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诺封面图

君子一诺

皎皎

女频言情

23.86 万字

2007-01-13 完结

故事的开端,皆因一个来不及的承诺。初恋的离开,彻底改变了苏措。原以为无法再爱,命运却安排她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热切而温暖的大学生活,张扬洒脱的青春,不期而遇的爱情也悄然来临。英俊睿智的陈子嘉,冷静平和的许一昊,关心体贴的邵炜,谁有可能走进她苍凉的心?过往不能违背的承诺,前方触手可及的爱情,看苏措何去何从?

第一章 初遇

君子一诺(皎皎)

苏措初见陈子嘉的那天,也是她独自来到华大报到的第一天。

夏末秋初的天气依然犹如流火,她守着一堆行李,在那棵完全不能遮住阳光的树下左等右等,半小时过去,该等的人还迟迟不到。哪怕她脾气再好,此时也气得险些捏碎手机。

在她即将被热晕时,久等的人终于一路小跑而至,三丈之外就开始叫:“阿措,阿措!”

苏措投给来人一个恶狠狠的眼神,“苏智,原来你还记得我啊。”说完还不解气,琢磨着不客气地讽刺两句却被苏智身边的另一个男生吸引了目光,脸上的表情顿时缓和下来,眉目舒展,嘴角一弯,带出了动人的笑脸。

看到苏措转移视线,苏智暗喜,马上熟络地介绍:“阿措,这位是我同学兼室友,陈子嘉;这位是我的妹妹,苏措。”

陪在一旁的陈子嘉露出完美的微笑,欠了欠身,彬彬有礼地开口:“苏措?久仰,你哥哥总是说起你。”苏措用了一点时间仔细地看他,不动声色地倒吸一口凉气。这时,她才知道世界上的确有人生了一副英俊得可以称作惊艳的容貌。完全不是她曾见惯的那种书卷气很浓的年轻男孩。面前的这位是真正的英俊,个子很高,比苏智还要高一点,五官轮廓分明,眼睛湛然,极其有神,举动无不彬彬有礼。他身上藏着某种罕见的,不可言说的气质。到底是什么气质?她一时想不明白,于是放弃这个想法,握住他的手,热情地叫了声“师兄你好”。

如此充满感情的叫法把一旁的苏智刺激得只剩半口气,他刻意地咳嗽两声,翻个白眼提示妹妹自己还活着,不要太重色轻兄。

苏措哪里理他,对陈子嘉客气地道谢:“谢谢你来接我。”

苏措面向阳光,大而透亮的眼睛,乌黑的眼珠,转眸时光泽湍湍流淌。多久没看到这样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陈子嘉一时想得有些远,片刻后才想起自己尚未回答她的话。他笑笑,慢慢扬起一道眉毛,说道:“不用客气,苏措。”

苏智不服气地怪叫起来:“苏措你太气人了!从小到大你叫了我几声哥哥?现在却对刚刚见面的人叫得这么亲热。”

不提还好,一提苏措气不打一处来,声音大了几分:“苏智,我还没说你呢,怎么迟到这么久才来?我在太阳下等了你足足一个小时!还有,这些行李你以为都是我的?一半都是你的!”

“对不起,”陈子嘉看了看辞穷得只得在一旁内疚的苏智,微笑着跟苏措解释,“路上堵车堵得厉害,而且苏智的手机没电,我的手机临时又坏了,一时没法通知你,让你久等,真是对不起。”

在这样的帅哥面前,苏措自然得顾及形象,好脾气地接受了这种说法,站在陈子嘉身边投给哥哥一个“我大人大量,这次就不跟你计较”的略含怜悯的居高临下的目光作为回应。

苏智暗自在心里窃笑:幸好叫上了陈子嘉和自己一道来火车站接这个宝贝妹妹,不然以苏措的脾气,他迟到一个小时这种罪过估计能被她打入地狱永不超生。

苏智这个暑假有事没有回家,算来,也有大半年没有见到妹妹。他上下打量苏措,心痛地开始感慨:“阿措,你怎么瘦得跟豆芽一样?脸都尖了。我知道高三辛苦,可是你也不至于瘦成这样啊。再说高考结束也有两三个月了,你还这样瘦,好像风都可以吹倒。你究竟怎么搞的,难道爹妈没给你吃的?”

苏措一怔,表情不明地笑着扭头。一转头看到陈子嘉拦引着一辆出租车朝这边过来,她吁出一口气,“出租车来了,咱们上车吧。热死我了。”

三个人顶着太阳搬行李,苏智忽然停下,皱眉看着低头把行李一件件搬到出租车上的苏措,问:“阿措,你的围棋有没有带来?”

“围棋?”苏措困惑,“为什么要带?”

苏智难以置信地叫起来:“苏措!你居然忘记带围棋了?!”

苏措摊手一笑,“可我就是忘记了,怎么样?”

“没怎么样,”苏智瞪圆眼睛说,“我难以相信,你会忘记围棋。就算高三你没有碰过棋子,但是现在都大学了啊。”

“你那么大惊小怪干什么?”苏措把小行李箱搬上后备车厢,伸手抹了抹额角的汗珠。

“只是依照你以往的表现来看,我以为你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围棋。”

苏措没听到,专心致志地把最后一只行李箱放好,随后去开车门。

苏智脸上的笑意慢慢退散,语气也严肃起来:“阿措,你不要装没听到。”

陈子嘉再了解苏智不过,深知他这样已经不是抬杠,而是真的动了气。他扯了苏智一把,拍拍他的肩头,说:“兄妹俩都在一座城市,互相有伴,很难得。日子还长,什么事情以后慢慢说。”

这句话成功地把苏智未完的话堵在咽喉里。

听到这话,苏措扶住车门站直了,扭头对陈子嘉轻轻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师兄,我考华大和苏智一点关系也没有。并不是因为他先到这座城市我才考过来的。”

她说话时语速很慢,脸上却笑眯眯,陈子嘉静静看了她一眼,再扭头看苏智,眼底闪过一丝疑虑之色。

苏智再次笑笑,赞同地点头,“我跟你说过吧,阿措在高三下学期之前,成绩一直不算最好;谁也没有料到她仅仅用了几个月时间,成绩突飞猛进,高考成绩是全校第一,不然怎么敢考隔壁的华大?”

陈子嘉赞同,“苏措你真的很聪明。”

苏措瞪了哥哥一眼,但嘴角却轻轻一扬,对着陈子嘉笑容绽放,十足受用的样子。

她的眼睛如一泓清水在日光下闪耀,波光粼粼,透明得近乎纯粹的灵气从那双眼睛里散发出来。看得陈子嘉一愣,半晌后才有了反应,终于跟着微微一笑。古书上说,修炼后,得天地之灵,大概就是她这样了。

坐在车子里,苏措打量着窗外车水马龙的景色,神采飞扬地问:“苏智,大学好不好玩?”

“看你怎么过了。不过一般人都觉得,我们学校比你们学校好玩。”

苏智上的是西大,苏措考取的是同一座城市的华大,都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名校。学校毗邻,之间连个围墙都没有,加上教学楼公用,课程互选,不少老师也在两个学校同时任课,图书馆资源也都是共享,两个学校实质上是一所。不过两校的同学们私下却不服的多,总想把两个学校拖出来比个高下——然而,百年过去了,也没个结论。

因为就像国内许多大城市里的大学一样,两所学校各有侧重:西大重文科,华大重理工,各有所长,虽然大家总喜欢比较它们,但其实没什么可比性。

苏措轻轻撇一下嘴,用目光跟苏智眼神交流。若是平时,她肯定会跟苏智抬杠说我们重理工科大学当然不屑跟你们重文科大学比云云,但是现在有陈子嘉在场,她收敛了许多。嘲笑苏智不要紧,但把这种如六月阳光一样英俊的陈子嘉也给讽刺一顿,她是万万不干的。

……

虽然她早到了几天,不过学校已经可以报到。她来得早,宿舍自然没人,在苏智和陈子嘉的帮助下,她找到了宿舍,成功地在靠窗的床位上安置了床铺。

苏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转了一圈,“阿措,这几天想去什么地方玩?”

苏措张口就是一长串名胜古迹。

苏智看着她,“你把旅游手册的目录都背下来了?”

陈子嘉忍俊不禁,“没问题,我带你去。”

苏措跟着苏智和陈子嘉过了几天舒服日子,他们三人陆续把城里城外的旅游胜地转了一圈,还附带熟悉了一下两所大学的所有食堂和饭店。陈子嘉是本地人,很熟悉这座城市,又周到又有耐心,每去一处,都把这个地方的所有故事讲给苏措听;九月气温居高不下,不是旅游的好季节,每天回学校三人都是大汗淋漓,苏智还时不时地抱怨两句,可他自始至终没有露出半点不耐烦的神色。不是客套,也远非礼貌一词可以形容,实在不像是这个年龄段的年轻男孩子所具有的恢弘气度。

不光如此,跟陈子嘉交谈这件事情本身也是件惬意的事情。光看那张脸就让人心旷神怡了,更何况此人博学,懂得很多。

于是苏措跟苏智说:“你真的交到了一个好朋友啊,对朋友的妹妹都这么好,”她一脸神往,“我在大学里能交到这样一个朋友,就好了。”

苏智眉飞色舞,衣服和头发都被吹向一个方向,“那当然,你以为你哥是什么人?”

那时他们正在长城最高的烽火台上,举目眺望,绵延不尽的青山顶上盘亘着蜿蜒逶迤的巨龙,巍峨壮丽得让人心潮澎湃,乃至失语。苏措把目光从群山上收回,侧头,看到陈子嘉站得笔直,凝视着苍茫的群山,风吹起他青郁郁的头发,露出了高高的颧骨,光滑的额头。一瞬间,苏措竟有了种错觉,那平静而从容的气质跟此地是如此的相得益彰。

一怔后苏措别开目光,跟苏智笑语:“不知道什么家庭才能培养出这样一个陈子嘉。”

苏智向来都知道妹妹有眼力,但还是惊讶,“你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了?他告诉你的?什么时候?”

“我哪里知道?只是感觉而已。他家大概不是普通人家。”苏措对这件事情没什么兴趣,随口说,“人的出身背景是能看出来的。”

苏智深以为然,却刻意卖关子:“的确是。你大可以猜猜看。”

苏措微笑,展开双臂,感受着风从脸颊滑过,“我不猜,你也不用告诉我。总之,有这样的朋友是好事,我为你高兴。”

随后的几天下来,她从苏智以及其室友口中零零碎碎地得到很多陈子嘉的消息,例如他能文能武,成绩相当不错,在学校学院无人不知,还身兼数职,包括校学生会的某部长,若干个协会的成员。这些消息让她有了一个宏观印象,那就是:陈子嘉在学校里实在是个受人欢迎和尊敬的人,是个拥有若干粉丝的人。

总之一句话,人中龙凤,舍他其谁。

和他们混在一起,苏措明显觉得自己明显比单独一人受关注得多。尤其是在西大的食堂里面,那刷刷的目光简直如同刀子一样朝她飞来。她的一言一行都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之一。为什么是焦点之一呢?因为焦点的中心是陈子嘉。

最具体的一次认知是在食堂。那天人多,她好不容易才在食堂占了位子,但怕苏智和陈子嘉找不到他,于是,她叫了陈子嘉的大名,然后吸引了身边众多的目光。

她声线清脆响亮,足以吸引所有人为之侧目,哪怕是在拥挤的食堂。侧目的原因当然不仅仅因为她那确实悦耳的声音,更因为这把呼唤的对象是陈子嘉,是闻名西大的陈子嘉同学。

这一叫没叫来陈子嘉,倒叫来苏智。他也刚刚从人群里挤出来,跟身边的同学招呼之后,终于看到苏措站在座位中左顾右盼,于是一路跟系里院里的人匆匆招呼过去,在她对面落座,忍着笑意低音开口:“知道了吧,陈子嘉的粉丝很多,散布在全校各个学院。”

苏措“扑哧”笑出来,连连点头,“深有同感。然后我发现,你的粉丝就比他少多了。”

苏智故意一脸无语,“强中自有强中手,所谓今非昔比是也。”

苏措安慰他:“其实我也看得出来,你行情也还不错,别灰心。十个中也有三个女生看你,真让我欣慰。”

苏智又好笑又好气,“亲爱的妹妹,我可从来都没管过你行情好不好,你也别管我。”

几天下来,苏措发现了奇怪之处,明明那么多女生都在关注陈子嘉,但对他无不保持了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态度。例如此时,他们身在熙熙攘攘的食堂,四周的位子大半都是空着的,很多女生都看向这边,大都是含义不明的目光。苏措看到陈子嘉尚未过来,就跟苏智开玩笑:“难道你身边有鬼?为什么没人坐我们旁边?大学的食堂是这样?苏智,这样下去,我看你怎么找女朋友。”

苏智瞪她一眼,然后压低声音解释:“千万别误会。跟我没关系,是陈子嘉的事情。”

苏措支着下巴听评书。

苏智是很有义气的朋友,即使在妹妹面前也不肯多说,只是简单地解释:“别看陈子嘉跟谁都客气礼貌,但是在感情这种事情上,半点不含糊。大一时曾经有过两个胆大的女孩跟他表白,他拒绝了;胆小一点的女孩又觉得肯定高攀不上,所以造成今天这样,自然也就没人敢接近了。”

看着陈子嘉的身影,苏措笑语:“也是,以他的条件,挑剔一点也是人之常情。嘿嘿,不知道多少女生为他背后垂泪呢。”

苏智满脸黑线,“你管那么多干吗。反正你又不会为他垂泪。”

说话间陈子嘉端着餐盘走过来落下,瞥到兄妹俩的脸上忍住笑意的表情,就问:“说什么那么高兴?”苏措面不改色,“在说食堂的饭菜也没我想象的那么差呢。”说着探身过去,用研究的目光看他打了什么菜。

陈子嘉低头,看到她白皙的脖颈,那光泽使他想起温莹的白玉。

照例是其乐融融地吃饭,说笑不休。苏措环顾四周,发觉自己已经沦为食堂里最受注视的人,尽管隔得远,各色低语声她听不大清,但是同学们的目光神色,指指点点的动作她看得一清二楚。苏措不由得微笑,饱受这样的注视永远不是一件太过舒坦的事情。

“我吃饱了,先回学校。”苏措端着餐盘站起来,看着苏智也要起身,她立刻摇头,“好几天了,我知道回寝室的路。你们刚刚不是说马上就要开会吗?不用送我了。”

苏智没坚持,说:“好。有事给我打电话。”

随着苏措下楼离开的身影,陈子嘉的目光也转到楼下的人群之中,来往不少都是些朝气蓬勃容光焕发的大学新生和陪同的父母,他的目光在空中游曳了一圈,终于在大门处瞧见苏措修长的背影。她那袭蓝色的裙子在人群中一闪而没。

就在那一天之中,宿舍的同学拖着大包小包的也来报到。最先来的是苏措的同系室友杨雪。杨雪是标准的北方女孩子,高高个子,性格豪爽,说笑话声音都比别人大,属于那种自来熟的性格。苏措刚跟她一照面就被她特热情地拥抱一下,“啊,不是说在华大找一个美女比登天还难?完全是瞎说。想不到在宿舍里有你这样的大美人。我真是有福气啊。”说得苏措哭笑不得。这个充满友谊的拥抱使得两人迅速地熟悉起来。当然,这跟她们是整个工程物理系里仅有的两名女生不无关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能考到一个专业,绝对是有共同点的。学物理的女孩子,毕竟还是少数。

其余的两位室友就斯文多了。一位卢琳琳是南方人,另一位邓歌则是本市人,就读于材料学院,两人模样秀美,脾气也好——这当然只是表象,一旦混熟了就发现所有的大学女生都差不多,表面上力求做到斯斯文文笑不露齿,但是回到宿舍就暴露本性,一样对爱情充满向往,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望,对减肥美丽这种话题有着莫大的兴趣,更常见的,则是对着帅哥发花痴或者卧谈讨论系里院里哪位最帅等等。毕竟,念书念到她们这个层次,很少是书呆子。苏措很喜欢她们,直到毕业,整个宿舍的关系都非常要好。

在各色传言中,工程物理一直是一个神秘的专业。基本上你进入了它,你的大学生活就等于上课自习做实验。尤其是在华大,这种症状就更明显了,华大的工程物理系在全国范围内都是数一数二的,学校当然不能辜负这个名声。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教不严,师之惰。苏措拿到课表的时候,惊觉传言竟然是真:课程排满,一天来说都是三节大课,主要是数学物理计算机,还有各式各样的繁多的选修和政治,一周两个晚上都有上课。

只一张课表似乎就让人绝望了。大伙刚刚从高三解放,结果又陷入了可怕的课表不能自拔,于是纷纷拍桌愤慨:刚出狼窝又落虎口!

鉴于整个系只有苏措和杨雪两个女生,系里也呈现出阳盛阴衰的状态,男生们大都气血方刚,这番爆发和不满也是惊人的。但见多识广的团委辅导员老师表情都没变,挥了挥手里的一叠资料,平静地说:少安毋躁,如果实在受不了,你们可以转系。

……

果如其言。在以后的两年内,陆陆续续的有人转了系,到大三开学时,整个系只剩下入学时的三分之二。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了。

然则大学毕竟是大学,除了读书和学习之外,还有很多有益身心的协会。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学校各个协会社团开始一年一度声势浩大的纳新活动——数不清的协会社团摆满了校园里占地最大的长阳湖四周,每个社团颜色特征都不一致,旗帜标语横幅迎风飘扬,招摇地吸引新生的目光。

拜国家扩招政策所赐,大一的新生熙熙攘攘地辗转于各个协会之间,若谁有心站在湖畔的教学楼俯瞰,将会发现,沿长长湖堤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在这种情况下,苏措和宿舍的同学走散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大家本各有各的爱好,走散了反而可以将这些协会看得更加仔细。

苏措在人群里穿梭来去,漫不经心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虽然有若干热情的师兄师姐主动邀请她入会,但她只是笑着婉拒。

虽是十月,但中午的气温依旧惊人,苏措渐渐觉得浑身发热。她打量四周地形,预备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一歇,却看到湖畔最不起眼的角落还有一个社团在纳新。同别的社团人来客往不一样,这个社团显得门庭冷落。既没有人散发传单,也没有什么标语横幅广而告之大肆宣传,只有一个低着头看不清面目的男生坐在桌子后静静看书,桌子前有块用红字写着的“哲学研究会纳新”的牌子。时常有女生前来问询情况,但也是很快就离开。

苏措有空的时候也会看看哲学书,因此对这个协会颇为好奇,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宣传桌前,站在那块“哲学研究会纳新”牌子那里,看清了那名男生的脸。脑子里轰然一炸,想起一位高中同学的话:侧面好看的男生才是真正英俊。

男生戴着眼镜,侧面线条优美光滑,鼻梁直挺;他安静地坐着,有一种陌生而遥远的气质,轻易就抓住别人的视线。苏措模糊地想,他是谁?很久之后,终于看到别在他白衬衣上的,写了名字“许一昊”和职位“哲学研究会会长”。

她看着他,他看着书。书的封面朝外,是法国德里达的《论文字学》,以艰涩闻名,很难读下去。漫长的时间过去,男生终于抬起头,取下了眼镜,露出一对狭长漂亮的黑眼睛。苏措同时回神,露出盈盈笑脸。

“愿意加入我们社团吗?”许一昊一边说把书放下,脸上没有笑,没有厌烦,太多的表情,可见并不是很热心。

苏措完全不介意他的态度,她停了停,说:“加入你们社团有什么条件?”

许一昊面色沉静,把桌子上的表格和笔推给她,“先填表。写一篇与哲学有关的文章,不低于五千字,十天内发到我邮箱里。”一字一句,非常标准的普通话,没有感情,仿佛是播音员念新闻。说着,他左手去拿书,右手去拿眼镜。

苏措看着那张表格,忽地笑了。她想,难怪别人问一问就走了,尽管这样英俊,还是会吓到绝大多数慕美色而来的女孩。这么高的要求,谁能做到?还是哲学论文。

她笑声清脆,许一昊把视线从书页上抬起来,恰好看到面前的女孩子笑起来眼睛波光粼粼,那光芒让他有片刻的失神,他忽然很想跟这个女孩聊聊;但到底习惯使然,最终什么都没说。但他也没再看手里的哲学书,他的目光落到她填表格的手上,十指纤细修长,握笔的姿势相当标准。

她填完表格就走了;许一昊目光送她离开,仔细地看那种表格,信息翔实,手机,年龄、学院、邮箱等信息一应俱全。表格还带来一个有价值的线索:这个叫苏措的女孩子写了一手让人望之则喜的好字。这样好的字,在理工学校极少看得到。

当天晚上,苏措跟苏智陈子嘉吃饭的时候提及此事,苏智一听,嘴里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什么?人数最少的那个社团?”

“会长是许一昊?”陈子嘉若有所思。

“原来你们交友广阔到这个地步,连我们学校的这么一个小社团的会长都认识。”苏措微微一笑,“蛮有意思的一个人,还让我交一篇五千字的哲学论文。”

“你是真觉得人家有意思才想入会还是因为人家长得帅想去套近乎?不是我打击你,阿措,五千字的哲学论文,你会写吗?初中的时候写篇作文都那么难,还要我代笔呢,”苏智似笑非笑地睨苏措一眼,“我告诉你,许一昊挺难打交道的,很清高孤高的一个人。”

苏措手指一挥,扬起盈盈笑脸,“答对了。果然知我者苏智也。为了接近他,写五千字算什么,五万字十万字都没问题。”

“是吗?五万字十万字?”陈子嘉跟着一笑,眉目也随之而动,整张脸鲜活生动在饭店轻柔的灯光下显得分外温柔,引得周围几张桌子上的女生纷纷看得入了迷,“许一昊我认识,如果你真想入加入社团,我跟他讲一声。”

苏智抢先摆手,“陈子嘉,哪里至于你去说。我就是开玩笑呢,苏措还搞不定一个许一昊吗?说真的,我长这么大,就没看到她有做不成功的事情。”

“苏智你真抬举我,”苏措撇嘴表示不以为然,“学院的不成文的规定要求我们每人必须加入一个社团,据说最后要算入学分。不过我很奇怪,既然人那样少,不符合社团的起码条件,学校怎么不取缔?”

陈子嘉苏智两人对视一眼。

“怎么?”

苏智慢吞吞,表情非常神秘,“知道你们学校的校长姓什么?”

“好像是姓许吧,开学的时候见过。”

“许一昊就是他的儿子。”

苏措眨眨眼,讶然道:“真是有点意外。不过难怪他长得那样英俊,原来是继承了爹的优秀基因啊。”“不过这件事情基本上没有人知道,包括你们学校绝大多数老师都不知情,”苏智说,“你应该也能感觉到,许一昊绝对不喜欢张扬。”

“那倒是,惜字如金得很。”苏措同意。

苏智在一旁注释:“是啊。我见过他几次,对女孩子,不,对绝大多数人似乎丝毫没有热情。有人性格天生如此,没有办法。”

“不是这样,他小时候不这样,”陈子嘉在一旁淡淡开口,“我和一昊小时候是邻居,住在大院子里。我们喜欢玩,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情都干过。上小学之前,许伯父调职,他也就搬走了。好些年没有再见,上高中重逢,才发现他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话极少,不大跟人交往,但人很好。”

苏措闻言笑得阴险,“原来世界这么小。你们青梅竹马?嘿嘿。”

三人各守一方,坐成了三足鼎立之势。苏智对左侧的妹妹撇嘴笑,“人家的青梅竹马另有其人,那可是美女一个,在我们学校,跟你同级。本来她今天也要一起过来,不过有事耽误了。”

苏措于是就看着陈子嘉,眼底盛满了绝对不含恶意也有调侃的笑意。她说:“是吗?美女?真让人神往啊。”

不论是笑容还是那样的神色让陈子嘉没来由地心头不安,可他最擅长的就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正打算开口解释,可愣是被端菜而来的几位服务员打断了。想说的话没办法说出口,随后又看到苏措专心地端详着刚刚上桌的一道名为鱼香肉丝的菜肴,陈子嘉顿时知道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也不再解释。毕竟,太多的事情,越解释说不清楚。

想到此,陈子嘉脸上半点笑容不改,夹了菜放到她碗里,说:“阿措,尝尝这个。”

苏措笑眯眯地看着他,“谢谢师兄。”

这样,话题就被引开。

吃完饭后陈子嘉临时有事,苏智跟苏措在学校里闲逛,也一路闲聊,走得累了,两人就在湖边坐下。他们附近有数对的小情侣,偎依在一起低声交谈,声音传到他们这里已经相当微弱,但依然可以感受到那些模糊不清的句子里蕴藏的浓浓爱意。

发现苏措看小情侣看得入神,苏智咳嗽一声,摆出长兄的架子,“现在又不是高中,谈恋爱在大学里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遇到你喜欢的,也可以找个男朋友。不过要先带来给我考察,我同意了才行。”

苏措没跟他抬杠,沉默片刻,仰起脸对苏智笑,“你呢?别说我,啥时候给我找个嫂子?”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智冷哼。

苏措哈哈一笑,目光停在湖面上。夜晚的湖泊闪动着深蓝色的光芒,比白天看起来更加庞大壮阔,仿佛在宣告,我才是这里的主人。

随后她的目光来到更远的地方。视线尽头,一栋栋的教学楼林立在学校各处,灯火通明,时不时窗口里有人影闪过。这就是大学啊,到处都是鲜活的年轻人,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精神。她深吸一口气,就连空气的味道浓郁甘甜,也是大学的独特的味道。

第二章 意外

第二周开始,学校正式上课。苏措平时课程多,周末也不肯休息,经常是一开馆就钻进图书馆,中途出去吃两顿饭,直到十点闭馆,才骑着一地月光慢悠悠地返回宿舍。华大最大的综合图书馆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四周绿树环绕,环境也好。据说是六七十年前修葺的,现在给扩建了,占地面积广大,藏书丰富得让人眼红。苏措除了上课时间就背着电脑笔记本跑到图书馆看书或者上自习。她早出晚归,基本上不上街,不出校门,如果要找她,去图书馆准没错。

宿舍里诸位美女都不解她的行为,问她:“不过刚开学,干吗那么用功?”

苏措笑眯眯地答:“年华犹如流水,一刻不停啊。”

她那么忙,苏智几乎找不到她,电话打到宿舍,得到的回答都是“苏措啊,出去了”之类。苏智虽然不至于以为苏措进入大学后就天天找他蹭饭,但也没料到连周末都找不到人。

偏偏她不喜欢开手机,打十次电话也许能接通一次,回答相差无几:“我在图书馆看书呢,苏智,你事情也多,忙你的,别管我了。我一个大活人还能饿到?放心放心。”

这边苏智和陈子嘉那一个多月忙,课程多不说,还有新生入学后的一系列活动,好容易喘口气,又要开始准备学校的风采大赛,终日忙着写策划组织人手安排节目,分身不暇,苏措开口说不过来,苏智也不再强求。他知道她的性子,几次找不到人也就很少打电话找她,以苏措的聪明,她能照顾好自己。不过心底也还是有点诧异,挂上手机就跟陈子嘉感慨:“没想到她一下子转性了。以前阿措对学习都不上心,宁愿做喜欢的事情。”

陈子嘉停下手里的笔,神色一敛,“可能是顿悟,知道学习的重要性了。我小学的时候也不读书,天天玩,差点闯出大祸……后来才改了。”

“闯祸?什么祸?”苏智发现他微妙的神色变化,吃惊,晃了晃手里那份计划的初稿,“你还能闯祸?看你做事滴水不漏,我很难想象到你会闯祸。”

陈子嘉避而不答,反问:“小时候,你难道没有闯过祸?”

苏智想起小时候,倒是感慨起来:“这倒是。我记得我小时候贪玩,把阿措的围棋全倒进臭水沟,结果第二天找了一天也没能把棋子都找回来,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挨打。”

陈子嘉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片刻,他说:“所以,谁都会犯错,我当然也会闯祸。不说这个了。大概苏措想是明白了。在我看来,高三一年,可以改变很多人和很多事情。”

苏智赞同他的说法。不过,只是赞同,没有太过深想。若干年后他想,如果当时就此追究下去,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苏措看的书都是理科方面的书,大都是数学物理,基本上属于人迹罕至的那类,十天半个月都没人来借一本书。阅览室不大,有连在一起的两套桌椅。几天之后,苏措很快发现在这里自习有一个难得的好处,图书馆的桌椅本比自习室的宽大得多,她可以把自己背带来的笔记本电脑,书等等全部摊开,堆满一桌而不用担心别人的感受。

所以她根本没料想到自己在这犄角旮旯里还能遇到许一昊。因为是周六的下午,图书馆比平时人更少。只有这个时候的图书馆才像图书馆本身,安静而优雅。她从书架上取了几册书,返回座位,准备坐下的一瞬间,看到了他。

许一昊背靠着窗台,面前是密密匝匝的书架。空气和阳光是金色的,涌动着知识的味道,平静而温暖。秋天的阳光一路过关斩将地穿过大气层,穿过图书馆外的高大树丛,穿过图书馆的玻璃窗,最后斜斜地漫至许一昊的身上,勾勒出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光滑的额头和下颌,挺直的鼻梁,狭长漂亮的眼睛。他看起来那样的儒雅,那样的——似曾相识。

英俊的少年看上去更加迷人,这就是光线所能带来的奇迹。那一瞬间苏措也被迷惑了。很久之后,他伸手翻动书页,纸张抖动的声音惊醒了阳光,也惊醒了苏措。她退了一步,手里的书“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许一昊敏锐地一回头,两人的目光就这么毫无预期地撞上。

苏措低头看了看书,再看他,自嘲地一扬嘴角,张嘴无声地招呼,然后半蹲下捡书,想他们认识的经过。三个星期前他们见了一次面,一个半星期前她发了一封邮件给他,他很快也回复了,说她的文章非常好。除此外,再无交集。也许他不记得她了。没想到的是,许一昊没有任何犹豫,直直地走过来,抓起最后一本放到桌上。

坐下后苏措客气道谢:“有劳师兄。”

许一昊摇头,“不用。”

原以为他马上要走,可没想到他坐在她身边的位子上,完全没有要走的打算。他侧头,“你也经常来图书馆?”

苏措抿嘴一乐,“是的,你记得我?”

“记得,”许一昊他叫她的名字,“苏措。”

怎么会不记得?第一次见她,让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子,很瘦,在女孩子中间算得上较高,声音悦耳动听,脸蛋只有巴掌大,皮肤白皙如玉,顾盼生辉,身上有种特殊的灵动之气。

苏措坐直了身子,用手支着额头,随口问:“这里都是理科书,你怎么到了这里?”

“这边安静一些,我带着书过来看。”

他边答边把书放下,是一本棋谱。笔直的线条纵横成一张棋盘,零散地分布着黑白棋子。很熟悉的局势,是吴清源和一个日本棋手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所下的一局名棋。苏措小时候经常看着吴清源的棋局打谱,这局棋再熟悉不过,此时一见,眼睛再也挪不开,除了心惊之外,手也不可抑制地开始发痒。

她看棋谱的目光是如此的全心全意,眸子里盛满了异样的光芒,许一昊被这样的目光疑惑,半晌后才想起来叫她:“苏措,你会下围棋?”

苏措如梦初醒,干净利落地回答:“不会。看着好玩。”

许一昊眉心一动,点点头,“你看得那么专心,我以为你会下,也许,那咱们可以下一局。”

“不,不会,”苏措侧目看他,“你棋艺如何?”

“我学棋学得早,没有天赋,下得不好,有的时候下起来脑子就收不住,不停地想,就像先入死循环的计算机,”许一昊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可就是那么说下去,“不过怎么也放不下,有时候也是自讨苦吃。”

苏措不再看他,笑着低头,目光落在双肘之间摊开的书页上,随后更远的一些人被想起,她停了停,一句话不可抑制地从嘴里跑出来:“我想,你应该找棋力比你高的人多下,有人指导,进步要快得多。纸上谈兵,终究无用。在给定的时间里,一般人能算出落子后的三四种可能,就很难得了。”

许一昊略略调整坐姿,停了停才说:“也不完全是纸上谈兵。有时候我也会去国家棋苑看看一些专业棋手下棋,也会跟他们下一局。”

他这样一说,苏措一怔,想到他那身为一校之长的父亲,到底家学渊源,他去找谁下棋想来也不是很难的事情,未必需要自己的建议。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心中纷乱的感觉压下,无所谓地笑笑,“是啊,我班门弄斧了。”

然后她不再提起围棋,两人同时沉默,有两分钟的时间,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论的话题。

许一昊再次打量她,美丽的女孩总是能让男生心里某个地方变得柔软,许一昊也是。他再次找到话题,说:“我看了你的文章,很好。我一直在考虑怎么回复一封长一点的邮件给你,因此拖了很久。”

苏措说:“是吗?写得很潦草。”

“你关于洞穴之寓的观点很深刻,以前我从未看到过有人这么理解柏拉图的洞穴之寓。”

苏措侧头看她,“我的观点也都是舶来品,抄《黑客帝国》的。”

“我没有看过,”许一昊微讶,“我对这种所谓的动作大片没有兴趣。”

“很不错的电影,”苏措装得一脸深沉,“师兄,不能这么嫌弃流行的东西。我们要从炫目的特技,精彩的武打,华美的造型,如山堆积的美元里看出有价值的东西。”

许一昊看着她,在自己察觉之前,笑意不可抑制地从眼睛里显露出来。

虽然陈子嘉曾经说过许一昊不爱说话,可一旦深入接触下去,苏措发现这个说法也不完全正确。熟悉起来,他的话就不少了,表情不多,语气不高,清冷而温和。照理说清冷和温和是不可能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但可在许一昊身上就展现得淋漓尽致。清冷是说他看问题的客观性和不带感情,温和,则是言谈中表现的一种态度。阅览室人迹罕至,两人低低的聊天对外界影响甚微。

两个人能认识并且熟识,乃至成为朋友,其契机大都简单。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可以成为莫逆,相比之下,一场长达两小时的谈话显得如此奢侈。分别时两人去车棚取车,才发现车子恰好毗邻,目光不期而遇地对上,下一个瞬间,同时微笑起来。

这可算得上是默契,或者缘分。从那日开始,一周总会碰个两三次面,都是在图书馆四层的阅览室里,对这种情况,苏措起初还说句“好巧”,两个星期之后干脆省了,只是老熟人般地招呼,微笑,然后找位子坐下,各自看各自的书,直到闭馆才分别取车离开。有的时候,两人也互发电子邮件聊聊天。华大作为全国最负盛名的理工科大学,宿舍别的条件不能恭维,但网线四通八达,铺到了每个宿舍,上网方便。

许一昊总看大部头的书并且也能看得下去,可见他是从心底喜欢哲学和哲学里的思辨思想,但却不喜欢经营哲学研究会。不论怎么说,这个协会毕竟还活着,开学一个月后,还是开了一次会。苏措这才惊觉本协会人少得可怜,七八个人,多是大二大三的,都是极有才而懒散的人,除了每个月交一篇哲学方面的文章,似乎跟本协会再无瓜葛。

哲学研究会的大本营在活动中心。偏僻的一间小屋。加上活动中心外形怪异,里面的楼层也错落有致,在苏措看来,特别是特别,要说美感实在无从谈起。她第一次去愣是花了十分钟才找到地方。

傍晚时两人离开活动中心,苏措遥望掩映在层层树木中的活动中心,跟许一昊说:“怎么能把楼修成这样?亏得华大建筑系是全国第一,就凭这座楼吗?”

许一昊不能同意她的观点,“你应该去看看隔壁大学的文化活动中心,才知道咱们这栋楼还是优点的。”

苏措“噗嗤”一声笑了,“我问我哥哥去。”

许一昊比苏措高了十多厘米,他微微低了头,问她:“你还有哥哥?”

“有啊,我哥在隔壁大学念书。”

许一昊微笑,“你们兄妹都会读书,成绩很好。”说着又停了停,再次开口,“苏措,晚上你有空——”

后面这句比前面一句声音低沉一些,苏措还未来得及消化,另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从身后而来:“是啊,都会读书,这倒是没错。”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许一昊一抬头就看见陈子嘉和苏智,两人把车锁在路边,朝他们走了过来。明明两个人都是很熟的,可此时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见到两人,这样的思绪还在脑海里盘旋,苏措抢先开口:“苏智,师兄,你们怎么来了?”

苏智把车钥匙往兜里一塞,把脸凑过来认真端详她,“一个月不见,气色还不错。看来你挺适应大学生活的。”

“是很不错,”说完陈子嘉看向许一昊,“刚刚我跟你招手,不过你正在跟阿措说话,没有看到。”

苏智也笑,“阿措背对我们,没看到是正常的,许一昊,你就不应该了吧。我记得你的近视程度不深的。我没想到不过几天,你们关系就这么要好了。”

平心而论,苏智这话绝对是玩笑成分居多,他跟许一昊接触不多,但也知道他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可没想到此言说完,许一昊脸色明显一改,目光在空中游移不定,仿佛被人说中心事的小孩子,苏智看到他的脸在夕阳照射下隐约发红,诡异得也觉得尴尬。

尴尬延续了短短的十几秒,好在陈子嘉解了围:“一起吃饭去吧。”

苏智求之不得,“也好也好。”

于是四个人一起去吃饭。也许是因为食堂离得太近,而所有他们常去的餐厅太远,又或者时间尚早,这个时候食堂的菜还是新鲜的,原因不容细说,总之,四个人一起来到了食堂。虽然三小时后这顿饭让苏措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但毫无疑问,这顿饭本身还是相当愉快的。

吃饭时许一昊的目光终于回到苏措和苏智脸上,兄妹俩眉宇间的相似让他忽地顿悟,“苏措,苏智,你们是兄妹?”

苏智说:“如假包换。”

“你们很像。”许一昊说,“的确是两兄妹。”

苏措拿一只眼睛看身边的苏智,“噗嗤”一声笑。她的笑声是如此的不怀好意,引得一桌人面面相觑。

苏智毕竟当了她几十年的哥哥,一下子顿悟,咬牙切齿地说:“苏措,不许说!”

苏措闲闲开口:“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小时候经常被人当女孩子嘛。”

陈子嘉忍俊不禁,刻意打量苏智一番,“现在倒看不出来是女孩子了。也是,如果还像女孩子,就没人倒追了。”

苏措抓到关键词追问:“倒追?谁?”

陈子嘉只笑不语,看一眼苏措的眼睛,视线碰上后,又看看身边的苏智。言下之意是,这种事情,你好好盘问他。

苏智皱着眉头,“别听陈子嘉的话。”

然后面对接下来的问讯,苏智都拒不回答,将不动不说发挥到了极致。连续三四个问题得不到解答,苏措自己先笑起来,她对答案如何并不太关心,刚刚的追问不过是活跃气氛的玩笑,既然苏智不愿提及此事,她也不会强人所难地问下去。

这样的事情许一昊前所未闻,他再了解陈子嘉不过,“难得你这么八卦。”

陈子嘉立刻回敬:“也难得看到你这么多话。”

苏措暗笑。再怎么修养好,到底还是年轻的男孩子,毕竟气盛。苏措用公平公正的目光审视包括自己哥哥在内的三个男生,得出一个结论: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最让人倾慕的那型,才貌双全,跟他们坐在一起,无疑是赏心悦目的好事。

吃完饭苏智和陈子嘉骑车回学校,苏智想到刚刚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跟陈子嘉交流意见:“我觉得许一昊和阿措有点不正常,你看许一昊什么时候对女孩子那么好?阿措也是,我可从来没看到她用那种眼神看一个男生。”

陈子嘉没吭声。

苏智继续说:“高中的时候阿措就很受欢迎了,我为她挡下了不少麻烦。俊男美女,郎才女貌,不错不错。”

陈子嘉淡淡地搭腔:“是吗,你未必看得准。”

苏智说:“我跟苏措都做了多少年的兄妹,从她到我家算起吧,读了多少年书,就在一起多少年。”

陈子嘉被这句话说得皱眉,“她到你家算起?什么意思?”

苏智目光在陈子嘉脸上一停,笑意退却,叹了口气,“其实,阿措不是我的亲妹妹,是我堂妹。陈子嘉,别吃惊,我以前的确没跟你说过,毕竟,这些事情,说来话长。”

那天晚上苏措回到宿舍,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刚一进屋,宿舍的几位姐妹一下子就围了上来。邓歌笑得像奸诈的小狐狸,说:“晚上跟谁去吃饭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可都看见了!”

苏措听到预警的信号。初、高中时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她太有经验了。从那几张脸上兴奋的神情,她就把下面的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杨雪下一句话就说:“据说是三个帅哥,据说你们坐在一张桌子,居然还有一个帅哥跟你搂搂抱抱,不停给你夹菜哦。”

流言猛于虎。苏措哭笑不得,把书包扔在桌子上,举手投降,“我招我招!那个跟我搂搂抱抱的,是我哥,姓苏名智;剩下两个,一个是我哥的同学,叫陈子嘉,一个是我参加的那个协会的会长,许一昊。大家都清楚明白了吗?”

满宿舍倒吸凉气的声音,半晌后卢琳琳终于发出一声尖叫:“苏措苏措!你怎么能认识这样几个赫赫有名的大帅哥而不告诉我们?太不仗义了!太不厚道了!你人品有问题!”

苏措死里求生地说:“这才开学多久啊,你们什么时候听到的这些八卦消息?还赫赫有名?”

杨雪仰首看天,“苏措啊,你自己活在图书馆里,不等于大家都跟你一样啊。”

苏措赔笑:“是啊是啊。我落伍啊。”

杨雪盯着她,忧患忧愤地叹气,“不过也只有你了。你跟他们熟不熟?他们喜欢什么?”

苏措清清嗓子:“苏智的事情,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谁要给他情书我一定代劳;不过,陈子嘉和许一昊,老实说,就是认识。”

邓歌笑得前仰后合,“情书?算了吧。如果有个这样的帅哥眼睛糊到了来喜欢我,当然是好事,我也高兴。在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下,还是当个粉丝,纯粹欣赏美色比较好。”

大家一起鼓掌叫绝:“智慧,人生的智慧啊。”

然后话题就转移到对帅哥美男的想象里去了。女生的宿舍的卧谈永远千篇一律,男生,小说,电视剧,电影,明星,任何八卦的题材。

那天大家的兴致太高,一聊就过了凌晨两点。睡得太晚,第二天早上的起床则成了一个巨大的考验。

苏措也困得要命,咬咬牙还是坚持着爬起来,开始叫宿舍众人起床。没人愿意起床,邓歌叫都叫不醒;卢琳琳嘟囔一句“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又翻身睡了;苏措去叫杨雪,杨雪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圆润雪白的胳膊,有气无力地说:“帮我答到。”

苏措劝她:“杨雪,起来了。逃课这种事情,有一必有二,不能开头的。你坚持一下。咱们学院女生少,我怕我不能帮你答到了。”

杨雪缩在被子里哼哼:“哪里那么巧就点名,物理老头人挺好,不会点名的。”

想不到一语成谶。

普通物理是大课,整个学院一起上的。物理学院是全校学生人数最少且男女比例最高的学院。学校用来上大课的教室一般是三百人,本年级全部学生到齐,整个教室也只能占三分之二。再者,早上第一节课缺课率向来比较乐观,而且如果老师温和的话不热爱点名这项活动的话那么教室的空位子就比比皆是了。

整个物理学院一共有十九个女生,今天早上居然只有一个女生到了教室。本来女生少就容易引起重视,何况只剩下一个?

而且,今天的老师也变了。

苏措看到大跨步走进教室的白院长,顿时傻眼了。白院长威严地扫视教室,拿出名册往桌上一拍,简短地解释:“李老师病了,这学期的普通物理由我来上。”这位闻名全校的物理学院的副院长白际霖教授年轻而才华横溢,严厉而铁面无私,传说他最恨不来上课的学生。苏措想为杨雪叫屈,她也真是没有逃课的命。

白际霖开始点名。念到她的时候,苏措立刻回答“到”。白际霖看她一眼,低头看名册,说:“你们班还有一个女生呢?”

苏措面不改色,“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脚崴了,疼得走不动路。”然后上前把临时写的假条递上去。

白际霖看了看面前这个女生,漂亮而灵气,满脸真挚,完全没有怀疑,点点头说:“暂时这样,下次上课时,让她把医生开的假条拿来。”

苏措脸上还是谦虚而和善的笑容,“好的,谢谢白老师理解。”

中午回到宿舍,苏措看着杨雪,摊手,“我也是临时想出的这个办法,没想到白老师要医生的假条,现在,你说怎么办吧。”

杨雪哭丧着脸,“难不成我真要崴了脚才能逃过这一劫?”

事实证明,杨雪逃过了这一劫,而苏措不行。

脚崴的时候苏措正在边下楼便看书,她这样习惯了,平时也没有摔倒,可是那天不知怎的,一脚诡异地踩空,脚踝扭曲了一下,然后她整个人失去重心,头朝楼梯扶手撞去。她灵敏地抓住了扶手没有摔倒导致更严重的伤,可是脚崴却是不争的事实。苏措顺势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把头埋在双膝之间,感觉刺骨的痛苦从脚踝处蔓延到整个身体,神经都在发颤。

苏措痛苦地想,撒谎果然要受惩罚的。

那时是吃晚饭的时间,图书馆空空落落,许久也没有人上下,自然也没有人伸出援助的双臂,最疼的那几分钟过后,苏措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打给苏智,但一直都没有人接。她独自坐了几分钟,等待钻心的疼痛过去,才抓住扶手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图书馆,走到医院。

到了医院才知道,短短十余分钟,脚踝肿起的包便有半个鸡蛋大小,颇有点触目惊心。医生上完药之后,苏措的手机响了,看号码是苏智的,可电话那头响起的却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阿措,是我。”

没想到是陈子嘉,苏措一愣,客气地问了好,又说:“师兄,我哥的电话怎么是你接的?”

“他临时有事出去了,没带手机,”陈子嘉说,“阿措,你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就是问问。”

陈子嘉语气一变:“怎么会没事?你手机很少开机,从来没主动给苏智打过电话。一定是有事,我马上过去找你。”

苏措暗暗叫苦,开学的那几次接触之后,她知道陈子嘉虽然看似谦谦君子,可在很多方面是说一不二的,她担心他找到宿舍,辛辛苦苦地过来又是百忙一趟,于是只好说:“师兄,我脚崴了,你有空的话,来医院吧。”

陈子嘉那时正在学生会办公室写活动策划,忙得不可开交,可就是心急如焚,挂上电话就往医院赶,飞速骑车穿过两所大学,看到医院走廊墙壁上的挂钟,才惊觉中间只花了十分钟。他一间一间诊室看过去,想,有多少年没这样为一个女生着急了?最后终于在三层医院的外科诊室里找到苏措。

苏措本来就瘦,脚踝也细,缠上一层又一层的绷带,密密实实。陈子嘉看得心惊,蹲下身,手放在脚踝的绷带上,停了一会。她的身高在女生中算较高的,可脚的尺寸却偏小,窄窄的,因而显得修长,一只手恰好可以握住。除此外,脚有着雪白的颜色,指甲修得圆圆的,微微的反光,陈子嘉猛然想起一部武侠小说里的情节,心神一荡,抬头从她的下巴看到眼睛里去,“昨天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崴了脚?阿措,还疼吗?”

苏措勉强把左脚塞到鞋子里去,笑得毫不在意,“没事,医生说没大碍,两三个星期就好。”

陈子嘉站起来,仔细地问医生伤情如何,用什么药,平时应该注意些什么,认真得仿佛是天要塌下来。

苏措看到他额前的汗珠,只觉得心漏了一拍,随后一种茫然到无计可施的情绪涌了上来。

医生一把年纪还是喜欢玩笑,先对苏措说:“小姑娘,你男朋友对你真不错啊,”然后严肃地批评陈子嘉,“好好照顾你女朋友,小姑娘摔得挺严重的,还好骨头没事,不然麻烦大了。”

苏措澄清:“医生,您误会了。”

陈子嘉笑笑,不发表意见,抓起她的书包挂在自己肩上,伸手扶她站起来。两人手臂交缠,手心贴着手背。苏措觉得他手心湿润发烫,而自己的手仿佛一块冰。身体上罕有的亲密让苏措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担心,她心如擂鼓,但还是笑眯眯,说:“师兄,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回头我请你吃饭。”

“好的,我记下了。”陈子嘉问她,“你一个人怎么来医院的?”

“走过来的,开头几分钟挺疼的,后来就好多了。”

“怎么会不疼,以后走路的时候小心一点,以后千万小心了,脚崴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摔倒了,会有人担心的,”陈子嘉站住,蹲下再次检查她的脚踝,站起来,凝视她眼睛,“走路很疼?阿措,不介意的话,我背你。”

“不用背我,送我回宿舍就可以了,”苏措盈盈一笑,“我还能走得动。反正,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陈子嘉微笑地看她一眼。毫无疑问,他不是这么想的。倒霉这个事情,也有相对性。他不愿意她受苦,但这个理由却可以让他待在她身边。

自行车就在医院外的车棚里,陈子嘉推车出来,对她点头,“坐好。”

苏措坐在自行车后座,伸出手抓住陈子嘉的外衣。她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和别的男生截然不同;他肩膀宽阔,靠上去一定很舒服。好像天塌下来都能顶得住。

不知道以后谁可以靠在这样的肩膀上?苏措垂首,嘴角挂起了一个微笑。

一路无话。陈子嘉送她到宿舍门口,说:“你伤得不轻,这段时间我送你上下课。”

苏措下意识想拒绝,经过不为人所知的短暂思索,却改了口:“那就麻烦你了。师兄,你跟苏智一样,也是我的哥哥,就不跟你客气了。”

哥哥?算不算是变相的拒绝?陈子嘉心里五味陈杂,但不动声色,笑容不改。他笑起来眼角微微上翘,眸子里照样光华流转,在微笑里他把那种强烈不适的感觉压下去,把书包和药递给她,想,来日方长。

很快苏措发现自己脚受伤这件事情的最大受益者居然是宿舍楼的室友们。每天接送她上下课的不是陈子嘉就是苏智,有时候他们还一起出现。他们所到之处,都会造成轰动性的效果。平时最爱睡懒觉的卢琳琳现在也跟苏措一样早起,去食堂吃早饭,一起去教室上课。基本上达到了如影随形的标准。

就连杨雪都立刻决定不在乎苏措这周末不同她去参加扫舞盲活动这个事实。她说:“苏措,你能不能多伤一段时间啊,如果卧床不起最好。”

苏措深刻地领教了女人的重色轻友能到达什么程度。

周末来到的时候,苏措的脚伤不如前几天那么严重,独自一人重新背起书包去上自习。那一天她过得还算不错,顺利地写了数百行有效代码,正在收尾时,杨雪诡异地出现了。

杨雪蹭了两下她的书和电脑,塞到书包里,扶着她就朝外走,绘声绘色地重复团委老师说的话:“扫舞盲是我们物理学院的集体活动,我们学校的延续数十年的光荣传统,是新生的必修课!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有集体意识。参加和不参加绝对是两码事!必须去,就算你去舞厅坐着发呆也必须去!”

苏措就真的在活动中心的舞厅里呆坐了一个晚上。她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看到同学们热情洋溢地组成一对一对的,或者在跳舞或者跟着指导老师学舞。她则百无聊赖地喝着一瓶饮料。

舞厅里光线很差,五颜六色的彩灯不停地闪来闪去;人也多得厉害,起码有一百人,基本上一掉进人堆里就找不到了;音乐声又嘈杂又大,宛如一阵阵的惊雷从头顶上滚过。整个舞厅简直像开了锅,一句话都听不清楚。苏措明智地写了张纸条,每次有邀舞的男生,她就把纸条亮给人家看。她一瘸一拐地离开舞厅去走廊里透透气。

走廊另一侧还有一个舞厅,在侧对面。苏措路过时看了一眼,两间舞厅基本类似,又吵又闹的,人头攒动,像一锅被煮熟的饺子。

二楼的阳台在走廊尽头,那里也有楼梯通往上下楼层。因为地势不错,有一对男女立在阳台,低声细语地交谈。光线很暗,苏措只能看到两个剪影。两人交谈得非常认真,连苏措来了都没发现。

苏措于是坐在台阶上,打开电脑笔记本写程序,偶尔抬眼看看夜空。

笔记本幽蓝的光使得那个女生注意到苏措,她有点怕,抓住男生的衣袖,问:“谁在那里?”

听出她声音的恐惧,苏措忍住没笑出声,愉快地说:“你们继续继续。请忽视我。”

“苏措?”

声音好熟,是谁?苏措把头从电脑屏幕后抬起来,尽管夜色深沉,可她却看到那个男生眼睛里闪着愕然的光芒。她费了很大力气,终于把他和黑暗的夜空分辨开,原来是许一昊;他旁边的女生漂亮又大方,穿着一袭长长的裙子。

“师兄是你。”苏措回头,在台阶下扬一扬手。

“你怎么在这里?”许一昊走进一步,问。

“扫舞盲啊,院里的活动,被团委老师逼迫威胁着来了。”苏措说着看到那个女生眼睛里的忽明忽暗,疑光闪烁,便说:“你们放心,我刚来,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站起来,抱着笔记本,一瘸一拐地离开上楼梯。

许一昊大吃一惊,几步走过去,伸手扶住她,“脚怎么了?”

“前几天脚崴了……”

那名女生走过来,在另一边扶住她,问道:“严重吗?”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苏措挣开他们的搀扶,独自走了几步,再回头说,“是不是好多了?”

许一昊抱臂站在那里没说话;那名女孩子热情地挽住苏措的手臂,笑着说:“是看不大出来。苏措,我叫林铮,是一昊的同班同学。有空吗,去看我跳舞吧。”

“好啊。”苏措抿嘴笑,“师姐你身材那么好,跳起来一定惊艳全场。”

果然林铮一下舞池,立刻成为全场的焦点。苏措和许一昊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看着她和男指导老师为大家做示范。在这么闹的环境下苏措大脑晕晕沉沉,有点不听使唤,她看他的侧脸,碰碰他的手,没有任何预兆地开口:“林铮师姐跳得很不错。”

许一昊感觉到她的触碰,转头看她,脸庞白皙如玉,眼睛非常明亮,里面盛满了赞颂的光芒。那时舞厅喧闹不堪,喧闹嘈杂得好像火车穿过隧道发出的轰鸣,在所有人耳边嗡嗡作响,苏措说话的声音不高,甚至很低,许一昊绝不可能听清她说了什么。但他猜到她的意思,提高声音,说:“是,她从小就开始学跳舞。”

苏措的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你会不会跳?我不会的。”

许一昊只能看到她嘴唇一张一合,明明是在说话,却没有声音发出来,一切感情尚未明了之前,舞厅的灯光变得黯淡;再次明亮的时候,许一昊猛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

她的手很凉很软,仿佛没有骨头;许一昊一握就舍不得放开,他绕过桌子来到她面前,在她耳边轻轻说:“苏措,我教你?”

苏措此时方才醒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近乎愕然地看着许一昊在她面前弯下腰,眉毛斜斜地往鬓角飞,俊美得有点异样。她不动声色地把手从他手心抽出来,微笑,“师兄,你忘记了吗,我脚崴了,肯定没办法跳舞了。”

林铮从舞场上下来,首先就看到了这一幕。坐着的苏措仰头微笑,许一昊双手放在她椅子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姿态,几近拥抱,远非暧昧一词可以形容。

林铮倏然变色。她深知许一昊对女生向来没有热情,对她也是客套居多,可这个苏措却明显不一样。舞厅的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注意到这一幕,一个个吃惊地张大了嘴。可偏偏两位当事人完全不觉得,仿佛除了他们,世界都不存在。

第三章 钢琴

中期考试来到之前,苏措开始忧心忡忡。寝室的几位室友都大眼瞪小眼的,“开什么玩笑?你会被考试难倒?班上学得最好的人不是你又是谁?”

这倒是没错。问题是,苏措数学物理计算机都非常好,可是她的英语却差得多,口语和语法相当糟,上英语课时老师提问,她讷讷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她自己和以前教过她的老师都不明白她英文怎么会烂到这样惨不忍睹的地步,单词只能说认识,语法简直跟她的大脑水火不容。

可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她却接到了让她去参加才艺风采大赛的通知,作为本学院的两名人选之一去参加初选。苏措试图跟院学生会的前辈们理论,可会长大人一脸的老成持重,“苏措同学,不用担心。所谓的才艺大赛,其实就是选美比赛。什么特长都不会也没关系,你上去唱首歌就行了,完全没有难度。这也是学院的荣誉嘛,要知道咱学院多少年没有校内的文娱比赛中出过风头了……”

苏措可不想带上不热爱班级不热爱学院不热爱学校这样三顶大帽子——其实就算是一顶也够她受的——最后为了证明自己是有理想有追求热爱集体的新时代青年,苏措签订了不平等条约黯然离开。

中期考试后的第二天,才艺大赛正式步入正轨。比赛分了三轮,第一轮是个学院选拔三至五个人选;第二轮是全校的预选,选出男女十五名同学;第三轮才是和西大的比赛。

物理学院人少所致,苏措直接跳过了第一轮进入第二轮。苏措从来没有怯场的毛病,但由于对本活动不够热衷,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哪怕到了人山人海的会场,还是无精打采。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睁开眼睛的时候——苏智已经凑到她的跟前,笑嘻嘻地看着她,手里拿着块评委的牌子。

恍惚想起是听人说过,比赛的评委一共十位,两所学校各出一半,西大难道没有人了吗?居然让苏智和陈子嘉来。不顾礼堂里众多女生花痴的眼神,苏措完全不淑女地拉着苏智礼堂的躲角落里,问:“怎么你来当评委也不告诉我?”

苏智怜悯地看着苏措发狂的样子,安抚性地说:“你都不告诉我你参加比赛那我干吗要告诉你我来当评委呢?”

苏措头一次想不到话来跟苏智抬杠,她彻底地被挫败了。

“既然这样,”苏措哀声求他,“那麻烦你和陈子嘉给我打低分吧。”

苏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苏措,慢慢地说:“阿措,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害怕这些活动?站到台上表演,就那么困难?你以为把你的本领藏起来就真的没有了?”

苏措恍若未闻,一步步挪动步子走到后台。礼堂开始有点吵,人陆陆续续地来了。苏措开始不可抑制地头痛。

苏智回到评委席上坐下,陈子嘉问他:“苏措怎么了?脸色很糟。”

“我猜,她的八字跟才艺风采大赛相冲。”苏智回答。

在后台门口,许一昊和一个漂亮女生正在低声谈着什么。在白天看来,林铮穿着灰色大衣,五官非常漂亮,打扮十分精致。她耳朵上的耳钉的价值大致相当于苏措写一个程序的价值。

林铮问苏错:“你表演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只有唱歌了,”苏措说,“最没有难度的。”

“没事没事,”林铮看向许一昊,熟络地开口,“一昊可以给你打高一点,是吧。”

许一昊看着苏措,笑容一点点地浮现在脸上,“好。”

“别,千万别,公平一点就好。”苏措礼貌地笑笑,“我先进去了。”

察觉到许一昊的注视,苏措却不敢看他,实际上,她觉得自己像丢盔弃甲的士兵,在他说出别的话之前,匆忙地一头钻到后台。她是二十几名出场,大概得等一个半小时。她找到自己的位子,拿出电脑开始写程序,恰好地方僻静,来往的人也较少。苏措的战友,物理学院的另一名女生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不停走来走去。

不过僻静不等于安静,还是听得到外面的报幕声,音乐声,经久不息的鼓掌声和叫好声。

苏措劝她:“师姐,既来之则安之。”

她回头看了苏措一眼,她不能被这个大一的新生看扁了,很快镇定下来。

“苏措你在干什么?”林铮走过来,略带惊奇地问,“还在看电脑?真是争分夺秒啊。”

林铮换好了服装,印度式的大花裙子,她腰身手臂纤细柔软,个子也高,看起来奔放妖娆,苏措赞不绝口:“曼尼普利舞,湿婆所创,你肯定惊艳全场。我想不出来第一名舍你其谁。”

“没事。”她笑笑,“借你吉言。”

她走后苏措再次翻开电脑写最后几行程序,她一边调试着程序一边遍听着外面的音乐声,片刻后音乐声再次响起,苏措凝神听了一会,结束时所未有的强烈鼓掌声传来,毫无疑问,表演大获成功。这种舞蹈不容易学得真髓,但是一旦学好,表演起来非常动人,女舞者如同盛开的花中花蕊一般美丽动人。林铮能得到大家的赞赏,不足为怪。

时间临近,苏措到更衣室换上棕色长裙,穿起来很累,但据苏智说,她穿着,当真漂亮之极。

广播里开始叫她的名字。苏措走到台上,出乎意料之外的,她没有听到音乐,也没有人给她话筒。几名幕后人员正把一架抬到舞台前方,放好曲谱。她隐隐觉得不对劲,脸色发白。她隔着幕布听到主持人说:“参赛者,物理学院苏措;参赛曲目,独奏,拉赫马尼诺夫《第三协奏曲》第三篇章选段。”

大红的幕布缓缓拉开,千万双眼睛在看着她。

陈子嘉学数年,琴艺十分精湛。听完主持人的话之后,他诧异地侧头跟苏智说:“我不知道苏措竟会弹。不过她怎么想到要弹这么难的曲子?”

苏智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刚刚她才说她只是唱歌而已。”

评委席上诸人都在窃窃私语。许一昊越过一名评委,拍一拍苏智,问:“她这么跟你说的,完全没提过弹?”

“是的。她上初中后都没有弹过了,小时候的确学过,”苏智说,“说起来她学的东西就多了,的话,弹简单的曲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复杂的恐怕就不行了。”

许一昊双手用力地摁在桌上,目光定定地看向舞台背后。

礼堂里本来极静,片刻后各种声音鳞次响了起来。苏措却不动,站在舞台中央,脸色惨白地盯着那架,双手捏在一处,像是有刻苦仇恨一样十指绞得通红通红。她眼睛透亮,里面写满了恼怒,委屈,愤怒,甚至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所有认识苏措且看得清舞台的人都深感诧异,这么多复杂的情绪谁都从未见过。她站在那里,瘦削的肩头瑟瑟发抖,胸口一起一伏,竟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苏智动容。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父母带着她回自己家时她的样子。那时候她的父母也就是自己的叔叔婶婶因车祸双双过世,她不过六七岁,小得可怜,不吭声也不说话地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盒围棋子。

嘘声从人群里响起来,工作人员在舞台两侧挤成堆,做手势,比划动作,就差跳脚。苏措目光往左一挪,有个穿裙子的身影在黑暗处一闪而过,目光里毫不掩饰地写着嘲讽。

没法再等下去了。对全场观众一鞠躬,然后干脆地一转身,带着歇斯底里的决绝。人人都以为她将要离开舞台,可是她却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脚步很慢,但是却没有迟疑。灯光落在她的头顶,从发梢流泻至发尾,幽幽地反射着暗红的光泽。

琴声从苏措指尖流出的时候,盘亘在礼堂上空那嗡嗡的噪声戛然而止。旋律起伏跌宕,高低起伏交错,动静交融,时轻柔得如沉思般的吟咏低唱,高时如瀑布一泻千里般痛快果决,好像最顽强的英雄在对抗命运,做无声的呐喊。

一曲终了,她站起来,镇定地、面无表情地退场。

全场掌声雷动,大部分观众不懂得,但懂音乐。苏措回到后台,对所有人的祝贺之词置若罔闻,她收拾好书包,换掉表演时的长裙,镇定地离开礼堂。

回到寝室已经是那天十点之后,一推门,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杨雪凶巴巴地吼:“我们找了你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图书馆自习室都找了,生怕你出事。你到底去哪了?”

“我没事,出去逛街了。”苏措把手里一个袋子提起来晃一晃,“给你们买的宵夜,都是你们最喜欢吃的。”

吃人手短,杨雪语气缓和了又缓和:“回来就好,给你哥哥打个电话吧。他们都快急疯了。”

苏措嘴角弯弯的,笑容灿烂温暖,“知道了。你们吃吧。我就去打电话。”

“你知不知道你的分数?是第二名呢。不是你哥给你打低分的话,你肯定是第一。你表演完之后,我们本来准备找你祝贺,校电视台的记者也到处找你采访,谁知人影子都不见一个。”卢琳琳满脸兴奋,“苏措你还好意思说你什么都不会,弹得那么好。我听到陈子嘉师兄说你弹的那个曲子是最难弹的曲之一,而你前半段你几乎没有出错。”

她说半天发现没人附和,环顾寝室四周,发现苏措又不见了,不由得大惊失色,“苏措呢?苏措呢?”

邓歌一拍卢琳琳的头,“废话那么多,专心吃你的饺子吧,没看见她去走廊打电话了吗?”

苏措正站在走廊里跟苏智比赛谁的声音更大。

苏智大吼:“苏措你下午跑哪里去了?”

苏措说:“我去书店了。”

“怎么不开手机?”

“我手机什么时候开过!”

苏智怒极反笑,“怎么你不开机还有理了?”

“有理没理我都不开机。”苏措撇嘴。

苏措听到陈子嘉在那边劝:“阿措回来就好了。说正经事吧。”

苏智深呼吸几口气,语气平和多了。他问:“让你弹琴,你为什么那样?好像天都要塌了。”

“有人篡改了我的节目,我难道不该生气?”苏措说,“换作是你,会不生气?”

“又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苏智不以为然。

“不是事情的结果,事情的一开始是我被骗被欺负!”

“你被骗被欺负?”苏智“哼”一声,“那你骗了更多人。你不是跟他们说你什么特长都没有?你怎么不追究自己的责任反而怪别人?”

苏措不语,半天后才开口,声音已经小下去很多:“我的确就快忘记了怎么弹琴了,今天比赛的时候,我也是硬着头皮走过去——”

“不要说了,阿措。”不知什么时候,电话那头的人已经变成了陈子嘉,苏措听得他低声叹气,声音温粹好听,“我也学过很多年。我知道要把《第三协奏曲》弹好是需要多少时间和什么程度的造诣。你真的以为,你这个借口听起来很有说服力吗?”

“是的,没有说服力,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苏措笑,“师兄,既然不信我,那就别问我原因。”

她首先挂掉电话。

经过比赛的事情,苏措在学院甚至学校算是一炮而红。任谁都知道物理学院的苏措不但学习好,也弹得非常不错。上普通物理这门课时,因老师点名念到苏措,整个学院的人都回头看她,回头率基本上达到了百分之百。

这都是预料中的事情,同学们的注视苏措还可以坦然承受,可白际霖的注视就有点难以消受了。他点了名,说:“苏措,下课之后留下来。”

一句话说得苏措神经高度紧张。对方是院长,她没那个胆子掉以轻心。

同学们差不多离开后,她小心翼翼地蹭到讲桌前,“白教授——”

白际霖扶一下眼镜,态度温和地说:“不着急吃饭的话,去我实验室一趟。”

“当然不急。”

白际霖的料纳米实验实验室不在物理学院的实验室,在科学实验中心。苏措进校的时候曾经听说过科学实验中心里的每个实验室都是国家花了巨资的,设备动辄千万,等闲人等是不能随意进出的,当时她心里很是腹诽了一阵,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踏进这栋传说中的大楼。

科学中心果然看上去就跟别的楼不一样,地上连一点灰尘都没有。当然苏措心里也明白,没有灰尘是为了防治静电,里面的设备实在都很宝贝。

“到了。”白际霖停下来。

纳米材料实验室里并不像苏措想象中那样一尘不染,跟科学中心别的地方一样安安静静。相反,里面很热闹,三个研究生正在里面为一点什么东西争论不休,吵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发现白教授跟苏措进屋。他们一边吵,一边说这很多名词,中英文夹杂,专业名词太多,她几乎听不懂。

苏措跟着白际霖走入小办公室。白际霖指了指电脑屏幕。苏措只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是你给仕登公司写的那部分程序?”

“是的,”苏措默一默,说,“朋友介绍给我的兼职,他们要开发一个软件,我负责其中一部分。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这个公司的顾问,前两天才发现你居然是我班上的学生,”白际霖目露赞赏,“难得。学习本来就很忙了,还兼职程序员,坦白说,比计算机系的研究生都强太多了。你期中考试成绩也很好,相对而言,英文差一些。不过,照例说,程序员的英文应该不会很糟。”

苏措笑起来,“白老师,你现在就见到我这个例外?毕竟程序里的英文单词就那么几个,还不涉及语法。再说,我不做内核,只做应用,英文单词只需要利用,不需要理解。”

白际霖语气一转:“苏措,你的档案资料上说,你父母早逝,是在别人家里长大的?”

到底是老师,就算提到这种话题,语气也拿捏得十分恰当,非常坦诚温和。苏措咬着下唇,“不是别人,我的伯父伯母领养了我。”

“那你经济上有困难?为什么不申请助学金?”

苏措垂头看着鞋尖,心头涌上无尽的酸楚,“他们有钱,也给我很多钱,对我很好,就像亲女儿。可是……我不想再花他们的钱。”

话音到最后有点颤抖,白际霖听得也有点感慨。他教了许多学生,从未见到这样漂亮的女孩要强到这个地步。他顿一顿,说:“我给你一个工作,你做不做。”

苏措抬头问:“什么?”

“也是开发应用软件,做微材料图像识别。物理技术上的问题,外面那些师兄师姐会帮你的。这个项目很缺人,最好明天就来。”

“好。”苏措飞快地点点头,像是怕白际霖反悔一样,“不过——”

“怎么?”

“白教授,我最近参加了学校一个才艺风采大赛,可能时间上有点小问题,下周就是决赛,”苏措顿了一下,看到白际霖皱起眉,马上补上一句,“我不去那个也没关系的,真的,就是能不能麻烦您打电话告诉院学生会一下,说我很忙,这样就可以了。”

“好,去跟师兄师姐打个招呼吧。”

白际霖有三个研究生,两男一女,都是幽默而有趣的人,尤其是那个叫刘菲的师姐,人非常热情,把苏措当妹妹一样,热情地拥抱她,一点都没有因为苏措是大一新生而露出任何一点不信任的神色。

她问两位男生:“你们能想到一个大一的女孩写程序写得这么好吗?反正我像她那么大时,连计算机语言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苏措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实验室。

苏措出才艺风采大赛这件事情不到一天就已经传得人人皆知。大部分人都认可她的理由,但苏智显然不觉得,只在电话里冷笑一声,“什么原因你心里知道。”

他的冷笑就跟这个时候的天气一样。正是星期六一早,那天气温骤降,空气都给冻住了,凝固在空气中,又干又涩。科学中心外面寂静无比,落叶被脚步踩碎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突兀。

许一昊穿着白上衣蓝裤子的短袖运动服,脖子上挂着一对耳机。

“师兄,晨跑?”苏措说,“是个好习惯。”他们之间隔一排自行车交谈,但是谁都没动。

“你这两天不在图书馆上自习了?”许一昊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苏措,又惊又喜,“我找了你几次,都没看见你。”

“是啊,”苏措拨弄了额前的头发,“白教授让我到他实验室帮忙打杂,加上还有助学金这种好事,我只好把上自习的事情丢在一边了。”

“噢。”许一昊说,他垂下眼睛,目光藏在长长的睫毛后面,“我问了一下,是有人临时改了你的表演节目,但再问下去,却不知道具体是谁了。”

苏措说:“这有什么要紧?没关系。”

许一昊走近一点,恳切地说:“你的弹得很好。”

苏措客气道谢:“谢谢。师兄,我先去实验室了。”

礼貌往往也是距离。许一昊没有追求女孩子的经验,两三个星期前,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了进步,现在怎么又被疏远?

中午的时候,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终于如期而至,细细簌簌的,终于掉了下来,小小的雪花在空气中盘亘落下。

因为下雪了不想出门,他们四人叫了外卖,几天下来,苏措和刘菲相处得极好,作为物理学院的女孩子,灵魂上的确是相通的,交往起来都不费力。她不停地给苏措夹菜。

“对了,小苏,”刘菲忽然问,“前几天的那个什么才艺比赛,你参加了吗?”

苏措想不到话题回到自己身上了,有点吃惊,“参加了。”

“我说你怎么看起来那么面熟,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以前在哪里见过你,”刘菲笑起来,“你是那个弹的女孩子吧,弹得很好。”

苏措牵动嘴角笑笑,“瞎弹而已,没什么好不好的。”

“我可是带着耳朵去听的,”刘菲微笑,“你太谦虚。”

两位男生相当愕然,打量苏措半天,同时笑,“才女加美女啊。还有什么你不会呢?”

“我想请你帮个忙。”刘菲握住苏措的手。

“师姐你说。”

“明天我父母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晚上有一个晚会。可是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奇,但我一直找不到人弹,能不能麻烦你一下?我保证,绝对不会耽误很久。”刘菲不眨眼地看着苏措。

她的神情是那样的真挚而恳切,苏措几乎没有勇气当着这样一双眼睛说出拒绝的话。

两位男生看出苏措的犹豫,一个说“孝心可嘉啊”,一个说:“小师妹,你不去就太不给面子了。去吧。”“我……”

“去吧。”白际霖从办公室里出来,和蔼地补充道,“我给你们假。”

还能怎么办呢?一点办法都没有啊。苏措默一默,然后说:“会去的。”

刘菲父母结婚晚会是在市里门槛极高的酒店里举行的,进出往来的都是衣着光鲜的人们。苏措怀疑自己如果是独自一人,根本连大门都夸不进不去。

刘菲牵着苏措的手进了酒店,她大步走着,样子那么坦然随意,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甚至连大堂经理都快步走过来同她招呼,笑容可掬。苏措没来得及纳闷,就明白了原因。

刘菲边走边问:“我爸妈呢?”

经理欠身说:“董事长在顶层,我送您上去。”

电梯是观景电梯,四面都是玻璃墙。电影越喘越高,地面上各种景致一览无余。正是傍晚,太阳下了山,苏措神色古井无波,她看到偌大一座城市在她脚下越来越远,城市各个角落的灯光由近及远迅速亮了起来,刚刚表情阴沉的城市在这一瞬间进入了繁忙丰富的晚间生活。

刘菲等她看够了,揽住她,跟经理说:“对了,我找到人弹了,你不用担心了。”

经理不置信地打量苏措,说:“她?这个小姑娘吗?”

“不要小看她。”刘菲冷冷地说,“起码她比你挑选的那些人弹得强多了。”

顶楼餐厅巨大,一周全是落地玻璃窗,已经聚集了大批的客人。一眼看过去,起码有四五百人,每一个看起来都是衣冠楚楚,气质不凡,谈吐不俗,男士大都穿着西装,女士则典雅高贵;长桌上各种零食,蛋糕,点心堆得跟小山一样高。

苏措换好衣服回到大厅时,宴会差不多也要开始了。

放在大厅的角落的琴台上,比四周略略高了一个台阶。是那种被收藏家视为真品的昂贵的,一般人别说买,见都不会有机会见几次。苏措静静立在那里,看着琴身,恍若不觉周遭事物变化,好像要等到沧海桑田一般。过了许久之后,她才在司仪的催促下走过去,双手缓缓地放到键盘上。

弹了什么曲子苏措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只是木然地看着曲谱一页页地翻过;等到开始跳舞的时候她站起来,准备离开,却没想到看到两个人朝她走过来。他们今天都穿着极合身妥帖的西装,真的是万里挑一的风度翩翩。苏措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累过,可还是忍不住多看他们几眼。这样华丽而奢侈的环境,这样英俊的男生,是不是很像电影里演过的某种情节?王子遇到公主,然后开始一段恋情?苏措自嘲地想,空气中的气氛多么荡气回肠,我真的应该带个照相机来。

苏措又累又乏,她想当他们是空气,可是做不到。她侧着头看一眼地面,然后抬头露出俏皮的笑脸招呼:“二位好。”

许一昊说:“弹得很好。”

苏措抿嘴客套:“谢谢夸奖,受之有愧。你们怎么也在?”问完就知道是废话。能来这个宴会的都是什么人,谁都心知肚明。许一昊和陈子嘉在这里,也没什么稀奇的。

陈子嘉笑容温柔,“怎么会受之有愧?”

苏措心底不是不惊讶的,上次跟他正面冲突之后,两个人没有再次机会碰面,想不到他一点不记前仇。

“我们是被人拉来的。”许一昊接着刚刚的话题。他抬手指了指会场中心的人群,只见一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孩子走了过来。她乌黑长头发及腰,瀑布一样披在身后;脚上是一双很高的长靴,穿着一袭纯白色的礼服,看上去优美而且大方。苏措从未见到一个人和衣服的气质那样相配的。

她亲亲热热地搂住陈子嘉的胳膊,紧紧揽在怀里,然后跟苏措说:“我看到你在弹琴,那首《水边的阿狄丽雅》弹得很出色,我真希望能在这样的声中跳舞。”

陈子嘉扭头看那个女孩,眼睛里有点光一闪而过。他扭头,微笑着介绍说:“苏措,这是米诗,跟你一样,念大一。”

米诗笑起来,露出贝壳一样的牙齿,苏措简直想冲上前去,摸摸她白皙的脸蛋。米诗笑起来嘴角有酒窝,“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苏措啊。子嘉和你哥哥总是提到你,你不知道我多想见你呢,今天总算见到了。”

苏措向她点头,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一本正经,“米诗,你看我,哪点像有传说里的样子?你的大名才是真正如雷贯耳,我不知道倾慕你多久了。”

说得身边一堆人都笑了。

苏措所言绝非虚言。米诗一入大学就被先后成为公认的系花院花,后来大二的时候又升格成西大的校花;除了容貌上佳,在传言中她家境也极好,好到什么程度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传言大半都是真的,看到她一身装扮,她心里已经有数。

米诗大大受用,她眼睛闪亮,“苏措,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苏措说,“我向来热爱美好的事物。”

她的目光落到远处的师姐刘菲身上。米诗和她很像,家庭环境没得说,人非常善良温柔,娇气虽然避不了,却浑身上下找不到半丝傲气,气质温婉,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无可指摘,十足大家闺秀的风范。像这样的女孩,很难有人不喜欢。

“不过,你为什么参加风采大赛后再毅然退出?”米诗问她,问得推心置腹,“我还没跟你比赛过,我很遗憾。”

“不用遗憾的。我肯定甘拜下风。”

米诗一脸兴奋,拉她的手,“我们去吃东西吧。”

苏措笑着摇头,“不了,我回学校了。”

米诗奇怪,“你为什么这么忙?”

“你想知道原因吗?”苏措指着大厅四壁的时钟,然后目光从许一昊看到陈子嘉再看到米诗。她气定神闲地朝着他们微笑,“例如现在,三分钟内我要离开酒店,半小时内我要回到学校的实验室,虽然现在已经接近九点。因为在那里,我还有一堆的工作要做。这就是理由。”

说完后欠身离开。她来到大厅外,一脚踏进电梯。许一昊匆忙追出来,在电梯将要合上的最后一秒挤进来,“我们一起回学校。”

他们打车回学校,苏措又饿又累,在车上昏昏欲睡,感觉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恍惚中感觉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她费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英俊的脸,和记忆中的那张脸如此的相似。她猛然觉得安心,甜甜一笑,顺便把头枕上他的肩头。

许一昊浑身一惊,他绝没想到苏措会这么主动,激动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他扶着她的肩膀,想让她睡得更舒服点,他艰难地调整动作,却听到她轻轻的声音:“别动,我累死了。到我家附近后,你叫我下车,现在让我睡一会。”

其实许一昊一字不拉地听到了这句话,突兀的部分也有所察觉,可太多的惊喜使得他没有时间去想那不合理的地方。他老僧入定般,就是一动不动。

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许一昊身上,苏措宛如被一桶凉水浇到底,她仓皇地往后一退,有几十秒的时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前排的出租车司机回头,一边找钱一边笑呵呵开口:“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不错,不错。”

许一昊再内敛,这次脸上也有了笑意,那笑容在嘴角逐渐扩大。

苏措神色如常,脸上甚至还有笑,“大叔您误会了。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呢。”

许一昊动容,刚刚没有感觉,现在方才觉得她靠过的半边身子陡然麻木起来。

苏措轻轻一推,“师兄,快下车吧。不然我怎么下去?”

许一昊心底却是气恼居多。他一路都没有开口。路灯的光芒闪耀,他看到她的眉眼,她白皙的面孔上折射出一种无色的光。那光芒那样刺眼。前面是十字路口,苏措轻轻说:“我回宿舍了。再见。”

许一昊没有回答,他压根没有看她,拐了个弯,从另一条小路回家。

她说,我们是普通朋友,这算什么意思?这么不顾及他的感受?

家里照例是黑黝黝的,空无一人,他躺在沙发上,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那里的花纹渐渐扭曲,幻化成苏措动人的笑脸。他不是小孩子,很清楚知道自己的感情的去向。可是她呢?前一秒还主动靠着他的肩膀,后一秒就以最完美无缺的态度拒人千里。许一昊咬牙切齿地想,只要是人,都会贪心,你不能给我一点,然后就拒绝我。

他拿出手机,在电话本里找到了苏智的号码,迟疑很久,电话却响了,是陈子嘉,简单了问了几句,又说:“你到家了?苏措呢,回去了吗?她手机关机,苏智在找她。”

许一昊闷闷开口:“我们一起回来,她回宿舍了。”

陈子嘉心里有数,可还是问:“出什么事了?”当然什么都没问出来。其实问话之前已经猜到了八九不离十,清高的人往往也是孤独的,以许一昊的个性,要他说出自己的感情,很难。

半晌后许一昊回卧室打开电脑写邮件:苏措,我们仅仅是朋友吗?

很快得到回复:师兄,我们不是朋友是什么?今天晚上,谢谢你送我回来。

再发邮件过去,石沉大海。

只一个瞬间,浑身都结了冰,而心口尖锐地疼起来,全身的血流到那里,就不肯再走,凝成了一个巨大的疙瘩,硬邦邦地堵着。她这算什么意思?但凡是人,都是有脾气的。因此,直到放假,他都不再联系她。

只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腿,还是去曾经遇到她的那间阅览室看看,或者骑车时刻意经过物理学院楼下,心底总是期盼着什么。也远远看到过她几次,她总是神色匆匆,飞快地骑车,不停地赶往实验室,或者自习室,或者食堂。有时候风起,吹动她鬓角的几缕长发。

第四章 承诺

圣诞节到来的时候,这学期也快走到了终点。期末考试逐日临近。苏措虽然不是很在意,还是从各种渠道知道才艺大赛最终的结果,女生组的前三名都被西大包揽,华大取得的最好名次是第四名林铮。得冠军的是跟苏措有着一面之缘的米诗,这个结果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那次比赛之后,兄妹俩不论说什么话题都会吵起来,后来干脆不联系了。哪怕在网上遇到了,依然一句话都不说,完全当对方是空气一样无视过去。

等到同学们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订火车票的事情,苏措才想起来无论如何还是得找到苏智就回家一事交流一番。

“什么事?”苏智说,语气平平,没有任何的不耐烦。

“现在开始订寒假的火车票了。”苏措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准备坐火车还是飞机?”

“飞机。”

“嗯,”苏措说,“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下,我今年晚走几天,你先回去。你不论是买机票还是火车票,都不用管我。”

苏智痛苦地叫了一声,说:“苏措你还没闹够?不要冷战了,我认输行不行?我现在忙得厉害,不想跟你吵。”

“那你的意思是我吃多了脑子发热了想跟你吵架?你觉得我无聊到这个地步了吗?”苏措愤愤开口。“那好那好。你总得说说理由啊,不然你想让我被爸妈骂死啊。”

苏措试图讲道理:“我真的得晚回去,实验室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不能一放假就走。”

“你们实验室的那些师兄师姐呢?什么时候放假?”

“他们没我这么忙,大概一放假就离开。”

“你怎么这么晚?”苏智无奈地叫,“阿措,你在那么一个国家级实验室能干吗?你不过是大一新生而已,那些研究生哪个不比你知道得多,你离开了实验室就真的运转不下去?”

苏措在白际霖的实验室帮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因为项目的保密性,却没有外人知道她的具体工作。苏措只是告诉人她整理查询资料,显然资料管理员是不需要在学校里待那么久的。

她清清嗓子,不带任何情绪地开口:“你不相信我。”

这场谈话明显有越变越糟的趋势,苏智试图挽回:“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觉得你可以跟老师请个假什么的。”

“没事,不信就不信吧。”苏措笑了,声音清脆悦耳,“其实我就是不想跟你一起回去。你既然识破了,那也没办法。”

两人同时恼火地挂掉电话,陷入再一次冷战的恶性循环。

这不过是起因,考完当天苏措再次跟苏智大吵了一架。照例还是因为什么时候回去的事情,苏措说我不行,但结果却没差,兄妹俩同途殊归。

放假后的学校有一种特别的美,尤其在落雪之后。早上出门,将会发现整个学校统统被大雪覆盖,厚一寸有余,那样白亮干净松软,把整个大雪塑造成世界上最与世无争的地方。人来往极少,偶尔有裹得严严实实的行人路过,鞋踏过雪面,一声一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留下清晰的脚印。

苏措坐在四层的实验室里,趴在窗口俯瞰整个校园。实验室空空无人,风起的时候,长长的头发随风飘舞。

湖里结了冰,一男一女在愉快地滑冰,女孩总是摔倒,男生就笑着拉她起来;然后她再次摔倒,男生也干脆坐在冰面上。两个人非常开心,隔了这么远,苏措听到他们的笑声隐隐传来。

苏措依依不舍地回到实验室,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离开学校的那天,苏措终于决心去院办公室看期末成绩。成绩一两天之前在网上已经可以查分,她其他每门课都得了高分,包括思想政治教育,除了英文。说真的,她并不太在乎名次,但依然觉得沮丧。那么努力地学英文却只拿了这个分数,实在让人无语问天。

早知道不学好它了。苏措慢慢踱回寝室,随即转念:如果不学,也许连六十一都拿不到。可见真苦命。

放假后宿舍楼彻底被清空,宿管老师告诉苏措她是最后走的女生。好几天来苏措都是一个人进进出出,可现在,她却在宿舍门口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泊在那里。苏措疑惑地打量那辆不算豪华但是绝对气派的车几眼,结果瞄到车门打开,陈子嘉信步走下来。

看到苏措站在后面着发愣,陈子嘉招呼她走进,同时笑了,那笑容像是冬天里的阳光一样温暖。

“你今天回家吧。我送你去机场。”

苏措被他的笑容带得心头一颤,嘴角一扬也跟着笑起来,同时恍然大悟,“苏智叫你的吧。离校的时候他气得鼻子都歪了。”

陈子嘉只是微笑,却不言。这么英俊的男生微笑的样子,实在让人怦然心动。

陈子嘉抬腕看表,“班机还有两个小时,你回寝室收拾一下。我在这里等你。”

苏措十分钟后就从寝室出来。她肩上挎着一个包,装着她最宝贝的笔记本电脑;手里拎着一个旅行包,很小,看上去空荡荡。

“你就带这么点东西?”陈子嘉微讶。他本来打开汽车后盖等着,现在一见,再次盖上,说,“放到车厢里就好了。”

苏措钻进车子,陈子嘉随后也进来,吩咐司机开车。司机穿着整齐笔直的西装,态度彬彬有礼。苏智从来没给苏措讲过陈子嘉的出身背景,但是此时她猜了八九不离十。

陈子嘉笑道:“刚刚你去干什么了?”

“去看期末成绩,”苏措心情再次低落,“英语烂得要命。刚刚及格。”

陈子嘉笑出声来。两个人并肩坐在车后座,苏措给他笑得惭愧之极。陈子嘉说:“我觉得英文是世界上最好学的东西,数学物理那么难你都能学好,为什么英语不能?”

苏措夸张地捂住胸口,“我也想找人问问这个问题。”

陈子嘉手搁在大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膝盖。他脸色严肃起来,侧过目光看一眼她,沉吟道:“英文不好,会失去很多机会。你有出国或者别的打算没有?”

“我不知道。没有什么计划,走一步是一步。”苏措无所谓地笑笑,“被英语堵在了门口,别的也不用去想了。”

陈子嘉眼神一跳,欲言又止。

苏措看着车窗外景致变化,问陈子嘉:“这是什么地方?”

往窗外看了一眼,陈子嘉摇头,“苏智说你基本上不出学校,我现在总算信了。”

苏措微微笑了,她打量街道两旁。这座全国最负盛名的城市里,高楼林立,鳞次栉比,巨大的立交桥像一只只巨兽潜伏在那里,时而有数百年前的古迹穿插其间,一切的一切都非常漂亮和现代化。可是说到底,这个地方又与她何干?

机场到了。时间掐得比较准,到机场的时候只有半个小时就登机了。苏措在检票口同陈子嘉告别。“师兄谢谢你送我。”苏措欠身道谢,“只有明年来了再谢你。”

猛地朝前走一步,陈子嘉靠近她,微低了头,他的气息近在咫尺。他良久不言,半晌后才用苏措一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那我就等着你回来。你不能食言。春节快乐。”

因为正是春节,机场的人非常多,检票口拥堵不堪,可是看到这一幕,后面排队的乘客罕见的没有催促。

苏措走入检票口,再回头,对检票口外的陈子嘉挥手示意。

她说:“一诺千金。”

新学期一开学,物理系的同学们就发现这学期的课比上学期更多,实验的比重也增大起来。冰冷的事实把班上同学的热情一下子降到最低,那所谓的寒假的兴奋渐渐从同学们的脸上退却。

同时变化的还有班上的人数。开学第一节新课,老师习惯性地总要点名,每每点到一个人不到,班上的同学总是郁闷地回答一声“转系了”。老师们并不意外,点点头,提起红笔,把该同学的名字划去——那种感觉非常奇怪,好像老师们大笔一挥就把这个人消灭掉,好像从来不曾存在,从来不曾在世间生活一样。

不过对苏措和杨雪来说,有男生转系走掉,起码还是有一个好处。

“至少班上的男女比例降低了。”杨雪苦笑地说,“是吧?”

此时是开学第一周最后一堂课下课后,时间快到六点,天色非常黯淡,阴沉沉好像要下雨。

“我真高兴你没有转系,还跟我一起驻扎在这里。”苏措答非所问。

“我就算想转系,也没有钱啊。”杨雪笑笑,“所以想起来是无怨无悔。”

苏措摸出手机看日期,如梦初醒地说道:“对了,下周苏智生日,我打算明天请他吃饭,你们一起来吧。”

杨雪喜上眉梢,“你哥哥生日?”

苏措点头,“再叫上琳琳邓歌。他从小就喜欢热闹,人越多越好。”

每年春季学期开学的时候,苏措就会意识到,苏智的生日就到了。因为父母重视,苏智从小到大的生日都过得非常隆重,亲戚朋友来许多,带来一大堆礼物,一张桌子都堆不下。苏智往往会叫上她一起拆礼物,一直拆到手麻都拆不完。

“虽然主意是不错,但是我劝你还是改期比较好。”杨雪摇头。

“怎么了?”

杨雪看外星人一样看苏措,“明天是情人节啊。你哥哥忙着陪女朋友都来不及呢。”

“你是说苏智有了女朋友?”苏措目瞪口呆。

这学期杨雪的两门选修课都是在西大的十一楼也就是苏智就读的管理学院上,在这种前提下,她于昨天看到苏智和某女孩亲密地结伴而行。

晚饭后苏措骑车来到西大,在管理学院楼下找到苏智,他看上去精神奕奕,不过苏措看出他眼里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疲累。这也难怪。新生开学,学生会的事情本来就多,他还学了数学作为双学位,几座大山压下来,的确是真的累人累心。

他好玩地打量着苏措,“八点多了吧。你以前都不来我们学校找我,今天倒是罕见得很。”

“准备明天请你吃饭,不过现在算了。我记得你的生日快到了,”苏措遗憾地叹一口气,“因此是特地送礼物上门的。”

“礼物?”

苏措从书包里拿出小小一个方盒子,递过去,解释说:“我不敢保证你喜不喜欢,但我觉得我嫂子肯定会喜欢的。”

方盒子样式普通毫不出奇,但是在月光下盒子里的项链美极了,细而薄的银白色链子,上门镂着精致非凡的花纹,下面吊了一快菱形的紫色水晶,它们熠熠生辉。

“你刚刚说什么?”苏智欣赏地看着项链片刻,再抬头看苏措,后知后觉地反问,“嫂子?”

“是啊。”苏措笑弯了腰,“不然我赶着今天拿过来给你?明天是情人节。正好一对,多完美。”

“你怎么知道的?”苏智撇撇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苏措笑起来,那笑容让苏智觉得她有点不安好心,“何况是大名鼎鼎的苏智大帅哥呢。不过我是很好很善良的,绝不逼着你把她介绍给我。不论怎么说,你好不容易给自己找了个女朋友,我把人家吓走了,可不好,是吧。”

“再笑腰就闪了,”苏智摇头,“准备过一段时间关系完全固定了再告诉你的,你居然就知道了。我以为你一心只读圣贤书,想不到两耳也闻窗外事呢。”

苏措“咔”一声:“我刚刚送了礼物给你,你就开始嘲笑我了?”

苏智一时没搭话。两人就这么静静站在树下。朝四周或者更远的校园望去,到处都是一对一对的情侣,好像完全不怕冷似的,或手挽手在清冷月光下散步,或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卿卿我我,爱情的气息扑面。来当真是情人节快到了,这股味道错不了的。

苏智把盒子扣在手心,沉吟问:“花了多少钱?”

“没什么,我可比你有钱多了,”苏措摇摇手,“特别奖学金和实验室发给的补助加起来可不少。白老师那个人,对学生真的没话讲。”

苏智哈哈直乐,“那好,多请我吃饭。”

因为寒假期间的努力,苏措在实验室的工作接近尾声,得到了开学的第一个周末作为假期。忽然闲下来,苏措颇有些不适应,她想起自己的老习惯,带上电脑愉快去到去图书馆看书,顺便写哲学研究会每个月一篇的文章。周末的图书馆平静祥和,阅览室里坐了一大半,人人屏息认真阅读,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苏措把黑格尔《哲学演讲录》摆在跟前,一边看,一边在电脑上记录,浑然不觉时光如梭,不知不觉中一天的大半也就这么过去了。

如果不是电话的震动,苏措肯定意识不到时光流逝,一日已经走到了傍晚。她翻开手机盖,走到走廊上接电话。

“有事?”苏措压低声音调侃,“不用陪女朋友过情人节?我真来了你可别怪我破坏你宝贵的情人节。”苏智在电话那头“呵呵”地笑,说:“应晨说让你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她叫应晨?这名字真是好听。”苏措赞美。

不但名字好,人也不错。容貌倒不算的最漂亮,但气质非常出众。她五官明朗大气,笑起来有着小女孩般的狡黠。起初苏措稍微有些意外,应晨跟苏智曾经喜欢的那种千娇百媚的女孩完全不同,简直是天差地别。她在饭店外立了一会,走进去。

“等久了吧。真不好意思。”苏措解下围巾外套,同应晨招呼。

“不算久。你就是苏措?”应晨问她,眼睛里倒映着她的影子,“我想你今天可能会一个人,那多无聊寂寞,于是自作主张叫你来了,人多也会热闹许多。希望你不介意。”

“师姐你客气了。”苏措浅笑。正如她在打量这个未来的嫂子,这位未来的嫂子肯定也在不动声色地给她估分。

“我看你才是真客气,你是苏措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应晨有种特别的魅力,一件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总能被赋予诚意和亲切感。她脖颈纤长白皙,挂着苏措昨天送出去的那条项链,她说话时链子轻轻晃动,一闪一闪,光彩熠熠。

为了热闹气氛,苏措看向苏智,不怀好意地说:“苏智,老实交代,师姐这么漂亮,你是怎么把人家骗到手的?”

“什么骗?你用词准确一点可不可以?”苏智抗议,“虽然大学没学语文课,但是你不能把汉语都忘了。”

苏措撇撇嘴,应晨向苏措一笑,“咱们不理他。”然后立刻与苏措熟络地聊起天,内容大都关于苏智如何如何。

苏智一旁听到女朋友和妹妹在深入剖析他,自己半句嘴都插不上,只得在一旁翻白眼表示无声的抗议。

应晨是与苏智同级,是外语学院法语系的。苏措历来盲目崇拜所有能把别的语言学好的人,她握着应晨的手,眼睛里的光芒和神色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她的心情。

“语言一点也不难学。其实最初我也不愿意学外语,”应晨笑着摇头,“还不是因为爷爷爸爸逼出来的。小时候刚到国外,什么都不懂,只好逼着认识新朋友,学人家说话。不过奇怪,学着学着也就真喜欢了。”

苏措对天怅然一叹:“我对英语的唯一要求就是,能用就行。我不想理解它。”

“应晨你有空教一下苏措吧。”苏智放下饮料,插了一句,“我妹妹就是个外语白痴。”

原以为这间披萨店最大的特点是贵,不消两分钟,苏措迅速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原来这里的披萨最大的特点是难吃。她以前吃过的披萨就已经够难吃的,这家的难吃程度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苏措简直不知道它的名声是怎么来的。可是这家店所有座位都是满满的,而且每个人似乎都吃得很香。苏措努力学习他们愉快的神态,好让自己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痛苦。

每个人当然包括面前的苏智和应晨。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地交谈着,说的都是身边的人和事,应晨为苏智把披萨切成整整齐齐的小块,再夹到他的餐盘里,苏智笑着看她,目光那样温柔,是苏措从来没见过的。

苏智和应晨今天是刻意打扮过的,都是湖蓝色外套,白色大气的毛衫。苏措想,他们站起来在大街上走一圈,不晓得多吸引人的目光。

岂料她一回头就看到更吸引目光的一对。陈子嘉和米诗从店里的另一个角落走过来,没有牵手,只是并排而行。

苏智招呼:“你们来了,快坐。”

苏措顿时明白,这场碰面肯定是事先约好的。苏智陈子嘉这两个人一个寝室,关系又那么好,选择在一个地方吃饭,也太正常了。陈子嘉看上去跟放假前没有任何变化,气色还是一样的好,也是,不过一个寒假而已。

“苏措你也来了?”米诗“噫”一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子嘉也是一怔,“阿措,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我也没想到。”苏措笑。

米诗抱住陈子嘉的胳膊,在沙发上坐下来,拿着菜单跟陈子嘉说要吃这个要吃那个,陈子嘉表情温柔,一味地应承下来。

应晨叹息摇头,“也就你肯惯她。”

陈子嘉说:“也就这么一个妹妹。不惯她惯谁?”

刚刚米诗还笑得宛若桃花,此刻陡然变脸,“谁是你妹妹?我不姓陈!”

她声音很高,而且尖厉,和平时那温柔的声音判若两人,就连邻近几桌的客人都看过来。一时间大家都面面相觑,尴尬不已,本来还算开心的气氛顿时陷入低气压状态。

应晨知道米诗的脾气,也知自己说错了话,暗悔不已,小心翼翼地开口补救:“米诗,别生气,我就是随口——”

结果米诗一脸寒冰地咬牙,盯着陈子嘉不耐烦地挥手,“我没跟你说话。”

应晨尴尬不已,苏智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一脸不豫地正要开口,被陈子嘉一个眼色挡住了。恰好侍者送了冰淇淋上来,陈子嘉沉默片刻,极有经验地拍拍米诗的手,“好了,吃点冰淇淋,消消气。”

此刻米诗脸色稍霁,但还嘟着嘴。

苏措心里有数,她抓起大衣一边往身上套一边站起来,“我回学校了。”

这样的气氛下,没有人试图挽留她,应晨握一握苏措的手,笑说:“还有,补习英语的事情,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苏措送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能说出这番话,苏措深深感激应晨。也许她是爱屋及乌,可她到底是做出了一个如此肯定的,这并不容易。

忙碌中总是时光飞逝,二月份一过完,立刻就到了三月。春天很快就来了,就像长了一对长脚。校园里每一处都打上了春天的印记,在阳光里欢快地舒展。苏措一如以往地重复着以往的生活模式:上课上自习实验室图书馆,忙得团团转。在别人眼里看来这种生活无疑是非常单调的,苏措却自得其乐。

而本场运动会就包括了两所学校的篮球比赛,就像牛津剑桥的划艇比赛一样,运动会后西大和华大也搞了个所谓的篮球联赛,是两校学院之间的对抗赛。具体的热闹如何苏措没有感受到,课程越来越多,实验室的事情接踵而至,实在无暇分心。不过每天听到宿舍几位美女热情洋溢地转播,苏措也能感受到球场上绝对是盛况空间。

杨雪批评她:“你哥、陈子嘉都有参加比赛,你居然不去看,太不厚道了!”

苏措回答:“我事情多啊,快要累死了,等他们进了半决赛再说吧。”

杨雪说:“哦,还有你们协会的会长也上场了,咱们学校法学院的主力啊。对了,本周末就是他们和你哥他们学院的比赛。值得期待啊。”说起来已经是满脸口水的模样。

苏措好笑,说:“法学院的球技能期待吗?”华大重理工,法学院是近年兴起的,教学实力还不错,但因为学院本身规模不大,体育水平向来受到质疑。

杨雪鄙视她,“真没觉悟。谁看球技啊?看帅哥!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有那么多帅哥围着团团转?手机天天关机,人家打电话到宿舍你都爱理不理的。”

苏措装没听见。

杨雪继续没好气,“帮我们弄票!”

为了不让杨雪的愤怒无限扩大,苏措只得乖乖从命,顺带着也给自己要了一张。苏智在电话那头阴阳怪气,“噢噢,不到用时就想不起我这个哥哥了,”然后语气一缓,“前排的那些位子毕竟只有那么多。不过,你问问陈子嘉,他那里应该有。我叫他过来听电话。”

陈子嘉一接电话就笑了,语气带着调侃:“难得你主动要什么。”

苏措笑呵呵,“其实就是票的问题,那个,我们宿舍的同学想去看——”

“是这样,”陈子嘉声音一顿,说,“我明天给你拿过来。”

苏措大喜过望,“不用不用。我过去找你就可以了。中午可不可以?”

搁下电话,苏措恶狠狠地瞪着欢呼雀跃的杨雪和卢琳琳,“你们可坑死我了。我又欠他一个人情。”

“欠就欠吧,大不了学白娘子以身相许罢了。”邓歌半阴半凉地说。

苏措脚下一绊,差点撞到床柱上。

“你不用吃惊成这样吧。”杨雪嗤之以鼻,“我的话,还求之不得呢。”

“人家早有女朋友了,你们死了那条心吧。”一报还一报,苏措笑得比她们还开心。果然她立刻听到意料中悲惨的叫声。她满意地到桌前,打开了电脑。

第二天上午的课一结束,她就匆匆忙忙往西大赶过去。正是吃饭的时间,每条路都是人满为患,苏措只得把自行车锁在路边,走到苏智的男生宿舍楼下,她到得早了点,不过已经看到陈子嘉拿着票站在楼下。

“这三张的位子靠后一些。这张是苏智留给你的,位子比较靠前。”陈子嘉解释说。

“实在是太感谢了。”苏措感激涕零。

“四张票,你会来吧?”陈子嘉笑眯眯地看着她。

“当然当然,”苏措说,“你们的比赛,我怎么能不来?”

陈子嘉笑容阳光,可说出的话却是尖锐的:“是吗?怎么我记得前面几场,你没有出现呢?”

苏措左眼皮开始跳,她哈哈笑,说:“哦,是吗?不好意思,我太忙了。”

陈子嘉眼光不明地转了一下,跟她一起微笑,夕阳下两个人的笑如此相似,“别着急走,等一等。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情?”苏措不明所以。

“我们老师的一个任务统筹管理系统,需要有人开发一个软件,我们都不擅长,你能来帮忙吗?”陈子嘉抱臂站着,他看着苏措的神色闪烁,清澈透白的皮肤在白色的梨花下面显得更加白。

“我——”苏措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这件事情,她怔怔地说,“这样——”

“上学期最后一天,你答应过我。”陈子嘉静静地看着她,他的语气如此果断而坚定,不容拒绝。

苏措没忘。不过这个代价,似乎也太大了点。

她吁出一口气,沉痛地点点头。

下午是大学物理的试验,测刚体的杨氏模量。苏措依然第一个离开,来到科学中心。纳米实验室里只有刘菲一个人,两位师兄和白老师出席一个材料学界的大会去了。

苏措坐在电脑前看着陈子嘉刚刚发给她的相关资料,颇有点心神不宁,良久后终于出声:“师姐,我问你一件事情。”

“我正在听。”刘菲一边记录数据,一边说。

苏措问她:“师姐,你有没有告诉过谁我在白老师的实验室干什么?”

刘菲有点吃惊,她抬头看看苏措,摇摇头,“我从来没有说过具体的工作。不过你一提起我倒真想起来了。前几个星期,我参加一个聚会的时候,有人说程序员写得好的都是男孩,我就说不是,然后提到了你。”

苏措无力地垂下头,“当时有谁?”

“人很多,除了陈子嘉,剩下的你大概都不认识,”刘菲说,“怎么了?你看起来一脸沮丧。”

苏措有气无力地笑笑。哪里是沮丧,比沮丧坏多了。恨不得去买豆腐撞上去。

第二天苏措准备到西大管理学院楼下报到。她借着今天最后一缕夕阳看了一眼表,刚刚晚上六点半。

陈子嘉站在管理学院门口等着她,虽然才四月底,可是最近天气却反常的热,他穿着合身的白色衬衣和深色长裤,被夕阳一照,看起来更高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一直到达苏措的脚下。苏措看了看他,再看了看地上的影子,不由得玩心大起,一步一跳地踩着他的影子跳过去。

苏措走近,陈子嘉看到她浑身浸在夕阳里,可是她眸子里的光彩比夕阳还要绚烂,依然没被那种光亮掩下去。他急速别过了头,然后回头过来,轻声说:“来了。”

苏措站到他跟前,眉目如洗,“进去吧。”

办公室里已经有了几个人围着一台电脑站着,表情严肃地讨论程序里的问题。陈子嘉带着苏措进屋的时候,他们回过头,上下打量苏措,面露惊奇,“陈子嘉,这不是苏智的妹妹吗?就是你找的帮手?”

苏措看到众人愕然的眼神,礼貌地点点头。

陈子嘉微微一笑,“是她。”他的声音、态度非常有说服力,本来心存疑窦的那群男生顿时就让开一条路来。

“不管怎么说,你来了就好了。”有人说。

陈子嘉带着苏措来到电脑前,说:“我们已经开了个头,但是还有些问题。”

弯腰拨弄了几下鼠标,苏措回头问:“这些代码是谁写的?”

一个看起来个子很小戴眼镜的男生说:“是我写的。”

“嗯,我想想,”苏措拧着眉头想了想,然后说,“你做前台设计,我做后台代码。分工合作,效率应该高一点。你觉得怎么样?”

那男生吃惊地看了苏措一眼,然后扭头看向陈子嘉。

陈子嘉微微一点头,对苏措说:“按你说的办,就这样吧。”

这间办公室很大,有六台电脑,加上苏措恰好一人一台。苏措挑了一台角落的电脑,打开光驱,把带来的光盘插进去。然后坐下来,以老僧入定般的表情开始写程序。平心而论,这个软件的要求比起在白际霖实验室的软件要求容易多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难度,只是重复性的工作比较多。苏措摁键盘的速度非常快,一行行代码简直是迫不及待从她指尖跳出来,看得身边的那些男生目瞪口呆。一时间整个房间只有清脆的摁键声如诉如歌。

陈子嘉也有些意外,静静看着她。电脑屏幕上的光照得她的五官荡漾闪烁,但也清清楚楚。

一直忙到十点半,大楼将要熄灯,苏措伸了个懒腰打算离开,整个办公室空空如也,只剩下陈子嘉还在。

“很辛苦,我看你一晚上都没有动过,”陈子嘉放下书站起来,递水给她,说,“其实你不用忙到这么晚。”

“早点弄完了,大家都安心。”苏措把杯子放到一旁。

“大概需要多长时间?”陈子嘉默一默,然后问。

“如果每天像今天这样,大概需要一两周吧。”苏措想一想说,“如果你想可以快点,我能挤出时间。”“完全不急,”陈子嘉只笑,“我好像没有催你吧。”

苏措敏捷地把“那你逼我干什么”这句话吞回肚子里,换了另外一句,“反正还是快点好。”

一边说话,两人一边收拾书包。这一层楼是老师的办公室,平时老师未必会来这里,更何况时间这么晚了。长长的走廊里没有人,安静得很,走起路来脚步声也特别响亮。走廊里的电灯悬得高高的,照到地上非常稀薄,并不算亮,有种森然肃穆的感觉,适合拍灵异电影。

苏措甚至已经想好了电影开头。黑沉沉的夜里,一扇门给风吹来,猛地关闭上——

“阿措。”陈子嘉叫她的名字,她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

“嗯?”苏措从想象中的鬼故事里抽身,站住,缓缓回头,无声看着他。她眸子里反着光,陈子嘉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

“苏措。”陈子嘉再次叫她。夜色下他的眼睛黝黑一片,他隐在那片黑色里,苏措一瞬间觉得看不透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应对。寂静中,她听到陈子嘉说:“我跟米诗的关系,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

苏措若无其事地开口:“师兄,这是你的事情,不用特地跟我解释。”

陈子嘉看她,敛去嘴角最后一抹笑意,继续说:“我平时也不会跟人解释这些。嘴都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不是我一人之力能控制的事情。但因为是你,我希望你不要误会。如果有什么事情,请直接问我,好吗?”

苏措把手伸进衣兜里,干脆地回答:“好。”

说话间两人出了管理学院的大楼,外面路灯无声无息地照着,亮晃晃的让人眼花,依然有许多学生来来往往与寝室和教学楼,时不时扬声说一句话,声音划开夜空。虽然校园里远比不上白天的热闹,但毫不冷清,跟大楼里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送你回寝室。”陈子嘉推过自行车。

苏措骇笑,“不用了。”

“很晚了,路上不安全。”

“这算什么晚?我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回自习室,”苏措摆摆手,“从这里回宿舍这一路都是主路,人只患多不患少,几分钟也就到了。师兄你难道会不知道?”

陈子嘉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到她的心里,语调十分平静:“苏措,我知道你事情很多很忙,可我还强求你帮我们做程序,说到底,是我的私心。我平时找不到你,想见你都不行。也许,我请你帮这个忙让你很为难?”

“师兄你看,是我欠你许多人情,不是你欠我的。我看起来真的像那么不知感恩的人吗?”苏措苦笑着用手抚上额头,掌心停在太阳穴处,就是不敢看他;她眼角余光看到一个袅袅婷婷的影子几乎是跑过来,她叫她,“米诗。”

看到苏措跟陈子嘉站在一起,米诗虽然依然笑靥如花,但眼神里却带了点戒备,她什么都没带,除了手里的那只小小的手机,屏幕还是亮着的。

米诗“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又问:“苏措,你怎么在我们学校?”听得出来她想让自己冷静,但是明显有点功力不够。

“没什么,程序上的一点小问题。”苏措抢着回答。她很喜欢米诗,绝不能叫她误会。随后想起那天她情绪的忽然失常,更加需要小心。于是她立刻撤退。

尽管如此,米诗依然不放心苏措似的,她每次来西大帮陈子嘉做程序时,米诗一次不拉地在场。防到这个分上,苏措实在有点无语。陈子嘉对她的到来不表任何态度。但是看得出来,他很关心米诗,她水杯的水一空,陈子嘉立刻为她倒满;她在学习方面有任何问题,陈子嘉都是细心详尽地解答,讲得真是深入浅出。

周末的时候陈子嘉去球队训练,办公室里只剩下米诗和苏措两个人。米诗终于摊牌:“苏措,你答应我,不要跟我抢陈子嘉。”

米诗没跟着陈子嘉去球场,苏措就知道她肯定有话要跟自己说,不过她再怎么有想象力,也想不到米诗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此单刀直入一针见血。

说话时米诗的神色镇定,倔强,还有一丝不顾一切。说最开始的几个字的时候,那语气里还有点请求,但是提到“陈子嘉”三个字的时候,就只剩下坚决了。

以米诗的才貌,两所大学喜欢她的男生跟过江之鲫一样多,据说她收到的情书只能用打来计算。她跟每个喜欢她的男生都客客气气地说对不起,我喜欢别人。渐渐大家都知道,那个人就是陈子嘉。苏措听到苏智讲,男生们早上大都来不及吃早饭,米诗有一度甚至天天送早饭到他们宿舍或者教室,风雨无阻。

她那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从不掩饰,目的非常明确,为了得到所有而努力争取。光这一点,就已经让人另眼相看。

“你开什么玩笑,”苏措微微扬了嘴角,“米诗,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只是因为他和我哥哥是同学的关系。你可千万别多想。”

米诗两条弯眉皱起,疑惑地看着她。

“我就算想抢但抢得过来吗?”苏措停住手指敲击键盘的动作,且笑且叹说,“米诗,你这么美丽聪明。真的不用担心。”

“那你答应我。”米诗说,她目光熠熠,语气里全是期盼。

苏措只是笑,半晌,她开口:“是,我答应你。”说话时,嘴角的笑意一直未曾退却。

然后米诗就对她热情了起来。

第五章 童年

到达球场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盛况空前。球场座无虚席,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呐喊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苏措好不容易才挤进最前排的位置。体育馆是按照国际体育场馆的标准修建,座位数千,如今满满当当。每个

第六章 棋局

这个夏天既热且长。

华大的规矩是大二开学之后才军训。工程物理系连同其他几个有特殊要求的系给拉到军队里训练了足足一个月。若干年后在同学们的回忆中,也许军训是只剩下有趣且美好的片段,但在当时,这个过程都

第七章 离开

元旦一过,期末也终于来了。每门科目都已经结束,苏措天天都去十七楼上自习,连实验室也不再踏足。她也从不去找老师解疑,加上回宿舍非常晚,所有人都觉得她就像失踪了一样,想见一面都困难。彼时系里的同学差不多

第八章 僵局

四月下旬,物理系开始了金工实习。这可不像上课,不乐意去还可以逃课,是每个人必须去的,否则拿不到学分。而且跟上班一样,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半才能离开。众人苦不堪言,每天开动大型机床学习各种流程,按照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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