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无可赦封面图

罪无可赦

形骸

悬疑灵异

146.90 万字

2019-03-23 完结

“我死去,并不是你们的胜利,顶多证明庸才对天才发动了可怕的战争……你们打着正义的旗号,剿灭异己,颠倒黑白……你们笔下的史书记录我鲸吞一切,横行霸道,压制弱小。多年后,我的优点会变成缺点,唯有借我之手得到正义的人,将铭记我的功德。”——摘自本世纪最负盛名的天才语录。

第一章 他不敢(1)

吴端梦见有人要掐死他。醒来犹觉得喘不上气。

他伸手拽了一把衣领,自救一般,这才发现了症结所在:

秋衣穿反了。

高出一截的后领正勒着他的前颈。

他将领子扯开了些,在“坐起来尝试正确的秋衣穿法”和“睡吧睡吧勒醒了再说”之间犹豫了半秒钟,便向后一个选项摇了白旗。

这导致后半夜他又做了好几个梦,梦里总是有人要害他,东躲西藏,累个半死。

好在,后半夜并不太长。

凌晨4点27,吴端被一阵“老司机带带我”的手机铃声吵醒。

魔性的音乐让他瞬间从床上弹起来,虽还闭着眼,却精准无误地摸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有案子。”电话里,一个干练的女声响起。

是法医貂芳。

吴端按了免提,把前后穿反的秋衣正过来,“貂儿,今儿谁值班?太不怜香惜玉了,大半夜的,有案子也该叫个男法医,活该一个个都是单身狗。”

“说得好像你有女朋友一样。”

“那不一样,他们单身是因为糙,你哥我纯粹是因为……我还小,不能早恋啊。”

在吴端的厚颜无耻面前,貂芳终于败下阵来,“我去现场,跟你家顺路,用不用把你接上?”

“不用,地址发来就行,现场见。”

吴端冲进卫生间,胡乱洗了把脸,水冰得他浑身激灵,睡意迅速退去,整个人都精神了。

他抬头,镜子里是一张与年纪和职业不相符的娃娃脸,脸蛋上的肉比常人多一点,大眼睛,眼睛里黑白分明,不似那些目光浑浊的中年人。

三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却好像刚刚二十出头。

这样的长相原本是很吃香的,可偏偏吴端是名刑警,常因为给人留下“太嫩,不靠谱”的印象而苦恼。

此刻,他习惯性地皱起眉,绷紧了唇角的肌肉,想让自己显得老成一些。

……

领秀金城小区,4栋2单元。

这注定了是不能安生的一晚。

救护车、警车的车灯闪烁,男人的嚎哭声……被惊扰的邻居们披上衣服,穿着厚重的棉拖鞋,在楼道里交头接耳。

辖区派出所民警已经在三楼的苦主家门口扯了警戒带,却拦不住邻居们想要一探究竟的目光。

进门前,吴端首先检查了门锁,门锁完好,没有撬压、破坏的痕迹。

民警向吴端介绍道:“报案的就是这家男主人,大车司机,半夜出车回来,发现妻女死在家中……”

吴端进屋时,貂芳已经到了,正拿着液体口香糖往嘴里喷,又把乱糟糟的短发塞进蓝色防护帽里。

屋里所有房间的灯都亮着,灯光惨白而廉价,显得客厅沙发上抹眼泪的男人越发可怜。

那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双手抱头,泣不成声。他穿着牛仔裤、旧夹克,发福,尤其胖在腰腹部,符合他需要久坐的职业特征。

右手边两间卧室的门开着,主卧是夫妻俩的,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次卧——从粉嫩的色调来看,应该是女儿的房间,能看出这是一个温馨的三口之家。

此刻,次卧的地上和床上各躺着一个人,地上是个年长女性,床上则是个十几岁的姑娘。显然,她们就是这家里的妻女。

吴端和貂芳走进次卧,次卧陈设简单,一床,一衣柜,一书桌。

床尾方向的书桌上摊着一本高一数学习题册。在翻开的那一页上,孩子的笔迹工工整整,习题册上放着一只漂亮的发卡,旁边还有个小镜子。孩子的书包随意地放在写字台旁边的地上。

屋内有股异味。

异味是从床边的一只粉色塑料盆里散发出来的,对于见多了胃内容物的貂芳来说,她一下就看出了盆里所盛的是何物。

“死者有呕吐现象,而且将呕吐物接在了塑料盆里。”貂芳熟练地将呕吐物取样,准备带回去做检验。

搅动之下,酸臭味更浓了,两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首先观察床上的年轻死者。

女孩盖着被子。

一掀开被子,两人都愣住了。

女孩上身穿一件橘黄色小毛衣,灯笼袖,毛衣前襟处绣着一只长颈鹿,十分俏皮可爱。下身是一条黑色蓬蓬短纱裙。

此刻,她的纱裙被撩起,纱裙下的打底裤、内裤被退到了脚腕处。

两人对视一眼,吴端别过脸去,貂芳则开始检查死者下身。她打开手机录音功能,一边检查,一边描述年轻女孩的尸体状况。

“床上湿了一片,死者这是……小便失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貂芳继续道:“没有性侵迹象——应该说,没有普遍意义上的性侵痕迹。”

检查完床上的尸体,两人又蹲下身,着手检查地上的尸体。

“中年女性,呈侧卧姿势,后背靠床,身体后仰呈弓形……死者衣着完整,穿打底裤、内裤、长袖加绒睡衣……也有小便失禁的情况,没有性侵痕迹……

死者右臂向床尾写字台的方向前伸——看起来,她要去够掉在地上的手机……”

吴端捡起距离死者大约半米的手机。

一部粉红色的国产女士手机,屏幕上方摔出了一道Y字形的裂痕。

吴端按了手机上的电源键,屏幕亮起。

向上一划,没有开机密码,屏幕直接解锁。

解锁后首先进入的是拨号界面,已经拨了“12”两位数字。

貂芳继续检查尸体。

“没有束缚伤,不过死者挨着地面的左脸颊和左手有擦蹭伤,是死前挣扎吗?”貂芳思忖片刻,摇摇头,“不像,单纯的擦蹭,没有抵抗和威逼伤,那这应该是……抽搐!死者生前曾有过抽搐现象!”

“呕吐、抽搐、小便失禁,中毒?”吴端问道。

貂芳点头,深以为然。

问题是,为什么女孩的裤子被脱了下来?

貂芳继续道:“尸斑融合成大片,尸僵全身出现,考虑到现在是冬季,这种老房子供暖普遍不好,温度较低,死亡后的尸体变化会减慢,推断死亡时间在8到11小时。

现在是凌晨5点,8到11小时……也就是说,死亡时间是昨晚18点到21点……恰好涵盖了晚饭时间。”

吴端起身,“我去厨房收集晚餐样本。”

第二章 他不敢(2)

厨房里的饭菜余香预示着女主人的手艺相当不错。

家里没有冰箱,所以剩菜都放在靠近窗户的地方——那儿温度比较低,能起到冷藏效果。

窗台上有两盘素菜,土豆丝和白菜炖豆腐,还有一只高压锅内胆,盖着塑料袋。

掀起塑料袋,只见其内的红烧肉已经放凉了,上面浮着一层白色的油花。看来这家人晚上吃了顿“硬菜”。

电饭锅里还有剩余的米饭。

吴端将米饭和菜全部取样,装进证物袋。

水槽里泡了一只碗,两双筷子,还有一只碗放在水槽边的锅台上。

吴端拿起锅台上的碗,闻了闻,有股淡淡的洗洁精味。

吴端回到次卧时,貂芳已经在民警的帮助下,将尸体装进了尸袋。貂芳问道:“有发现吗?”

“没什么特别的,这些食物样本你带回去做毒理检验吧。“

“成,交给我……对了,你自己在现场行吗?真不用把八月叫来帮忙?”

“不用,让他在家陪媳妇吧。”

天太冷,帮貂芳把尸体装上车,吴端裹紧衣服小跑进了楼道,他决定跟男主人聊聊。

死者家,客厅。

吴端在男主人身边坐下。

能看出来,男人竭尽全力想要帮上点忙,他大口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些,却无济于事,每吸一口气,都是一次抽噎。

纵然如此,男人还是极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问道:“她们……怎么死的……”

单单说出死这个字,就是极大的痛苦,一个字被他说得颤了三颤。他多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啊!

“具体的死因还在调查中。”在案情没有眉目之前,吴端的说辞十分保守,他转移话题道:“先说说你吧,你们夫妻感情怎么样?”

“什么意思?”

“例行询问,你也希望我们仔细调查,不放过任何关系人吧?”

男人恨恨地盯着吴端,“我们感情好得很!随便你怎么问!”

“哦?”

男人伸出大手抹了一把鼻涕,吴端看不下去,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递给他。

男人接过纸,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她下午还给我发微信,说家里烧肉了,让我夜里出车回来别忘了吃点。”

男人隔着证物袋按了几下碎屏手机,打开上面的微信,“这是她的手机,你看吧。”

果然有两人的聊天记录。

不仅昨天的,往上翻了几十页,夫妻俩几乎每天都会通过微信聊上几句。

男人去外地出车,总会带回来点小零食,给妻女打打牙祭。

家里给晚归的男人留了吃的,妻子也总是叮嘱一句。刮风下雨妻子会发消息提醒丈夫路况不好,让他小心开车……大多是些柴米油盐的闲聊。

十天前,2月14号情人节,两人还“密谋”把女儿送到舅舅那儿住一天,好让他俩看场电影吃顿西餐,过一次二人世界。

他们的感情看起来很好,比大部分已婚十几年的夫妻都要好。

“为了挣钱养家,得经常开夜车吧?”

“半夜回来是家常便饭,她们已经习惯了。”

“你妻子呢?她做什么工作?”

“她以前在超市当收银,后来孩子上高中,学校远,吃饭成了问题,我老婆就辞职在家,给孩子做饭。”

“今天晚上这顿饭,食材是你买的,还是她买的?”

“她买的,”见吴端不接话,男人继续解释道:“她以前在超市工作,买特价菜方便,现在虽然不在那儿干了,但是人缘好,有什么特价东西,以前的同事还是会给她通个风,她就跑去买,所以买菜做饭的事我从来不管,她做什么,我吃什么。”

吴端信了。

“你们家跟人有过节吗?”

男人一下子警觉起来,伸着脖子问道:“她们是不是被人害的?”

吴端耐心解释道:“要等尸检以后才能确定,有了结果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在此之前……等下民警会带你去宾馆,你先放心住下,因为我们要保持现场原状,这儿暂时不能住人。”

见男人情绪平复了些,吴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们有仇家吗?””

男人摇头,“没有,我们一家老老实实,没跟人结过仇。”

“你没有,你妻子呢?”

“不可能!她最老实了,”男人声音剧烈颤抖着,满是哭腔,“她总教育孩子,吃亏是福,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跟人结仇?!”

“好吧,”吴端拍拍男人的肩,“你该好好睡一觉,等你状态好点我们再聊聊。”

吴端离开时男人还在哭。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对警察来说,最有效的安慰是将凶手绳之以法。

……

清晨8点57分,吴端将车开进市公安局地下停车场。

9点上班,此时,停车场里已经一“坑”难求。好在,吴端有自己的车位。

然而,当他将车开到自己的“坑”跟前,那里竟盘踞着一辆高头大马的越野车。

吴端见过这辆车,在一本汽车杂志的封面上,限量的,死贵死贵。

越野车一身王霸之气,坦然接受吴端不满的目光,岿然不动。

吴端只好在停车场兜了小半圈,终于找到一个空位,停了进去。

将几样物证送痕检化验室,回到办公室,看到李八月正在电脑前写案宗。

“弟妹快生了吧?你什么时候休假?”吴端问道。

李八月先纠正道:“喊嫂子。”然后才答道:“整理好这些案宗吧。”

“回去替我跟弟妹问好。”

“喊嫂子!”

“对了,名字想好了吗?不会叫李三月吧?一听就是个敦实小子,可惜分不清是你儿子还是你大哥。”

李八月表示不想说话……

两人警校时同班,毕业一起进基层派出所,又一起考进市局刑侦支队,可以说是基友中的战斗机,无话不谈。

此刻,李八月却有了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吴端看出来了,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李八月终于道:“我给上面递了调动申请。”

“调动?”

“嗯,咱们刑侦支队要负责墨城所有恶性案件,工作量太大了,忙起来十天半个月不着家,我马上要当爸爸了……想转个文职。”

“你做得对,据说当个好爸爸可比当个好警察难多了,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满月酒。”

“当然了!一定!”得到理解,李八月松了口气,“对了,我听说,上面派了个海归博士给你当副手。”

“海归博士?”

“嗯,是犯罪学还是心理学的专家来着,在国外参与过不少大案侦破……”

“得了吧,一个学生,跟导师学过几个案例,就敢往外说自己参与过破案……”

敲门声响起,吴端打住话头。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看身量,和吴端差不多高。

牛仔裤,黑色毛衣,领口和袖口露出衬衫,毛衣的质地看起来柔软舒适。整个人休闲随意。

他留着平头,据说平头是检验帅哥的重要标准,这个年轻人就属于能轻松通过检验的类型。

吴端首先注意到的却不是他的帅,而是觉得眼熟。

“原来吴警官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

对方一开口,吴端便想起了他的名字。

“闫思弦?是你?怎么是你?!”

“是我,倒是你啊吴警官,原来你叫吴端。”

第三章 他不敢(3)

“吴端……你父母起名的时候不会也是随便翻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正好翻到那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吧?”

还真是。

吴端……闫思弦……

吴端这才发现,对方的名字竟跟自己的出自同一句诗,这世界也太小了点吧。

七年前初遇闫思弦时,对方还是个高中生,而吴端因为一次卧底任务,使用了化名。阴差阳错之下,匆匆一面之缘,对两人的名字,他还真没细想过。

吴端以为再不会与这位纨绔少爷有交集,他做他的小警察,小尘埃,而闫思弦——不出意外得话,继承发扬家业,没事上财经频道分析一下经济趋势……呃,当然了,豪门多事,也有可能上法制频道和社会频道,总之,闫思弦就像一颗耀眼的钻石,跟自己截然不同。

闫思弦大大方方地伸手跟李八月握了一下,“闫思弦,专业心理侧写。”

简短的自我介绍,带着那么点不愿被人靠近的意味。

李八月尚未答话,门口倒先响起了貂芳的声音。

“尸检报告出来了,毒鼠强中毒,毒物抑制呼吸中枢致使呼吸衰竭,我在两名死者的胃内容物,还有那锅红烧肉里发现了毒鼠强成分,其他食物没有……这位是?”

连夜尸检,貂芳一脸疲倦,自来卷的短发蓬乱。

她个子高挑,说起话来干脆利落,小麦色的皮肤,浑身透着自信,穿衣打扮又偏干练风格,像个假小子。

吴端给两人介绍道:“闫思弦,新来的,貂芳,咱们局最好的法医。”

闫思弦显然对“新来的”这种糊弄式的介绍不满意,却也没表现出来,因为貂芳将尸检报告往吴端桌上一拍,冲闫思弦抛了个眉眼,道:“我任务完成了,等你们好消息,小帅哥加油,姐姐看好你哦。”

闫思弦微笑冲她一扬下巴,算是回应。

弄得吴端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貂芳就这样儿,性别女,爱好帅哥,大大咧咧的。不过她工作起来特别较真,比她资历老的法医都不如她精通业务。”

“挺好。”闫思弦笑道。

吴端开始分配任务:“接下来的调查主要有三个方向,第一,查毒源,弄清红烧肉里的毒鼠强是哪儿来的;第二,查死者一家的人际关系,我需要再跟死者的丈夫聊聊;第三,女孩的裤子被人脱了,下半身赤裸,疑似性侵,却没有实质的性侵迹象,查过往异状性侵的案例,这种凶手不多,但凡不在牢里的,统统过一遍筛子。”

李八月在电脑上敲了一阵子,指着电脑屏幕道:“从民政这块的信息来看,死者一家的人际关系十分简单。

两口子都是农村出身,男人——也就是死者家属,名叫汪成阳,老家在西北地区,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们在别的城市落脚,姐姐则带着父母在老家县城生活,男人在墨城没什么亲戚。

至于女人,名叫习欢欢,父母已经去世,有个弟弟,叫习乐乐,住在墨城郊区农村的老房子,35岁了,未婚……”

“郊区农村,”吴端眯了下眼睛,仿佛盯住了猎物:“听起来是能购买到毒鼠强的地方,有必要深入了解一下这对姐弟的关系。”

李八月继续道:“还有,习乐乐有前科。”

“哦?”

“被拘留罚款过,还不止一次……我查查案件记录……”又是一番敲击键盘,李八月继续道:“这家伙小偷小摸不断啊……偷自行车,还有电动车,还偷过村民的羊……呦,这家伙不简单啊……”

“还有什么?”吴端干脆自己凑到电脑显示器前。

李八月指着显示器上的几行字道:“他还因为见义勇为受过奖励呢。

你看,前年夏天,7月19号,他在朋友家喝酒喝到后半夜,回家路上见一个喝醉的妹子下了羊头湖湖堤,妹子高度醉酒,神志不清,一个劲儿往湖里走,他把人救上来,还报了警。”

“有意思了,”吴端道:“能查到他的联系方式吗?”

李八月道:“不用查了,刚才留守现场的民警打电话来报告情况,习乐乐听说姐姐家出事儿,已经赶到,现在跟他的姐夫汪成阳一块,被安置在宾馆。”

吴端一边穿外套一边道:“我去跟他聊聊。”

“我和你一块儿。”闫思弦紧跟他出了门。

……

吴端开车,闫思弦坐在副驾驶位上,吴端道:“我跟你说说这个案子吧。”

“好。”

吴端本没指望闫思弦能给出什么结论,谁知,闫思弦一边看现场照片,一边听他说,十分认真的样子,末了竟然道:“可以排除性侵了。”

“什么?”吴端没想到他会这么笃定。

闫思弦继续道:“重点考虑投毒这个方向吧。”

“等等,我没太明白……”

“昨天下午,母女俩像往常一样一起吃了晚饭。

吃完饭,女主人在厨房洗碗。而孩子——我推断孩子要出门,书桌上有发卡和小镜子,说明她在打扮自己,而且她的衣服是精心搭配的,一点儿都不居家。

可是,还没出门,孩子就觉得不舒服,并向妈妈求助。

碗洗到一半,听到孩子喊难受,女主人去次卧查看孩子的情况。

一开始,症状并不严重,应该只是恶心、头晕、呕吐,所以女主人并不太慌,洗到一半的碗放得井井有条就是证明。

为了不弄脏地板,她拿塑料盆接住了孩子的呕吐物,当时,她们应该以为这只是食物中毒。

可是,孩子的情况迅速恶化,开始抽搐,甚至丧失了意识,女主人自己应该也出现了呕吐症状,她意识到问题严重,想要打电话求助。

碎屏手机就是证据,你解锁手机的时候,不是注意到了拨号界面上的“12”两个数字吗?

她要打120!

可那时她自己也开始毒发,抽搐使手机掉在地上,女主人倒地,最终电话没拨出去。

女儿先一步毒发,我能想到的解释:吃饭时妈妈舍不得吃好的,让女儿多吃肉,导致女儿摄入了更多毒鼠强。

从女主人死亡时的姿势来看,直到失去意识,她一直想去捡掉在床尾的手机,想将女儿和自己送医。

自始至终,她们都在解决问题,都在想办法自救,既没有获得帮助,也没有受到干涉,她们毒发时屋子里没有第三人在场。”

闫思弦的语速很快,能看出,推理这件事本身令他异常兴奋。

吴端沉默了一会儿,用以理解他一长串的情景建设。

老实说,他的推理只有一个破绽。

“可是女孩儿的裤子……”吴端道。

“你难道没发现?她妈妈有洁癖。”

“啊?!”

“主卧室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老房子了,地板砖却还是亮得反光……用塑料盆接呕吐物,地上一点都没弄脏……这家女主人……对不起,我刚刚用词不准确,未必是洁癖,但至少特别爱干净。

这样一个女人,看到孩子小便失禁,下意识的反应,是帮孩子把弄脏的裤子脱下来……这是潜意识带来的肌肉反应,根本不必思考……可是脱了一半,她又意识到那不是关键,关键是赶紧打120把女儿送医。

所以裤子只脱了一半,同样是出于爱干净,她见不得女儿这样,所以顺手把被子给她盖上了……”

第四章 他不敢(4)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习乐乐,吴端觉得是“浪子”。

看到他既沧桑又朝气蓬勃的脸,吴端便会想到古龙笔下那些仗剑天涯居无定所的浪子。

他既偷窃,又救人,把酒言欢,放浪形骸。

他身上仿佛有一股自由的味道。

还有酒味。

吴端见到他时,他的脸红扑扑的。

他低下头,和姐夫一起抹着眼泪,“昨天下午人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

“你昨天下午见过她们?”吴端道。

“半下午,大概三四点钟吧,我来看过她们。”习乐乐道。

“你来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

“没啊,所以我才不敢相信,好好的两个人,怎么就……警官,我姐她……究竟怎么回事儿?”

闫思弦注意到,习乐乐的姐夫汪成阳,这个家里的男主人,坐在床沿,双肘撑着膝盖。这姿势暴露了他强撑着的状态。

烟灰缸里的烟蒂已堆成了小山,可见一进宾馆,他就没停过抽烟。

“法医化验结果出来了,毒鼠强,药就下在那锅红烧肉里。”吴端对汪成阳道,“你家里有毒鼠强吗?”

“红烧肉……”习乐乐喃喃道。

“没有!从来没有!”汪成阳道。

“你确定?有没有可能是你爱人……”

“不可能!她不会去买那种药!我们家别说老鼠,就是蟑螂都从没闹过,我老婆……你不知道她有多勤快,家里被她收拾得多干净……不可能有毒鼠强!”汪成阳的情绪终于爆发,“她们是被人毒死的!不是意外!”他又转向吴端,恶狠狠道:“别想糊弄我!”

虽是在说狠话,眼里却满是恐惧和无奈。他怕警方真的以意外草草结案,他怕他的挚爱死得不明不白。

人已不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们讨个公道。

汪成阳挥舞手臂,似乎想将假想的凶手砸个稀巴烂。

习乐乐起身拦住他,“姐夫,姐夫,你先坐,咱们……先听听警察怎么说吧。”

汪成阳凶狠地坐下,老旧的沙发嘎吱一声,弱弱地抗议。

吴端在两人对面坐下,闫思弦起身,往门口走。

“你干嘛去?”吴端道。

“很快就回来。”

答非所问。

好在,一分钟后他就回来了,手里拿了四瓶矿泉水——是从宾馆前台买的。

他将水分给三人,自己却不喝。

汪成阳抽了一晚的烟,早就口干舌燥,只是悲痛令他的感觉弱化,此刻看到水,方觉得渴,接过来,拧开,一饮而尽,喘着粗气道谢。

闫思弦把自己那瓶也递给他,示意吴端可以开始询问了。

吴端问道:“你们两家关系怎么样?”

两个男人显然没想到吴端会问这个,都愣了一下,习乐乐道:“挺好的……”

说完,他似乎有点心虚,又看着汪成阳道:“是吧?姐夫。”

“嗯。”汪成阳点点头,“我以前跑长途,动不动好几天不着家,家里有什么活儿,都靠他帮忙……你……哎!你姐总盼着你找份正经工作,早点成家。”

得到肯定,习乐乐才继续道:“我姐对我很好的,我没钱吃饭,都是她救济我,姐夫也没因为钱给过我姐脸色……

我这个年纪了还没成家,就一直把茜茜当自己的孩子,每年暑假我姐都会带着茜茜回老家,去我那儿住几天,我最高兴他们去了……”

茜茜,死去的高中女生,全名汪茜。

说起以前的时光,两个男人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习乐乐嘴角微微上扬。可见从前的一家人真的其乐融融。

汪成阳最后总结道:“我们关系不错。”

“你有盗窃前科,”吴端对习乐乐道,“抱歉,我不是有意旧事重提,只是……他的前科……”吴端转向汪成阳,“你们知道吗?”

习乐乐面露窘色。

汪成阳倒是坦然:“知道,偷羊那次,去帮他赔过钱。”

“那次以后我就再没偷过,真的!”习乐乐道:“老家地虽然种得不怎么样,但也够我吃了。”

“怎么会想到去偷羊?”

习乐乐挠挠头,“以为能卖钱,谁知道……那东西不好卖。”

“你怎么不出来打工?”闫思弦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现在青壮年不是都脱离农村,来城市打工了吗?”

习乐乐窘迫的神色缓和了些,“散漫惯了,受不了管束,而且,我真挺喜欢种地……农村政策其实挺好,前几年村里搞西瓜种植,我跟着一块干,挣了点钱,我还买了辆二手小车呢,这几年不行了……哎,全县都种西瓜,最后卖不掉,下了几场雨,烂地里了,之前挣的钱赔进去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这两年又重新种庄稼,才慢慢把钱还上。”

说起种地,习乐乐滔滔不绝,似乎有一箩筐的话要倾诉。

“说说跟你喝酒的朋友吧,昨天从你姐家出来,你就直接去了那个朋友家吗?”闫思弦又道。

“是啊……我朋友叫习敬国,一个村的……我们村村的都姓习……他是我发小,从小玩到大,他出来打工,在城外的造纸厂,离得不远,我们隔三差五聚一次,我昨天就是在他宿舍喝的酒。”

“就你们俩?”

“总共四个人,还有两个他的工友。你们可以去查。”

闫思弦笑笑,“这么说来,习敬国跟你年纪相仿?”

“嗯,我俩同年。”

“他也没成家?”

“他……成家也跟没成差不多。”

“怎么说?”

“初中没上完就出去打工了,领回家一个姑娘,没领证,只办了酒席,生了个女孩,可是农村穷,姑娘受不了,跑了,小孩扔给他。

现在小孩十几岁了,在县城上高中,他出来打工,就是给孩子挣学费的。就这么个情况。”

闫思弦看了一眼吴端,意思是“我问完了,你继续吧”。

吴端便问习乐乐道:“你姐有什么仇人吗?”

“仇人……”

“但凡是跟你姐有过节的,麻烦你仔细想想……”

“这……”习乐乐看了一眼姐夫。

汪成阳觉察到他的犹豫,瞪着眼道:“你倒说啊!”

“我说了,姐夫你别生气,”习乐乐道:“这事儿我姐不让跟你说,怕你误会。”

第五章 他不敢(5)

吴端和闫思弦同时感觉到对方竖起了耳朵。

有料!

汪成阳不耐烦道:“我误会什么?说!”

习乐乐道:“我姐被人骚扰过。”

习乐乐的声音比蚊子叫还小,说完这句他就去看姐夫的脸色。

没想到,姐夫只是有些诧异,很快就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看起来,汪成阳此刻只想给妻女报仇,其余的都可以不在意。

习乐乐继续道:“有个又老又丑的男的,好像是超市里打扫卫生的,老是骚扰我姐,一开始是当着她的面讲点黄色笑话什么的,我姐只当没听见,不理他。

后来有一次下班,我姐负责的收银通道因为钱数对不上,被留下对账,就落单了,没成想,那男的跟着她进女更衣室,我姐大声喊,超市里值晚班的保安赶到,救了我姐。

那天晚上姐夫你出车不在,我姐给我打的电话。

我赶过去,把那男的揍了一顿,我让他滚,以后别再让我姐看见他,看见他一次,我就揍他一次。

第二天他真没去超市,我连着接送我姐上下班了几天,直到你回来,我姐怕你误会,不想让你知道这事儿,就不让我去接送了。

昨天听我姐说,那男的有一次喝醉,去超市闹,大概情况就是年纪大了,出去找不到工作,他想回来。

但我姐人缘好,大家都向着她,保安直接把那男的赶走了。

他说过要杀了我姐,反正他日子不好过,早晚穷死,趁早拉个垫背的。”

从习乐乐开始讲述,汪成阳就低着头,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

此刻,他的头都快埋到裤裆里了,头发也被自己薅掉了一绺。

“我怎么不知道……”汪成阳喃喃道:“我可以保护她……”

习乐乐赶紧道:“我姐不想让你担心,你这个工作,开车,分心了有危险啊。”

“她以为我会不相信她?”汪成阳苦笑。

没人能回答他。

吴端对习乐乐道:“骚扰你姐的男人叫什么?你知道吗?”

“不清楚,你们可以去超市问啊,我姐那些老同事肯定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吴端又问道。

“哎呦,说不上,得有几年了。”

“几年了……”吴端道:“看来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姐被他骚扰,的确是几年前的事儿,”习乐乐道:“可那男的喝醉了去超市闹,是在我姐辞职以后,也就最近吧,她也是听以前的同事说的。

其实我都忘了这茬事儿了,昨天我姐又提起来,我才知道那男的后来去闹过……要是早知道,我还得去揍他。”

“你姐为什么提起这件事?”

“这……我想想……怎么提起超市来着?哦!菜价!她说菜价又涨了,冬菜比肉都贵,钱不够花,只能隔三差五去超市买特价菜……提到超市了嘛,最后不知怎么就说起那个人了。

不瞒你说,警官,你刚刚那么一问,我心里有种感觉——只是感觉啊,我姐不会平白无故提那件事儿,她不是个记仇的人,她会不会是……最近又碰见那男的了?被他威胁了?”

吴端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一边对两个男人道:“我们会调查所有嫌疑人,一个不漏。”

汪成阳讷讷地没说话,看样子还沉浸在“她怎么不告诉我”“她竟然没告诉我”的打击中。

“昨天你姐留你吃晚饭,她怎么挽留你的?”吴端继续问道。

“她说要烧肉,让我吃完再走……”

“她跟你提过要做红烧肉?”

“是啊,可惜我晚上约了朋友喝酒,我姐就张罗着提前做饭,让我先吃点再去,我那会儿还犹豫了一下——我姐烧肉真挺好吃的,不过……后来觉得太麻烦,让她和孩子围着我转……有点说不过去,我最后还是走了。”

闫思弦观察着习乐乐的表情,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些“大难不死,逃过一劫”的神色。

完全没有,他沉浸在姐姐一家的悲剧中,而忽略了自己差点因为留下吃饭而一起中毒死亡的可能。

吴端翻了翻笔记本,检查有没有遗漏的问题。

“你跟你的外甥女茜茜关系怎么样?”

“茜茜学习好,我嘛,大老粗,没文化,也赶不上流行……小时候她回老家玩,我天天带着她摸鱼偷菜,跟我挺亲的,现在……长大了,不大能说上话了。”

吴端对闫思弦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问得差不多了,你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你曾经见义勇为救过人吧?”闫思弦问道。

这次,习乐乐脸上的表情比提起偷羊的事儿更窘,是那种有点骄傲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窘。

“我不能眼看着人自己往河里走啊,怎么说也是条命……后来人救上来,我们一男一女,不方便,我也没地方安置她,只能报警,没想到一报警,警察就说我见义勇为。”

闫思弦赞许地点点头,话风一转道:“你在农村生活,用过毒鼠强吧?”

习乐乐一愣,“用过的,可我绝没有……”

“别紧张,就是例行询问,你在哪儿买的毒鼠强?”

“这……”习乐乐语塞片刻道:“我知道卖这东西犯法,可它好用啊,闹老鼠的时候谁家不用点……买的时候我答应过,不乱说,现在把人家供出来,不太好吧……”

习乐乐仗义,他姐夫可不买账。

汪成阳一把拎住了习乐乐的领子,“你说不说?!”

习乐乐没脾气了,“行行行,我说,姐夫你先松开。”

“哎!”他叹了口气,“在一家农机店……我们村总共三家农机店,卖种子化肥农药什么的,三家全在国道边上,一排挨着,我在中间那家买的,老板也姓习,算起来还是我们本家的远房老叔。

警官……求你们了,我都好久没买过那玩意了,你们就别去查他了,以后还要在一个村子住,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

“我们尽量,”闫思弦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最后一件事,麻烦你把跟你喝酒的朋友——习敬国的住址和联系方式写一下,我们可能要跟他了解情况。”

第六章 他不敢(6)

出了死者家,吴端道:“还行,没白跑,有点儿线索。”

“你是说那个超市保洁?骚扰过死者的?”

“是啊,下一个就去查他,先去死者工作过的超市问问吧。”见闫思弦没应声,吴端道:“你有什么想法?”

闫思弦思索了几秒钟,“要不咱们兵分两路吧,效率还能高一点,我想去会会习乐乐那位一起喝酒的朋友,习敬国。”

吴端一挑眉,“你好像对习乐乐很感兴趣。”

“我不否认,他也算是个奇人了,”闫思弦毫不避让,“而且,鉴于你在背后说我那些坏话,我认为有必要证明一下实力,免得以后被你穿小鞋。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这就是挑衅。”

看来这位对吴端和李八月的议论还耿耿于怀,吴端也不打击他的积极性,只道:“行,那咱们就兵分两路。”

闫思弦指指前面的路口,“把我放那儿就行,我自己打车过去。”

“两名警务人员一起取得的证言,才有法律效力。”吴端道。

“那就把你那位搭档派给我吧,他叫李八月是吧?他不是想朝九晚五回家照顾怀孕的老婆吗?我保证,下班之前绝对完成任务,放他回家。”

说着,闫思弦已经拿起吴端放在仪表盘前用于导航的手机,“解锁,我记一下他电话。”

吴端伸出一根指头给他解了指纹锁,“他人不错,咱们支队的事儿,还有以前的案子,你都可以问他。”

“嗯。”闫思弦先记下李八月的手机号码,又用吴端的手机给自己拨了一通,“这是我的号码,有什么事儿随时联系。”

他干完这些,刚好到了路口,下车。

“喂,祝你好运。”

闫思弦笑着朝车里的吴端挥挥手,阳光自他指缝穿过,吴端仿佛又看到了七年前那个干净清朗的少年。

闫思弦一走,吴端便赶去了死者工作的超市,他停好车,在附近一个小摊上买了个煎饼果子,一边啃一边往超市里走。

正直午饭时间,周围行人懒懒散散的,两名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在外面沿街小店吃完饭,一边往超市走,一边谈论着人员变动,听谈话是超市负责人事工作的员工。

吴端就跟在两人身后,正想快走两步追上去,打听些情况,却冷不丁被背后突然冲出来的人撞了个趔趄。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比吴端矮了一头多,冒冒失失。

撞完吴端,他又冲向了两个女人,被人踩了尾巴一般,颇有要荡平一切障碍的架势。

“小……”

“心”字尚未出口,男人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板砖,瞄准一个女人的后脑勺就拍了下去。

“我擦!”

一切发生得太快,纵然吴端身手敏捷地向前一扑,也只是扳了一下男人的肩膀。

这一扳,便能感觉道,男人使了吃奶的劲儿……

噗……

硬物砸在人脑袋上的声音,闷闷的。

女人后脑当即窜出一股血,她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都没能回头看一眼是谁给自己开了瓢,身子一歪,就要倒地。

她同行的伙伴已经吓懵了,张着嘴,愣是没叫出来。

这得有多大的仇?!

吴端确信,要不是自己拽了一下,凭那男人的一股儿寸劲儿,女人后脑准得被拍得凹陷下一块。

吴端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女人——她的头已经受了伤,绝不能再造成二次跌坠伤害。

吴端一时抽不开身,拿板砖拍人的男人已经撒丫子开跑了。

将伤者又快又稳地放在地上,吴端指着跟她同行的伙伴大喊道:“打120!就是你!快啊!”

说完,他也窜了出去。

从背影来看,凶手虽然个子矮,却很敦实,两条短腿倒腾的频率极快,脚下生风,一头乱发迎风招展,30块的牛仔裤不知多久没换洗过了,脏得发硬,跑起来竟隐隐有哐啷哐啷的声音,和地摊经典款咖啡色棉衣十分搭配。

纵然他跑得快,无奈年纪大了,只能当个爆发型短跑选手,前一百米还行,过了百米的阈值,速度大减,气喘如牛,眼看就要被吴端追上了。

“站住!警察!”

两人间的距离由20米缩短到2米,吴端大喝一声,提醒对方已逃不掉,赶紧束手就擒。

矮个大叔边跑边回头看,急得冒泡,吴端伸手,已经能够到他的棉衣了。

他吓得顺势脱了棉衣,只穿着秋衣和一件毛背心,单薄得很。

眼看两人就要跑上车水马龙的大路,为了安全着想,吴端决定结束这场追逐。

他飞跃而起,一下扑倒了矮个男人。

两人被惯性带着,至少向前窜了五米,滚成一团。

吴端没留意落地姿势,下巴在马路牙子上磕了一下,蹭破了皮,疼得“哎呦”一声。

矮个男人的落地姿势却比他有优势,脚正对着吴端的脸。

天助我也!他不由分说一脚踹了出去,直指吴端的鼻梁。

这一脚要是踹扎实了,吴端就可以敲锣打鼓庆祝加入大饼脸联盟了。

“奶奶的!”

吴端就势一滚,保住鼻梁,再次麻利地一扑,终于压住了矮个男人。

“没完了你还!”

咔嚓——

手铐铐上了矮个男人被反剪的手腕,胜负已分。

谁知,还不等吴端把气喘匀,矮个男人突然大叫道:“警察打人啦!”

这可好,两人追逐的路段是城市步行街,围观行人自然不少,还有不少掏出手机拍视频拍照的,要是由着他胡说,过不了今天,网上就会掀起仇警的情绪。

一想到诸如“白发老汉当街被打,出手警察底气何来?”“道德的沦丧,人性的灭失”这样的新闻标题,吴端就无比头大。

他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在错误的舆论传播开之前!

第七章 他不敢(7)

吴端四下看看,发现这里是通往超市正门的必经之路,便掏出警官证,大声喊道:“让一让!大家让一让!前面有伤员,救护车马上来了!不要挡路!”

一听人命关天,纵然围观群众里还是有些素质低下的不肯让开,大部分却已经自觉退到了步行街两旁。

附近十字路口的两名交警看到人群聚集,紧张地赶来维持秩序,吴端说明了情况,交警开始着手驱赶不愿让路的人。

吴端大声道:“大家不要听信谣言!此人刚刚故意伤害,致使一名女性头部受伤,现在伤势还不清楚,我是市局刑警,正好路过,抓他回去问清楚,警方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人们交头接耳,将信将疑,有些没耐心看到结局的人已经离开。

好在,救护车很快来了。

救护车一来,直接验证了“前方有伤者”的说法,间接验证了“被抓的是伤人凶手”的说法。

根据以往经验,吴端都能想到这条热点新闻的发展趋势:

第一步,警察打人,群情激愤;

第二步,热心网友放出完整视频资料,所谓的“实锤”,还原大致真相;

第三步,官方表态,我们一定会遵从……严守……杜绝……捍卫……;

第四步,某明星出轨|吸毒|嫖娼,众人一哄而散,跑去围观新的热点。

不过这些吴端都没心思去管,此刻的他正在审讯室里火冒三丈。

“人家不让你回去工作,你就杀人?”吴端问道。

“不是杀人!是同归于尽!”男人大喊:“他们不让我活!我要拉个垫背的!”

“同归于尽?呵,”吴端道:“同归于尽你跑什么?那女的都被你开瓢了,你怎么不同归于尽一头撞死?!”

男人被他噎住了话头,气焰小了些,斗鸡一般梗起来的脖子终于缩到了正常形态。

“谁让他们先冤枉我!”男人道。

“什么冤枉?说清楚!”

“我没去过女更衣室!更没想偷看她习欢欢!超市里那么多小姑娘我不看,看她一个老女人?我疯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样子,呸!”

“那当天究竟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只知道,我一走,那天晚上抓我的小保安,叫张天河的,他那个无业游民的爹第二天就来顶了我的活儿!

别看打扫卫生说出去不好听,那可是个美差啊,天天在超市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冬暖夏凉,还给交三险一金,活儿也一点都不累,每天开一开清扫车就行了……我这个岁数的人,不知道多少都在羡慕这工作……”

男人没有明说,但暗示得已经相当明显:

有个叫张天河的保安,为了让自己的父亲谋到这么个差事,而故意坑了他,让他丢了工作。

吴端又问道:“那你就打人报复?”

“打她是轻的!”男人气鼓鼓道:“我找人事部那么多次,最开始就是想把事儿说清楚,即便不回来工作,他们也不能随便坏我的名声!没偷看就是没偷看,可那女的什么态度啊,妈的狗眼看人低,老子应该操刀砍死她!死三八……”

咒骂声不断,看起来男人真的积怨已久。

等他骂不出什么花样了,吴端便问道:“那习欢欢呢?你岂不是更想杀她?”

“不关她的事儿,”男人想了想,“她可能也被骗了吧……那天晚上,我打扫完最后的卫生,去上了个厕所。

厕所就在更衣室边上,我从更衣室门口走过的时候,保安就大喊大叫,说我偷看……

更衣室里的习欢欢哪儿知道状况,她一听保安那么喊,就以为我偷看呗,这事儿本来就说不清……倒霉倒霉!我还被她弟打了一顿呢,找谁说理去?”

“那天之后你就被开除了?”

“呵呵,那些文绉绉的人说是劝退。

我也没个一技之长,只能去工地干体力活,可是这把年纪,哪儿还干得动,就是我愿意拼了这把老骨头,人家还不要我呢。

哎,房租都交不起,不瞒你说,我在桥洞底下住了一个礼拜了……这么冷的天,真过不下去了,不然……好死不如赖活着对吧?谁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吴端打断他,问道:“你……有儿女吗?”

男人一愣,低下了头,气焰彻底被浇灭。

“有什么隐情,你说出来,我们才能想法帮你。”

吴端耐心地等待男人开口。

“能给根烟吗?”男人没抬头,说话却带上了鼻音。

吴端给他点了根烟。

他抽得很慢,似乎很久没抽过烟了,舍不得一口气抽完。

烟抽了一半,男人终于又开口了,“儿女进城扎根,不容易,我不能拖他们后腿。

不是他们不养我……我自己不愿意去,真的,要是因为我让女婿或者儿媳妇不自在,回头再闹矛盾,那多不好。”

吴端明白了。

“不接你回家,至少每月得给你赡养费,你都住桥洞了,孤寡老人也不至于啊,太不像话了!回头我来联系他们!”

不给男人反驳的机会,吴端继续问道:“这么说,你不怪习欢欢?”

“唉!怎么说……也有点怨她吧,超市那些势利眼——那些说我是变态、偷窥狂的,我都恨。好好的,谁愿意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据说你曾扬言要杀死习欢欢?”

“哈,我说过的话多了,我还说要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剩呢,我还说要一把火烧了那个闹心的超市……我这么说吧,干过的事,我全认,人事部那女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一死两干净,我给她偿命。

可我没干过的事儿,你们也别想往我头上扣,什么习欢欢,她又怎么了?我都多久没见过她了……”

“你在哪个桥底下住?有人能给你证明吗?”

“就西虹大桥,那儿背风,证明……那儿有个老要饭的,大伙都叫他柱爷柱爷的,他认识我,你们可以去问。”

第八章 他不敢(8)

“所以,你真要去那个什么桥洞底下找线索?”闫思弦坐在吴端的办公桌后,一边在电脑上浏览资料,一边问道。

刚从审讯室回来的吴端看到他如此不拿自个儿当外人,没好气道:“去后勤那儿搬一套桌椅,别用我的!”

“打个赌怎么样?这案子要是我破了,你去给我搬桌子,要是你破了……嗯……算了,不可能。”

吴端:熊孩子这种生物已经不分年龄性别种族了吗?

吴端转身就往门外走。

闫思弦:“你干嘛去?”

“桥洞底下,破案。”

“哎别生气啊,”闫思弦却又叫住了他,“你就不想听听我的调查结果?或许对你有帮助。”

本着“关心新同事工作进展”的态度,吴端停下了脚步。

“说吧。”

“我去了习敬国工作的造纸厂,造纸厂在郊区,工作条件相当恶劣,我去的时候正赶上中午饭时间,工厂里的伙食就是水煮白菜加馒头,一点儿油星儿都没有——但这不是重点。

习敬国请假回家了,说是因为案发当晚和习乐乐喝酒,把胃喝坏了,回家养病去,我去习家村找过,他不在家——哦,这也不是重点。”

吴端往自己的办公桌上一坐,居高临下看着闫思弦,“你究竟有没有重点?”

“有有有,来了来了,重点是:那家造纸厂附近,几乎一墙之隔,就是一家养鸡场。”

吴端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话。

闫思弦被他莫名其妙的表情逗乐了,继续道:“还有,养鸡场里有三条狗,负责看门护院。”

吴端:“……”

“哎你别走,我没开玩笑,刚刚说的真的是很重要的信息,只不过是拼图上的碎块,还没有拼出样子来,听不懂很正常,给我点耐心,听完,我保证你就不想去那什么桥洞了。”

吴端在办公室的沙发坐下,“洗耳恭听。”

“我认为,询问嫌疑人,不仅要听他说了什么,还要听他没说什么。比如习乐乐,他就对当年偷羊的事闭口不谈。”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去,不想说也情有可原。”吴端道。

“当然,他不愿跟别人说,情有可原,可我们不同,我们是负责习欢欢案的警察,他对我们应该知无不言,无论是做为受害者家属,出于协助警方尽快破案的目的,还是做为嫌疑人,出于洗脱自己嫌疑的目的。

可是,我们两次提到偷羊案,他两次都是一笔带过,不愿细说,我就更对偷羊案有兴趣了。

可惜这案子双方协商赔偿解决,加上村派出所办公流程不规范,没留下详细记录,我只好去习家庄,找当年被偷了羊的人家打听。

我打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当年,这家人也养了狗。

养狗本来不稀奇,农村嘛。

可是,习乐乐偷羊的时候怕狗叫,先把狗毒死了——反正主人第二天一大早先是看见狗死在院门口,去羊圈一看,发现丢了五头羊。

这家主人倒是个有心的,怕狗是被毒死的,乱扔得话万一被生活潦倒的村民捡了狗尸回去吃,容易出事儿。

所以主人悄悄把死狗埋在自家地头的一片树林,主人带我找到了那块地方,被我挖出来几块骨头和一些狗毛——这中间还真有点曲折,我就不细说了。”

闫思弦扬了扬手,吴端看到他左手手掌上贴了一张创可贴,大概这位少爷从未干过农活,头一次接触锄头铁锹,把自己给弄伤了。

想到他笨手笨脚挖土的样子,吴端不禁觉得好笑。

“我把挖到的东西带回来,请貂芳做了毒理检验,检验结果是:狗死于毒鼠强中毒。”

吴端有点茅塞顿开的意思。

闫思弦继续道:“现在,我能告诉你一个结论和一个推论。

结论:凶手肯定不是你抓来的人。

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他在超市门口拿砖头砸伤了一个女人,在我看来,这种浮于表面的犯罪甚至都不在我们‘刑侦’的范畴内。

这样一个人,前一天晚上用缜密的手法毒杀了母女二人,你觉得可能吗?除非他人格分裂。”

吴端点头,“好吧,我得承认,有道理,那……‘一个推论’又是什么?”

见吴端主动询问,闫思弦满意地笑了笑,“推论:习欢欢母女的死,是意外,没有谁故意想杀她们。”

“怎么说?”

“习乐乐跟习敬国是发小,习敬国当然知道习乐乐曾经偷过羊,更知道即便东窗事发,不过赔钱了事,受此影响,在习敬国心里,偷鸡摸狗还算犯法吗?

旁边就是养鸡场,你说,伙食奇差的习敬国动没动过偷几只鸡打打牙祭的心思?

一旦动了这个心思,他该找谁商量?当然是有经验的习乐乐。

习乐乐为人豪爽仗义,当然是和盘托出,包括拿毒鼠强毒狗的事儿——因为养鸡场里也有狗,还是三条——甚至,能买到毒鼠强的习乐乐还主动揽下了制作给狗吃的毒肉的活儿……”

吴端打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习乐乐弄了一块放有毒鼠强的肉,本来是想毒养鸡场的狗,却不知怎么被习欢欢母女吃了。

可是……偷羊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习乐乐最近老老实实地种地,看起来真的是金盆洗手了。”

“金盆洗手?那要看是改邪归正重要,还是兄弟仗义重要了。况且,偷鸡本身也是件愉快的事。”

“无伤大雅的顺手牵羊能够让人愉快,不是占了便宜的愉快,而是做了一件新鲜事的愉快——你是这个意思?”吴端道。

“对。”

沉默片刻。见吴端不表态,闫思弦便道:“怎么样?是不是拜服在我的智慧之下了?”

吴端耸耸肩,“故事讲得不错,你打算怎么找证据?”

闫思弦从桌上的一堆现场照片里挑出来一张,照片上所拍的,正是死者家厨房里的菜篮子。

菜篮子里有一棵大白菜,几个土豆,两根相对比较干净的胡萝卜,以及一袋沾着很多泥土的胡萝卜。

“我已经想好了,就从胡萝卜开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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