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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事

清枫聆心

女频言情

152.21 万字

2012-10-31 完结

她是工匠之女,比商人的地位高那么一点,造船的本事也高那么一点。躲在宅子里当丫头,努力往掌事奋斗。她以为志向不大,难度不高,却碰到有个人——所以这路,走着走着,突然岔了……

第一章 牡丹花开(一)

乌瓦鸦鸦连天。

檐上一角蹲坐风兽,爪覆青石球,大嘴张獠牙。

午后春水浇夏枝,银杏吐新绿,伸出墙外数枝,丛丛如孩童**,风动喜人。

守院门的丫头坐着木凳倚着树,半梦半醒。旧铜簪绾髻,且随困顿点点的脑袋,在阳光下发出幽幽的光。

除了雀鸟啾啾,再无人声。

啪——啪——门上铜环齐震。

鸟儿惊起。丫头眼睛顿时瞪圆了。

“谁呀,拣好时辰来?不知道姑娘歇午觉呢?”抱怨扰梦,却不敢大声,怕是哪个主子。

啪啪——这就急了。

丫头才挪拴,就让外头的力给冲后几步。

俗话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

等看清来人,丫头还就敢说话了,“安妈妈,您这赶的,让狗追了吧?”

安婆子啐了一口,倒是没真脾气,笑得一脸褶子,“狗没追,却叫喜鹊啄了。绿菊,姑娘在不?往屋里给我报一声去。”

绿菊见太太跟前最得力的管事婆子居然忍了她这回,就知定然有好事。不过,前头的好事,落到这院里来,不见得真是好事就是了。

“安妈妈,您歇口气。”一扭身,就从矮桌上倒了杯茶,“方沏了一刻,还温着。天不凉不热的,喝着舒心。您又不是不知道,姑娘最近养乏,过午就歇半个时辰,这会子正睡着呢。要不,您慢慢喝,咱俩说个散话,等屋里有了动静,我即刻就给您传去。”

“哎哟,这是能等的事吗?前头各房都喜得不得了,丫头们伺候着几位姑娘,脚不沾地。你们倒是闲。绿菊,你赶紧帮我去瞅瞅,没准姑娘醒了。”安婆子嘴上笑,茶喝得滴水不漏。

绿菊是二等丫头,安婆子是一等老仆妇,今日这婆子却客气得非比寻常。

丫头是个机灵的,平素里各看着鼻子不对眼不对,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笑道,“烦请妈妈坐一坐,我去问问。”

“好丫头,多得你。我就在外头候姑娘传。”安婆子笑得脸皮僵了。

芙蓉花罗裙一动,绿菊往正屋里走。

安婆子一手茶碟一手盖,茶不再喝,盯着正屋方向,老脸就露出生厌的鄙夷,“主子不像主子,丫头不像丫头。”

绿菊挑竹帘进屋。

梅骨叶竹半壁方眼铜炉里,淡淡一缕苍直色,熏得是芍药百合香,不冷有春暖,不浓有清甜。

绿菊又往东面里间,轻轻掀开帘,只探了头,静悄悄地瞧去。百鸟梨木床前拉一层云溪纱,隐隐现着向里而合的纤细身影。

那就是没醒。

姑娘的脾性,可不是陶泥。

绿菊为着难,前头的不能得罪,里头的更不能得罪,就在那儿撩着帘子,进退不得。

突然,她的背就让人拍了一下,不重,却够惊吓。回头时,不小心动静大了,弄得竹帘要打门。

一只如剥壳笋尖般白润的素手,拉住乱摇的帘子,仔细拢上门边。

“墨紫。”绿菊抚着心口,“被你吓得魂都飞了。”

一双秋洗的水眸,任外面的好天光,漾出碎碎叶影。声音平稳无痕,微沉,仿佛清水中一滴翠绿般,令听者不能轻忽。

“鬼鬼祟祟的,闹醒了姑娘,你自己讨打,可跟我没干系。”

另一青葱手,稳稳端着桃木托碟,上有青烟底白瓷茶壶茶杯。比白瓷还细腻的腕上,一只手镯子都不戴。窄袖云色春榴裙,杨柳绿叶陈色比甲,腰间一条新茶绿银束带,连个香囊荷袋也不佩,头发只用缎子扎紧。

这么素色的一个人儿,刚开始伺候姑娘的时候,贴在身后就像灰蒙蒙一道影,绿菊过了半旬才渐渐上心。

“墨紫,瞧你端茶来,姑娘可是要醒了?”姑娘醒来头件事,定要喝杯暖茶。

“约摸两刻。昨日姑娘醒得早。我怕万一又醒早了,茶来晚有得说,所以先备下。”墨紫看一眼窗边透进的阳光,“你今日守门值,跑进屋里来做什么?”

“该是小丫头干的活,到我们姑娘院子里,怎么就没个指派?”绿菊嘴碎,“摆明欺负咱们。偏姑娘不计较,咱们还得轮值看门。大日头底下,晒得我嗓子眼冒烟。我可不是怕晒,毕竟跟姑娘出过门,在外遭过罪的。我就烦回家还得干小丫头们的那份,叫前头的明里暗里挤兑咱们……”

墨紫边听抱怨,也不打断绿菊,放下桃木托碟,取出梅花雪丝壶篮,将茶壶拢密实,免得茶走了热。

等绿菊说完,墨紫的活儿也干完了。

“安妈妈可真坐得住。”墨紫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给绿菊打了个雷。

“看我,跟你说着就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安婆子,明知姑娘午后无事定要小憩,故意捡着时辰来的,一定要面见姑娘,非让我进来探探。你看该怎么办?”墨紫在姑娘身边的时间不过半年有余,但比起打小服侍起来的她,更能说得上话。

“安妈妈适才怎么跟你说的?”墨紫想知道得更详尽。

绿菊蹙眉歪娥想了想,“她把门敲得急,我问她是不是让狗追了,她却说什么喜鹊的。”

墨紫双目乌弯弯如月,眸子里一丝诧异,“喜鹊?”

“可不?还说是不能等的事,其他各房都围着姑娘们打转呢。”绿菊说了个七七八八之后,压低声说,“听她说得好像真有喜事,可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着到底有什么喜事。你说,年前姑娘回了这个家,老爷就把帐本收走了。太太表面上和和气气,说姑娘这些年管着家里的铺子,又走南往北的太辛苦,让休息过立夏。咱姑娘这头休息,那头老爷就把帐本交给四爷和五爷了。什么意思?就是白辛苦的意思!”

“绿菊,既是姑娘决定了的,咱们只要作好本份。”想想那些高如小山似的帐本,墨紫挑起青黛眉,心情颇好。

绿菊是这院里最没心眼的一个,嘟起嘴,“我替咱们姑娘不值。辛苦这几年,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话在咱们这儿说可以,到院外要是还敢多嘴,等姑娘罚你跪石板。”墨紫劝诫。

绿菊想说那是当然,就听寝屋里传来一个娇美慵懒之声。

“外头有谁?”

“墨紫。”

微沉的音色轻扬。

两个声音,如两颗金珠子相碰,竞相生辉。

第二章 牡丹花开(二)

“进来吧。”如珠玉落盘,已不见那份慵懒,声音的主人是真醒了。

墨紫应着,端了茶,刚要去掀帘子。

绿菊却伸手替她打帘,嘻嘻一笑,往里就说,“姑娘,还有我。”

两人进到里间,一个撩纱扎帐,一个倒水倒茶。

层层纱帐掀开,从云纸窗里透出来的光,照着床里起身的那个倩影。乌月髻,新柳眉,杏仁眼,粉莲唇。面若桃花,肤如玉蚌。皓腕轻抬,妙目一转。真真是明月佳人来,艳丽非凡。

裘水云,裘府三小姐,又称三娘,正是这院子的主人。

墨紫坐到床沿,将盛水的玉杯递过去。

裘三娘细细漱了口,又接了墨紫准备的暖茶,喝下半杯,这才觉得睡疲的身子能展开些。

“绿菊,你进来了,那还有谁在门口守着?”裘三娘披了外衣下床,走到铜镜前,拿起木梳,慢条斯理梳发。

墨紫走去衣箱那儿,拿出套霞金粉云涛裙和遍地团花簇锦宽袖袍,送到裘三娘面前。

裘三娘看了一眼,眉心淡拢,“又不出门,挑那么艳的做什么?换一套来。”

“姑娘,门旁有客,多半还要请你往前头太太那儿去。这春衫是太太前些天打发人送来的,天要再热,就不能穿了。”墨紫低眉顺目,仍托着那套衣服,丝毫不动。

绿菊心下就忖,这墨紫真不怕姑娘的脾气。若是换了自己,哪敢多言。可也怪,在她瞧来,每回墨紫自作主张,姑娘还都是不说什么的。

“过了节气才送,真是作得好母亲。我要不穿,又有名头说我的不是。”裘三娘笑得嘲意眷浓。“绿菊,我知你守着门心里不舒坦。当着我的面,问你话,你也不像从前多赶紧回我。要不,明日我让白荷守门,你调回屋里来?”

绿菊一激灵,白荷是姑娘身边一等一的大丫环,因此姑娘这么说,当然是反话。

“好姑娘,千万饶了我。”她赶忙嘻笑着赔罪,上前拿过裘三娘手里的梳子,灵巧绾起云鬓来,“一刻前,安妈妈来敲门,说要见姑娘。我回了姑娘歇午觉,可她非要让我进屋瞧上一瞧,又说能等。安妈妈是太太身前的老人,我也不敢随便打发了她,这才进来的。”

“怪不得你这妮子在外屋叽叽喳喳的,吵得我少睡两刻。”裘三娘就喜欢绿菊一双梳头的好手,再说谁会真为这点小事发脾气。这院里头的四个丫头,算得上是她的心腹。除了才跟她半年的墨紫,其他三个从小就跟在身边。能力且不去说,绝对可以信得过。

“姑娘,您都听见了?”绿菊手上不停。

“模模糊糊,光听见你的声音。”裘三娘对绿菊说着,却从铜镜中看墨紫一眼。

墨紫竟像立刻注意到了似的,说道,“姑娘,听安妈妈话里的意思,怕是有贵客临门了。”

“好得很。”裘三娘再一笑,明丽如春光。

绿菊满腹不解,不懂两人打什么哑谜,却安守本分。不该问的,不问。论聪明能干,她是四个丫头中的最次。论守规矩,她则是最老实的,不绕肠子,不起花心思,唯姑娘的命令是从。

裘三娘这一声之后,屋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再没人说话。

绿菊梳完头,说声好了。

裘三娘这才说道:“绿菊,你出去让安婆子再多候一会儿,就说我正更衣。”

绿菊忙应着去了。

裘三娘拿过墨紫手里的裙子,自己动手就穿上了。

墨紫在旁边看着,没有上前伺候的意思。虽然她跟着裘三娘不久,该知道的,一点儿不比最细心的白荷少。

裘三娘不喜欢让丫头们伺候更衣这些贴身事,几年来在外行商,自己打理自己已形成了的习惯。

“等白荷和小衣回来,你就去打听清楚。”裘三娘拿出一面玉牌,“若有必要,出府也可。”

小衣,裘三娘身边另一个一等丫环。

“姑娘放心。”墨紫接过玉牌,放进比甲腰侧内袋之中。

“事情交给你,我自然是放心得很。别忘了当初救你时我说过的话。”不用人伺候,裘三娘动作很是利落,已然没有刚起床时千金小姐的娇柔。

“墨紫也说过,墨紫的命既然是姑娘救的,定当结草衔环来报答。只要是姑娘的事,就是墨紫自己的事,必竭尽所能。”墨紫怎么会不记得?这位裘三姑娘,硬是将昏迷的自己掐醒,让自己签字画押,答应当她的丫环以报救命之恩,这才肯让小衣去请大夫。

这事,除了她,裘三娘,还有小衣三人之外,白荷和绿菊并不清楚原委,只当她是裘三娘外面买回来的。

她因此捡回一条命来,但对施恩必要报的裘三娘,感激之情就不深了。

来自千年之后带着理所当然自由的灵魂,她本来并没有真打算履行那张契约。自恢复意识之初,已经反复思考过逃走的法子。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穿越好像还有点复杂。以为是魂穿到这具受重伤的身体上,结果伤渐渐好起来之后,居然想起到这个时代之后的零星记忆碎片。不是本体残存的,能完全确认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从孩童起,一些面孔,一些场景,时不时跳进脑海里来。这些记忆虽然真实,却少得可怜。用她的大众知识,实在觉得像失忆。

简单地说,她能记得穿越以前全部的事,却记不起穿越后到重伤昏迷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每每抓住一个片断想往深处挖,头就疼得要裂开了似的。

两眼一抹黑,完全不清楚自己处于哪种处境,才让她不得不推迟了原先的打算。

裘三娘救起她的地方正处于一个叫玉陵的边界,就谎称自己是玉陵人,因战事失去亲人,拿随身破包裹里一对耳坠上刻的墨紫二字当了名字,随口编出个十八岁,说不想再提前尘往事。

跟了裘三娘两个月,见识了何谓巾帼不让须眉。就算不了解民俗风情,墨紫也知道这时代女子出门经商是十分罕见的。

然而裘三娘十二岁起,随父经商,已有八个年头。她早年丧母,由侧室扶起来的填房张氏虽不明着苛待,暗地里手腕颇多。她就靠一张巧嘴,哄得父亲疼爱,才常带出门去。因此,养得她性子重利轻情,且不把三从四德放在心上。自身不一般,对身边丫头们的要求也不一般。先能为她办事,再来才看身份地位。

所以,墨紫想,至少遇到这样对于礼教不太在乎的商家女,总比落在贫户或者官爵大宅里要好一些。

因为在现代所学的拿手技能派不上大用场,充其量理科出色,能算能写,较普通的丫环婆子不知道精明多少,所以很快就得到裘三娘的重用。凡是棘手的,皆交由她去打点。

绿菊以为是主子信任,墨紫则看穿了裘三娘这是要把花在她身上的诊金和药费榨出来。

榨就榨吧。倒是裘三娘,上要斗母亲,下要斗弟弟妹妹,争家产,藏私房,那个忙乎。

而她,借丫头的身份,大树底下好乘凉。

第三章 牡丹花开(三)

“去把人给我叫进来吧。”墨紫回想的功夫,裘三娘已经穿戴妥当。

墨紫打起帘子,等裘三娘走到外屋的榻上坐下,这才往门口廊下一站,不高不低传唤,“安妈妈,姑娘请了。”

就见安婆子穿过小院,笑得眼睛缝成线。

墨紫看在眼里,心道,笑吧,笑吧,看谁笑到最后。

“安妈妈,想喝什么茶?”她脸上淡淡浮起一层笑,“我给您泡去。”

“墨紫,不劳动你。我就是来传太太话,说完就走。”大概三娘院里的,唯有这丫头得体适宜,安婆子轻轻啧声,“这嘴恁甜,怪道讨人喜欢了。”

墨紫没接茬,帮着撩帘,“安妈妈,里边请。”不喜欢也得给好脸,要不然她如何能打听到前头的消息?

“三姑娘好。”安婆子福了福身,暗中闻闻屋中的薰香,偷眼瞧着榻上的摆设,默记在心。

裘三娘缓扣着茶盖,嗯了一声,“不必多礼。母亲让你传什么话?”

“姑娘合着都听见了?”安婆子作势打嘴,“瞧我这嗓门,莫惊了姑娘的觉。”

“惊都惊了,打嘴也该我让丫头们打上来,你自己能打疼自己么?”裘三娘虽是排行老三,上头两个姐姐早夭,所以货真价实裘家的大小姐。

安婆子纵有太太撑腰,也晓得主仆之分,心里咒着,嘴上却连声认错,又把来意说了,“太太今晚在鸿春阁设宴招待贵客,请姑娘盛装出席。”

“贵客从哪儿来?”懒懒一问,却不容不答。

“上都敬王爷的姨太太卫氏,与太太同长起来的情分。她娘家老太爷过世,特地回来送一程。因太太常在信里夸姑娘们性情品貌百里挑一,欲借此机会,见上一面。”安婆子谨慎措词。

“那么矜贵的人物,能见上一见,是我们当晚辈的福气。”上都敬王府?难不成真有这么好的事?

墨紫眼观鼻,鼻观心。

“那是自然的。三姑娘是咱裘府大小姐,天仙的相貌,性情更没得挑,定能讨贵人的欢喜。那位虽说是姨太太,但和敬王妃处得跟亲姐妹似的,常跟着前后伺候,认识不少上都的贵夫人。”安婆子把话说到这儿就差不多了,“三姑娘,时候也不早了,您赶紧准备准备吧。老婆子还得回太太去。”

“墨紫,替我送送。”茶没动一口,裘三娘斜瞅着墨紫。

“安妈妈,我送您出去。”墨紫怎不知裘三娘是要让自己再套套话。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堂屋。

“安妈妈,这个您收下。”墨紫从袖袋里拿出三钱银子,“劳您久候,姑娘心里也过意不去。”

安婆子假意推了推,最后笑着收进香囊袋里,“别的不说,三姑娘对咱们底下人最大方。”

谁不会唱戏?墨紫淡然看在眼里,“听妈妈之意,那位姨太太是想在咱裘府的小姐里选一个出去?”

“可不是,也不知道谁有这个福气?”安婆子见钱眼开,而且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各房都心知肚明。

“是帮谁家说亲?”上都吗?有些远了。

“还能帮谁?当然是敬王府里的少爷。所以我才说是福气。”安婆子不看僧面看钱面。

墨紫又塞了五钱银子,“哪位爷?”

这回,安婆子也不推了,直接收好,“墨紫,换了这院里的别人,再给银子,我也不会多嘴一个字。”

“妈妈,善心善报。我家姑娘要是嫁得好,定然封你一个大红包。”墨紫心想,爱钱就爱钱吧,也不可耻。

“三爷。”安婆子看到绿菊,就压低了声。

“庶出?”墨紫最后一问。

“从敬王妃肚子里生出来的,怎么会是庶出?”安婆子说完,就到了院门口。

“安妈妈好走,墨紫不远送了。”墨紫站定,亭亭玉立。

安婆子听身后上了门栓,一回头就有些懊恼,“这个丫头,能人。”自打了一个嘴巴,打算在太太面前只字不提她漏出去消息的事。

再说墨紫回了屋,见裘三娘在桌前翻开一本字帖。

“如何?”裘三娘问。

“那位姨太太就是来相面的,替自家三少爷选人。”墨紫上前,捉袖抬腕,研墨。

“庶出?”裘三娘也问。

“姑娘,我也这么问的,可说是嫡出。”墨紫将笔浸饱,递了过去。

“嫡出?”裘三娘冷冷一笑,笔下的字刚劲,欠女子的温柔,“敬王府嫡出的三少爷为何要娶商户家的小姐,还大老远跑到咱们这儿来?多半啊,不是这人有问题,就是这府有问题。”

自古以来,商为贱。就算富甲天下,家里若没有一个为官为学的,还是低人一等。

裘氏一族,上三代曾经捐过六品小官,到了裘三娘的祖辈,朝廷取消捐官制,就再没出过一个当官的。裘四,裘五皆纨绔子弟,读书科考有如登天。

这二位能否守住裘氏上百年家业,不是墨紫关心的事。裘三娘是女子,总要出嫁。嫁出去,跟了别家的姓,就是别家的人。而她既打算暂时跟着裘三娘,当然裘三娘好,就是她好。

“敬王府可不是一般的门户,若花功夫打听,定有蛛丝马迹可循。”墨紫并不急。

裘三娘练字从来不过半页纸,放下笔,蹙眉甩甩衣袖,“白听了你的话,巴巴换上这套衣服,坐着就觉得热闷。”

“姑娘要不要去九娘那儿坐坐?前些日子她提到姑娘的紫木蝶纹簪?这不,我又雕了一根,正好拿去送她。”九姑娘年方十岁,是太太的嫡亲闺女。

墨紫聪明,裘三娘也是明白人,当下就抿嘴一笑,“拿来让我瞧瞧。”

墨紫出了屋,不到半刻就回来了,将新做的簪子放在书桌上。

裘三娘细细瞧了,不禁赞声好,“这蝴蝶就跟要飞出来似的。瞧瞧这手艺,一天比一天精进,我也不算白救你。”

墨紫垂眸,浅浅一笑,半点不显倨傲。

穿越前,她是海军部队的船工程师,设计各种战舰和潜水艇。不过,这天份在裘府里用不上。至于木工的手艺,应该是来到这个时代以后学的。跟谁学的,学到什么境界,她完全不记得。只是左手一拿刻刀工具,就闲不住了。她的右手比普通女子多一样本事——算盘,是高中时跟当会计的母亲学的,能打个七七八八。

因此,墨紫不是左撇子,也不是右撇子,而是左右手一样的灵巧。

裘三娘戏称,她是救一个,得一双。

第四章 牡丹花开(四)

在墨紫这个现代人眼里,裘三娘不是没主见的女子,但她善于用人,愿纳良谏而不存妒忌,目光高远,能进能退。因此,她身边的丫头有较她强胜的一面。

这要换个主子,绝不会容忍奴婢仆妇对自己指手画脚,哪怕沾上一点点越过主子的自作聪明,必会警惕万分,想方设法给磨没了志气。没那么狠心眼的,也会让牙婆子把人领走,再找个老实明白的,慢慢调教。

而墨紫,是一个难得让裘三娘无法琢磨剔透,却又舍不得弃之不用的人。不仅因为那一双左右皆能的手,还有令裘三娘也要叹佩的聪明伶俐。

墨紫身上似乎有很多谜,可胜在安分懂事,在其位谋其职。对裘三娘而言,足可用。不过可用多久?墨紫进裘府以来一直乖静。裘三娘自认一双利眼,于是也静静观着。

此时,墨紫提到九娘。

裘三娘就想,多玲珑的心思。

“叫绿菊陪我去一趟吧。”裘三娘起身,“她要再看着院门,指不定要在背后说我偏心。”

“我把白荷和小衣叫回来。”墨紫看看天色,“顶多去半个时辰。”

“都快去快回吧,我可还得盛装呢。”裘三娘呵笑两声。

墨紫就把绿菊喊进去伺候,自己出了院子。

裘家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大商户,至今已极富了五代。如何发得家,墨紫虽然不太清楚。如何由盛走衰,她却看在眼里。

诺大一个裘府,处处雕梁画栋,廊环九转,碧湖翠桥,奇石美园,外头的平常百姓根本想象不了的奢靡,如今却已经在用老底本了。

裘老爷这两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靠名贵药材补着吊着,就跟无底洞一般,根本填不满本气。唯一有能力打点铺子和生意的裘三娘又在年初让张氏叫回家。多是这位由侧室成为正室的夫人吹了枕边风,裘老爷一句话就把账本和库房钥匙从女儿手中收回去,交给了张氏的两个儿子。

张氏拿到账本和钥匙时,拉着裘三娘的手,把辛苦了这话说得那是情真意切。一转身,就把儿子儿媳妇叫到自己院里说了半日的事。绸缎的生意交给四爷,茶米铺的生意交给五爷。家中库房钥匙自己一把,四奶奶一把,五奶奶则掌管府中日常物品的采买。

亏得裘老爷再没有侧室,只有三个上不了族谱的姨娘。二姨娘三姨娘生得是女儿。四姨娘倒是生了一个儿子,不过庶男在这个社会制度里得不到太多财产,更有些是要靠正房兄弟接济的命运。加上张氏善于心计,恩威并施将三人控制得牢牢的,平时大气都不敢出。

因此,这裘家就等于让张氏的两儿子瓜分了。

墨紫瞧那两个不学无术的,要看出账本的问题来,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心中想得多,她的步子却是不疾不徐,从偏僻的一角沿着湖畔,又绕进杏树林,往正院厨房去。

白荷只要不轮值,就会一头扎到厨房里,跟她的干娘学做菜。她也跟裘三娘出去过,南北菜系吃过就会,一手好厨艺。不过,她在三娘手下,并不是厨娘,而是管事的大丫头,管着墨紫三个,还负责照料三娘的身边琐事。要说做菜,就跟绿菊没事爱绣个手绢荷包,小衣没事爱爬树,墨紫没事爱摆弄木头,喜欢罢了。

正值花期,粉澈澈的杏花开在枝头。风一吹,飞起一群白蝶。三日前,张氏在此摆宴赏花。三日后,偷懒的丫头们仍未拾掇干净。空气中残余的酒微酸。

早先刚热闹过,如今这大日下,除了墨紫,再没有别的人影。她专心避开脚下碎杯冷羹,等眼前突然一座假山挡住去路,才发现自己偏了方向,来到平澜园的附近。

平澜园离主院厨房不远,不过要多走一段假山花园,上一折九曲桥。墨紫不介意多走多折,只是这平澜园里的主人,让她想要躲躲远罢了。

平澜园里住的是裘家老五,年纪小了裘三娘三岁。成亲前,一屋子的丫头都被他沾过身,外头娶进两个侍妾。成亲后,五奶奶的四大陪嫁丫环一个也没放过。为这事,五奶奶没少闹。张氏本想护短,却又眼红儿媳妇的陪嫁银子,当着儿媳的面训过儿子几次。大概私下同儿子对过口,好不容易消停了个把月。让五奶奶同四奶奶掌家,就是出于安抚。

消停也只是五奶奶跟前消停。背着她,裘五照旧偷香窃玉,不亦乐乎。也该得裘五有艳福,因他生得堂堂一副好相貌,手里花钱如流水。稍不正经的女子就轻易勾搭上,还能从他身上捞金得银,何乐而不为。他那院子,一窝丫头皆是能人,争风吃醋,彼此抢宠,互相攀比,高捧低踩,从不真正清静。

墨紫瞧近来不再闹得五奶奶,猜她只剩守着正室位子的心思了。可怜,嫁进来两年不到,花一样的年纪白白糟蹋在裘五手里。

最深恶痛绝此类古代男,偏偏这个府里三妻四妾的男人特别多,就连大管家都有一妻二妾。

脚步碎快,再绕个弯就到九曲桥,突然看见石子路上一枚闪闪发光的镂金小球,心里立喊不妙。这么贵重花哨的坠饰除了裘五之外,不做第二人想。还有,身旁假山层层叠叠,按着主子的心思,不知藏了多少暗穴里洞。

千万,千万,别让她撞上倒霉星。

墨紫这么一想,赶紧将目光调往另一边,特别要去忽略那金球。结果呢?一方要飘不飘的鲜红抹胸,差点刺瞎她的眼睛。

简直要咬牙切齿了。

好死不死,真要让她不好过,是不是?怕惹事,她从来能躲就躲,能瞎就瞎,就当某根神经缺少,低头弯腰,锻炼卑微。所以,吉星定来照路,她过了这山,上了那桥,随身后的两个如何翻滚浪花,都不关她事。

拎起裙脚,她打算小跑。要知道,丫环的命不值钱,撞破主子的龌龊事,说不定一顿乱棒,随便埋进后园当花肥了。

可惜,晚了一步。假山后头窸窸索索,露出半只松垮跨的男子宽袖。

墨紫秋水漾的眸光乍现,眉梢轻挑,急中生智。

第五章 牡丹花开(五)

这急中生智的一招,倒也不复杂。不但不复杂,就墨紫的前生而言,压根上不了大雅之堂。不过,比没头没脑闷跑,让人逮到心虚的背影,又给认出来,强上一筹。

先将脚底的绣花鞋尽最大努力踩得啪啪响,同时脱下身上比甲,故意显出里头二等丫头统制春裙,又把比甲白绸里子翻过来,挂上手臂,充作一件外衣,然后以假山洞中能听到的声量喊出话来。

“姑娘,您在桥头等等我。要是着了凉,太太怪我们没眼色,不好好伺候。”一瞥眼,那半只袖子不见了。心道,好极。

墨紫弯腰捡起一颗挺大的石子,用力朝湖里扔去。满意地听到咚一声之后,接着快步走起来,还不忘继续自编自演。

“姑娘,您拿湖水出什么气?欸?姑娘,别走啊,等我,等我。”上了桥,墨紫可顾不得莲步轻挪。两大步一小弯,衣袖让湖上的风吹得簌簌作响,犹如点水翠鸟,眨眼工夫,已到对岸,绕到园门后头去了。

也不好奇去回头偷瞧热闹,她调整了呼吸,伸手抚拢因急跑而飘起的碎发,恢复不慌不忙的步子。

啪——一颗小石子滚落到她脚边。

墨紫脚步一顿,垂眸又抬眼,立刻留意不远处那棵百年老榕树。

啪啪——两颗小石子,一颗接着另一颗,追逐到脚下。

别人不会发觉,但墨紫眼尖。三颗小石子,圆得光亮,毫无棱角,显然让人磨成那样的。

“小衣。”她嘴角轻勾,微仰头。

又往树上看,见叶子那么小,虽然枝密干高,仍有阳光不停隙下金线。这丫头,到底躲哪儿了,丝毫行藏不露?若不是她已经过了练武的年龄,一定偷学两招。

耳边突感风动,她本能回头转身。五根青葱指,离她肩膀半寸。她装得吓了一跳,倒退几步,轻拍心房,一脸惊魂未定。

“哎哟,吓死人。小衣,你倒是早点出个声啊。”她虽然只是造军舰的,不过身在军队,当然懂得基础的格斗技巧,五感也比常人敏锐些。可因此说不准是最后的自保力,即使微不足道,也藏深了。

小衣将撩在腰间的半边裙角放下来,双手打齐裙边,前后左右转着眼珠,确定白绸裤已经盖妥当,这才嘻嘻冲墨紫笑。

“瞧见啦?”

眼小鼻平,不是美人。细高身段,不窈窕不纤弱。会武。跟墨紫她们能说上话,对他人寡言少语,只听三娘吩咐的小衣,最忠心。

小衣的武功从哪儿学的,墨紫不清楚,不过感觉身手很不一般。知道小衣会武的,只有四个人。出了院门,小衣就显得有点笨手笨脚。会让人嚼舌,是跟三娘久了,才升上的一等丫头。

“眼对眼了,还没瞧见么?”墨紫伸出手,利索摘去小衣头发上的叶子,“藏哪儿了?怎么我每次都找不到你?”半年下来,她对这几个有真情实意。

“若连你也瞒不过,我这身功夫就白练了。”小衣高过墨紫半头,与三娘同年,可心性孩子气,“我不是问你有没有瞧见我,而是那边。”下颚抬高,往墨紫来时方向一努。

墨紫这下才真吃惊,黛眉拢起,又松展开来,半嗔半笑,“小衣,你爬这树之前,在哪儿?”

“假山上……”小衣捉一下自己的耳垂珠串,“睡觉。”

“睡得可香?”太阳那么好。

“很吵。”小衣嘟嘟嘴,“女的哼哼唧唧,像唱戏,又不如小花旦好听;男的……”

墨紫打断小衣的形容,不想让脑中上演逼真画面。

“小衣,那种……戏……”封建封建,道貌岸然的毫宅深府关上门,西门庆潘金莲这样的男盗女娼很不少,“以后少听为妙。”

“哪是我自己愿意听?睡得好好的,叫人吵醒。想着那两人就是说话,却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哥啊妹啊可亲热,然后哥就脱起妹的衣服来。”小衣说着就囵圆了眼,“我趴那儿,才有点精神,两人就猫洞里去了。接着,有音没画。说不定能打探打探,我硬没走。结果,咿咿呀呀,嗯嗯啊啊,啥话也没有。”

“小衣……”墨紫嘴张了一半,阻止无力,将那些象声词一个不落,听进耳朵。

大太阳底下,她脚下嗖嗖擦过凉风,但觉恶心的小疙瘩沿着小腿往上攀登。不知哆嗦一下,能抖到地上几个?虽然自己没经历过,可受过生理教育,该明白的都明白。

小衣跟着三娘走南往北,那个楼这个巷,去过不少,故而说起来脸不红一下,“我真是想帮咱姑娘偷听的。再说,石头园里,偷鸡摸狗的事有什么稀罕的。哪天不来这么一出,才奇怪。”

石头园,就是平澜园。因裘五那偏爱假山石洞的恶嗜好,小衣取个别名。

墨紫再度想是自己把古人看得太古。孔子归孔子,金瓶梅归金瓶梅,却都是古代来的。据她看来,这地区整体风气严谨,阶层等级分明,对女子束缚很多,贵族千金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裘府里因风流倜傥的裘四裘五,暗地里的龌龊事不少。裘老爷身体好的时候就爱寻花问柳,如今虽然不中用了,却管不了自己儿子。裘四不爱吃窝边草,只爱外头狎妓。裘五内外兼顾,稍有姿色,正对他的口,就随处发情。

张氏觉得对裘四不用操心,对裘五是这么管教的:你屋里的,我管不着。出了你的院子,要什么丫头,你得先跟我说。收房也罢,当妾也罢,正正经经当件事办了。别让外人说我们裘府没得好做派。”

“那你也是没出嫁的好姑娘。偷鸡摸狗的事,听多了有损身心健康。”墨紫是穿越的,但她既成了丫环,暂时得以这个身份适应这个社会的大流,而不是一上来就鼓吹人权自由平等,想着要搞独立,还能立刻发家致富。

“身心健康?”小衣直说新鲜。

墨紫解释:“你听着听着,心慌胸闷气堵,是也不是?”

小衣嗯嗯点头。

“这是一种生病的预兆。生病就不舒服,不健康。”墨紫像教小孩子。

“我最怕生病。”小衣以前哪里听过这种说法,“以后,再不听了。难怪,耳朵也不舒服。”

墨紫见自己把小衣如此轻易给唬住了,挑挑眉,笑过就摊开掌心,“小衣,寻个树洞帮我藏一藏。”

一枚金色镂空小球,映得粉雪般的手掌澄黄。阳光缩成数道小孔,如珍珠散落。

第六章 牡丹花开(六)

裘五的随身物镂金球,同艾莲那丫头寻欢时,掉落在地上。墨紫趁弯腰捡石头时,就把它也捡了。

要是裘五和他屋里的小丫头乱来,她才不会如此鲁莽。不过艾莲,却是裘四唯一的收房丫头,还是太太赏的体面。府里传言裘四很宠艾莲,说不准很快就要抬举做妾了。如今裘五碰自家兄长的女人,离叔嫂**很近。

因此这小东西,有没有用,全看她如何打算。可放在身边,也得小心反惹祸上身。最好就是藏着掖着,等合适的时机。

“这是男子佩饰。”小衣没墨紫眼力,只看出三分,又笑嘻嘻的,“墨紫……”

不必猜,也知下面没正经话,墨紫将金球往小衣手里一塞,“姑娘吩咐的,还不快去?”

“不早说。”小衣唯三娘的话是从,荷包尖绣鞋一点,要走。

“东西放好了,就赶紧回去。太太今晚宴客,姑娘跟前少不得要我们伺候。”墨紫消了小衣这半天的轮休。

小衣欸应着,往西面去。

墨紫自去找白荷不提。

话说正园里头安婆子给张氏回话。

“用的是您年前给她的那只方眼铜炉,点的芍药百合香。我闻着还是九姑娘前些日子让人送过去的。摆设没什么变化,各式用具跟六姑娘,七姑娘都是一样的。她身上穿着云涛裙和团花宽袖袍,正是您让做下的那套。”竟将三娘屋里的情形,甚至三娘穿什么皆一一报上。

“你瞧她是摆乖,还是真安于本份?。”上座的,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淡淡吹开钟盏热气,小口小口啜饮着补品。云鬓高堆,缀以宝石金钗银步摇。手指戴金戒,腕上洁白玉镯一对。身穿蓝底梨花春风裙和锦绣十彩紫云东来比甲。

“太太,帐本咱们点过了,一本不少。三姑娘交给您的银票也跟总账对得上号。查总账的,是我家老头子。我们夫妻俩跟着您陪嫁过来这些年,他那算盘珠子还没出过错。”安婆子回道。

“你这婆子,不说真假,倒夸一回自家里。”张氏佯瞪着眼,“依你的意思,三娘是老实了?”

“这个嘛,太太,我石头心眼不开窍,您别听我的。”下人能聪明过主子去,好日子也到头了。安婆子深谙其理。

“我看你还真有点老糊涂,心肠也比从前软。”张氏突然冷笑,“咱们的裘家大小姐哪是那么好料理的?她越在我面前做得好,我就是越难信她。”

“那您还让贵客见她?别的不说,三姑娘的容貌,百里挑一。六姑娘,七姑娘差得远了。要真选中她……”安婆子对自小看到大的张氏,难解其心思。

“容貌好有什么用?玉琼一向拿不准主意,自然我说哪个好就是哪个好。可惜九儿太小,如若不然,嫁进敬王府的福分就是我亲闺女的。”张氏很是惋惜。

“太太,人说长幼有序。妹妹比姐姐早嫁,似乎不合规矩。”安婆子倒也不是帮裘三娘,只说个实情。

“等把日子定下,再给三娘寻一个便是。让三娘嫁在六娘之前,不就合了规矩?”张氏心中有数。

“您这是想把六娘嫁过去?”安婆子见张氏放下钟盏,赶紧过去替她捏手臂。

张氏任安婆子捏拿,舒服地眯起眼,却掩不住精光,“七娘是个可心人儿,平日在我跟前知冷知热,比她亲娘不知聪明多少。可六娘性子软,没心计,将来她嫁去王府,我仍好控制。”

“太太想得周到。”能得张氏重用至今,安婆子那张什么时候能说什么时候哑巴的嘴起到相当的作用。

“本该把三娘先打发出去,只是这门亲对咱们着紧。边关如今不太平,两国交战,毁了咱们六家铺子。老爷为着这事急血攻心,至今还不能下床。”张氏对安婆子说实话。

“太太,边境不太平,可那是外头闹腾,惹不到大周来。再说,咱洛州在南,离得远着呢。”安婆子适时平抚。

“可洛州距南德边境不过三日水路。北边能打,南边难道打不起来么?虽说大周和南德如今亲好,却是今日不知明日事。若能攀上敬王府这门亲,别说万一日后迁去上都有照应,就是明儿正儿得官也易。”作为商家妇,张氏与普通妇人不同,知晓时局变化。

“这也就是太太您。我老婆子哪来这等见识?平时管教丫头们都累得慌。”安婆子笑着贬低自身,老眼一转,又帮张氏担忧,“怕只怕三姑娘不好对付。”

“她不好对付,还不是照样要把账本铺子交给我的两个儿。我看她就算藏了私,也不过千两银子。到她出嫁时,从她嫁妆里暗暗扣去,又能奈我何。这回我偏要让她瞧瞧,府里头谁才能当家作主。别以为替家里看顾了铺子生意,有点小聪明,就当得起大功。将六娘许到王府,将她随便找人嫁了,全都在我手里。”张氏手段颇多,但总比裘三娘略输一筹。要不是裘老爷病糊涂了,恐怕她还压三娘不住。如今裘家她一人说了算,就百般算计,欲将三娘两手空空赶出去。这闺中好友卫琼玉的回乡,给了她一个妙计。

“太太,婆子有一事不明,却不知该不该问?”安婆子低眉垂眼,克恭克敬问道。

“说。”张氏心情不错。

“上都敬王府,虽说是外姓封王,那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那家王妃嫡亲的三儿,为何要往外省寻亲事?”安婆子谨慎用词。

“琼玉在信上哪里会提这些。但她说是迎娶,我估摸,大概是一房正正经经的侧室夫人。咱们虽然是本地大户,可就是给敬王府的嫡子当小妾,那都属于高攀了。上族谱的侧室,生了儿子,挂在正室名下养,将来能分财产。对六娘而言,真是天大天大的福分。”

安婆子心道,也是,正室无论如何也没可能。

屋里只有张氏和安婆子两人,张氏还招手对安婆子附耳低嘱,“你悄悄去打听个媒婆,让她荐上个人来。教她不用太上心。你明白吧?”

安婆子虽然跟着主子而不喜三娘,自打上了年纪当了祖母,倒没从前那般狠,心中暗叹裘三娘可怜。

“明白,明白,太太只管交给我办就是。”不过,可怜归可怜,她可不敢怠慢张氏的吩咐。

“太太,四奶奶,五奶奶来了。”外头丫环通报。

“快快让进来。”张氏对两个儿媳妇摆好婆婆的脸,皆因那二人娘家富裕。

又使给安婆子一枚眼色。

安婆子忙给两位奶奶伏伏身,请了安出去。身后青纱帘放下,她听到张氏亲昵叫了两声我的儿。哪知,刚拐到屋角窗下,突然让人撞到腰。

“要死了,哪个不长眼的,横冲直撞?”安婆子腰间肥肉满满,哪里撞痛。

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扎着两个包包头,粉藕绸巾缎子,冲她娇呼呼喊着祖母。

对自己的孙女还能如何,安婆子眼睁睁看小丫头做个鬼脸跑了。

小家伙跑得飞快,跟风似的,因而,晃动了一簇刚开的大花,深紫如墨,美艳明动。

天下牡丹,花中王。玉陵牡丹,王中王。

听说,那是四爷耗千金从友人家中求来,赠与张氏的生辰之礼,玉陵牡丹中的名品——

墨紫。

第七章 上都贵人(一)

墨紫走进厨房大院。

撇开张氏母子和三娘院里自带的小厨房不说,裘家上下百口人的吃食全出自这里,忙碌情形可见一斑。这院里最大的是刘婆子,伺候裘氏三十余年,祖上曾在皇上的厨房呆过。因此,这刘婆子虽然忠心于过世的大太太,也就是裘三娘的生母,又同张氏有些嫌隙,但一手无人可取代的厨艺,弄得张氏只好忍气吞声。

独身的刘婆子收无父无母的白荷当干闺女,将一身厨艺倾囊相授。而心性善良的白荷,也当刘婆子亲娘孝顺。如今,白荷的手艺与刘婆子不相上下,可她仍然一有空就过来。说是学艺,其实不过是帮帮五十多岁的老人家而已。

不必进厨房,墨紫就瞧见白荷在井边忙乎。

“以为你又学了什么好菜,竟干起小丫头的活儿来了。回头我告诉绿菊,她一定要说,你洗菜,不如替她守门去。”

白荷抬起头,映在水盆里的阳光照得她面如银盘,五官和着温柔娴静,个性中规中矩。偏嘴边一颗小黑痣,笑起来俏丽。

“墨紫?你出来,谁在姑娘那儿伺候?”白荷,也是个一心一意为裘三娘的人。

能获得如此忠心耿耿的丫环,裘三娘堪称幸运。不过,墨紫没把自己算在内。她充其量,就是帮裘三娘打工的,领着月钱为人办事,秉承你好我就好的职业道德。

“姑娘带绿菊去了九姑娘的院里,让我过来找你回去。”墨紫稳当当回答。

“哦。”白荷不先问什么事,三下两下捞了菜到藤篮子里,双手擦过罩在春裙外的白布衣,抱起篮子,边说边往里走,“你等我一会儿。”

“我到院外头等你。”墨紫嫌这里人多。

白荷到厨房里放下菜,端起一盅刚出锅的白瓷汤盏,又拿一只兰花碗,用桃木盘托了,从小门出去,走到干娘屋里。

刘婆子这两日人不舒服,一直在屋里歇着。

“干娘,我蒸了一盅鲫鱼清汤,赶紧趁热喝。姑娘叫我,我得先回去了。本来还想帮您一把的,偏姑娘跟前就我们四个丫头。”白荷倒出一碗豆腐白的汤,吹温了,递给半躺着干娘,“等宴席散了,我再跟姑娘说一声,过来照顾您。”

“躺了两日,好多了。”鱼汤鲜美,闺女的厨艺炉火纯青,刘婆子欣慰,“你自管去,尽心照顾三姑娘,不必记挂我。”

白荷又张手倒了一碗鱼汤,放在干娘手中,“鱼汤补身去病最快,您要喝完,一滴不许剩。”对娘亲,成稳的她,也流露出小女儿般娇态。

“好,好。”刘婆子哪能不应。

“那我去去就来。”白荷走出屋子,叫来一个小丫头,细细吩咐了,这才稍稍放心。

提了三层的红漆食盒出院落,却不见墨紫人影。想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先走,白荷就着附近找了一会儿。果然,在僻静的一处墙根下,见墨紫上坐着花台,而有个八九岁的小丫头正跟她咬耳朵。

白荷本想走过去,却发现那小丫头是安婆子的孙女小花,于是就站在了原地。

不知墨紫用什么法子笼络的,小丫头常来通报主院那边的消息。

当初墨紫跟姑娘提到的时候,白荷没太当回事,因觉得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用处。

墨紫却说,小花的祖父母是张氏母子的心腹,父母也是府里实权管事,她又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娃娃,疯玩到哪儿,谁会留心?

这时,小花说完了,眼睛乌溜溜瞅着墨紫,伸出小手。

墨紫从袖子里夹出样东西,放在小花掌心上。

白荷正好奇是什么,却见那东西突然飞了起来。阳光之下,一只黑金流苏的蝴蝶,扇动美丽的双翅。想不透墨紫袖子里怎么藏得活物,再定睛望去,蝴蝶就停留在小花手上。仿佛刚才她看到的,不过是幻象。

小花哇一声,双手轻轻拎起蝴蝶翅尖,鼻尖几乎贴了上去。

然后,墨紫说了什么。

小花连连点头,将蝴蝶小心翼翼收进袖子里,蹦蹦跳跳走了。

墨紫站起来,一抬眼瞧见专注到出神的白荷,微微蹙眉。小孩子天真无邪,不会由一只会动的蝴蝶想到复杂的地方去,但她并不愿让其他人看到。

“怎么?”当下,打定主意后,走近白荷,墨紫问道。

白荷拽起墨紫的衣袖,抬高了要往里瞅,“让我瞧瞧,你这袖子里还装了什么?小兔子?小鸟?居然变出一只活生生的蝴蝶来。”

墨紫的警惕心因白荷难得俏皮而放了轻松,振开袖子,“去你的。明日,我就去找兔子抓小鸟,装进你衣袖里,看你如何手舞足蹈。”

“可我亲眼瞧见你从袖子里捏出一只蝴蝶来,翅膀扇开了。”白荷是真迷惑。

“两片薄木一夹,照蝴蝶的样子上了色,哄小花玩的。你站得远,才看成真蝴蝶。”墨紫说得简单。其实,她将杉木削成纸薄的木片,采用现代拼接法,加上利用轴心带动原理,令轻盈的模型遇风展翅。怎能不以假乱真?

“木头做的?”白荷听了恍然大悟,想着自己确实站得远,当成真的,也在情理之中,“原来你不止木工好,还有画功。”

“那叫涂色,需要什么画功?绿菊的绣功才叫好。上回她在帕子上绣蝴蝶,把真蝴蝶引了来。”左手的灵活度日益增进,每做一样小玩意儿,从朽木到逼真,连她自己都惊讶出来的效果。若是一辈子待在经营绸布茶米的裘三娘身边,同先前所说,应该派不上大用场。可不知为何,她自然而然地松口气。

现在的日子,算不得最好。一家子勾心斗角,互相算计,嫡庶不分的暗自较劲。因男主子们放浪形骸,府里不正经的奴婢仆妇也多,循着风气,个个争上枝头。搞得墨紫不得不绞尽脑汁给自己上灰调,凡事不强露面,避开蛇蝎毒目。好在,有裘三娘。这位主子小姐处于裘家的浪尖尖上,吸引了全部居心叵测的目光,让她能充分实践最危险就是最安全的理论。

“可不是。姑娘夸她一句,就把她美的。”白荷叫墨紫带转了走而未察觉,“姑娘叫我回去可是为了今晚的宴席?厨房忙得不可开交。我干娘病着,却多半还要她亲下厨。有一桌全素宴,除了她老人家,谁有那个本事置办?”

墨紫心头一动:上都贵人食素斋?

第八章 上都贵人(二)

“小花咬些什么悄悄话?”白荷终于问道。

这倒不必隐瞒,墨紫就一五一十将张氏那点心思说给白荷听。

到底关心则乱,平时跟小大姐般稳重的白荷大惊失色,“这事若是真的,姑娘岂不是要被随便许配人?”

“小花记性好,应是不假。也是,哪能那么好,帮咱们姑娘找上都的好人家许亲?”墨紫早料到了,不慌不忙说道,“今晚虽说请了姑娘去,一来好歹是家宴,正正经经的大小姐不出席,哪有庶出姑娘们的座位,二来要如太太所想,让六娘压过咱姑娘头前去,有苦说不出。”

“墨紫,这可怎么办?”白荷心细如发,能将日常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人太善良,不擅长对付阴谋诡计。

“你等会儿见了姑娘,就把话一字不漏说给她听,至少她心中有数。”不过,墨紫猜裘三娘会先大发一顿脾气。裘三娘的性子,即使在外磨练过了,却是天生的烈。原本,眼里更容不进一粒沙子。回这个家后,让她劝着小不忍则乱大谋,因此收敛得多。

白荷叹口气,“如今全府上下太太说了算,真不懂她为何这么不喜欢咱们姑娘。账本银子图章都交了,姑娘就在自己的小院里待着,难道还不够听话?”

“谁让姑娘从前太能干?”只要裘三娘在这家里一天,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也怕老爷身体好了,又改主意。不管怎么说,老爷真心当咱们姑娘掌上明珠。”

“老爷大概就这点好……”白荷陡然觉察失言,尴尬清咳一声,“你让我说给姑娘听,那你呢?”

墨紫是二等丫环,可白荷也知她聪慧非常。自打墨紫进府之后,重要的事姑娘都交给她去做,甚至将出府的玉牌也能随意托付。

“我再去打听打听贵客的事。”墨紫指指裘府东门。

“要出府?这个时辰,有些晚了吧?”白荷看看日头。

“不出府,就随处逛逛。你赶紧回去,免得姑娘从九娘那儿出来,一个两个的,都不见影子。”墨紫本意要跟白荷一同走的,偏白荷无意中说了个素食宴,让她上了心的猜度。

“小衣呢?”白荷就不管墨紫了。她们这四个丫环,个个有些主见,还是自家小姐惯出来的。

“刚从棵树上下来,我已经交待她回了。不过,保不准她又在哪棵树上睡着,忘了我的话。”墨紫这一保不准,迄今发生过几次,都懒得数。

“那丫头,只有跟着姑娘出门,才积极。”白荷笑笑摇头。

要转身,又让墨紫叫住了。

“白荷,食盒里头有什么?”

“就是姑娘爱吃的千层云雪糕。我还照你的主意,加了绿茶研磨成的粉,尝着不错。留一些,等你回来吃过,帮我评评好不好。”白荷虽然闻所未闻,但她对厨艺的追求,远不合她的性格,无止无境,胆大无比。

墨紫突然笑呵呵伸手,拿走最上层一格。

“你拿哪儿去?”白荷又好气又好笑,墨紫连顶上的盖子也端了。

“吃人的嘴短。”墨紫已经绕过春藤铺满的墙去。

白荷没法子,掏出手绢,仔细覆上少了顶的食盒,往自己院子里小碎步快走。

裘府东门,也是正大门,自然在外园。

和墨紫对历史的认知不同,也或许因为裘府是商人,内外园子没有非常严厉的男女之别。内园女眷们平日无事不常往外院走动,可即使去到外园,无人会大惊小怪。至于丫环们,只要有着主子的吩咐,也能出入自如。不过,后园女眷出府则必须要得张氏应允。

裘三娘却是裘家的特例。裘老爷收回账本图章,独独留了出府的玉牌给这个女儿。交待张氏,说三娘从小随他出门经商,不同一般深闺女儿家,既然已经不管家里营生,就许她走动之宜。

张氏得了西瓜,只当着这事芝麻粒大,哪有不答应的。再看这半年,三娘没有单独出过府门,顶多差丫头到外面买零嘴儿吃食,次数不多,又是即走即回。张氏遣人盯了几次,什么也没发现,就放了心。

因此,墨紫给掌园门的婆子看过玉牌,婆子问都不问,就让她进了回音廊。

长而窄的灰墙廊道尽头,推开一扇拱圆铜门,一路向东。见到修花剪草的,喂鸟清扫的,还有来往在花园廊下的,多是小厮杂役。其中布衣荆钗的丫环仆妇由管家领着干活,群出群入。标致的丫环们也有,多由爷们从内院带出来,随身侍奉,不会出来逛园子。而且,外园是书房账房待客厅,以及管事们同家眷的住地,比内园小了一大半,只得一个前堂花园,半亩荷花塘,还有一座两层楼阁,作爷们的宴客之用。

到了傍晚,家在外园里的仆妇从内园出去,在爷们身边伺候的丫环们从外园进来,门就下锁。没有特制牌子的婢子仆人,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规矩还是有的,可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墨紫虽然留心了一路,却无人对她留意。因那身旧衣,又弯腰低头,春光中花比叶儿更鲜艳的园子里,她的存在感比叶儿的影子还灰暗。

听到雁楼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小曲,多半是裘四呼朋唤友喝酒,又招了哪儿的妓子来狎戏。

好一对兄弟俩。一个在里头玩,一个在外头耍。

墨紫垂着头,冷眸一凝,嘴角讥嘲翘起。

东门口,门房一老一少正坐在窗下板凳上闲话。

“田大,二牙。”墨紫灰调不见了,甜笑着,晃晃朱漆盒子,“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那叫二牙的,比墨紫小两岁,两只小虎牙白花花,说话也甜,“只有好姐姐想着我们辛苦。”接过去,打开盖,迫不及待就放一块糕在嘴里,唔唔直说化了化了。

田大四十多,一身怪脾气,说话容易得罪人,在门房里一呆二十年。

这不,他一见墨紫,就黑脸,嘟嘟嚷嚷,自言自语,却清晰落人耳,“咱的府门是狗洞啊,是猫是鼠,进出溜滑。”

“叔,墨紫姐姐有玉牌的。”二牙机灵,赶紧拉一把田大,不让他胡说八道。

“玉牌怎么啦?这要是爷们,我屁都不放一个。女人家家的,见天就想往外跑。咱裘府是洛州大户,随便一个主子跟前伺候的丫环,抵得上外头小门户里的小姐。抛头露面的,平白让外人笑话。咱当看门的,还觉得丢脸呢。”田大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偏说。

二牙心里骂,你个看门的,丢鬼的脸。玉牌是个人就能拿吗?内园里除了太太就是三姑娘。而墨紫是三姑娘跟前最常拿牌子的那个,在他眼里同半个主子一样。但凡在太太小姐少爷面前得意的丫头,他可是见多了甩脸子。

二牙怕惹得墨紫也翻脸,忙陪着笑,“姐姐,别听我叔胡话。”

这府里,谁还能像墨紫似的,惦记着给他们好处,哪怕他们只是把门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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