”他默然想到,“我已累了他太久了。忘記,或許那是他最好的選擇。”

三圣母扶著他躺回地上,用絲帕為他試去水漬和滲出的冷汗,猶豫了一下,又道:“后天我們就要回家了,你現在這樣子也照顧不了自己,就先和我們住上一段時間吧。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母親,她老人家受了那么多苦,重見天日后又為你的所作所為傷透了心,我不能讓你再傷到她老人家。”

她什么時候走的,楊戩沒有去注意。也許真的痛到麻木了罷?除了失望與冷漠,他已不期望她會帶來更多的東西。反而,想起那個垂著頭讓自己撫mo、小心翼翼地推測著自己喜惡的身影以后都不復能再見時,他甚至有些代哮天犬高興。

“忘了有我這個主人的存在吧,哮天犬,你終于可以做回你自己了。”他沉思著,自嘲地一笑。

只是,三界之內,唯一一個關心自己的人也消失了去。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從此也真正無人明了。生存是一種負累,而這種寂寥,又何嘗不是一種負累呢?

三日之后,與新婚燕爾歡天喜地的龍八夫妻、趙大善人作別后,三圣母一家出城選了一處偏僻的空地,作法騰云返回劉家村。三圣母托辭楊戩是一個被貶了的小仙吏,曾有過一些交情,哄得瑤姬不再追問,由沉香負著他一路同行。

劉府早不是原來那破舊的燈籠\店了,修葺一新,窗瓦明凈,比之當年沉香羨慕的那個小財主家,已不知威風了多少倍。在最里的一座院落里騰出間小屋,草草收拾后便將楊戩安置了下來。楊戩以前的作為畢竟傷得他們太深,雖不能見死不救,卻也不想多看到他出現在眼前。

此后的日子古井無波,別處的歡樂永遠與這小屋無關。三年來劉府的仆人輪番來服侍他飲食,大多敷衍了事。一則風聞這個人的過去,頗為不齒,二則主人們反正對他不聞不問,他們也落了個省事清閑。

倒是前來拜訪三圣母的神仙們有時會來小屋里瞧瞧,對著他指指點點。嫦娥也來過兩次,但他卻寧愿她從未來過。所有人都是原封不動的說辭,清一色的指責與嘲弄,還有那道貌儼然的所謂改過自新的說教。

也只有這時,他的目光中偶爾會象以前那樣顯出凌厲的冷意與陰鷲。而這時,和他目光一對,任何一個訪客都會噤若寒蟬,不由自主地退了出去。

百般無聊中他又開始了重聚真元的嘗試。身體已殘破得無法恢復,內息每在支離破碎的經絡中運\行一遍,都會痛得他生不如死。但越是如此,越激起了他固執的天性。幾千年來他做任何事都絕不畏難而退,也正是憑了這頑強得近乎頑固的個性,才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步一步成為那個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守護住了自己所關心愛惜的那些人的未來。

而瑤姬也終于知道了這個纏mian床榻的病夫正是自己那個倒行逆施的兒子。她幾次徘徊在小屋之外,卻還是選擇了離開。和三圣母不同,楊戩的性格從來就不是她所喜的。她不喜歡這孩子的眼神,很小的時候就老成得讓人捉摸不定。還有那神目,當她生下這孩子,那帶給了她無比的惶恐。而后來,她更覺得那場慘劇和這孩子天生的神目脫不了關系。

這一段時間的努力,所聚合的法力雖杯水車薪,但耳目較以前已靈敏了許多。楊戩已不止一次聽到瑤姬的腳步在門外響起。他有些期待,但又本能地想逃避,只求這腳步永遠不要走進屋里。

實在太久了,久到他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沖天火光里母親憤怒的面孔,那印在自己頰上火辣炙痛的耳光,還有她看向自己神目的憎恨眼神,這便是母親給予他的最后記憶。

劈開桃山之后,他將她抱在懷里,仿佛又聽到了那個充溢了兒歌與歡笑的童年。但是,母親卻冷冷地不肯看他。她依然以為他那次使用神目中的法力,是源于賣弄和心血來潮。

“不可使用你天生的法力!”母親的話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我不能看著妹妹掉下山崖……”他軟弱地在心中為自己辯解著。

“但你害了全家。害死了你爹爹,你大哥,還有我幾千年不見天日的痛苦。是你的法力,才引來了天庭追捕我的天兵們!”瑤姬的聲音斥責道。

喉中微甜,一股血腥味涌將上來,他勉強忍著凝神細聽,那腳步聲又一次在門前停下,既不推門而入,卻也不離開。

“已發生的事,永不能再被原諒。但做過這么多,這次真正成功了,就讓我再看上一眼也好?讓我知道,那些努力,并沒有白費。”他黯然地想著。

門已被推開了一條細隙,他合上雙目,卻掩示不住臉上的期待。但另一人的腳步停在了門前,于是那門又被輕輕闔了回去。

他聽見三圣母在說話:“娘,夜深了。你出來這么久,小心著了涼。”瑤姬輕聲說了些什么,示意沒有關系。三圣母又陪她在屋外站了一會,終于道:“要不,我陪你進去看看二……看看他?”瑤姬沉默了許久,才淡談地說:“不進去了,他傷得你那么深,我再也不想見這個孽子!”兩人的足音便慢慢去得遠了。

內息突然逆沖,三年中辛苦采集的法力如脫韁\野馬般在體內亂竄,一時他臉色灰敗如死,幾乎被痛暈了過去。但他卻沒注意這些,任隨岔亂的真氣再次重傷剛有起色的身體。

幾滴淚水從臉頰上緩緩灑落。幾千年了,他本以為早已忘卻了落淚的滋味。但是,他又有什么資格落淚呢?孽子。在母親眼里,他終究還是那個害死爹爹和大哥的孽子啊!

日近中午,劉彥昌站在這門前已有半盞熱茶的工夫。進?還是不進?始終沉吟難決。

三年來他從沒去看過這人一眼,卻常會旁敲側擊地從下人們口中打聽近況。他不愿意想到這人,提到這個名字,但偏偏,他又希望能不動聲色地旁觀著這個人目前的一切。

那個人,楊戩,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神兵悍將的環擁下,銀鎧黑袍,毫不掩飾看向自己的不屑與憎恨。他從來就看不起自己,不明白他寵著愛著如珍如寶的小妹,怎么會看上自己這樣百無一用的書生。是的,書生,自己只是個普通的書生,既不出類拔萃,也沒有什么獨立特行的風骨氣宇。

可是,那么一個三界中清秀絕倫如詩如歌的女子,卻因為自己失足懸崖跌落在她的云彩之上,從此義無返顧地愛上了自己。

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嗎?抱著和她的孩子,看著她被最信賴的哥哥壓入那陰森潮濕的山底,恍如在夢中。

然后的十幾年,自己小心地隱藏著。平凡,那是自己最大的期待。可他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親妹妹的孩子。不記得那些日子是怎么在絕望中一路走過來的,總之最后,自己居然贏了,贏得干凈利落,卻又莫名其妙。

沉香,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可為什么,我總覺得你自踏出劉家村那一天起,就越來越象另一個人了呢?

盡管那個人已在你的手里一敗涂地,萬劫不復,淪落到要靠他所不屑的人施舍憐憫,才能勉強生存下去的地步。

但在趙府上見到他的狼狽之后,自己反而更不想見他。只因這人就算在最落魄時,依然可以用冷漠孤傲的眼神對著別人,而不是自己想像的那種卑微與乞求。

三年了,這個人習慣了幾千年的高高在上,冷淡俯視著腳下的眾生。那么,這樣的三年,會不會讓他稍稍改變一些呢?

劉彥昌還在沉思,幾聲壓抑不住的低咳從屋內傳出,突然給了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精神一震,終于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有些昏暗,也頗有些灰塵。這若是別處見到了,他定要叫來仆人們叱責一番,不過這間屋子,他沒興趣多管。

早上聽來的回稟沒錯。大約是傷病又惡化了許多?楊戩的氣色比預料中更差。劉彥昌走到床邊,低著頭細細打量,這也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從這個角度看向這個人。

和三圣母還真頗為相似的,畢竟是血濃于水的親兄妹。那么,當年怎么就下得了手,將他最寵的小妹關在山底二十年?劉彥昌不禁笑了笑,神仙又如何呢?還不是一樣不如自己一介凡人。自己堅守了二十年,得到了一個完整的家,而這個人,幾千年的兄妹之情,卻親手一點一點地毀滅了去。

周身仍是難言的疼痛,楊戩盡力收攏著雜亂的真氣,冷汗從額上不住地滲出。他知道有人進來了,靜靜地站在床邊,不象是平素惡言惡行的仆人們。但他懶得去看,既然仇恨不曾平復,那又何必非要所恨的人茍延殘喘,留著彼此來面對這無休無止的折磨呢?

那人開口道:“楊戩,我今日前來別無他意。只為聽說了你的一些近況,放心不下才來冒然打擾的,希望你不要見怪。”聲音極熟,卻出乎意料之外。劉彥昌?他愣了一愣,睜開雙目掃了一眼,果然不錯。心念一動,他多少猜出這書生的來意了,不由冷然一笑。

劉彥昌誠\懇地笑道:“本來三圣母也該來的,怎么說你們也是一家人。不過,她要照顧岳母大人,事多且雜,一時脫不開身。而且你也知道,岳母大人對你的行為始終有梗于懷。身為子女,怎么也不好逆了她老人家的意思。”

楊戩淡然聽著,在聽到瑤姬時暗嘆了一聲。但生存即便已是一種負擔,卻仍不容被任意圍觀議論,他知道這書生想要看的是些什么,偏強忍了身上的不適,神色散漫,微微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劉彥昌的笑意為之一僵,半晌,突然道:“我今天來,其實只是為了沉香和三圣母。”話沖出口后,自己卻是一呆,不知對眼前這人說出這話有什么意義。

三圣母是他親妹妹不錯,但卻被他親手壓在山下二十年。而沉香,更是在他的追殺圍堵中硬打出了一塊新天地來。這世上只怕除了這人自己,就再無他會關愛的人了。

但似已完全失了控,盡管劉彥昌心里在疑惑,口中卻依然在繼續:“你知道,三圣母是我這一生最愛的女子,沉香是我唯一的骨肉。為這兩人我可以不惜一切,那也是我存在的責任——這一點,你明不明白?”

話說出來,人卻在發呆,其實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就如他不知自己怎么會神差鬼使地來了這屋里。方才楊戩睜開眼他就后悔了,這個人的目光,仍是和以前一樣冷漠而居高臨下。

“你畢竟曾是天界的司法天神,這三年來,也有不少神仙來看你。從來好人難做,你現在這個樣子,知情者知道我們是因同情而收留了你,不知情的只怕會怪了三圣母和沉香頭上,以為他們未照顧好你,罔顧親情。楊戩,為什么當年你會去趙府?那又是你設計好的一場好戲是不是?你還是不肯放過我,不肯放過我們全家是不是?”

他越說越快,激動得語無倫次。

楊戩冷冷地看著他。“這是你的想法,還是沉香他們的看法呢?”他想。只是,這個書生今日來說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只怕他連自己到底在說什么都不太清楚吧。責任?他有什么資格提到責任?原來忘記,居然也是一種幸福?

劉彥昌突然轉身就走,走得很急很快,直到大步踏入正廳時,才驀然驚覺。他在椅上緩緩坐下,心中說不出的不解與茫然。仿佛遺忘了某些東西,又仿佛被生硬硬地塞入了什么。

“不過,那小屋還真是冷清啊!”這是他對自己這趟莫名其妙的行徑得到的唯一感受。

第八章 忍死欲奚為

相對于小屋的冷清,劉府別處卻熱鬧非凡。龍八太子和丁香來到劉家村小住,兩對年輕人玩得不亦樂乎。失憶的丁香對劉家村一草一木都好奇之至,龍八只好當上了免費的導游。在對整個村子都了如指掌后,她突然又對身居的劉府大感興趣。她小姐脾氣一發,所有人也唯有隨她在府上胡鬧了。

這一天,見了一個仆人沒好氣地從后院出來,丁香一問之下,才知后院有個長年臥床不起的病人,卻又成天對人不理不睬。她好奇心起,顧不得和龍八約了去山上游玩,一路便向后院尋了去。

剛剛推開門,便被飄起的灰塵嗆了一下。卻見屋內一床一桌一椅,簡陋之至。一名玄衣男子仰臥在床上,眉頭緊鎖著,似在忍受著什么痛苦,神色間卻又偏偏平靜如水,無喜無悲。

丁香好奇地湊近了打量,喂了一聲,楊戩睜開眼向她望去,不由一怔。但就這么一眼,丁香驀地覺到了無由的熟悉,夾雜著極奇怪的感覺。她好奇地看著這人,道:“奇怪了,喂,我認識你嗎?”

楊戩靜靜地看著她。這孩子是來沉香處作客的嗎?年輕而充滿活力,看來,當初的決定果然沒有錯誤。不過,是不是太殘忍了一些?那么熱烈地愛過,現在竟因為自己完全地忘記?

他心緒復雜地笑了一笑。丁香拍手道:“原來你會笑啊?我還以為你聽不到我說的話呢!”

跟著便是一連串問題,見楊戩只臥在床上淡淡地笑著,不由有些不喜了,說:“一句話也不說,真的悶死了。對了,聽他們說你不能動是嗎?我家龍八手里好多靈藥,來,我帶你找他去!”

她不由分說地要拉楊戩起來,頭一低,卻見這人衣領下有個古怪物件,形狀奇特但卻似在誰身上見過,便伸手取了出來細細觀看。

那是件銀月形小巧飾物,用天蠶細索環在頸中。銀月上刻滿了古怪的符咒,閃爍著奇異的微光。丁香反復看著,又看看楊戩,說:“我見過,可到底在哪兒見過呢?不過,這東西可真好看呢!”楊戩見她抓著銀飾不肯放手,神色不禁為之一變,張口欲語,卻無力說出。

屋外一人大叫道:“丁香,丁香!”聲音里頗為焦急,卻是龍八。

龍八等了丁香半晌也不見人影,一問之下,才知她去了楊戩棲身的小屋。龍八大驚之下,這才想起三年前三圣母確帶走了楊戩。只是四公主丁香已死而復生,這趟來又從未見沉香等人提起過,他也幾乎忘了這個當初恨之入骨的大仇人了。

匆匆趕了過去,他推門入內,見丁香正站在楊戩身前,低頭仔細看著什么。

見龍八進來,丁香招手要他過來,笑道:“小八,來看看這個。我好象見誰帶過。銀鎧……那人好象穿的銀鎧……也不對,又不是唱戲兒,好好的會有誰去穿什么鎧甲?”皺了眉苦苦思考。

龍八心頭一撞,道:“銀鎧?”暗叫一聲不好,只想:“楊戩是殺過她的大仇人。雖然天見可憐,神斧劈開華山后竟然自斷,丁香這才得以重生。但她對楊戩的憤恨之心必然強烈,若是任她對著楊戩,只怕真的會全部想起……”

憶及丁香當年癡戀沉香的情形,龍八冷汗淋下,忙攬了丁香手臂,柔聲道:“什么鎧甲,這不就是個銀月飾物嗎?丁香,你若喜歡,回頭我給你打造上十個八個,你天天換了帶著玩兒好不?來,咱們先出去?”

丁香搖頭道:“不,我就是喜歡這個,我不走。”龍八急了,道:“你喜歡?好,我幫你取下就是了。”從丁香手里取將過來,卻不由咦了一聲,只覺此物中竟隱隱有奇特真元流動,一現即隱。目光到處,見楊戩正看著自己手里這飾物,神色頗為奇特,一愣之下,隨即想到:“楊戩曾是司法天神,人品雖然壞極,手上功夫卻不含混。他隨身佩帶之物,說不定也是極利害的法器。”

當下更不遲疑,說道:“丁香,你既喜歡,我取了給你就是。”手上加力,一拽之下,楊戩眉頭微皺,那飾物的天蠶細索深勒入頸后皮肉,卻是無法曳斷。

丁香不忍著:“你輕點,都流血了。”龍八道:“對這種人,還講什么客氣?丁香,看我幫你取下來!”見楊戩只盯著那銀飾出神,只當他不舍此物,心頭火起,拎起他身子,將細索從頭頸上褪下,再一松手,將他重重摔回床上。

那細索普一離開楊戩身上,銀飾上光芒倏起,龍八只覺手上一麻,如被電擊,踉蹌后退。那光芒正擊在楊戩身上,楊戩隨即被震得翻倒在地,砰地一聲,額頭正中床角,頓時鮮血漓淋。

丁香驚呼一聲,道:“龍八,你做什么?”上前扶了楊戩,見他臉上蒼白,帶著黯淡卻苦澀的笑容,分明從未見過,卻又印象深刻,一時不由呆了。

整個身子如被火炙,又如千千萬萬把小刀在各處亂捅亂攪。日前因瑤姬而混亂的真氣再度施虐起來。在昏迷前的一霎間,楊戩已知此次較之日前,情況只有更壞更糟。

“一直都無法言語行動,想賭上這一把都不可能。”昏迷中的他仍斂不卻那苦澀的笑意,“去昆侖前封印了多少法力?五成還是更多?只是日前經絡剛重創過,又怎堪承受這等突然的沖擊。賭贏了又如何?我拿回了這些法力又如何?這身體依然還是不能言語、不能行動的廢物而已。”

喉中陣陣的腥甜,終于咯出血來。龍八縱然憎他之至,也不禁慌了手腳,攜著丁香去向三圣母求救。

于是,將楊戩接在家中三年之后,三圣母第一次步入了這小屋。

心情復雜地按上楊戩左腕,三圣母不禁微微一驚。楊戩重創過的周身經絡,又被一股強橫力道沖得支離破碎。雖有真元勉強護了心脈,但他內息也混亂之至,幾乎不可收拾。當下向龍八詳詢了經過,又要過那銀月飾件細看,猜測道:“這飾物是他數千年前誅滅妖魔時得來的,我也不知到底何用。可能你們把玩時觸動了機關,無巧不巧地正好傷了他。”

她催動真氣,貼在楊戩胸前渡入。手掌撫上去,心中突然一震。記憶中他胸口溫暖寬厚,小時候總愛纏著他抱起自己唱兒歌講故事。但現在卻消瘦羸弱至此,連心跳都緩慢吃力。一霎間她心里空蕩蕩地,不忍再看向楊戩昏迷中落寞的面孔。

龍八見她發愣,低頭歉然道:“對不起,三圣母,我不是成心要傷他的。”三圣母回過神來,嘆道:“敖春你也不必自責。楊戩負你東海龍宮實在太多,你本不欲報仇,偏又無意里傷了他,豈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報應么?”龍八心下稍安,問:“那他可有大礙?”

三圣母渡入真氣,助他將岔亂的內息納回氣海,說:“我這二哥修為深厚,他當年重傷至此,都還能殘存了些護體真氣。我來得及時,正好可以助他收攏內息。雖然人會吃些苦頭,但卻不會有性命之憂。”

頓了一頓,她想到了什么,猶豫著又道,“八太子,丁香,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你們不用告訴其他人。我娘雖一直不肯見他,但畢竟母子連心,若知道了定會傷心難過。他既無大礙,實無必要讓她老人家去牽掛擔心。”

楊戩一連昏迷了十一日,到第十二天,紛亂的真氣終于在三圣母的導引之下納入了控制。只是,和他自己預料的一樣,受損的經脈實在不堪修復,身體與傷痛一如既往,以至他法力突飛猛進的情形,三圣母毫無覺察。

也從這一天起,小屋又恢復了以前的冷清。或許是隔閡得太久了?最初面對他虛弱時的不忍,日日相對后反倒熟視無睹了。而他那似蘊藏了太多東西的神情,每每令她只想遠遠避開。如今他既已清醒過來,她就更沒有勇氣來面對他微微感動而又復雜難明的眼神。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眼神到底意味著什么,只是,那時已太遲太遲了……

但三圣母沒有想到的是,這些日子來,還有另一雙眼睛悄然關注著屋里的一舉一動。

依然是手持著紫玉杖,獨臂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床前,手腕一翻,杖尖已抵在楊戩的喉前。

“整整三年了,楊戩,看來你已忘了你的承諾?”他沉聲道。

楊戩淡淡地看著他,似乎早已料到他要來一般。獨臂人收回紫玉杖,微微一笑,道:“居然知道我不想殺你。看出我在屋外了?似乎你的法力,已恢復不少。”

他在床邊坐下,面顯感傷之色,又道:“我一直想交你這個朋友,可惜的是,這個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知道嗎?我大哥死了,還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廟的那個年輕人。”

楊戩一震,獨臂人茫然地看著屋內黑暗處發呆,說話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在述說著別人的事,卻偏偏又悲傷得難以自制。

“大哥修的是道術,不能近戰,更不能殺人。我給你時間恢復決戰,他卻以為我懼怕了你妹妹與外甥。為此事我們爭了好幾次,誰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愛子形神俱滅,利用伏羲水鏡布下了滅神大陣,也迫我主持大陣,報此血仇。”

楊戩目光凌厲如刀,倏而緊宿。身為司法天神多年,他所了解的隱密遠較常人為多。那伏羲水鏡是上古大神遺物,雖然誰也不知它有何功用,但本身不算得一件兇器。只是,若以它為陣眼發動滅神大陣,則縱然是三清四御陷身其中,也只能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

獨臂人的聲音仍平靜地傳來:“半年后陣法全部完成,我必要依大哥的遺命報仇。真君,雖約定過擊敗你前決不向令妹復仇,但現在,我已沒得選擇。”

緩緩站起身來,仿佛不堪重負,他喃喃地又道:“我一生追求武道,末了,卻要用陣法去殺人報仇。我一生最想交的朋友,卻又只能成為我最大的敵人。只不過,楊戩,你還要不要堅持你的守護?”

他轉頭向楊戩看去,楊戩的目光中,只有沉穩與等待,似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獨臂人長嘆一聲,點頭道:“我懂了,楊戩,半年后你該恢復一戰之力了。所以,在發動陣法時,我會給你一個機會,那算對我不守承諾的補償。只是,我希望你值得,那一戰,你并無勝數。而你的付出,卻未必能得到任何回報。”

策杖起身,濃煙從足下騰起,將獨臂人隱回黑暗之中,來得突然,走得也毫無征兆。楊戩沉思著,許久,無聲地笑了一笑。

“半年么?應該可以重新凝成元神了。三妹,你還是太小看你的二哥,以為我岔亂的只是殘存的護體真氣?你對我的了解,竟還比不上一個須與我生死相搏的敵人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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