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凤华
女频言情
240.68 万字
2019-10-04 完结
谢贵妃,熬死所有仇人,在八十岁时寿终正寝含笑九泉。不料一睁眼,竟回到了纯真善良的时期。
第一章 姨娘
大齐,建文十年。
谢府。
阳春三月,春意融融,草长莺啼。
这等时节,最宜泛舟湖上,烹一盏清茶,悠然品茗。或邀一两个闺阁好友,在园中漫步,赏花戏蝶。
再不济,还可以坐一坐暌别了数十载的秋千架。
不管做什么,都比听人哭强多了。
谢明曦心里暗暗唏嘘。
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外斑驳的树影,撒落在谢明曦的脸上。
白嫩如瓷的小脸透出粉嫩的红晕,弯弯的眉下是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眸,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
脸颊上梨涡浅浅,翘挺的鼻梁下是一张菱形的红润小嘴。
乌亮柔软的头发梳作双平髻,缀以红宝石镶嵌而成的珠花,两缕发丝垂在圆润小巧的耳边。脖子上戴着同样缀着细碎红宝石的赤金项圈。
一袭娇嫩的鹅黄色衣裙,映衬得她眉目如画,容颜秀美。
裙摆上绣着盛放的鲜花和几只灵巧的蝴蝶。春风轻拂,裙摆微扬,蝴蝶似在花间跳跃起舞。
十岁的稚嫩少女,犹如枝头花苞,尚未绽放,已初露倾城风姿。
寿终正寝安心合眼后,竟又重生而回至十岁稚龄。
老天委实待她不薄!
……
孝昭静淑明惠文德太皇贵太妃。
这是谢明曦死后的谥号。
十四岁为皇子侍妾,十八岁成了宫中最低等的美人。二十岁生下一子,二十六岁升至妃位,三十岁时被封为贵妃。
她无皇后之名,却执掌后宫凤印。
再之后,建武帝身故,她的儿子建初帝继承皇位,三十五岁的她做了贵太妃,权掌后宫。
只惜儿子命短福薄,金銮殿里的龙椅坐了五年,便重病身亡。四十岁那一年,她的长孙建平皇帝继位。
年仅四岁的幼帝,睁着天真懵懂的双眼,被她搀着坐上龙椅。
她细心教导抚育幼帝长大成人。
年轻的建平帝击垮外敌,平定番乱,力挽狂澜。内忧外患岌岌可危的大齐在建平帝的励精图治下,繁荣富庶,名扬四海。
她居功至伟,却无染指朝政权倾朝野的野心。功成身退,安闲地做着太皇贵太妃。也因此被众臣百姓敬仰,更为建平帝敬重信赖。
前半生的勾心斗角挣扎浮沉,换来了后半生的显赫风光。
历经四朝变换更迭,她这个身份低微的谢府庶女,步履艰难,却坚定不移地步步向前,终至后宫之巅。
活到八十岁,她寿终正寝。建平帝亲自跪灵,恸哭三日。皇室宗亲和有品级的诰命女眷跪满琼华宫。
她的一抹残魂在琼华宫驻留七七四十九日,直至下葬的那一日,才彻底烟消云散。
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她惊愕地发现,自己未曾转世投胎,反而在十岁之龄的春日醒来……
是因为她少时懵懂无知,历经坎坷?
还是因为她不识人心险恶,饱受折磨?
所以老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让她有机会弥补少时的遗憾和痛苦?
数十载的漫长时光,早已将她心头的怨怼不甘消磨殆尽。曾经的善良怯懦卑微,现在想来只觉分外可笑。
秀美可人的少女皮囊下,是历经磨难无比坚定强大的谢明曦!
这世上,再无人能伤她一丝一毫。
便是眼前哭哭啼啼的生母丁姨娘,也不能!
……
“……明娘,我的命真苦。”
梨花带雨一脸泪痕的妇人,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哭泣,右手紧紧攥着谢明曦的衣袖:“当年我真不该一时心软,让出正房夫人的位置。什么二夫人,还不是做妾!”
“更不该被你爹花言巧语哄得昏了头,任由他将你大哥抱走。说是权宜之计,儿子迟早会回到我身边。都是骗人的鬼话!”
“如今元亭已十四了,见了我这个亲娘冷冷淡淡,便如没看见一般。”
“我这心,就如吃了黄莲一般,苦不堪言。”
“明娘,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年已三旬的丁姨娘,常年养尊处优,穿着锦衣华服,吃着山珍海味,保养得当。
一张尖尖的瓜子脸,秀眉杏眼,皮肤白皙,纤弱美貌,楚楚动人,看着只如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妇人。
此时,丁姨娘泪水盈盈的美目露出凄然。
便是铁石心肠,也要化为绕指柔。
年少时的她,还不懂哭得越美的女子越会骗人的道理,更不知丁姨娘以泪水为利器。每次丁姨娘这般哭诉后,她便心疼不已,然后事事依着丁姨娘的心意……
谢明曦稍稍心疼一回年少天真懵懂的自己,不着痕迹地抽回衣袖。
心灵脆弱的丁姨娘,被女儿的“无情”举动惊到了,泪水连串滑落:“明娘,莫非你也嫌弃我这个懦弱无用的亲娘了么?”
呵!
狠得下心肠将亲生女儿推进火坑的女人,怎么会是懦弱无用之辈?
是当年的她心盲眼瞎才对!
谢明曦露出疑惑之色,声音清甜悦耳:“姨娘哭了半天,到底要我做什么?”
丁姨娘不哭了,用期盼的眼神看了过来:“明娘,我想独自见一见你大哥,和他说几句体己话。”
“我是妾室,不便直接去你大哥的院子。你就不同了,你和元亭是亲兄妹,去了也不惹眼。”
“你去告诉他,我在兰香院里等他。”
果然又要推她出来做挡箭牌!
谢明曦静默不语。
谢明曦没有及时接过话茬,丁姨娘心里略略有些不愉。
不过,她并未动气,反而红了眼眶:“我知道这么做为难你了。郡主最重规矩,知道此事少不得要斥责你一顿。只是,我只你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不指着你,还能依靠谁?”
谢明曦目光微微一闪,温言道:“姨娘一心待我,我当然知道。”
“一心”待她!
“一心”将她当成棋子!
为了谢元亭的前程未来,可以牺牲她的一切!
才名,清名,亲事……甚至性命。
丁姨娘心中暗喜,目露希冀。
“只是,还有几日,就是书院月考。大哥需专心温习,以备考试,分心不得。”谢明曦微笑说道:“待大哥过了月考,姨娘再见不迟!”
丁姨娘:“……”
丁姨娘未料到谢明曦竟会拒绝,震惊地忘了继续哭泣。两滴眼泪在目中将落未落,眸光盈盈,惹人生怜。
谢明曦的亲爹谢钧,出身寒门,年少时才高八斗俊美无双。进京赴考前,和貌美多情的表妹丁含香立下口头婚约。郎情妾意,一夕缠绵。
没曾想,谢钧一朝高中探花,被淮南王府的永宁郡主相中,招为郡马。
已珠胎暗结的丁含香,忍屈受辱地退让,做了谢钧的二房妾室。
永宁郡主一直住在自己的郡主府,每逢初一十五才会回府。丁姨娘平日代为执掌谢府内宅。
每逢初一十五这两日,以妾室之礼伺候主母的丁姨娘便会格外委屈,少不得要哭上两场……自然都是在谢明曦面前哭。
丁姨娘倒是想在谢钧父子面前哭上一哭,可惜一个去官署应卯当差,一个在书院里读书。唯有谢明曦在身边。
谢明曦在丁姨娘震惊的目光中起身:“没别的事,我先回春锦阁了。”
丁姨娘不假思索地起身,拉住谢明曦的手:“明娘,你是不是生娘的气了?”
姨娘,娘!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年少无知时,她被丁姨娘哄着私下喊娘。后来被嫡母得知,被罚禁足三个月,抄了百遍《女诫》。
嫡姐谢云曦故意将此事宣扬出去,她也因此事成了众人笑柄。
“姨娘待我这么好,我怎么舍得生姨娘的气。”谢明曦微微一笑,笑意未及眼底。
并未张口喊娘!
丁姨娘心里暗暗失望,正想再哄谢明曦。
丫鬟文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启禀二夫人,郡主派人来传话,请二夫人和三小姐去雍和堂。”
……
雍和堂,是谢府主母的居处。
永宁郡主极少住在谢府,雍和堂里大多空着,颇为冷清,远不及丁姨娘的兰香院热闹。
丁姨娘这辈子最大的祈愿,便是住进空荡荡地雍和堂里,哪怕是住上一日也成。可惜,自她以贵妾之礼进门的那一日起,便再也没这个资格。
穿着杏红色罗裙的丁姨娘,在踏进雍和堂的那一刻,心情颇为复杂。
怨怼不甘中,混合着永难诉之于口的嫉恨羡慕。或许,还有一丝自己永不肯承认的无法相提并论的黯然。
谢明曦低声提醒:“待会儿见了母亲,姨娘可得恭敬些。母亲身边那位赵嬷嬷难缠的很。”
永宁郡主幼年丧母,当年的李皇后怜惜她无人教养,将她接进宫中养大。直至十五岁及笄,永宁郡主才回了淮南王府。
这个赵嬷嬷,是如今的李太后赐给永宁郡主的教养嬷嬷。便是谢钧见了,也得毕恭毕敬格外客气。
丁姨娘这些年在赵嬷嬷手中吃了不少闷亏。被逼无奈地在永宁郡主面前收敛了“动辄哭泣昏倒”的“柔弱”做派。
嘴硬心软,到底关心她这个亲娘。
丁姨娘面色稍霁,冲谢明曦欣然一笑。
谢明曦又道:“姨娘若是言行不妥挨罚,我也会受牵累。”
丁姨娘:“……”
第二章 嫡母
丁姨娘咽下心头闷气,面上露出恭敬的表情,抬脚进了内堂。
谢明曦不疾不徐,迈步而入。
坐在上首的女子,穿着一袭正红色绣着水云暗纹的罗裳。长眉入髻,肤白胜雪,乌发如墨,容色冷艳,灼灼逼人。
比起出众的容貌,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更令人心折。
这个女子,正是永宁郡主!
论相貌,丁姨娘更美一筹。论气度,丁姨娘和永宁郡主之间的差距,便如鱼目和明珠之别。
谢钧当年悔了婚约,娶永宁郡主,显然绝不仅仅因为永宁郡主出身淮南王府之故。
丁姨娘口中不说,心里却也清楚,也因此愈发嫉恨。
面冷心更冷硬的赵嬷嬷,站在永宁郡主身侧。
赵嬷嬷年过五旬,相貌平庸,满面皱纹,脸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全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都别惹我”的气场。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看了数十载未见的嫡母一眼,上前一步,裣衽行礼:“女儿明曦,给母亲请安。”
永宁郡主声音淡淡:“起身。”
谢明曦应了声是,站直身子。
丁姨娘也行了一礼。起身后,迫不及待地看向永宁郡主身侧的英俊少年。
少年身着蓝色锦袍,头束玉冠,目如朗星,挺鼻薄唇,俊美不凡。正是谢明曦一母同胞的兄长谢元亭。
这副做派,便是心胸再宽广的主母见了,心里也会觉得不痛快。更何况,永宁郡主从不是心善好招惹的主。
谢明曦眼角余光掠过神色漠然的谢元亭。
……
谢元亭一出生,便被谢钧抱到永宁郡主府。谢钧花言巧语哄丁姨娘,说儿子养在嫡母名下,便与嫡出无异。承诺日后让丁姨娘时常去见儿子。
为了儿子的将来,丁姨娘万般无奈地退让。
没想到,这一让,就是十几年。
永宁郡主待庶子如己出,自小严格教养。
谢元亭已有十四岁,年少才高,相貌俊美,在八大书院之一的新儒书院读书。平日来往的多是世家公子官宦子弟,或是皇室宗亲之流。和淮南王府的嫡长孙也过从甚密。
如此年轻俊彦,前程似锦,唯一的污点便是出身,恨不得永远抹去庶出两个字。对满心母爱的丁姨娘,谢元亭的态度冷漠得令人心凉。
便如此时。
丁姨娘心中的怜爱疼惜几乎溢出眼眶。
谢元亭却对丁姨娘视若无睹,冲永宁郡主恭敬地拱手道:“母亲,还有几日就是书院的月考,儿子想先回去温习书本。”
永宁郡主神色稍缓,温言道:“读书重要,也别伤了身子。”
话语中的关切,令谢元亭受宠若惊感动不已,忙应道:“儿子谨遵母亲教诲。”然后退下,看也没看丁姨娘一眼。
这一声母亲,生生地刺痛了丁姨娘的眼和心。
丁姨娘用力捏紧手中丝帕,指甲掐入掌心,阵阵刺痛。
赵嬷嬷有意无意地瞥了过来。
曾被罚跪整整一日的痛苦记忆瞬间浮上心头。丁姨娘全身一个激灵,立刻垂下眼,掩住眼底的黯然神伤。
赵嬷嬷用眼神震慑住了不安分的丁姨娘,心中颇为自得。目光很自然地掠过丁姨娘身侧的三小姐谢明曦。
谢钧有一妻一妾,膝下子嗣不丰,只有一子两女。
庶长子谢元亭,自小被养在永宁郡主身边,平日随永宁郡主住在郡主府。二小姐谢云曦是永宁郡主所出,是永宁郡主的眼中宝心头肉。
唯有这位三小姐,被留在谢府,养在丁姨娘身边。
姨娘养大的庶女,大多上不得台面。
谢三小姐却是例外。
那张美得不染尘俗令人见之难忘的脸庞,是一个少女最大的资本。更不用说,兄妹三人中,唯有谢三小姐真正承袭了谢钧过人的读书天赋。
三岁识字,五岁时通读书本,七岁便能作诗。九岁精通音律,书画皆佳。
过目不忘,天资聪慧,无人能及。
好在三小姐年少,又在丁姨娘身侧,从无出门做客的机会。
也因此,外人只知谢家有庶出的大少爷嫡出的二小姐,无人知晓还有这么一个天资聪颖美丽无双的谢三小姐。
郡主此次回府,便是冲着三小姐……
赵嬷嬷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收回目光。
……
赵嬷嬷未留意到,在她收回目光后,谢明曦嘴角微微勾起,目中闪过嘲弄。
再狠毒的人,也有柔软的一面。
便如面冷心恶的永宁郡主,待自己的女儿如珠似宝。为了给满脑子草包的谢云曦搏一个才名,费尽苦心。
谢云曦比她大了一岁,已到了能报考莲池书院的年龄。只是,若凭谢云曦自己去考,绝无可能考上。
永宁郡主思来想去,便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不止是替考,而是让她心甘情愿地永远躲在谢云曦身后,将原本属于她的光芒尽数挪到嫡姐身上。
为了让她乖乖就范,永宁郡主自然有备而来。
“丁姨娘,”永宁郡主缓缓张口:“元亭的生辰快到了吧!”
丁姨娘脱口而出:“是,还有一个月另三天。”
果然是亲娘!记得如此清楚!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一丝讥削,淡淡说道:“过了生辰,元亭也满十四了。也该考虑亲事了。”
丁姨娘神色微微一变。
大齐文风兴盛,家中有子嗣的,皆以读书为荣。为了避免太早接触男女之事分心,大多十六岁之后才操持亲事,十七八岁成亲的不在少数。
永宁郡主轻飘飘的两句话,透露出的用意却令人惊疑。
丁姨娘定定神,陪笑道:“元亭还年轻,此时提亲事,言时过早。倒不如过上两年再商榷此事。”
商榷?
她身为嫡母,要为长子定亲,只要谢钧首肯便可,何需和一个区区妾室商榷?
永宁郡主没说话,目中却明显地露出轻蔑。
丁姨娘被羞辱得无地自容。
……
这熟悉又久远的一幕,落入谢明曦眼中。
谢明曦有些意外地发现,她的心中竟涌起一丝少见的怒火。
后半生,她活得从容随性,已很少动怒。
此时面对着昔日高高在上高不可仰的嫡母,深藏在心底数十载的怨恨不甘似也随之重新袭上心头。
“母亲,”谢明曦一张口,宛如素手拨弄琴弦,叮咚悦耳:“今日为何不见二姐?”
永宁郡主看了谢明曦一眼,淡淡说道:“锦月邀了她去赏花。”
永宁郡主口中的盛锦月,是淮南王府唯一的嫡孙女,和谢云曦是正经的表姐妹。谢云曦时常去淮南王府小住,和盛锦月颇为亲密交好。
谢明曦目中露出一丝向往。
永宁郡主心中暗暗冷笑,语气缓和许多:“明娘,你今年已有十岁。这个年纪,也该出府走动了。日后云娘出府做客,你便随着云娘一起去。”
谢明曦微笑道:“多谢母亲。”
丁姨娘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谢明曦有多优秀出众,她这个亲娘再清楚不过。只可惜从无在人前亮相露面的机会。
没想到,永宁郡主竟肯让谢明曦跟着谢云曦一起出府做客!
这就意味着,谢明曦有机会出入淮南王府,结识诸多名门闺秀,很快就会传出才名。以后有机会考进莲池书院,然后在书院里崭露头角,声名鹊起。会被勋贵高门的贵妇们相中。再有造化,或许还有进宫为妃之日……
到那时,母凭女贵,她再也不必对着永宁郡主低声下气!
丁姨娘浮想联翩,越想越是欢喜。
永宁郡主看着目露喜色的丁姨娘,心中冷笑不已,张口道:“明娘,你暂且退下。我有些话吩咐丁姨娘。”
说什么话,要刻意令她避开?
谢明曦心中哂然,微笑着应声而退。
……
半个时辰后,丁姨娘全身哆嗦着出了雍和堂。
脸孔惨白一片,身子微晃,似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大丫鬟文绮被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住丁姨娘:“二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丁姨娘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嘶哑:“随我去春锦阁。”
文绮略略一怔。
春锦阁是三小姐谢明曦的住处。
丁姨娘这么急着去见三小姐做什么?
丁姨娘满心纷乱,无心多言,在文绮的搀扶下迈步去向春锦阁。
一开始步履迟缓,渐渐地,丁姨娘目露决绝,步伐也随之坚定。
明娘,对不起!
可为娘实在没别的选择,只能委屈你!
你这般听话懂事,一定能体谅娘亲的被逼无奈迫不得已!
第三章 哀求
在宗亲满地走勋贵多如狗的京城,谢钧这个四品的鸿卢寺卿,官职不高不低,丝毫不惹眼。
比起才学,谢钧更出名的是貌若潘安的俊脸。
谢钧的岳父淮南王是当今天子建文帝的堂弟,深得皇上器重,执掌宗人府。是皇室宗亲里的实权派,在朝堂上也极有影响力。
谢钧靠着一张俊脸,攀上淮南王府,娶了以美貌闻名的永宁郡主。让人不得不唏嘘感叹,男人一样能靠脸吃饭。
这十几年间,谢家从略显偏僻的敦化坊搬到了靠近永宁郡主府的修业坊。
铁一般的事实证明,靠脸吃饭的男人完全可以将此事业发扬光大!
谢府宅院不算太大,后院修建的园子就占了二分之一,亭台楼阁假山水池奇花异草样样俱全。
这也是大齐官僚们的通病。
宁可全家人住得拥挤,也要撑足门脸。
所谓饿死事小丢脸事大,便是如此。
谢明曦住的春锦阁,共计主仆十人。大丫鬟两人住一间屋舍,小丫鬟便得三四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好在谢明曦的闺房宽敞整洁,收拾得颇为雅致。
朝思暮想的儿子未能养在身边,退而其次,丁姨娘对她这个女儿的衣食起居倒也尽心。春锦阁里的各色陈设名贵又不扎眼。
大丫鬟芳巧正低头坐着针线。听到脚步声,忙起身行礼。
芳巧今年十六岁,正是花朵一样鲜嫩的年龄,白皙的脸庞透着粉,一双杏眼大而水灵,顾盼多情。
谢明曦随意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芳巧手中的荷包上。
芳巧确实心灵手巧,荷包上绣了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衬着碧绿的荷叶,颇为精致。
“荷包做得不错。”谢明曦丝毫不吝啬夸赞。
芳巧被赞得精神一振。
小姐这几日对她不冷不热,不是让她做鞋袜,就是绣荷包。贴身伺候的活儿却指派起从玉扶玉那两个蠢笨的小丫鬟来。
她这个大丫鬟颜面难堪不说,地位也随之岌岌可危,岂有不急之理?
芳巧小心翼翼地应道:“奴婢手艺不精,难得入了小姐的眼。”
谢明曦和颜悦色地吩咐:“我身边丫鬟,数你针线活儿做的最好,照着这个荷包,再做十个。”
芳巧:“……”
一个荷包要做足一整日,十个,就得做上整整十日!
芳巧心里苦,一时未应。
“瞧瞧你,莫非是嫌十个太少了?”谢明曦挑眉浅笑:“那就做二十个好了。”
芳巧全身一个哆嗦,不敢再迟疑,忙应道:“是,奴婢领命。”
“退下吧!”谢明曦随口吩咐:“让从玉扶玉进来伺候。”
芳巧咽下满心的苦涩不甘,低声应是。
……
这世上聪明人比比皆是。自诩聪明的更是数不胜数。
譬如大丫鬟芳巧,心思便太过活络。和丁姨娘身边的文绮“交好”,“闲谈”时不经意透露她的言行举止……
春锦阁里大小共有八个丫鬟,她着意挑了略显蠢笨的从玉和更蠢笨的扶玉。
脸上长着几点雀斑的是从玉,今年十二岁,女红厨艺梳妆一无所长,最大的优点是听话。
扶玉比从玉大了一岁,今年十三,生得粗笨壮实,颇有力气。一张黑黝黝的脸蛋平平无奇,离清秀尚差了一截。
两个三等丫鬟往日做的都是洗衣扫地之类的粗活,此时踏进雅致的闺房,颇有些拘谨。
不过,比起第一天贴身伺候已经强多了。
站着没哆嗦,说话没结巴,站在一旁安安静静。没她的吩咐,绝不敢出声惊扰。
挺好!
谢明曦对从玉扶玉的温顺乖巧颇为满意,慢悠悠地翻阅着手中的前朝史记,满目书香,一室安宁。
可惜,这般静谧美好的时光,很快就被丁姨娘的到来打破。
“三小姐,丁姨娘来了。”
从玉小声禀报。
话音未落,丁姨娘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眼前:“明娘!”
丁姨娘出入春锦阁,从来无需通传。
以后得先改了这规矩。
谢明曦并未起身相迎,只略略抬头看了一眼,问道:“姨娘怎么忽然到春锦阁来了?”态度不冷不热,声音淡淡。
满腹沉重心事的丁姨娘,并未察觉到女儿的冷淡,美目含着凄苦:“明娘,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说。”
该来的总是会来。
谢明曦目光微冷,扫了从玉扶玉一眼。
两个小丫鬟立刻退了出去。
……
闺房里,只剩谢明曦和丁姨娘。
丁姨娘还未张口,眼圈已红了,泫然欲泣,欲言又止。
谢明曦淡然张口:“姨娘有话但说无妨。”
“明娘,”丁姨娘心中百转千回,一咬牙,狠心张了口:“郡主刚才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大哥今年十四,正应该是一心读书之时。若早早定亲成亲,一来易分心,二来,他身为庶出,又无功名在身,很难娶到高门贵女为妻。”
“所以,他万万不能早早定亲。”
说着,用“你一定能明白”的期盼目光看了过来。
谢明曦不负所望,点头附和:“姨娘说的是,大哥确实不宜过早成亲。”
丁姨娘暗暗松口气,最难以启齿的话也顺利说出了口:“你既能明白,可愿意为你大哥受些许委屈?”
不等谢明曦有所反应,急急说了下去:“郡主刚才留下我,对我说,若是你肯替二小姐去考莲池书院,便将元亭的亲事推迟两年,还会为他求娶名门闺秀为妻。”
“以你的才学聪慧,考莲池书院十拿九稳。”
“到时候,郡主会替你和二小姐一起报名。入学考试之时,二小姐的试卷上写你的名字,你的试卷上写二小姐的名字……”
“郡主会暗中打点,无人会追究深查。如此,你便能代二小姐考上莲池书院……”
说到这儿,丁姨娘眼中泪珠滚落,仿佛受尽委屈的人是她:“明娘,我知道这是委屈了你。只是,眼下也只有你能帮元亭了。”
“我求求你了!明娘,你就应下这一回,帮一帮元亭可好?”
连说辞都和前世一模一样。
有了第一回,便有第二回第三回……
直至所有人都以为她的委屈理所当然,她的牺牲天经地义。
谢明曦以为自己心如止水,再不会为任何事动怒。直至此刻,压抑在心底数十载的久远回忆和丁姨娘苦苦哀求的脸孔合二为一。
尘封在心底的怨怼委屈不甘,也随之蜂拥而来。
她定定地看着丁姨娘,为前世受尽委屈的年少谢明曦质问出声:
“姨娘,我可以自己考上莲池书院,为何要代谢云曦去考试,将属于我的才名光华双手奉送他人?”
“为何为了大哥,便要我为人做嫁衣?”
“为何为了大哥,便要我委屈退让?”
“大哥是姨娘生的,我就不是吗?”
谢明曦目光越来越亮,声音越来越冷。
“往日姨娘总说最疼我,原来都是哄我而已。大哥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他的前程未来,我的一切无足轻重,随时可以委曲求全。”
“同是姨娘怀胎十月所生,大哥自幼在郡主府长大,姨娘一个月见他不过两三回。而我,一出生便在姨娘身边,朝夕相伴。为何在姨娘心中,我依旧远远不及大哥?”
“只因大哥是男子,而我是女子,便该天生低人一等,命运任人摆布?”
第四章 委屈
一句句尖锐的诘问,如利箭刺穿谎言织就的虚幻泡影。
丁姨娘哑口无言,表情瞬间僵硬,心中一阵莫名的惊惶慌乱。
这是怎么了?
往日谢明曦最是心软,她哭一哭,说上几句好听话,便能哄得女儿事事顺着她地心意。可今日,谢明曦态度异常激烈,言辞更是无比犀利。
“明娘,不是你说的这样。”
丁姨娘顾不得再哭泣,急切地拉住谢明曦的手:“我是你亲娘,如何能不疼你。只是……只是元亭眼下陷入困境,只有你能救他。你是他的亲妹妹,你一定心疼兄长,不忍他的亲事被嫡母随意摆布……”
当年的她,确实不忍。
所以,她甘心被亲情困缚,一步步被逼进火坑,受尽磨难痛苦。
十四岁时身败名裂,被一顶软轿从后门抬着进了四皇子府,成了无名无分的侍妾。之后几年,被当做棋子,数次陷入险境。
十九岁那年,身为妃嫔的嫡姐谢云曦欲置她于死地。
她在生死中挣扎之际,丁姨娘正为谢元亭考中进士狂喜不已。
年少得志的谢元亭,不齿提起她这个亲妹妹,便是进宫,探望的也是云妃娘娘。
濒临绝境九死一生时,她终于幡然醒悟。
这世上,无人真正爱她惜她。
她要好好活下去!
要善待自己!
要令所有仇人匍匐在她脚下!
耗尽数年之功,她终于做到了。
外人只道太皇贵太妃温柔和善贤良,便是她的长孙建平皇帝也这般以为。只有她清楚,她早已凉薄无情心冷如刀。
丁姨娘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就如即将溺毙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明娘,我求你了!你就应下这一回!只这一回,日后我绝不会让你受这等委屈了。为娘给你跪下了。”
说完,一咬牙一狠心,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
好一个忍辱负重的亲娘!
这是以母女之情相逼,让她不得不点头!
谢明曦动也未动,定定地看着泪流满面的丁姨娘。心里浮起一丝荒谬又可笑的凉意。
意料中的一幕,真正出现在眼前,依旧令她气血翻涌心意难平。
许久之后,谢明曦才缓缓说道:“姨娘,我答应你。”
她就知道,使出这一招杀手锏,必能令谢明曦心软点头。
丁姨娘强自按捺住心里的释然和自得,哽咽着说道:“明娘,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这心里,又何尝好受?”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对你的心,和元亭一般无二。”
“只是,世人皆重子嗣。我只有元亭这么一个儿子,总得处处为他谋划打算。日后你长大了,便要出嫁为人妇,我能依靠的便只有元亭。便是你,也需要娘家兄长给你撑腰。”
“你现在受些委屈,能换得你大哥迟两年再成亲。他能安心读书,日后定能考取功名,能娶高门贵女为妻。”
“你大哥有出息了,我们母女两个才有好日子过。”
“明娘,我去找元亭,将你做的一切都告诉他。他定会感激你……”
谢明曦目光微闪,点点头:“好。”
丁姨娘:“……”
丁姨娘哭不出来了。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淡淡说道:“姨娘为何还不去?莫非是又改了主意,不愿让大哥知道此事,免得大哥心生愧意,不愿我代二姐去考莲池书院?”
被说中心思的丁姨娘有几分狼狈:“我、我这便去。”
然后,踉跄着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地放慢了动作。
“姨娘!”
丁姨娘精神一振,迅疾转身:“明娘,你……”
是不是改了主意?
谢明曦神色平静,声音不高不低,却如重鼓落在丁姨娘的耳中:“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姨娘若打着日后再用此等法子逼我就范的主意,休怪我翻脸无情。”
“还有,日后姨娘想进春锦阁,让丫鬟通禀一声。”
……
丁姨娘抹着眼泪走了。
谢明曦神色未变,喊了从玉进来:“我有些饿了,让厨房熬一碗鱼汤来。”
从玉:“……”
丁姨娘哭哭啼啼地离开,从玉看得清清楚楚。
她以为三小姐也在屋子里伤心落泪。没想到,三小姐叫她进来是为了鱼汤……
“八两重的鲫鱼,鱼汤要熬至奶白色,无一丝腥气,少放油,少放盐,略放些芫荽。”谢明曦淡淡吩咐:“你可记住了?”
从玉打起精神,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
谢明曦满意地嗯了一声。
半个时辰后,从玉端了鱼汤来。
谢明曦略尝一口,微微皱眉。
重生这两日,别的倒能迁就一二,唯有吃食无法适应。
前世在宫中生活数十载,入口的俱是琼华宫御厨精心所做的美味佳肴。谢府厨娘的手艺,委实入不了口!这两天她吃的少之又少。
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偏偏实在不愿将就。
谢明曦放下碗,吩咐一声:“将鱼汤分着吃了吧!”
扶玉闻着香气四溢的鱼汤,馋虫早已被勾了出来。顿时咽了口口水:“小姐,奴婢也能喝一碗吗?”
看着扶玉嘴馋的模样,谢明曦微微笑了起来:“赏你两碗。”
扶玉一脸欢喜:“多谢小姐。”然后一挺胸膛:“以后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奴婢,上刀山下油锅奴婢也不眨眼。”
谢明曦一笑置之。
冲动之下的表忠心,她听得多了。自不会因这两区区两句话动容。
能抵挡得住诱惑不背叛自己的主子,已是难得的忠仆了。
丫鬟们很快将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鱼汤分完喝光。
喝了两碗的扶玉悄悄打了个幸福的饱嗝。
谢明曦看着一脸餍足的扶玉,更饿了……
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在半月之后,她自会让永宁郡主母女尝到追悔莫及的滋味。眼下更要紧的,是要先解决口腹大欲。
谢明曦吩咐:“扶玉,你去门房候着,父亲一回府,立刻请父亲来春锦阁。”
扶玉应了一声,利索地退下。
……
雍和堂。
丫鬟瑶碧低声禀报:“丁姨娘进了春锦阁,待了小半个时辰才哭着离开。”
哭着走的?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一丝不屑的讥削。
丁姨娘惯以柔弱哭泣的姿态为手段。对着自己的亲女儿,也是如此。看来,事情已经成了!
谢元亭是丁姨娘的命根子。
拿捏住了谢元亭,便拿捏住了丁姨娘。
赵嬷嬷目光一闪,低声道:“郡主可要召丁姨娘前来相询?”
“不必。”永宁郡主冷笑一声:“为了谢元亭,丁姨娘自会想尽一切办法令谢明曦屈服顺从。”
她是淮南王府的郡主,是谢府主母,是谢元亭谢明曦的嫡母。
只凭这些,她便足以掌控谢元亭兄妹的命运。
谢明曦必须敛尽所有光华。
便是天资再出众,也卑贱如瓦砾,只配被谢云曦踩在脚下!
第五章 谢钧
鸿卢寺卿是个清闲官职。
谢郡马为人风雅,诗画俱佳,又生得俊美无双,在一众同僚中颇受青睐。每日赴各种酒宴,时常晚归。
难能可贵的是,永宁郡主从不为此恼怒动气。比起另外几位跋扈霸道从不允郡马在外饮酒作乐的郡主来,永宁郡主堪称贤良大度。
“谢郡马娇妻美妾,得享齐人之福,真是羡煞旁人。”
“永宁郡主亲自教养庶长子,如此胸襟,令人钦佩。”
“谢郡马能娶郡主为妻,委实是三生之福。”
……诸如此类的夸赞,数不胜数。每次酒宴几乎都要上演一回。
酒意醺然的谢钧在长随谢青山的搀扶下,脚步踉跄着下了马车,进了谢府大门。
门房管事殷勤地上前相迎:“奴才给老爷请安。”
谢钧平日大多住在郡主府,耳边听得尽是郡马这个称呼。一回到谢府,听到老爷两个字,只觉心气通畅,格外轻松愉悦。
就在此时,一个其貌不扬黑不溜丢的丫头冒了出来:“老爷,奴婢……”
谢钧眉头一皱,酒醒了一半,张口呵斥:“哪儿来的丑丫头!”
扶玉:“……”
容貌是天生的,她也不想长得这般又黑又难看!
扶玉颇有些委屈,小声道:“奴婢是三小姐身边的丫鬟,奉三小姐之命在此等候老爷。请老爷回府先去春锦阁一趟。”
谢钧略有些意外,却未推却,点了点头:“我这便过去。”
谢钧只有一子两女。在妻妾儿女成群的大齐官僚中,顿显子嗣稀薄。也因此,他对仅有的三个儿女都很器重。
庶长子谢元亭是他唯一的儿子,日后传承子嗣香火,撑起谢府门户,地位之重,无需多言。
长女谢云曦是永宁郡主所出,是淮南王嫡亲的外孙女,颇得淮南王欢心。他对这个嫡女,自是看重。
幼女谢明曦,容貌和他最为肖似。天赋也最为出众,堪称青出于蓝胜于蓝。谢元亭天资只有中上,比起谢明曦远远不及。
若谢明曦生为男子,他必会倾尽全力教导栽培。
便是女儿身,也不必遗憾。
这般优秀出色的女儿,日后定能嫁一门好亲事。若有机缘,或能攀龙附凤为谢家光耀门楣……
想及此,谢钧的步伐快了几分。
……
一盏茶后。
谢钧迈步进了春锦阁。
身着鹅黄衣裳的稚嫩少女微笑行礼:“女儿明曦,见过父亲。”
容颜如玉,秀美无伦。
浅笑盈盈,风姿动人。
不愧是他谢钧的女儿,行礼也这般优雅好看。
谢钧舒展眉头,笑着说道:“免礼。”
不待谢明曦张口,又道:“我记得你身边的大丫鬟叫芳巧,颇为伶俐,长得也勉强入眼。为何换了个又黑又丑的?”
明亮的烛火下,年已三十二岁的谢钧面白似玉,俊美无俦,气质儒雅,眉眼含笑,显得温柔而多情。
出色的相貌,完全担得起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美誉!
别管是否“败絮其中”,只“金玉其外”,已足以令人艳羡向往。
容貌出色到了极致,成为晋身的阶梯。也怪不得谢钧对一个人的相貌这般看重。
谢明曦轻描淡写地应道:“丫鬟最要紧的是老实听话,长相好坏,并不要紧。父亲这般以貌取人,女儿不敢苟同。”
谢钧:“……”
谢钧被噎了一回,也未动气,反而笑了起来:“十几日未见,你倒是愈发伶牙俐齿了。”
又笑问:“你特意让丫鬟叫我过来,是为了何事?是看中了为父书房里的古籍,还是想要一张古琴?”
谢明曦天资出众,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音律一学即通,举一反三。
谢钧对聪慧貌美的幼女颇为宽厚,无伤大雅的请求从不拒绝。
也因此,年少的她一直以为父亲是疼爱自己的。
直至后来,她才知道,谢钧温柔多情的外表下是何等凉薄冷酷!
十四岁那年,她被逼替谢云曦背上恶名,声名尽毁。
她跪在谢钧面前,满面泪水地哀求:“我宁愿剪去一头青丝,进庵庙长伴古佛青灯,也不愿进四皇子府做侍妾。爹,我求求你,你去四皇子殿下面前求情,求殿下饶过我……”
“住口!”
等待她的,却是谢钧铁青的俊脸和满目的冰冷:“你既已担下此事,便老老实实地去四皇子殿下身边。待日后云娘嫁给殿下为妃,姐妹也能互相帮衬。”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素日温和宽厚的父亲:“父亲,你的意思是让我继续为二姐驱使,为她代过?”
谢钧冷冷道:“你已沦落至此,再无别的用处,替云娘鞍前马后也是应该的。”
……
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冷漠脸孔,和眼前温柔含笑的俊脸悄然重合。
谢明曦心中一阵冷意,唇角却微微扬起:“父亲这回可猜错了。女儿近来嘴刁,总吃不下府中厨娘所做的吃食。想另请一位厨娘进府,专门为女儿做一日三餐。不知父亲可否应允?”
原来是这等小事。
谢钧很快应道:“些许小事,自行做主便是。”
谢明曦微微一笑:“请厨娘进府,总得花银子,买食材,又是一笔花销。这等事,姨娘做不了主。我又没勇气去求母亲,只能求父亲了。”
谢钧笑道:“好好好,我回去便和你母亲说一声。”
“多谢父亲。”谢明曦唇角扬起,笑得轻快愉悦。
此时的谢钧,根本没料到自己随口应下的一桩“小事”,会在日后惹出多少风波!
……
永宁郡主极少住在谢府,耳目却遍布府中。谢钧前脚踏进春锦阁,后脚便有丫鬟悄悄进了雍和堂送信。
永宁郡主闻讯后,目光陡然冷了下来。
一炷香后,谢钧进了屋子。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一起行礼:“奴婢给郡马请安。”
谢钧含笑道:“都免礼。”
永宁郡主端坐在椅子上,眉目冷肃。
谢钧走上前,右手抚上永宁郡主的肩膀,温柔低声:“永宁,我回来了。”
永宁郡主眉心跳了一跳,目光一扫,淡淡道:“都退下!”
一声令下,丫鬟婆子都退下,唯有瑶碧点翠留了下来。
这两个丫鬟俱是永宁郡主的心腹亲信。瑶碧生的白皙标致。点翠更是绰约妩媚,一双杏眼,顾盼多情。
瑶碧十九岁,正值妙龄。
点翠已有二十二岁。永宁郡主却一直未放点翠嫁人,颇有一直将她留在身边伺候之意。
永宁郡主冷冷说道:“将手拿开!”
语气中露出一丝毫不避讳的厌恶。
谢钧笑容有些僵硬,慢慢缩回手。
瑶碧点翠显然早习惯了这一幕,各自垂下头。
……
第六章 夫妻
屋子里骤然安静。
沉闷而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当着外人的面装恩爱夫妻,到了私下,便相敬如冰。
十余年来,一直如此。
谢钧心中涌起熟悉的压抑和恼怒,目光扫过瑶碧和点翠:“你们两个先退下。”
没等两个丫鬟应下,永宁郡主冷冰冰的声音已响起:“不必。她们俱是我心腹,有什么话当着她们的面说话亦无妨。”
是啊!
在永宁郡主心里,两个丫鬟比他这个装点门脸的夫婿重要多了!
谢钧心中怒意高涨,俊美如玉的脸孔露出讥讽的笑意:“是我冒失了。郡主的身边人,我岂能随意指使吩咐。”
永宁郡主眉眼未动:“你心中清楚便好。”
谢钧:“……”
瑶碧点翠的头垂得更低了。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被外界传为佳话的恩爱夫妻,根本名不副实吧……
可怜谢郡马,看着风光显赫,实则忍气吞声饱受羞辱。在永宁郡主面前,永远直不起腰杆抬不起头来。
不出所料,谢郡马深呼吸一口气,再张口,态度又恢复了温柔:“是我言语冒失,郡主别放在心上。”
永宁郡主目中露出一丝轻蔑鄙夷。
谢钧忍了又忍,柔声道:“郡主可是有话问我?”
永宁郡主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刚才去了春锦阁?”
原来是为了这等小事。谢钧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是,明娘多日不见我这个亲爹,心中想念。所以让人请我过去。”
请厨子这等小事,实在不值一提。
永宁郡主瞄了谢钧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无一丝异样,才定下心神。
看来,谢明曦并未透露只字片语。
哼!算她识趣!
……
隔日清晨。
春锦阁。
芳巧有些不安地在门外徘徊,几番欲伸手敲门,犹豫片刻,又放了手。
平日起得晚些倒是无妨,今日郡主在府中,三小姐总得早起去雍和堂请安。
只是,这几日,三小姐对她这个大丫鬟冷冷淡淡,她思来想去不知是何缘故,胆子也小了起来……
芳巧目光一瞟,叫了从玉扶玉过来:“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个去叫醒小姐。”
从玉扶玉一起摇头:“小姐吩咐过,不得随意叫门。”
芳巧抽了抽嘴角,故意加重语气,吓唬两个小丫鬟:“若是小姐起得迟了,耽搁了请安,惹得郡主动怒。你们两个可担得起责任?”
从玉扶玉对视一眼。然后从玉老实地应道:“我们担不起。”
芳巧一口气还没喘完,就听扶玉说道:“可我们更不敢违抗小姐的命令。”
芳巧:“……”
对了,她熬夜绣了一个荷包,还有十九个荷包没绣。
芳巧默默走了。
从玉扶玉继续在门外等着。直至门里传来了小姐声音:“进来。”
两个小丫鬟齐齐松了口气,应了一声,推门而入。
只着中衣的稚龄少女,坐在床榻边,略略侧头,眼角眉梢微微含笑,别有一番惫懒的风韵。
从玉扶玉看傻了眼,一时竟找不出任何语句来形容眼前美景。
谢明曦失笑:“你们两个傻乎乎地站那儿干什么?还不过来伺候我更衣梳洗?”
两个丫鬟回过神来,忙应声伺候。
两人已经格外尽心尽力,奈何以前做的都是洒扫之类的粗活,近身伺候的精细活儿,一时半会哪里做得来。
净面更衣也就罢了,梳发着实不是易事。
从玉看着自己梳的歪歪扭扭的双平髻,羞愧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小姐,奴婢手拙,还是让芳巧姐姐来为小姐梳发吧!”
确实丑了点。
谢明曦端详片刻,淡淡说道:“不用了。”
这样去给嫡母请安正好。
便让永宁郡主再张狂得意半个月。
此时越自得快意,日后跌得越重越痛苦越怒不可遏。
从玉鼓起勇气问道:“小姐为何忽然让奴婢近身伺候?”
这个问题,已经足足困扰从玉三日了。
扶玉同样满心困惑不解,看了过去。
谢明曦微微一笑:“自然是因为你们两个有芳巧不及的长处。”
从玉扶玉被夸得满心欢喜,喜滋滋地跟在谢明曦身后去了雍和堂。
……
永宁郡主每月初一十五回府,隔日用过早饭便回郡主府。
十余年来,皆是如此。
丁姨娘每次忍气吞声地到雍和堂来请安,便会竭力安慰自己。一个月只忍上两天,其余日子,总算惬意自在。
再者,谢钧每隔三五日就会回府一回,从不曾冷淡疏忽她,待她依旧温存体贴。
只是,当着永宁郡主的面,谢钧几乎从不正眼看她。目光偶尔掠过,也格外淡漠。
谢元亭站在谢钧身侧,比亲爹更无情,眼角余光都不肯捎带过来。
丁姨娘心中又酸又苦,右手紧紧地攥紧丝帕。
“明娘为何还没来?”永宁郡主有些不耐,警告地扫了丁姨娘一眼。
丁姨娘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挤出笑容解释:“明娘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不免贪睡了些。婢妾这便让人去春锦阁叫她过来。”
话音刚落,谢明曦的身影已出现在雍和堂门口。
丁姨娘松了口气,堆起笑容看了过去。一眼便看到谢明曦梳得不够齐整的头发。
丁姨娘:“……”
谢明曦裣衽行礼:“女儿明曦,给父亲母亲请安。”
谢钧也有些不快,不过,当着永宁郡主的面并未多言,淡淡道:“起身吧!”
永宁郡主瞥了一眼,微微勾起嘴角:“明娘,再过半个月就是莲池书院一年一度的入学考试。你和云娘一起报名考试。”
……
第七章 书院
大齐文风兴盛,书院众多,尤以京城为最。
其中,名气最盛的当属六大书院!
谢元亭就读的新儒学院,名列六大书院之一。不过,新儒书院排名堪堪居中。六大书院之首,当属松竹书院。
当今天子建文帝年少时曾在松竹书院就读。登基后,建文帝从皇家私库调拨银两,重建松竹书院。如今,一众皇子和皇室宗亲子弟俱在松竹书院就读。
也因此,松竹书院有皇家书院之称。
除此之外,尚有博裕书院、德润书院、慈湖书院。
成立不过十余年的莲池书院,能跻身京城六大书院,自然有其独特之处。
莲池书院,由当年的太子妃俞氏所建,是大齐第一座女子书院!
书院设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和男子书院课目并无不同。除此之外,还特意设了女红厨艺园艺等课程。
书院里的夫子,多是博学多才的翰林,或是名闻京城的大儒,还有出自宫中的顶尖乐师画师舞姬。
太子妃亲自担任莲池书院的山长,每个月亲自授课三日。
自莲池书院创建后,大齐各州郡纷纷效仿。短短数年内,女子学院如雨后春笋,遍布大齐州郡。
莲池书院,也成了大齐最负盛名的书院,声名之隆,丝毫不弱于松竹书院。
五年前,建文帝登基,太子妃入主中宫,成了俞皇后。执掌凤印,母仪天下。莲池书院也随之水涨船高,声名更盛。
宫中几位公主和诸王府里的郡主们俱在莲池书院就读。
大齐的官僚勋贵们,十分乐意将家中聪慧有天资的女儿送进莲池书院就读。既能搏才女的名声,又跻身大齐最顶尖的闺阁少女圈。
更重要的是有机会亲近当朝皇后。
声名赫赫的莲池书院,自然不是谁想进便进。只在每年三月十五举行一次新生入学考试。最低龄十岁,最高龄不得超过十三。且不得连续两年报名考试。
这也就意味着,每个人只有考两次的机会。第一次没考中,便得等上两年。
每年报考莲池书院的少女至少也有三四百,最终录取的人数只有区区十人。竞争十分激烈!
也因此,莲池书院放榜之日,众人瞩目。
考上莲池书院的少女,可谓一朝扬名!
去年谢云曦便已够报考之龄。可惜谢云曦聪明脸孔笨肚肠,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去了也绝无可能考中。
所以,永宁郡主才特意等到今年。
今年,她十岁,已够资格报名。
正好可以替谢云曦考进莲池书院!
……
永宁郡主一副施恩的嘴脸,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应道:“多谢母亲。”
丁姨娘全身微颤,迅速低下头,不敢看谢钧,更不敢看身侧的谢明曦。
一颗心似掉进了滚热的油锅里。
是她下跪,以生养之恩母女之情逼着谢明曦点头应允。谢明曦一定对她这个亲娘无比失望怨怼之极吧!
可她真的没有别的法子……
谢钧有些意外,斟酌片刻才道:“云娘年长一岁,报名无妨。明娘今年只有十岁,不如再等上一年,把握也更大些。”
永宁郡主心中冷笑不已。
谢明曦天资如何,谢钧岂能不清楚?去考莲池书院,根本不在话下。延迟一年,是想让谢明曦一举夺得头名,如此便能声名鹊起!
可惜,谢钧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名动京城的,将是她的女儿谢云曦!
“就当是陪着云娘一起去考试,长长见识也罢。”永宁郡主神色淡淡,不容拒绝。
谢钧只得退让,笑容不减:“郡主言之有理。”
谢元亭立刻笑道:“二妹天资聪颖,定能顺利考上莲池书院。”
谢元亭口中夸赞的二妹,不是一母同胞的谢明曦,而是谢家唯一的嫡女谢云曦。
永宁郡主难得笑了一笑,看向谢元亭的目光颇为温和:“承你吉言。我也盼着云娘能一举考中。”
母慈子孝,画面十分和谐。
唯一不和谐的,是丁姨娘泛白的脸孔和死死咬住的嘴唇。
谢明曦没有转头看丁姨娘。
丁姨娘做了和前世同样的选择。而她,却再不是那个动辄心软的善良少女,绝不会原谅丁姨娘。
更不会饶过算计轻贱她的永宁郡主母女!
别人欺我辱我轻贱于我,我必百倍还之!
……
永宁郡主看向微笑不语的谢明曦,神色难得温和:“明娘,你和云娘一起报考莲池书院,姐妹两人也该多亲近一二。”
“你收拾好衣物行李,三日过后,我派人接你去郡主府。”
话音刚落,丁姨娘已霍然抬头,满脸不敢置信:“郡主为何要将明娘接走?”
永宁郡主神色微冷。
站在一旁的赵嬷嬷已沉着脸呵斥:“郡主说话,何来丁姨娘冒然插嘴的份。不知尊卑,以下犯上,该掌嘴!”
说完,走上前,扬起手。
丁姨娘羞愤难抑,却不敢闪躲。
往日的羞辱教训历历在目。
不闪不躲,只挨一巴掌。若闪躲,至少要挨十巴掌!
谢钧目光暗了一暗,并未出声求情。
谢元亭目中闪过一丝厌恶和愤怒,将头转到一旁。
身为妾室,便该老实安分卑躬屈膝。偏偏丁姨娘总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冒然顶撞,自取其辱。有这样的生母,是他此生最大的耻辱!
再者,去郡主府有什么不好?
跟在永宁郡主身边,能够出入淮南王府,能和皇室宗亲权贵们来往,能站到更高更广阔之处,有更好的前程未来……
这些,谢钧给不了。
丁姨娘给不了。
唯有嫡母永宁郡主,才能做到!
丁姨娘实在愚蠢,竟看不透这一点!
挨打也是活该!
就在赵嬷嬷的手落下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住手!”
赵嬷嬷一惊,下意识地停了手中的动作。
已闭上双目准备挨打的丁姨娘全身一颤,倏然睁眼。
永宁郡主面色一沉,目光冷厉,看了过去。
张口阻拦的,是谢明曦。她目光一扫,掠过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孔,最终落在赵嬷嬷阴沉愤怒的脸孔上。
丁姨娘再不堪,也轮不到一个奴婢来羞辱!
她自会出手“调教”。
赵嬷嬷算什么东西!
谢明曦洁白如玉的脸庞平静如常,淡淡问道:“赵嬷嬷口口声声说丁姨娘不知尊卑,以下犯上。不知赵嬷嬷此时的行径,又算什么?”
“丁姨娘有错在先,要罚也该由母亲张口。什么时候竟轮到赵嬷嬷先发话动手了?”
“论不知尊卑,以下犯上,丁姨娘实在远不及赵嬷嬷!”
“此等情形,若落入外人眼中,不知会怎生嘲笑母亲,身边竟供奉了一个比主子更厉害的奴才!”
赵嬷嬷:“……”
第八章 恶奴
赵嬷嬷涨红了一张老脸!
她是李太后身边的老人,便是进了慈宁宫,也有几分体面。
永宁郡主平日对她颇为敬重。她也一心为永宁郡主谋划打算,不知不觉就逾了矩……连永宁郡主也视为理所当然。
没曾想,今日被一个十岁的黄毛丫头当面奚落嘲讽!
主子就是主子,她再厉害也是奴婢!
被揭了遮羞布,赵嬷嬷不得不颤巍巍地跪下请罪:“老奴心系主子,一时冲动忘形,还望郡主勿怪。”
永宁郡主错愕片刻,很快回过神来,亲自起身扶起赵嬷嬷,温言安抚:“明娘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出言无状,赵嬷嬷切勿放在心上。”
然后寒着脸看向谢明曦,目光凌厉:“大胆放肆!立刻向赵嬷嬷赔礼!”
身为嫡母,身为大齐郡主,永宁郡主任意一个身份,都足以压得谢明曦低头。
更不用说,此时的永宁郡主面寒如冰,气势凌厉无匹。谢钧父子暗暗心惊。丁姨娘更是俏脸泛白,死死地攥紧手中丝帕。
她想为女儿求情,全身却不停打颤,怎么也张不了口。
……
死寂般的安静中,谢明曦微微一笑,声音不疾不徐:“女儿一心为母亲着想,才张口痛斥恶奴。母亲竟不领情,实令女儿心中遗憾。”
“母亲有任何吩咐,我定然遵从。唯有此事,不能从之。”
“当年太后娘娘赏赵嬷嬷给母亲,是让她仔细照顾母亲起居。可恨这个恶奴,依仗太后娘娘威势欺主,羞辱母亲,此事若传出去,宫中的太后娘娘也会为之蒙羞。”
“今日便是被母亲斥责痛骂,我也力争到底,绝不纵容姑息!”
永宁郡主:“……”
众人:“……”
又是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赵嬷嬷目中满是怨毒,仿佛择人而噬的毒蛇。
她这张老脸,今日是彻底被揭下扔到了地上。
万万没想到,温软娇怯的三小姐,今日舌灿莲花颠倒黑白,口舌犀利如斯!
永宁郡主同样震惊恼怒,目光阴沉而惊疑,嘴角扯出一抹令人心凛的冰冷笑意:“好一个‘孝顺体贴’的女儿。”
丁姨娘全身打了个寒颤。
上一次见到永宁郡主这般阴冷的笑容,还是在两年前。
谢府贪墨弄权的管事,被当着谢府一众奴仆的面生生杖毙。
她做了一整个月的噩梦。之后,行事便谨慎许多,再不敢随意勾结府中管事篡改账册贪墨金银做私房。
永宁郡主若因今日之事记恨上了谢明曦……再因此迁怒谢元亭,这该如何是好?
“明娘,”丁姨娘越想越是心惊,狠狠心张口道:“你胆大妄为,出言无状,还不快些向赵嬷嬷赔礼。”
众人:“……”
谁也没料到,丁姨娘竟会在这等时候出言帮腔。
站的还是永宁郡主这一边!
赵嬷嬷的恼恨怒火,骤然间化为不屑鄙夷的冷笑,看着谢明曦的目光里满是嘲讽。
竭力相护的亲娘反咬自己一口,这等滋味不好受吧!
便连谢钧也皱了眉头,略有些不愉地扫了丁姨娘一眼。
丁姨娘顾不得这些,连声催促:“明娘,你快点向赵嬷嬷陪个不是。你年少识浅,郡主大人大量,定不会怪罪你……”
谢明曦眸光扫了过来,神色淡淡:“母亲正和我说话,何来丁姨娘插嘴的余地?有赵嬷嬷不知尊卑以下犯上在前,丁姨娘当引以为戒才是!”
丁姨娘:“……”
丁姨娘脸孔涨得通红,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赵嬷嬷更是怄得吐血的心都有了。
谢元亭终于听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沉声叱责:“三妹,你素日温顺听话,今日缘何这般牙尖嘴利?在母亲面前也敢这般放肆!委实不像话!快些跪下向母亲请罪!”
疾声厉色,满目怒容。
俨然一个全心护着母亲的好儿子!
谢明曦心中哂然冷笑,面上忽地露出心有不甘的愤慨,带着隐忍的恨意看向永宁郡主:“半个月后我便要去参加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心中忐忑难安,说话杂乱无章。想来母亲定能体恤。”
谢元亭听得没头没脑,正要继续呵斥谢明曦。
没想到,怒容满面的永宁郡主听到此言后,竟迅速平静下来:“罢了,念在你年少的份上,我便饶过你这一回。以后不得对赵嬷嬷无礼。”
谢元亭:“……”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扫了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兄长一眼,行了一礼,告退离开。
眼下她“大有用处”,永宁郡主根本不会撕破脸皮。
丁姨娘和谢元亭今日是枉做小人了。
看着谢明曦离去的身影,谢元亭目中闪过愠怒,生生将那一声冷哼咽回鼻腔。
……
谢明曦一走,内堂里重又安静下来。
众人各怀心思,面色各异。
谢钧咳嗽一声,打破沉默:“时候不早了,我送郡主回府。”
窝囊废!
刚才一声不敢吭,现在倒来装傻充愣和稀泥!
永宁郡主嘲弄地勾起薄而优美的红唇:“是该回去了。”
谢钧权当没看见永宁郡主眼底的讥讽轻蔑,含笑上前,亲昵地扶住永宁郡主的胳膊。察觉到手下的胳膊在瞬间僵硬,心里掠过一丝快意。
当着众人的面,永宁郡主总得做做样子,再愤怒也不会推开他。
果然,永宁郡主身子僵硬了片刻,很快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走吧!”
一对“恩爱夫妻”相携而去。
谢元亭紧随其后。
刚才颜面扫地的赵嬷嬷,重新挺直腰杆,临走前冲着花容惨白死死咬着嘴唇的丁姨娘阴测测一笑,扔下一句。
“三小姐真是有出息了,丁姨娘果然教导有功!”
丁姨娘苦苦忍着的泪水哗地夺眶而出。
她的命为什么这么苦?
丈夫被抢走,从原配正妻变成二房妾室,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只认嫡母,原本百依百顺的女儿,因替考之事心生怨怼,对她这个亲娘也有了嫌隙……
丁姨娘哭了许久,一双明眸哭得又红又肿,帕子哭湿了三条。
文绮早有准备,很快又取了一方干净的丝帕送了过去。
每一次永宁郡主回府,丁姨娘总要狠狠哭上一场。她这个贴身丫鬟十分细心体贴,今日特意备了五条丝帕。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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