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师封面图

地师

徐公子胜治

现代都市

170.63 万字

2011-04-01 完结

游方是个北漂,中关村卖过碟、潘家园练过摊。他出身江湖八大门,年纪轻轻就熟知各种江湖门槛,尤其精通地理风水,却从不信神异之说。他平生第一次良心受震动为一位长者报仇,冒充风水师混入盗墓团伙寻机下手,不料却被“当代地师”刘黎盯上,吃了不少苦头,最终拜刘黎为师。地师是自古对风水术士的尊称,但它还是一种称号与传承,号称地气宗师。据说历代地师秘传之学,不仅可以感应地气运转,勘察山川地理脉络,还可汇聚天地灵气相助修炼形神,甚至还有运转地气灵枢之妙,达到种种不可思议的神奇境界。游方修为未成之时,行走江湖游刃有余,被尊为年轻一代风水奇人。得到真传之后,却接连遭遇凶险,不得不继续用江湖手段才能每每扭转乾坤。面对龙蛇混杂的江湖,他为何而来,浮游中能否找寻到答案?

第一章 杀人放火(上)

黑夜里抬头,满天不见半点星光,只能勉强分辨出月亮的位置,只见斜上方的天际,有一轮极淡的白氲,带着朦胧的毛边。月光透过云层照不见近处的景物,放眼望去,只能看清远处山脊与地平线的隐约轮廓。

阴森的山野却并不安静,因为有风,这风穿过密密麻麻的玉米地吹到近前不大也不小,恰恰能吹起衣角贴着肉钻进衣服里,在闷热的初秋让人感到一阵阵发凉。

玉米已经抽穗饱满,但还没有完全成熟,如果掰开一颗会发现玉米粒还是软软的透着浆。秸秆与阔叶在风中摇曳摩挲,四面都传来窸窸哗哗很怪异的声音,就似黑暗中有无数阴影正在逼近。

游方穿着深褐色的运动服,静静站在田垄间一动也不动,任凭周围长长的玉米叶随风扫在身上,身形仿佛已融入夜色中。

他戴着一顶运动帽,帽沿上勒着一圈松紧带,右额边插着一支比手指稍粗、大约十五公分长的小手电。手电虽小而光线很强,光柱向下并不朝四周发散,恰好照在他手捧的一面罗盘上。他的手看上去很稳,但罗盘正中“天池”中的磁针却在微幅的急速震颤。

“难道真有所谓的奇针八法吗?还是我的心神不定?”游方不禁暗自思忖。所谓奇针八法,是风水先生使用罗盘磁针定向时总结的八种情况——

一曰搪针,针摆不定。断此地深藏怪异,居则祸患。

二曰浮针,针头上挑。断此地阴神迎门,须加敬谨。

三曰沉针,针头下沉。断此地阴气郁结,居则不适。

四曰转针,针转不止。断此地衔怨未休,居则伤人。

五曰投针,浮沉不定。断此地埋有阴宅,恐惹是非。

六曰逆针,斜飞不顺。断此地多处忤逆,人财两败。

七曰侧针,针避中线。断此地神坛古刹,常人难受。

八曰正针,归中平顺。断此地并无异兆,酌情勘用。

前面七种情况是风水师择地时首先回避的,通常只选用最后的“正针”。

从居住环境学角度,上述的说法并非没有道理,罗盘磁针异常说明了当地的磁场异常或不稳定,可能有对人不利的因素存在。如果端着罗盘到高压线附近走一圈,就可以发现磁针的种种异动,那附近确实不适合居住。

现代城市中大多数人不可能自己盖房子,都是购买开发好的商品房,去看房的时候不妨也带着罗盘,如果发现磁针异常要查明原因分析能否消除影响,如果原因不明就最好别买。这只是一个常识,未必就是要求人们按照传统方法去看风水。

平常家中也可以备个罗盘,如果发现某段时间磁针出现种种异动,也需要查明原因,比如是靠近金属物体、家用电器启动时的影响等等。如果原因不明而异动频繁明显,则最好回避,有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改变了居住环境。

人体对磁场的感应既敏感又迟钝,敏感是指人的生理以及精神状态无时无刻不受其影响,这种影响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积累到一定程度会导致明显的后果。迟钝是指人们在直观上感觉不到这种变化,甚至产生了严重后果也想不到这一方面的原因。

这些道理游方当然明白,忘年交吴老先生曾详细的对他讲解过,但是传统风水学中参杂的乱力神怪之说,游方从来都没有当真。无论是家乡的莫五舅公当作风水秘诀煞有其事的讲解,还是BJ的吴老先生当作背景知识所做的介绍,游方都只是当作故事来听。

但在今夜,游方心里却有点打鼓,无论谁身处这种环境难免都会胡思乱想。看此时罗盘中磁针颤动的状态,既像奇针八法中的“搪针”又像“投针”,如果罗盘会说话,就似在告诉游方:“这地方下面有墓葬,而且会发生凶险之事。”

真是太巧了,奇针八法的暗示竟与此时此地的情境完全应验!这地方下面确实有墓葬,而且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古代墓葬。而游方本人来此另有目的,如果他的目的实现了,与他一起来的人就凶险了。如果他的计划失败了,那么有凶险的将会是他自己,十有八九会无声无息的丢了性命,甚至连尸首都找不着。

“难道是我的手在颤却感觉不到,或者仅仅是个巧合?这面罗盘确实够灵的,可惜吴老先生不在了!”想起吴老,游方在黑暗中有些走神了。

罗盘所谓的“灵”,在传统的风水先生眼里指的是“感应灵验”,而游方的理解就是磁针的敏感度很高。风水罗盘天池中的磁针并不等同于一般的指南针,甚至比军用指北针都要灵敏的多,能够捕捉到各种微弱的地磁变化。

据吴屏东老先生讲,传统风水先生认为罗盘感应的“地气”,不仅仅包括地磁,还包括阴阳五行的变化、不同环境下人们微妙的心理与精神感应。至于这些说法中的迷信成分,现代人也只能姑妄听之。

当然了,这里是指真正合格的风水罗盘,与自由市场那种二十块钱一面拙劣的仿制盘不是一回事。更奇异的是,罗盘在各种地形下被风水师使用的越久,磁针仿佛就越加灵敏,灵敏的甚至有点邪乎,吴老也没搞清楚其中的原因。

游方手里这面杨公盘已有近四百年的历史,明末休宁汪家的老字号所制,是三年前他离开家乡去BJ闯荡时五舅公莫正金送他的。方形盘面中的圆形转盘材料是坚硬的山核桃木,原先纯白的质地如今已变的牙黄,表面有一层脂状的侵润已深入木质纹理。

莫正金送他这面罗盘时还说道:“小方啊,你虽不是我莫家的孩子,可舅公从小就疼你,你要去外面闯荡了,这个盘子就送给你吧,将来有什么事,它还是个混饭吃的家伙。”

游方当时苦笑着说:“我打算去BJ中关村见世面,听说那里玩的都是电脑科技,还有谁看风水啊?”

五舅公却直摇头,山羊胡子也颤动,眼神很有几分老江湖的意味:“年轻人,话不能说的太早,须知世事难料,你既是江湖八大门风门的传人,说不定有一天就要靠这个东西过槛。你可不要小看它,当年舅公我带着它走南闯北,还在香港上过电视节目,很是风光。”

五舅公所言不虚。他从小学习祖上传下来的风水术,年轻时差点被打为牛鬼蛇神挨批斗,在乡下老老实实待了大半辈子,直到改革开放后才能够“学以致用”,渐渐名震一方。不少地产开盘、公司开业、商厦装修等场合都会请他老人家看一看风水气数。前几年五舅公曾去香港进行“学术交流”活动,回来之后已经不亲自出门看风水了,这些业务都交给他的儿子莫言打理,自己在家乡盖了一栋小楼养老。

游方仍然苦笑:“香港人迷信,首都人民可不吃这一套。”

话虽这么说,游方还是收下了这面杨公盘。二零零八年奥运会前后,游方曾经在BJ潘家园古玩市场给人看摊,古玩店的老板与不少来往的客人,看见他手中这面罗盘都曾想买下来,出的价钱还不低。

游方当然没卖,多少钱也不会卖的,江湖风门传人,竟要卖祖传的罗盘来换钱,传出去是个笑话,游方可不能干这么丢脸的事,再说也对不住舅公的一番好意。对于“江湖八大门传人”的名头,游方却从来没有真正当一回事。他从小在家乡长辈那里听过不少江湖掌故以及江湖术的门道,但都是小孩好奇当故事听。

莫正金回乡养老时年纪已经大了,儿子莫言在外面混江湖长年不在家,老来寂寞逗一个孙子辈的孩子在膝下学风水也聊以安慰。他最喜欢妹妹的孙子游方,在他的糖果、点心、小玩具、零花钱等引诱下,游方从小就将《宅经》、《葬经》、《撼龙经》、《玉尺经》等风水诀背的滚瓜烂熟。

游方虽然学了自古以来的各种风水诀,本人却并不相信传统风水学中那些装神弄鬼之说,作为接受现代教育直到高中毕业的孩子,有这种意识也很正常。他的理想不是做一个风水师,对舅公仅是尊敬而已,小时候学风水也只是当玩。

到了BJ之后,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历史及考古学家吴屏东老先生,一系列事情使两个人成为了忘年交。吴老在中国古建筑学方面颇有造诣,他曾以现代环境学理论向游方解释过很多传统风水现象及原理。

结识了吴老,游方对风水学有了更多的了解,却更加不信玄异怪诞之说。而学识渊博的吴老却对这些神秘学说很感兴趣,一直想做系统的研究。吴老见到游方手中那面杨公盘,又听说它曾是明末清初风水及建筑大师雷发宣用过的罗盘,简直是爱不释手,以研究的名义借去玩过很多次。

吴老非常喜欢这面罗盘,也愿意花重金去买,但却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游方早看出来了。他和吴老之间的感情可不一般,甚至想过找机会对五舅公打声招呼,把罗盘送给吴老。

可惜这个打算最终未能实现,前不久身患绝症的吴老失踪了,根据游方暗中调查的结果,吴老已不在人世。如果不是因为吴屏东老爷子的意外,游方此刻也不会出现在HB乡下的一片玉米地里。

回忆往事,游方下意识的用手拨动盘面,掩饰着磁针的震颤现像,不动声色的抬眼望向面前的玉米地。

这一片田地范围很大,足有数百亩连成一片,游方所站的位置地势稍高,面前的田野呈层状缓坡渐渐向下,一直延伸到一条河边。河水大约有二十多米宽,远远的来势很急直冲游方所站的方向,约在五百米外拐了一个弯,穿过两座不高的小丘间流去。

游方的背后,西偏北方向,一公里外有一道起伏的山梁,呈半环绕状向右侧低伏延伸,河边的小丘便是山势的尽头。河上有一座桥,在穿越乡野的104国道上,最近的村庄在桥那边河的对岸。

村子里没有灯光,风中连狗叫声都听不见。104国道沿玉米田而过,离游方立足点最近的地方也有三百多米远。夜间车辆不多,偶尔过路的大多是重载的大卡车,像黑夜里一只只圆睁双眼的钢铁怪兽,在风中奔驰而过。

国道上近几天刚挖过一条沟,回填的不是很平,夜间超速超载的大卡车经过时都会发出“轰隆”的颠簸声,传的很远十分刺耳。

除了连绵不断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汽车声,近处还有一种声音,离游方只有两、三米远,抬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像是铁器与土石碰撞所发出,掩盖在风声中几乎细不可闻,这声音竟是从地底传来的!

阴幽之夜,有人跑到玉米地里打洞干什么?只有一种解释——他们在盗墓。

这伙盗墓贼加上游方在内一共有五个人,规模已经不小了,今夜要盗的墓很大,据游方一口咬定下面的东西很多很贵重。除了游方之外,另外四个人都是此盗墓团伙的核心骨干,这是一票策划已久的大买卖,不熟的外人参与的越少越好。

游方是唯一的外人,而且是第一次入伙,但他的身份很特殊,是这个团伙的“掌眼先生”,这伙盗墓贼就是他引来此地。掌眼先生在团伙中的职责是找到埋藏在地下深处的古墓葬,并判断墓葬的年代、规模、殉葬品的价值、墓室格局以及墓道朝向,并制定最佳的盗掘线路以及方案。

这可不是简单的活计。由于年代久远,很多深埋地下的墓葬一般人在地表查觉不出任何痕迹,但是高明的掌眼先生甚至在几公里之外的高处就可以看出异常。土层土色的判断仅仅是小意思,还要分析地层堆积变化,考察动态的地形地貌、植被分布等。

进入新世纪以来,神州大地一轮收藏热潮越来越邪乎,也引发了中国境内一股盗墓狂潮,连带盗墓类的文学作品都在网上流行开来。野外容易被发现的古墓藏十有八九已遭盗掘,剩下的只有那些埋藏的十分隐蔽或人们没有注意到的古墓,寻找油水厚的墓葬越来越难。

掌眼先生还需要考查各地的民间传说,历朝历代的史志记载,比如哪个地方在哪个朝代出过什么大人物,安葬在哪个乡哪个村附近,历史上墓是否曾被盗掘?调查结果与实地勘测相结合,从而确定有价值的墓葬所在。

确定地下有墓葬并且有盗掘价值之后,还要判断出墓葬的分布结构,确定从什么方向入手盗掘?用多长时间、以什么方式能够进入墓室?手段要准确、迅速、隐蔽。由于古代大户人家选择阴宅必定请风水师定穴位与朝向,所以掌眼先生也必须精通风水学。

总之要掌握考古、地质、历史、民俗、情报分析、传统风水等各方面的知识,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掌眼先生。有这些学问做什么不好偏偏要盗墓?只能说是利益使然,膨胀的贪欲使很多人不惜践踏一切。

但游方本人却不是为了盗墓而来,五舅公传授风水时曾严令禁止他参与这种事情,并告诫他一旦破戒后患无穷。今天是游方设下的一个圈套,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设局让这个团伙主动找到自己,并且让这些人相信此地有一个明代大人物的墓葬,陪葬有大量珍贵的古瓷。

游方今年只有二十一岁,他是第一次真正将“理论用于实践”,破解古人所设的阴宅风水,更是第一次运用自幼熟知的江湖手段设圈套引人入绝地。他很紧张,就觉得有一只手伸在胸腔里攥着自己的心脏,全身的血液流动几乎都要停滞了,甚至没有办法大口喘气。

但他必须保持冷静,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露出破绽来,同来的那伙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狂狐、大光头、颓子、猫二这四个人都是背有血债的亡命徒,不止一位对他们有威胁的人消失的莫名其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个局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成功失败天亮前就见分晓,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如果顺水推舟就此放弃原先的打算,今夜不必冒生命危险,还能发一笔横财。哪怕以后选择更好的机会再下手也行,反正已经取得那些人的信任。

策划了三个月,等事到临头游方却犹豫了,一时下不了决心。“吴老,你若在天有灵,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做?”这个念头刚起,罗盘中的磁针奇异的停止了上下跳动,却仍在左右颤摆。游方轻轻的调整呼吸,神色一片木然。

就在这时,有一条人影分开玉米秸秆钻了出来,那人一直就在附近,不动的时候阴影中几乎无法查觉。他走到游方的身边,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罗盘,递过来一根烟说:“游先生,抽根烟解解乏吧,这种活时间长了也怪无聊的。”

游方没有说话,揣起罗盘接过烟,没等对方凑过来给他点烟,已经掏出了一个防风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了,那人无声的笑了笑,也点燃了一根烟。

防风打火机青色的火焰很淡,点烟时双手拢住。那人抽烟的姿势很特别,一般人抽烟用食指与中指夹住,老烟民这两根手指第一关节的外侧往往被熏黄。但那人抽烟是用食指与拇指倒着夹住,点燃的烟头藏在手心里,另外三指微拢,手心朝向胸口。

这么拿烟在远处看不见烟头的亮光,尽管附近没有人,但盗墓贼还本能的保持小心,这已经是一种职业习惯,平常抽烟时也不由自主以这种姿势。游方与这伙盗墓贼在一起已有一个月了,发现他们平时的烟瘾都很重,而手心和大拇指肚都被熏黄了,这是一个异于常人的特征。

游方以前不吸烟,但加入这个团伙后很快就学会了,在精神紧张时点一根烟也是缓解情绪的方式,他抽烟的姿势与身边那人一模一样。

那人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暗色的连体紧身衣,混身上下有很多各种形状的兜。他的身材很结实,风将衣服吹贴在身上,可以看见健壮的但不夸张的肌肉轮廓,似带着矫健的爆发力。他是个会家子,练过几年功夫,不是很好对付。

游方也不清楚对方的真名是什么,只知道他姓李,此人在BJ地下古玩界绰号狂狐,人称狐爷。如果白天看见他,会发现此人的相貌很端正,脸上与双手保养的都很好,就像个生活安逸的小老板。

狂狐是这个团伙的老大,这个角色可不仅仅需要会盗墓,还要在道上有各种关系,负责协调组织行动,以及事后的销赃、将文物洗白、分配赃款等。

一般行内有地位的老大,很少亲自参与小打小闹的盗墓行动,往往都有古董商或收藏家的身份做掩护。具体的活由手下信得过的“班头”招伙计去干,他只负责收货,按货物的成色给钱,由班头再分配给伙计。如果出了事,也可以推脱说货是从市场中收来的,自己对来历并不清楚。

有些小团伙的老大往往亲自兼任班头,带伙计奋战在发掘第一线。

团伙中的普通伙计大多没什么文化,只负责打洞摸东西,要求口风紧、胆子大、手艺好、靠得住就行。伙计们盗墓所得虽然不少,但远不能与文物流到市场中的巨额价格相比。比如一件品相好的明清官窑瓷器,洗白了拿到拍卖市场上可能价值百万,但是从坑里摸出来的时候,伙计也只有一千左右的报酬,通常只根据完整器物的器形大小按件拿钱。

这一产业链的利润以及猫腻主要在中间转手环节,真正赚大钱的并不是在土里打洞的蟊贼。

狂狐很少亲自到“现场”来,但今天情况有些特殊,同来的三个人都是平时他手下独当一面的班头,此刻骨干们聚在了一起亲自动手,足见狂狐对这一票生意的重视。

烟吸入肺中,再缓缓的从鼻孔冒出来,游方感觉情绪舒缓了不少,掐灭之后两人没有乱丢,而是将烟头揣进了兜里。狂狐看着前方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游先生断定这是明代大墓,似乎有点深啊,昨晚我亲手下的钎子,墓顶在七米以下。”

游方不动声色的回答:“狐爷果然是大行家,这一带的明墓一般不超过六米深,但我们所站的位置在清代爆发过不止一次山洪,地方志中有记载,山上冲下来的泥沙淤积层很厚。”

狂狐点了点头:“你断的很准,下铲探的结果也是这么回事。”然后又一指远方那条河道:“风水嘛,我也懂一些,那条河的来势太直太急,犯了冲心煞,这里的地穴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游先生是怎么看的?”

懂一些风水?狂狐这话说的太谦虚了!做为这样一个盗墓团伙的老大,不可能不掌握各种眼力活,也包括风水知识。狂狐绝对是个内行,出去当个风水先生水平也足够了。

这一带地质堆积层的分布早已探的很清楚,该说的话都已说明白,可是狂狐还要再提。游方也明白对方的用意,狂狐还在探他的底细,对第一次合作就干大买卖的掌眼先生不放心。这也难怪,连游方都觉得自己太年轻了,不像个道上的老江湖。

刚开始与这伙人打交道时游方心里也打鼓,他虽然精通各种风水理论,但真正用于实践还是第一次,但等到狂狐找上门来时,他索性把心横了下来放胆忽悠。他所精通的不仅仅是风水理论,还有种种江湖术的门道。在自古江湖人看来,有时候去骗一个内行比骗一个外行更容易,这个道理有很多人不明白。

对于不懂行的人,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对方都是将信将疑。而内行人有自己的经验与判断,你只要指给他自己想看到的东西,他就会不由自主入局。做到这一点有一个前题条件,那就是你的水平比对方更高、手段更精。

“狐爷,你听说过心盘术吗?”游方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却反问了另一句。

狂狐神色微微一惊:“隐约听过,我以为它只是一个传说,难道真有其事?”

游方不动声色的侃侃谈道:“自古地理堪舆之道又称风水,需知行风liu水都在变化之中,来龙去脉也要讲究‘生动’二字。在一般人眼里,大地是不动不变的,其实不然。风水师应于立足之处看到自古以来的山水变迁,甚至推演将来数百年的地气运转。

前面的那条河床有摆动,从五百年前至今向我们立足的方向弯进了三百多米,所以成了如今冲心煞的格局,当年的河道走向如今只有‘水口’未变,就是下游那两座小丘中间的位置。可以用水口定古时的方位,这座墓按五百年前的风水元运建造,而那时的地形地貌与现在不同。”

在风水学中,立宅处正面的开阔地带称为“明堂”,背后称为“玄武”或“靠山”,明堂左侧称为“青龙”,右侧称为“白虎”,对面称为“朱雀”或“朝案”。附近山川按走向可称为“来龙”与“去脉”。明堂附近水源流走的位置叫作“水口”,如果附近没有河流,下雨天水流排走的方向也叫水口。狂狐当然很明白这些术语。

回答了这些,游方笑了笑又接着说道:“很多人搞不明白,为什么野外的盗洞能打那么准,就似几百年前曾看见墓主下葬一般?一般搞考古发掘只勘探墓葬本身而已,却不知倒斗这一行会勘探附近山川的地层,推算之后再动手,并不仅仅在墓葬周围下铲。狐爷也是大行家,不需要我多解释吧?”

狂狐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我也清楚,但不明白与心盘术有什么关系?传说中它可是神乎其神啊!”

别说狂狐搞不明白,就连信口拈来的游方也不清楚心盘术真正的究竟,只是听莫五舅公提起过。据说它是古代风水大师勘验地理的至高秘诀,掌握心盘术须有两个起码的入门条件,一是熟练将各类风水局的变化烂熟于心,二是能够进入一种所谓“天人感应”的状态,才能够去运转“心盘”。

据说真正掌握心盘术之后,甚至能够运转天地灵气为己所用,有趋吉避凶、养生延年、驱用鬼神等不可思议的神妙,听上去很玄,已经类似于一种修炼了。

神异传说自不可信,但心盘术本身并非完全没有影子,有很多精研地理堪舆的风水大师也曾触摸到心盘术的入门状态。比如游方站在此地,恍然中也曾有一种错觉,脚下的土一层层消失,远处的河一节节后退,周围的山川被冲蚀之处重新被填补,缓缓恢复成五百年前的地形地貌。

并不是游方真能看见,而是前几天在周围各处选点所探得的地层分布,在脑海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大地盘”,然后一层一层的剥离或填补,变化成此前各个年代的地形地貌,类似地球物理勘探学在大量样本数据基础上所做的电脑三维动态模拟结果。

心中似乎有一个罗盘在不断的转,随着历史的回朔,各种风水局自然而然不断出现,断出各个年代风水吉凶的变化。这是一种空灵忘我的奇异状态,游方也只是在走神的一瞬间有朦胧的感应,事后却怎么也找不回那种感觉。

两人在田野中交谈,声音很低只有彼此才能听清,游方虽不知心盘术真正的秘诀,但也将对方唬的一愣一愣的。这是风水地理最高深的内容了,以游方所知,侃晕一个狂狐是足够了。如果仅谈风水理论和自古秘诀的话,他不弱于任何人。

狂狐轻叹道:“游先生小小年纪,道行深的很呐!人才,难得的人才!这么说你已经掌握了心盘术了?”

游方摇头道:“自古心盘术玄妙在于运转地气,与盗墓无关,我也只是略懂一点皮毛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掌握。”该谦虚的时候就谦虚,牛皮不能吹过了才显得更真实。其实游方的“谦虚”已经很夸大了,他仅仅是了解心盘术的一些概念,连皮毛都没摸着。

狂狐继续叹道:“专业扎实很重要,比如这个墓,我就很难打准方位,实在不行只能直接揭顶。”

游方淡淡道:“俗话说隔行如隔山,隔派也如隔山,狐爷学的风水属形势峦头派,掏汉墓、唐墓一般没有问题,但明清时代理气派流行,尤其是玄空飞星派影响很大,讲究元运轮转、飞星变换,运盘、山盘、星盘合用,复杂的很,越是大墓讲究越多。”

狂狐连连点头:“你还真说对了,我以前是专做汉墓与唐墓的,出手的都是玉器、铜器、陶器。这几年都是让洋鬼子给闹的,明清瓷器价炒这么高,不得不与时俱进啊!”

“好个与时俱进!”游方哼笑一声,听不出是褒是贬。

狂狐又试探着说道:“有机会的话,我想向游先生请教这方面的真功夫。”

游方直截了当的拒绝:“一般的交流切磋没问题,但师承秘诀,我不能破戒传你。”他现在的身份类似打入这个团伙的卧底,高明的卧底不是老大说什么就听什么,而是一切表现都要符合自己所伪装的身份,适当的时候也该给老大碰钉子,这也是江湖术的讲究。

风水界自古有师传秘诀,外人不能轻易得闻,而且这些功夫是游方与狂狐将来“长期合作”的倚仗,不传授也正常。按道上的规矩,狂狐提的要求过分了。

狂狐被拒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咧嘴笑了,很亲热的拍着游方的肩膀道:“我李某这辈子佩服的人不多,你小游先生也算一号,值得结交!将来长期合作我绝不会亏待你,时间久了你就会了解我这个人,颓子和猫二他们已经跟了我十来年了。”

虽然是场面话,但也是真心话,游方听得出来。这位亡命徒既有心狠手辣的一面,也有义气豪爽的一面,否则也不会在道上有今天的地位。如果游方就是真心与他合作,狂狐是不会小气的。

昨天定准地下墓规模、形制及方位之后,狂狐勘察现场很满意,甩手就给了他五万现金,并且说只是第一次合作的见面礼,这一票买卖成功之后,还会分给他应得的一份。虽只是一种笼络的手段,但也舍得下本钱,像个能做大事的人。

游方心中有一丝不忍与挣扎,他有些不敢肯定,过一会儿自己是否真的能下得了手?也许换一种场合会结交这个朋友吧,但此时此地,注定只能遗憾了。

“老大,游先生!这个坑被搞过,有人死在下面!”前方突然有人压低粗嗓门说话,一个魁梧的身影就似从地底冒出的幽灵,分开玉米叶出现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同时两米外还有另一条黑影突然站了起来,向下一钻又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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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杀人放火(中)

这伙人平时不用真名,彼此都称外号,来者叫大光头,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脑门上油光发亮一根头发都没有。他是跟随狂狐时间最久的老伙计了,如今日子过得不错,身材已有些微微发福,再胖下去就该减肥了。

干摸金倒斗的勾当,身材不能太胖,因为盗洞不可能打的很宽敞,大多数墓葬地下活动空间也很小。大光头这几年已经很少亲自进洞了,通常都是像今天的狂狐一样守在洞口准备清点得手的货物。

大光头虽身形壮硕但动作很灵活,不仅有蛮力而且手很巧,还是一位民间土生土长的爆破专家,在跟随狂狐“做买卖”之前,在一个乡下的石矿放炮。今天这个盗洞,就是大光头下药炸出来的。

这个大墓位于地下七米多深,按明代度量前后有两丈七尺长,墓的朝向不是正南,而是地盘正针一百二十分金的坤山丁未向(地磁方向南偏西41.5度到43.5度之间)。主墓室连通短墓道,形状像一个扣在地底的大瓢。“瓢把”就是连着墓门的墓道,与墓门相对的另一端是阴宅中设祭案之处,带穹顶的“瓢底”就是祭案后放置棺椁的主墓室。

短墓道与主墓室连接处的两侧还有简单的耳室,看形制与主墓室之间没有通道,就是侧向修了两个一丈二尺进深的小墓室,一般是放置陪葬品或陪葬妻妾的棺椁所在。这座明墓已经相当大了,在民间可遇不可求。

按明代葬制,墓门有石封很难打开,墓顶用白灰混合含朱砂的糯米浆砌青砖而成,看此墓规模青砖至少七纵七横。墓外居然还有防盗措施,在墓顶及四周铺设了一层一尺多厚的、核桃大小的细卵石。

这一层卵石比流沙的防盗效果要好多了,沙层埋在地下时间久了,会吸收水分与腐质变粘,渐渐失去流动性,而小卵石不会。一旦有人打洞穿过这一层,不仅不好挖而且容易引起塌陷被埋在里面。卵石可以就地取材,不远处的河滩上就有,这是一个既有效又简便的好办法,墓主人很聪明。

这些虽深埋在地下,但游方根据前几天暗中勘探的结果,画出了一张非常清晰的草图,指示大光头怎样最快最方便的进入,进去之后大概在什么方位都有些什么东西等。

如果是正规的考古发掘,一般挖探方找到墓门位置,再设法打开石封进去,花时间慢慢的细致清理。如果是明火执仗的盗抢,那就深挖蛮干,掀开了用zha药都可以,反正不怕暴露。但是见不得光的盗掘不行,否则墓里的东西没有出来接客警察就先来抓人了。

游方画的“施工图”是从墓室的正后方五米外动手,呈六十度角向下挖,长度到八米六左右深度大约是七米五,这时转水平方向恰好可以碰到卵石层。过了卵石层就是主墓室的后墙——明代砖石墓最薄弱的位置,只要凿开两、三层墙砖就可以进入墓室。

按游方定的方向,从墓室中线向左偏了一米,恰好可以避开抵墙停放的棺椁阻挡,很从容的出入整个墓室空间。

今天入夜后,他亲眼看着大光头用传统洛阳铲改进的提铲,从他指定位置打了一个直径大约十五公分的细长深洞,恰好到达卵石层的边缘,然后往洞里放置**zha药。不愧是爆破专家,控制的相当好,引爆时只有“噗”的一声闷响,十米外的游方只觉得地面微微颤了颤而已。

当时远处的国道上正有一辆重卡经过路面颠簸处,发出轰隆一声,微弱的爆炸声完全掩盖其中不易察觉。游方很是惊讶,只见高温与压缩空气将地下炸出了一个直径马葫芦盖大小的深洞,恰好可以钻进去一个人。

难怪很多盗墓现场盗洞打得很深,地表却看不见什么推土,原来是这么干的,真是既方便又快捷!

颓子事先已经将洞口周围的玉米株连根土铲起移到一边,在硝烟散去的同时将盗洞入口处修扩成一个倒锥形的喇叭口,然后带着家伙钻了下去。这个举动很奇怪,大光头笑着解释是为了得手后掩住洞口、好将地表恢复原样。

颓子大约二十七、八岁,头发稀疏、脸色苍白,说话也不多,人又矮又瘦但胳膊腿上都是腱子肉。他也穿着俗称“耗子服”的连体紧身衣,衣服上有各种各样的兜和系带,可以携带各种工具。他头上顶着头盔式的矿灯,脸上戴着油漆匠喷漆时用的简易防毒面具。

今夜是大光头与颓子负责轮流打洞,并将墓室里的东西运上来,团伙的另一个成员猫二在国道旁隐蔽处的一辆轻卡上,装成抛锚过夜的样子望风,一旦发现公路那边有什么不对劲,及时发信号提醒。

炸开的盗洞打到卵石层的边缘,接下来怎么处理也是大光头与颓子的事情,干这一行的都有自己的绝活,既然有准备就应该能穿过卵石层不引起塌陷,游方的任务只是指路而已。当大光头接替休息的颓子进洞,穿过卵石层到达主墓室后墙外时,却意外的发现那里有一具尸骨,于是赶紧上来报信。

在墓葬棺外发现尸骨,说明一件事——这里曾经有盗墓贼光顾!要么是安葬的遗体被盗墓贼拖了出来丢弃一旁,好搜寻棺中的陪葬品;要么是盗墓贼因为盗洞塌陷、窒息、受伤、被同伙暗算等原因死在下面。

听见大光头的话,狂狐脸色一沉追问了一句:“看痕迹是什么年代的?”

有同行捷足先登,墓中未必不会留下值钱的东西,古代的盗墓贼一般只拿金银珠宝,不便携带也不容易换现钱、还容易暴露来历的大件陶瓷往往不动,古时候可没有什么佳士得拍卖行狂炒明清瓷器,也没有马未都在中央台忽悠。要是现代的盗墓贼那就难说了,而狂狐等人就是冲着墓中的古瓷器来的。

大光头咧嘴笑了:“就剩骨头渣了,至少也是民国以前的事,看样子他是被卵石层埋住了,没有将墓打穿。……随身东西几乎全烂了,就剩下这把剑和这面玉牌。”说着话递过来两样东西。

狂狐闻言也笑了,接过东西,点亮帽檐上的小手电一照道:“这牌子像是明代的东西,活很精呐!说是出自琢玉大师陆子刚之手我都信,等白天好好研究研究。”

游方也撇了一眼,那面玉牌大约五公分长、三公分宽,白色的质地十分莹润,灯光照射下表面隐约泛着一层嫩黄的浮光,镂刻的花纹异常流畅精美,由于粘着沙土看得不是十分真切,表面似乎还有淡淡的雾状土沁。

而那把剑不如说是一把匕首,连着鞘不到一尺长,剑鞘已经朽坏不堪依稀可辨当初的装饰很华贵,而剑柄却很完好,似是鎏金的剑锷上还有两个阳文篆字,符箓体,游方一时没认出来。

狂狐小心翼翼的从破破烂烂的剑鞘中抽出这把剑,剑身完好无损没有一丝锈迹,但也没有光泽,似是被一层朦胧的灰色雾气包裹。它出鞘时游方有一种错觉,似是听见了瑟瑟之音,像是清吟又像是哭泣。

不知狂狐听见没有,他的脸色却变了,随即将剑回鞘,对大光头道:“你下洞去,取原地一层土来,快!”

大光头转身钻进盗洞,不一会儿取来一堆土,里面还参杂着核桃大小的卵石,就是原先在地下包裹这柄剑的土层。狂狐变戏法似的从身边取出一个木匣,将那柄连鞘的短剑用一块黄绸包好,再用土埋住封入匣中。

只听狂狐略带得意的说:“这把剑曾是杀生之兵,很有灵性,就是被阴气封存太久。别看它保存的这么好,假如就这么拿出去被阳气一冲,没多久就会朽损。幸亏是遇见了我,先把它暂时封住,回去花一番功夫重新养刃开光能见天日,还是一把避邪神兵。”

游方这回是真的震惊了,没想到狂狐还会这一手!他早就听吴老说过一个考古术语叫“时间沙漏”,很多古物在隔绝不变的埋藏环境中保存的很好,刚发掘出来时就和千百年前一样,但很快就氧化腐朽。就似时间的沙漏停滞了千百年,在古物出土的那一刻突然飞快的加速流逝。

曾有考古工作者在古代地宫的祭坛上见过完好的水果,可一旦暴露在现代环境下,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焦土,令人目瞪口呆。迄今为止的科技手段,还没办法完全解决考古发掘中的时间沙漏问题,只能尽量延缓,有些古物被完好保存除了材质的原因,往往都是出于种种很难解释的巧合。

狂狐显然看出这把古剑出土之后可能很快朽损,立刻将它封存,听他的语气,竟然还有办法让它保持如新。游方好奇的追问:“狐爷,阴气封存是怎么回事?重新养刃开光又是什么门道?”

狂狐没有回答,用炫耀的语气又说道:“我这一手,也不是对什么东西都好用,有灵性的古兵器才行。”

大光头摘下手套和头盔式矿灯,挠了挠后脑勺冲游方嘿嘿笑道:“这可是我们老大的不传之秘,我跟老大混了十年,也没学会呀。”

大光头长着一张猪腰子脸,笑的时候眼角堆起了鱼尾纹,就是个老实憨厚的农民模样,看上去人畜无害。但游方很清楚,大光头是这个团伙里下手最毒的一个,曾经有不止一位走了风的伙计与勾搭外人的“叛徒”消失在他的手中,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狂狐的这一手绝活非常有价值,假如吴老先生获悉,一定会不惜代价去学习请教的,因为这是一种保护历史遗产的方法。

想起了吴老,游方一时无语,气氛有些沉默了。狂狐话头一转,又聊起了刚才的话题:“这片地下埋葬着墓主人,还有不知什么年代的古同行,依游先生所看,如今的山川地势已与古时不同。就按现今这个风水局,葬于此地有什么讲究?”

游方头也不抬的答道:“断子绝孙。”

狂狐哦了一声:“这么凶险呐?那么五百年前为这位墓主点穴的风水师,就没看到五百年后的变化吗?”

游方摇头道:“看五百年后的山川地势,要比看五百年前的风水局难多了,毕竟过去已经发生不会改变,未来却变数颇多。下葬当时的风水运数最重要,一百八十年元运轮回之后,古坟对后世的影响已经很淡了。……其实说到底,这些都是扯淡。”

大光头在一旁插话道:“就算是扯淡,这墓主人也够郁闷的,五百年后被游先生断出来这么一个风水局。”

游方:“今日下葬才合此局,与五百年前的墓主人关系不大了。就算有关系估计那位墓主人也不会在乎的,你可别忘了他是什么人,本就是个太监!”

大光头一拍脑门:“游先生不提我差点忘了,我们今天挖的是个太监坟,还是个大太监!”

地下这座大墓,主人究竟是谁?说实话游方也不清楚,他不过是设计引狂狐等人上钩,恰好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古代大墓而已。如果他编造的“史料”属实的话,那么此墓可以说是中国瓷器史上的重大发现,因为游方栽给墓主人的名头是——朱元佐!

中国太监史已有几千年,但明朝太监的势力与影响达到了鼎盛,与清代不同,明朝的太监干预朝政是出名的,活动范围也不局限于皇宫与京城,还被派往各地担任镇使、监督等职,掌握一方军政大权,并监督地方官员。

从元末开始,皇家在景德镇开官窑,专门烧制御用宫瓷。从明代永乐年代开始,负责景德镇官窑烧造的督陶官就由太监担任。宦官干权是明代政治的一大毒瘤,历任督陶太监中不乏贪渎酷虐之辈,但也有人在任期间颇有做为。

明代成化年间,景德镇官窑瓷器不论是工艺水平还是艺术水准都迎来了一个历史巅峰,大量精品涌现名扬天下,当时的督陶官叫朱元佐。不仅史料有载,清代人所著专门讲述瓷学的《陶雅》也专门有记述,对朱元佐的评价相当高。

以上都是可以明确考证的,但还有正式史料所未记载的“传说”,比如朱元佐是哪里人?死后葬于何地?以什么规格下葬?“据说”朱元佐是HB望微村人士,而离此地最近的村庄在明代就叫望微村。

朱元佐造瓷有功名扬海内,得到两朝帝王的嘉奖,晚年病故于回京述职的途中,恰恰就在他的家乡附近,弘治帝特恩典其就近回乡归葬。这些所谓的“史料”都是游方编撰的,但是说的有鼻子有眼,也不完全是假话。史上确有朱元佐其人,而且最近的村庄确实古名望微村。

现代人搞考证,最头痛之处是面对浩如烟海的资料,但如今有了一个很便捷的科技手段就是上网搜索,说不定在网络的哪个角落就能发现本不起眼的线索。狂狐也上网搜过,发现很多介绍古代陶瓷、吏治的史料与民间传说中都有只言片语的线索,拼凑起来与游方所说完全吻合。

有些资料是网上现成的,有些资料是游方花了两个月的功夫,以各种化名零零碎碎的发在网上的,就怕狂狐不搜。其实狂狐与游方也是在一个讨论风水与地方传说的论坛中搭上线的,看似偶然相识,却不知游方是早有预谋。

时代不同了,连盗墓贼都上网踩点了!

等到了望微村附近,经过半个月的实地勘察,游方等人果然在这片玉米地里探明了一处深藏的大墓,看这座墓的规格以及埋藏深度,里面的东西绝对价值不菲。

大光头嘟嘟囔囔道:“太监怎么葬到这里来了,这里离京城可有二百多里。”

狂狐教训道:“这有什么,二零零三年的时候,成都还发现了九座明朝太监墓呢,规模都不小,而且三号墓没人进去过,据说里面的十几件古瓷非常完好,最漂亮的是一件四十七公分高的嘉靖青花大瓷缸,还有三座正宗的宣德铜炉。……唉,我就是得到消息晚了!……明朝的太监满地跑,有钱有势的很多,郑和不就是太监吗?还下西洋了!”

大光头讨好道:“老大也不必叹气,成都的买卖咱没赶上,这里的活不就补上了?那个朱太监生前就是造瓷器的,又修了这么大的墓,里面有什么东西还用想吗!”

游方点头道:“那是当然,朱元佐生平最得意的就是造瓷,墓中陪葬可想而知。古时太监很多都不识字,而这位朱大太监可是很有文化,他还有一首关于烧瓷的诗传世——

来典陶工简命膺,大林环视一栏凭。

朱门近与千峰接,丹阙遥从万里登。

霞起赤城春锦列,日生紫海瑞光腾。

四封富焰连朝夕,谁识朝臣独立冰。……”

游方在夜风中轻声的吟诗,大光头莫名的打了个冷战道:“游先生,您快别念了,我怎么觉得心里发毛?”

游方反问:“都干这个行当了,胆子还这么小?”

大光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十来年了,盗墓的时候听过各种声音,除了警笛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但还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人在洞子口外面念诗,感觉怪怪的。”

就在这时,颓子从两米外钻了出来,关了矿灯压低声音道:“打穿了,游先生指的位置正好,我瞄了一眼,里面东西不少,这回可发了!”

狂狐面容一肃,眼神很是兴奋,挥手道:“赶紧泄阴气,十五分钟后下去摸东西,动作利索点!”

千百年来与外界隔绝的墓室被打通后,盗墓贼一般不会立刻就进去,里面可能会缺氧或者充满有毒气体,让内外空气流通俗称泄阴气。狂狐等人带来了一个简易的鼓风装备,就是一个折叠式大气囊连着一根长管通进墓室中,不断开缩气囊将墓室里的空气从盗洞里排出来,这样能节约时间。

十五分钟后大光头与颓子先后下去了,狂狐的兴致很高,就像一个打了胜仗后巡视战场的将军一般,环顾左右道:“自古风水讲地气,地气这个东西真是奇妙,大墓埋的这么深,居然还能影响到地表的玉米生长。”

这一片玉米地看上去郁郁葱葱,但是在大墓正上方约三米范围内的玉米长势不如其它地方,抽穗较短、果实也不够饱满,差异的分布很有规律,就局限在这么一圈地方,越往中心越明显。

这种细微的差异站在原地是看不出来的,就算耕作这片土地的农民也很难察觉到,狂狐和游方脚下放着一些苞米穗、秸秆和玉米叶,是他们在远处高地观察到异常后,又从附近田间摘过来做比对的。

游方解释道:“有个考古学术语叫‘稻作遗存’,讲的就是这种现象,是个洋鬼子在几百年前发现的,当时他用来勘探古罗马港口的遗迹分布,据说用长成后的玉米观察的效果最明显。”这些都是吴老先生曾对游方介绍过的知识,此刻拿来现用。

狂狐以嘲笑的语气道:“什么洋鬼子的发现,俺们这一行的老祖宗一千年前就会了,游先生,你虽然精通风水,但这方面的眼力活还得学着点。自古找寻阴宅遗迹,讲究‘春观青苗夏听雷,秋察枯水冬赏雪’。……如果是看植被,用不着玉米长成之后,不论是什么田地,春季青苗发芽之时是最好的验地时机,这些你没听说过吧?”

游方不得不佩服道:“狐爷是大行家,我以后得和您多学着点。”

狂狐这个人做事很沉稳,就是有时爱炫耀,喜欢听人夸奖,当即点头道:“我们互相学吧,你的风水秘诀也别总藏着掖着,跟我混有的是好处。……虽然掌眼先生一般不用下洞,最好也练练胆见识一番,要不,今天下去看看?……没事的,不就是死人吗,没什么好怕的!”

盗洞的入口离他们的立足处只有两米多远,在夜间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见,狂狐说着话已经走到了洞口旁,身体背向游方。——这是天赐的良机,如果此时不动手,恐怕再也等不到这样的好机会了!

狂狐不仅练过武而且亲手杀过人,不是一般的小蟊贼,这种人不仅反应快且直觉十分敏锐。他说话时莫名心中一紧,觉得身后的游方有些过于安静了,风中似乎有危险的气息,立刻原地一旋身。

第一章 杀人放火(下)

干这行的尽管胆大包天,但一举一动也有习惯性的讲究。比如在墓地里不会猛然回头,假如背后有动静,会很利索的迈步旋脚尖转过身来,胯骨以上整个上身几乎不晃,动作迅捷无比。

狂狐一转身发现游方已经动了,他的动作很奇怪,左腿微曲右腿后摆,两只手左右张开前伸就像两只扇动的翅膀。眼角余光瞥见这一瞬间的姿势,狂狐心中一惊,立刻就明白游方要攻击自己。

在熟悉格斗的人眼中,一看游方那个沉身收腿发力的动作,就能反应到对方的下一个动作是起脚直踢。狂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一个箭步上前,抬左脚下踹封对方的右脚,左臂一曲护住胸部与咽喉,右拳直刺对方的面门。

从转身到前扑发起攻击,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狂狐的格斗经验相当丰富,同时伴随着半声断喝:“你——”

但狂狐毕竟还是慢了半拍,一拳刺出之后,游方不躲不闪也向前一扑,双手一搭他的右臂似有千钧之沉,身形居然随之腾空而起。狂狐上身往下一挫,左脚踹空了,而游方腾空的同时右脚踢出,正击中他的左手小臂。

“两肱抱丹混元劲,借力腾空沾身起。”这是形意拳燕子门的身法口诀,狂狐的心猛往下一沉,万没想到眼前的小游先生竟然是一位身手不俗的会家子,以前怎么没看出来?长年打雁居然被雁啄了眼,这个跟头真是栽到家了!

他也来不及感慨,游方一脚踢中他护胸的左臂,脚法竟然使的是拳法中的“崩劲”,未等劲力用老,借势一弹已然收脚,身形在空中前飘一步。狂狐的左臂砸在自己的胸前,一股大力传来,将他震退了一大步。

若是换成一般人,游方这一脚能把他的左臂以及后面受力的肋骨都给踢折了!格斗中对付直踢,最好的应招是侧身闪过发起还击。但狂狐却来不及侧身,游方在空中收右脚,随着身形前移,左脚飞出居高临下直踹狂狐的面门。

狂狐只能一咬牙,绷紧全身微微一弓,交叠双掌张臂向上一封,后退一步去卸对方的劲力。游方的第二脚正踹在狂狐的掌心,前冲以及身体下落的力量都集中在这一点,又是一股大力的碰撞,狂狐双臂一缩,一哈腰连退了两步。

狂狐勉强卸掉了游方的下踹之力,极力控制重心与身体平衡是习武之人在格斗中下意识的反应,他往后多退了一步,一脚踩空突然从地面消失,从地底传来后半声断喝:“——这个吃里扒外的!”

一切发生的太快,就在电光火石之间,狂狐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猝然发难的游方踢进了盗洞。尽管此前游方一直在犹豫挣扎,下不定决心动手,而一旦真的出手,就毫无保留的尽了全力,没有给狂狐一丝喘息的机会。

考虑事情的时候可以心软,想到方方面面,而一旦必须去做的时候,就不能再手软,容不得犹犹豫豫首鼠两端。——这是游方从小就明白的道理,也是闯荡江湖的至理明言。

盗洞的直径约有五、六十公分宽,呈六十度角倾斜向下,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张开双腿撑住洞壁也可以站住。听声音狂狐并没有直落洞底,而是停在了盗洞中间的位置。一切又平静下来,游方落地后警惕的听着周围的动静,盗洞中传来狂狐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几秒钟狂狐才开口说话:“姓游的,真是小看你了!但我不明白,我待你不薄,可有什么开罪之处,你又是哪条道上的?”对方守在洞口上面,此刻说别的没用,先搞清楚他的来路要紧。

游方的声音有一丝歉意:“狐爷,你确实没有得罪过我本人,对我也算不错。”旋即语气一转厉声道:“但你不仅是个谋财害命的匪徒,而且辱掠这片土地上的列祖列宗,是我中华文明的罪人,卖祖求财的国奸!”这些曾是吴老先生怒斥狂狐这类人的原话,游方此刻如实转述。

狂狐一时愣住了,他刚才想到了各种可能,诸如游方是仇家收买来做掉他的,或者是起了歹心想独吞地下墓葬的宝物,万没想到游方竟然说了这样一番大义凛然甚至让他感到可笑的话。又过了几秒钟他才说道:“姓游的,你做事不是警方的风格。”

游方叹了口气:“我不是公门中人,与警察没关系。”

狂狐尽量让语气缓和下来,这人心里素质真不错,此时还能笑得出来:“那倒也是,你如果真是警察,就不会只有一个人动手了。要么事后人赃并获,要么现在当场收网。你到底是什么来路?如果只是想要这墓里的东西,那好,全是你一个人的,今天只要放我一马,事后绝不追究。”

游方又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为盗墓而来,下面的东西我碰都不会碰!实话告诉你,我正在考虑应不应该报警?”

这句话更加出乎预料,洞里的狂狐忍不住喊道:“报警?你就是同案犯,想想怎么和警察解释吧?……老弟呀,听大哥一声劝,凭你的身手和本事,我们往后有的是赚钱机会,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游方的语气很低沉,夜风中带着一丝悲凉:“狐爷,你认识一位姓吴的老先生吗?”

“姓吴的多了,你说的是哪一号?”狂狐终于有些气急败坏,简直要让这个莫明其妙的小子折腾疯了。

游方缓缓说道:“六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半,戴眼镜,国字脸,抬头纹很深,右耳垂旁边有一颗痣,个子和我差不多高。……不会想不起来的,你手里那个青花缠枝梅瓶,就是从他那儿来的吧?”

狂狐的声音顿了顿,语调突然变的高亢刺耳,就像有人在他的脖子上掐了一把:“原来是为了他!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是朋友,也是我敬重的长辈。你只需要回答,吴老现在怎样了?”

狂狐咬牙道:“他已经走了,你何必来找我?”

游方的话音在风中有些飘忽:“狐爷,虽然打交道时间不长,但我清楚你是什么人,吴老的底细我也知道,如果他落到你手里,能走得了吗?怪只怪你的手脚不干净,留下的吴老的遗物让我看见。”

狂狐的心仿佛沿着盗洞沉到了深深的地底。游方所说的那位吴老,确实死在他手中,想当初狂狐也是不得不杀人。贪财的人可以用钱收买,好色的人可以用色引诱。但有一种人最不好对付,他们只为了一种信念行事,把利益和生死都置之度外,吴屏东就是这种人。

而且吴屏东与宗教狂信徒还不一样,他为了信念甚至不在乎掌声与名誉,最终以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无声无息的离去。

“那个自称姓孔的收藏家吗?装的可真像啊,要不是南方的杜秀才突然栽了,我也不会怀疑他的底细。被我戳穿之后他就全认了,看样子就是想找死,人是大光头做的……你想怎样?”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狂狐也豁出去了。

杜罗是南方某地著名的收藏家与文物鉴定家,尤其在青铜器鉴定方面有独门绝活,这人并非科班出身是民间自学成才,行内人称杜秀才。为公众所不知的是,这位杜秀才还是一个分工明确、组织严密的文物盗掘、走私团伙的头目,在他事业最高峰的时期,经这个团伙之手走私海外的古青铜器占整个境内黑市的三分之一以上。

三个月前杜秀才突然落网,据说警察查明他几处个人账户上的赃款就有九千多万,至于尚未查明的、整个团伙的涉案金额目前还不清楚,估计将是个天文数字。杜秀才做事一直很谨慎滴水不漏,但在落网之前,吴屏东老先生曾化名为一位姓孔的黑市收藏家,按照江湖道上的规矩和他打过交道。

有一种深深的伤感袭来,沉重的让人无法抗拒。虽然早已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听狂狐亲口说出来,游方还是有些难以承受。他忍住流泪的冲动尽量平静的问道:“老人家的遗体在哪里?只要告诉我地方,我封了洞口之后可以考虑报警,你或许还能留一条命。”

游方已经动手,断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要么把人做了要么报警。而对于此时的狂狐来说,如果游方真封了洞口然后报警,至少警察有可能在他们窒息死亡之前赶来,落在警察手里尚有一线生机。这是游方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

狂狐在地底又笑了,笑声很低沉,就像嗓子受伤的公鸭:“你和那老东西果然是一路的,想当初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还劝我投案自首。……好吧,你过来,我告诉你他埋在什么地方。”

游方下意识的向前迈了一步,懵然间觉得脚掌所触的地面微颤,彷佛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这只是一种错觉、形容不出的奇异感应,并不是地面真的在动。他立即向旁边一闪身,此时洞口里传出啪、啪、啪的连续几声响。

这是枪声,与电影里那种脆响不一样,就似压缩的气球突然爆裂,从地洞中传出有些沉闷。狂狐身上藏有一把手枪,刚才动手时没来得及拔出,此时借着说话的机会判断出游方大概的方位,一开枪就是连续好几发,可惜全打空了。

游方已经闪到了盗洞后方的射击死角位置,脱下了身上的运动服,掏出打火机点燃顺手扔进了盗洞中。他这件外衣不知用什么化学药品浸泡过,着火非常猛烈还带着刺鼻的白烟,点燃后迅速化作了一团火球。

盗洞中传来一声惊呼夹杂着怒吼,还有大光头的声音,原来大光头感觉上面动静不对也从墓里面出来了,却在盗洞中被狂狐挡住。

火光一起,游方的身影随即消失在玉米丛中,紧接着另一个声音传来:“老大,出什么事了?”有一人分开玉米丛飞快的跑到近前,他的动作很轻灵像一只狸猫,奔跑时发出的声也非常细微。

此人外号“猫二”,负责在国道旁的轻卡上望风,监视道路两端远处的动静。由于离的比较远又有风声和玉米田掩护,游方与狂狐动手时没有惊动他,直到狂狐在盗洞中开枪猫二才觉得不对劲,感觉这边好像出了什么事,立刻赶了过来。

周围不见人影,盗洞中有火光并冒出白烟,猫二本能的觉得不妙,此时后面有凌厉的风声传来,他一纵身向前就扑,企图跃过盗洞避开背后的偷袭。

游方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从身后发动攻击,双手一伸抓住了猫二两侧的软肋。游方的手很普通,不是特别的细嫩,但骨节不粗大也没有明显练过的痕迹,可这一抓劲力却很大,如铁钩一般。

练拳时并不能死握拳,劲力要运透指尖,游方少年时专门练过指力。记得小时候经常和三舅公的儿子、小表舅莫章玩一种游戏:抓住一块碗口大小的卵石抛起,等石头落下再拢五指成爪凌空擒住,据小表舅说这是鹰爪功的一种练法。

后来三舅公莫正辛发现莫章与游方玩这种游戏,把儿子揍了一顿,告诉游方功夫不是这么傻练的,这么玩就算能练出蛮力来也绝对会伤到筋骨。三舅公教了他一种站桩养气、虚抓凝劲的练法,等劲力练成之后才可以抓实物练功,莫章也是这么练的,并有专门的药汤洗手,退去老皮与死茧,使手看上去与普通人一样。

三舅公莫正辛曾是走江湖卖艺的,功夫是家传,游方的武功后来几乎都是和小表舅学的,没有刻意练什么就是当玩,筋骨强健也是混江湖的本钱。据三舅公说没什么高深的东西,就是一些庄稼把式。

今天这庄稼把式的威力却不小,双爪一扣软肋,猫二的腰一弯腿就软了,一口气没提上来也没有跳出去。猫二的反应也很快,立即抽筋般的一扭身,一肘就向身后击来,就似身后长眼一般,肘尖正对游方的右太阳穴。

游方却没有收招躲闪,双手一松身子一低,缩头耸肩蹬地继续前扑,就像草丛里窜出来的一条毒蛇。猫二的一肘打空,而游方一记头锤正撞在他的腰眼上,他失去重心被撞倒在地,胸口正卡在盗洞的边缘。

猫二全身酸麻一声惊叫,接着双脚一空,被人攥着脚脖子倒提起来,头冲下栽进了盗洞。盗洞中的烟火扑面而来,猫二本能的双手一捂眼,隔着一件燃烧的衣服不知撞在了谁的身上,一起向地底深处滚落。

把猫二扔进盗洞,游方的动作再没有任何犹豫和停顿,将四周散落的玉米秸秆、苞米穗以及杂物全部扔进了洞中,然后点燃了两根绑着zha药的**也扔了下去——那是大光头炸盗洞时用剩下的。

洞中发出轰然闷响,周围的地面微微抖了抖,地下深处传来哗啦一声,那是盗洞底部卵石层震塌的声音,还夹杂着哀号与惨叫,已分不出是谁发出,盗洞入口离地面两尺处也被震塌了一半。

紧接着这些声音就变得细微不可闻,因为游方从田垄上拎来一件沉重的东西扣住了盗洞的入口,就似隔绝了阴阳两界。这是一个圆形的下水道井盖,沉而厚的铸铁质地,是他们来的路上顺手偷的,准备干完活封盗洞所用。

游方没有立刻离开,他又拿起洞口旁的一把军工铲,很仔细的铲起附近的浮土将井盖上方的喇叭口填实,然后又将连着根土的玉米株小心的移栽回来。这些是他们打盗洞前特意铲到一旁的,连根土的形状都很完整,可以再拼回原状,最后用脚尖抹一抹土壤间的缝隙,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四周的风似乎更大了,刮的玉米叶哗啦哗啦响;天上的云似乎更厚了,月亮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白斑;夜色似乎更暗了,眼前总有起伏不定的各色虚影在飘动,哪怕闭上眼睛也一样——这是一种黑暗中的幻视现像。

玉米地已经恢复了原样,就似狂狐、大光头、颓子、猫二等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今天夜里什么都没有发生!游方半蹲在田地间倒持军工铲拄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想呕吐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突然觉得很冷,忍不住打起寒战,手也直发抖几乎握不住军工铲,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全身已经汗透了,此刻精气神一松,汗被风一吹只觉遍体生寒——初秋的天气不应该这么冷。

盗洞入口被掩埋了两尺多深,就算是春耕犁地时也发现不了,下面的人就算没死也不可能出来,地底深处那个埋藏六百多年的大墓,将再一次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当洞口掩住的那一刻,照说已不可能再听见地底的声音,但游方耳边却总有微弱的呻吟声传来,就蚊子在细细的鸣叫。

这一定是幻觉,平生第一次杀人放火,就算做的干净漂亮从头到尾都很从容,但内心的那种震撼与冲击也难以形容。他知道狂狐还没有死,至少现在还没有,在扣上井盖之前,半塌的地洞中曾传来狂狐微弱的声音:“姓游的,我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游方当时似是自言自语的回答:“若世上真有厉鬼,你们早已碎尸万段!”

狂狐的诅咒很可笑,一个以盗墓发家的匪徒,平生惊扰过沉睡地下的无数亡灵,如果真有厉鬼能报仇,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还轮得着他来吓唬人吗?

狂狐犹在哑声呼喊:“你会有报应的!”

游方冷冷喝道:“狐爷也信这个吗?”

“现在我信了,你也得信……若世上没有报应,我怎会死在你的手中?……”这是游方听见狂狐最后的声音,接着他已经扣严了井盖。等一切平静之后,狂狐的声音总似在耳边萦绕,就像赶不走的蚊子那么讨厌。

游方身上、心里都发寒,脑子也有些乱,他用力甩了甩头站起来离开了这片玉米地,带走了所有的遗物,除了那把军工铲外,还有打斗中落地的那块玉牌和装着短剑的木匣。这两件古物不是墓主人的也不是狂狐的,是不知年代的盗墓贼所遗留,碰巧被大光头拿了上来重见天日。

事情至此还没有完全结束,游方必须抹掉所有的痕迹,他来到104国道旁一片隐蔽的空地上,开出了一辆装着瓶瓶罐罐的轻卡。这辆车是猫二的套牌二手车,游方开着车向南驶去,回头看了一眼玉米地,心中默念道:“吴老请安息吧,小朋友为你报仇了!”

至于吴老葬身何地,既然狂狐没说,恐怕永远是个迷,就似狂狐等人的葬身之处一样,除了游方谁又会知道呢?

路过一座村庄外将军工铲随手扔到田垄间,这把铲子质量很好,天一亮就会被附近的农民拣走拿回家去。

开出十公里外,游方停车往道边垃圾堆里扔下了一堆东西,那是狂狐等人的遗物,包括准备做案后换的衣服与各种证件,几人的钱包除了现金留下,连信用卡一起扔了。洒上汽油点燃,烟火升起时,他已经驱车掉头北去。

又过了二十公里外经过一个三岔路口,游方转左开了不远,前方拐弯处有一个收费站。他将车停在道边,仔细的清理了驾驶室内的痕迹,背着个旅行包弃车步行。此时东边天际已经蒙蒙亮,他就像一个早起进城的赶路人。

他又走回到三岔路口,从另一条路继续前行。远处传来鸡鸣与牛儿的哞哞叫声,路上的行人很少,正是黎明前大多数人睡的最沉的时刻,光线还很昏暗,朦胧的照见远方的道路。

耳边只有脚步的回音,踩在柏油路面上总觉得很刺耳,游方以前从没发现自己的脚步声听上去会是如此沉重,沉重中却带着一点虚浮,既有敲击声还带着沙沙的回音,有一种很怪异感觉。

游方之所以凝神听脚步是有原因的,自从离开那片玉米地之后,总有一种被人跟踪的感觉,似乎暗中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始终在盯着他。开车时从后视镜看了很多遍,非常确定当时路上没有别的车,但下车步行之后这种感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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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背后有人

自己可是开着车走了很远,什么人能潜伏在路边紧跟不舍呢?一定是错觉,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他毕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江湖经验再老道,第一次杀人放火之后也难免心神不定,游方这么安慰自己。

自我安慰却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游方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到有人盯着他。怎么形容呢?假如你闭上眼睛,另一个人用一支笔尖指着你的眉心,你也会有一种下意识的紧张感。游方此刻的紧张感来自后背,而且感觉跟踪者离的越来越近,几乎就快贴上来。

游方忍住了没有回头,而是将注意力全放在了脚步上。乡下的长辈们曾说过走夜路的讲究,如果感觉阴气太盛心神不定的话,一定不要猛回头,人的双肩和头顶上有三把火能辟邪,猛扭头会熄灭其中的一盏。

同时还要注意脚步不能乱,一定要走的正、迈的稳,调整呼吸配合步伐的节奏,否则容易碰见鬼打墙一类的怪事。游方从来不信什么鬼怪,但此刻心神不定时也自然按照民间传说的规矩迈步,虽然在这条国道上行走不可能碰见什么鬼打墙。

脚步声不对呀?怎么越听越像两个人在走路?

如果身后真有人的话,他一定是踏着与游方一样的步点,将自己的脚步声完全掩盖住。游方却形容不出为何会有有这种感觉,只觉得每一步落地时有直觉的感应,背后有人踏着一样的步点越走越近。

是错觉吗?就算是错觉游方也不得不转身了,这个转身的动作很漂亮——

右脚急速向前迈出一步,左脚尖与右脚面点地向左旋一百八十度,在前行的同时突然反过身来定住,左弓腿在前右曲腿在后,重心落在左脚,运转全身劲力透上下三关(肩、肘、腕,胯、膝、踵),双臂微张曲五指成爪。

这是一个行走中突然转身朝后、可以随时发动攻击的动作,虽然拆解说明很简单,但要做的准确、迅速是需要专门练习的,能够在行走中突然向后起脚,也能出拳正面攻击。游方虽然只是疑神疑鬼,但功夫架子使出来却一丝不苟。

背后还真的有人,游方吓了一跳也吃了一惊,那是个小老头!

老头个子不高,只有一米六左右,身材很匀称动作也很灵活,就跟在游方背后两步远的地方,一转身就是面对面。就在这一刹那,老头突然一缩脖身形像鬼魅般的退到了一丈之外,动作像猿猴跳涧,而且是倒着跳的——好利索的身法与腿功。

他穿着一身米灰色的中山装,裁剪的很合体样式也很大方,显的人很精神甚至很有派头。如果这老头不是在这里出现,在电视新闻里坐在主席台上也不觉刺眼。他的脸色红润有光泽,微微有些皱纹,神情很和蔼甚至有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调皮。

他的头发大约两寸多长,微微有些卷,发根大多是黑的而发梢银白,从外表很难判断此人的年纪,说他六、七十岁也可以,八、九十岁也行,反正是位老人家。

“小伙子,你怎么走路的?吓了我一跳!”老头见游方转身,反而一皱眉先开口责问。

这不是倒打一耙吗,游方没有放松警惕,哭笑不得的反问道:“老人家,有您这么走路的吗?跟人跟的这么紧,步点都踩的一样,我差点以为见鬼了!要说吓人,也是你吓着我了。”

老头很夸张的一瞪眼:“你这人年纪轻轻的,怎这么说话呢?这里可是公路,你能走我也能走,又没有挡你的道!……反倒是你,素不相识竟然心存歹念,想废了我老人家的子孙根吗?”

说着话老头伸手捂住裆部,又在小肚子上揉了揉,动作很是滑稽。游方却笑不出来,神情变的更严肃,因为老头揉的地方就是刚才他转身的一瞬间拳脚意念所向。

真正的拳脚功夫讲究以意劲为先,这样才能发上力,出拳出脚之前知道打什么点位,劲力能够收发自如有回旋的余地。游方转过身来看见老头的方位,下意识欲起右脚撩阴,只是没有真的攻击,但意劲已经到了对方的下身。

俗话说“撩阴脚不低头”,起撩阴脚偷袭时不要低头去看对方的裆部,双肩微微往前一领脚尖就弹出去了,这样动作才够隐蔽。游方当然没有低眼瞄向老头的下身,转过身形后老头已经跳开,他并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然而老头居然“感应”到了他欲发而未发出的攻击。

游方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八个字“有触必应,随感而发”——这是拳脚功夫的极高深境界。他小时候练武时常听三舅公胡吹海侃,说上乘武学有三种境界,多数人练拳脚不过是舒活筋骨而已,如果练的不得法还容易伤身,到了“劲随意走,运转由心”的境界,才算有真功夫。

所谓“劲随意走,运转由心”只是上乘功夫的门槛而已,但就是这一道门槛挡住了绝大多数人。它意味着练透了明劲与暗劲,筋骨腑臓一体强健,心意一起全身上下三关都可以发力,能运转内劲外发。听上去挺玄的,其实从外表看来无非是反应更灵敏身体更灵活,也达不到一双拳头能打倒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壮汉那么夸张。

再往上一层的境界就是“有触必应,随感而发”,它已经接近于传说了。据说某些人功夫到了极深处,行走坐卧都有劲意却不落痕迹,就连睡觉的时候,假如有人带着恶意隔着窗户瞪他一眼,也能立刻醒来。古人也用“秋风未动蝉先觉”来形容,这不是莫名的直觉,而是一种自然的感应,功夫至此不仅练到了筋骨,仿佛也容入了精神中。

这种人很难对付,能料敌先机而且也懂得趋吉避凶。不是死下苦功就能练到这个境界的,要有很好的资质和悟性,甚至还要有机缘得到秘传,因为功夫到了这个程度,往往都有特别的练法,一般公开的拳谱中不可能有记述。

游方的三舅公行走江湖卖艺,练了一辈子武,对于“有触必应,随感而发”境界也是懵懵懂懂,总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年老之后劲力渐衰,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再练成了。而游方的功夫,勉强达到了“劲随意走,运转由心”的境界,但还差一丝火候,算不得登堂入室。

至于再往上的境界,叫作“形神皆妙,与道合真”,这几乎是神话了,也许只能在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中找到影子,现实中就没见过。三舅公也说不清其中的究竟,只是在偶尔吹牛时提到功夫至此已超出化境,由武入道相当于古代传说中修行人的“金丹大成”。

一念之间回想起这些,眼前这个小老头如此不简单,游方不敢怠慢,收了架子按老规矩抱拳道:“前辈,请问您追上晚辈有何指教?”

老头眯着小眼,神情总让人感觉他要使坏,笑呵呵的说道:“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试试你的底细。……你这小子很有趣,是第一次杀人吧?手脚还算干净,不错不错,是可造之才,就是为人太狠辣,有点可惜!”

游方闻言惊骇不已,这一路上的感觉果然没错,看来这老头从昨天夜里就一直盯着自己,在玉米地里杀人放火那一幕他全看见了,却没有出来阻止,一直跟踪到现在才现身。此人到底什么来路?看样子不可能是警察,也不是狂狐一伙,找上自己有什么目的呢?

正在错愕间只听老头喝了一句:“看你功夫不错,搭个手!”毫无征兆的突然发动了攻击,一个箭步就踏到了眼前,伸右手出二指夺游方的双目。

老头的身法快如鬼魅,如果是一般人,这一瞬间往往都会下意识的闭眼一闪头。游方却将眼睛瞪的老大,往左后旋半步侧身抬右手去格挡,小臂外侧运劲架在对方同一个部位。两臂一触劲不用死,立刻伸臂向里一钻一翻。

人的小臂向外张比向内收的力量小的多,这是肌肉结构决定的,对方直臂伸出时,从外侧发力一格,对方的胳膊自然会向内一弯。游方趁这个机会转臂向内、向下一压钻进了对方的肘弯里,再向外、向上一翻,伸五指成爪反扣对方的肩头,等于用一只手臂将对方的手臂缠住了,运的是形意拳中的绞蟒劲。

所谓绞蟒劲,手臂就像一条大蟒蛇缠住对方,全身再发力晃动向后撤步一拉,对方就会向前一跄步失去重心。老头速度虽快却只耸肩送出一只手臂,这只手臂离全身重心太远就是空门,一照面就让游方给绞住了。这是一种擒拿的技法,却不是单纯的死拿,擒中带打可以伤人。

双臂缠在一起,这时比的就是筋骨劲力,俗话说拳怕少壮,老头功夫虽高,游方却不相信他这么大年纪能和自己拼身子骨。绞蟒劲发出拆解上有三个变招,一是运崩劲一绞,如果对方筋骨不够强,这条胳膊会搅断成几节。二是握住上臂运缠劲往下一抹,能把从肩到腕的关节都给卸了。

这就是武侠小说中常说的“分筋错骨手”,只是没传说的那么夸张而已。这样卸掉的关节可不是一般的脱臼,伴随着韧带的撕伤,就算能接好也说不定会留下残疾。对这个素不相识、不明来历的小老头,游方不想莫明其妙的伤人,使的是第三个变招,就是常规的反关节擒拿技法。

说起来啰嗦真动手就是一闪念,胳膊一绞住,游方感觉老头的手臂似乎很“粘”,像泥鳅一样就要往外抽。他顺势就反扣对方的肩头,同时左手去抓对方的肘部,这一下如果扣实抓住了,再往后一拉往下一压,老头半边身子都得趴下,当然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就在这一瞬间游方突然打了个激灵,如果他的手臂是一条蟒蛇,那么老头的手臂突然间就似一根烧的通红的铁棍,由软变硬绷直,用的也是拳法中的崩劲。隔着衣服都有一种错觉,仿佛老头手臂上所有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如针刺一般。

游方半边身子都震麻了,手臂一软旋即卸开,连退了两步才站稳。不仅右臂麻木,连右腿都钻心的痛。昨天夜里踹狂狐的那一脚,由于紧张发力过猛,当时这条腿受了点损伤,一般情况下不觉异常,此刻老头发出的内劲沿着手臂切入身体,游方也有些受不了。

这一刻游方已然明白,自己根本不是这老头的对手,这一搭手输的是心服口服,站定之后喘了口气道:“老前辈好功夫,我甘拜下风,您不用再试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老头并没有乘胜追击,站在原地揉着手臂,神情有些意外的说道:“小伙子,我看你刚才出招,并不像心地狠毒、穷凶极恶之人,还留余地不想废了我这条老胳膊。”

游方哭笑不得:“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废了你?”

老头眨了眨眼睛,似是提醒道:“杀人灭口啊,你干的好事我全看见了。”

游方实在搞不懂这老头在琢磨什么,发现了自己杀人放火,既不躲开又不报警,反而一路追来现身,并提醒他不要忘了灭口,真是怪哉!他无可奈何道:“我不愿为灭口而杀人,如果那么做,与被我杀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既然担心我会杀人灭口,那么就此别过,你我依然素不相识。”

老头一晃脑袋:“你就不怕我走了之后会报警吗?”

游方笑了笑:“警察不清楚我是谁,连名字都查不到。”

老头抿嘴点了点头:“嗯,有道理,你的手脚很干净!假如我现在就把你抓住,然后送给警察怎么样?”

游方还在笑:“论功夫也许我不如你,但自古拳怕少壮,我拼了命未必不能把你击退。”

他在猜测老头的来意,一般做案走了风被外人查觉,对方不报警反而找上门来,十有八九是为了敲诈,此刻最大的可能就是老头要胁迫他做什么事情。心中没底苦思对策的时候,游方尽量让自己露出笑容显的很轻松、很有自信。

老头的话还是那是纠缠不清:“我的意思只是假如——假如我把你抓住了送给警察,你会怎么想?”

游方不笑了,一本正经的答道:“自古江湖人的规矩,能做能当,自己做的事,就应该承受一切可能的后果。我不想被警察抓住,但真的被抓住了,也是因为自己做过的事,没什么好说。”

老头的表情似乎很满意,伸手捋着下巴笑眯眯的说道:“很好、很好,你以江湖人自居。刚才说无冤无仇不愿杀我灭口,那么你和李秋平那伙人一定有仇喽?”

第三章 看中谁谁倒霉

游方一皱眉:“李秋平?”

老头点首:“就是狂狐,你把人都做了,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吗?”

原来狂狐的真名叫李秋平,游方微微吃了一惊道:“你认识他,与他是什么关系?”

一直笑眯眯的小老头叹了一口气:“唉,也没什么关系,我是冲着狂狐来的,原本看好了这个人的资质,觉得是个可造之材,想收他为徒,不料却亲眼看见他栽在你手里。”

游方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暗中运转全身内劲充满警惕,不动声色的问道:“您想收狂狐为徒?昨夜为什么不救他,反而盯上了我?”

老头摇头道:“救他?其实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岂止不是好东西,拉出去枪毙十次都是轻的!有今天的下场,也是活该。”

“那你老人家还看中这个徒弟?”游方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头仰天长出一口气,神情有几分落寞,背手看着天空自言自语道:“我老人家想找个合适的传人继承衣钵,容易吗?人材难得啊!……狂狐是该死,但落到我手里与其杀了不如废物利用,我要让他从此不再是狂狐,而成为我希望的传人。假如他做不到,我也会像你一样做了他,但还没等我找上门,你已经先下手了。”

听这老头的意思,是想把狂狐带走让他“重新改造”以继承衣钵。但是游方杀狂狐,老头明明看见却没有阻止,只是在感叹而已。

游方陪着小心道:“不好意思,让您老人家失望了,但也不必叹气啊。凭您老这一身功夫,想找传人的话有的是选择,何必为那样一个人惋惜?”

“有的是选择?”老头的语气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神情不仅是落寞且有伤感:“民国二十三年,我三十九岁,收了第一个徒弟,那孩子就像我的亲儿子一般。没多久东洋鬼子打进来了,他说好男儿要共赴国难。这是义举啊,当然要支持,我把手里很多宝贝都给了他防身,不料天意弄人,后来他战死沙场。

民国三十三年,我好不容易又看中了另一个传人,收在门下悉心传授平生所学。不料这孩子出山之后却误交奸人,勾结土匪做恶,我亲自出手清理门户,连自己都受了伤。解放后我又教了第三个徒弟,本以为这一辈子衣钵传承有着落了,但后来他随政府进藏平叛,死于暗中斗法。

其后几十年我辛辛苦苦又找寻到几名弟子,资质能继承我所学,却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未得善终。狂狐已经是我看中的第九个人了,虽然明知此人非善类,我还是想试一试,看看能否劝他重新做人继承我的衣钵。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非我本愿,所以更不走运,我还没上门,人已经栽在你手里了。”

这老头可够倒霉的,收了八个徒弟死了八个,等到看中第九个还没收入门下,就已经被人杀了。如果真有传说中乌鸦嘴,那么他一定长了乌鸦眼,看中谁谁倒霉,当之无愧的扫帚星师父!

让游方更感到惊骇的是,老头自称民国二十三年时三十九岁,那么今年岂不是一百一十五岁高龄了?从外表可一点都看不出来,练武之人就算内养功夫再好能够延年益寿,也不可能百岁之后还是习武有成的壮小伙的对手。

游方不敢相信,差点以为这老头精神有毛病,偏偏武功又这么好,只得含糊的劝道:“老人家,您的功夫虽很好,但也不至于寻找传人如此困难,这么多年才看中了九个,其中还有歹徒匪类充数。说句冒犯的话,我现在虽然不如你,但再下二十年苦功,功夫未必比你差,你说的太夸张了。”

“夸张?”老头现出怒容,斜眼冲着游方喝问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游方:“您是一位身怀绝技的武林前辈,这还用问吗?”

老头突然又笑了,是那种鼻孔往外出气的嘲笑:“我可不是练武之人,之所以会点功夫,无非是行走山野方便也可防身自保而已。你以为我寻找传人,是为了教武功吗?”

这老头各种表情丰富的很,看言行很是率性,说不定精神真有毛病。游方是越来越疑惑甚至有点发晕,不想与他继续纠缠下去却又不好立刻走开,只得皱眉问道:“那您老是江湖上哪一门的高人?”

老头的神情变得很得意,得意中甚至有几分庄重,很认真的答道:“我老人家是当代地师。”

游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地师”这个词是古代对风水先生的尊称,但是到了当代其名声已经臭大街了,一度成为被批判的牛鬼蛇神、封建迷信的代表,他实在想不通老头有什么好得意的?

然而老头的话还没说完,他看着游方就像一位美食家盯着一盘菜品头论足道:“我们是同行,你小小年纪能给狂狐做掌眼先生,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心机和手段都是上乘,底子也非常好。……狂狐那种人死就死了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比他更年轻、资质更好、也有江湖风门的功底,在我门下好好调教一番,未尝不可成为下一代地师……”

游方赶紧一摆手:“打住打住,听您老的意思,是要收我当徒弟?”

老头一板脸,语重心长道:“哪能那么简单,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我的确看中你是个可造之材,但还要观察考验,不仅要看资质悟性,还要看为人心性,如果都达到我的要求,就收你为徒。年轻人,好好珍惜机会吧!”

游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老头真不是一般的“随便”,随随便便看别人杀人放火,就像看了场戏一样,然后追了几十里地,就为了告诉别人被他“看中了”。看这老头的意思,仿佛已经给了天大的面子,就等着游方上竿子求他呢。

游方连连拱手作揖道:“老前辈,您恐怕误会了,我虽然学过一些江湖风水术,但从来不信这一套,也没有想过真的要当地师,您老还是另择良材吧。……再说了,老前辈你境界高深,而晚辈实在平庸的很,也高攀不起。”

老头的脸色沉了下来:“你想高攀也得有资格,我是看你资质难得才说这番话的,听你的意思,是不把我老人家当回事喽?”

游方连忙解释:“不敢不敢,但晚辈志不在此,恐怕通不过您老的考验,就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他已经让这个神经兮兮的老头折腾的够呛,但说话又不敢不客气。

老头并未发怒,而是大有深意的看着游方,似乎要把面前的小伙子看穿,这眼神让游方心里直发毛,只听他沉吟道:“你是不是被我刚才的话吓着了?我的徒弟都未得善终,你也怕将来运气不好。……我想你应该没事的,这一次我原本看中的是狂狐,如果有什么意外的话,他的死已经替你顶了名额。”

游方差点没笑出声来,心里却直发苦,这种事还有算名额的?不过世上的事也难说,老家那边有一段河滩,水很清很浅,是夏天游泳洗澡的好地方,可是每年都要淹死人,不多不少正好两个。当地的老人们都说,那是阎王爷派小鬼来抓人,一年两个名额。

游方使劲甩了甩头,苦笑着央求道:“老人家,我真的志不在此,不过是走江湖混碗饭吃的小人物而已,不值您老看中。而且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你也不能逼着我拜您为师吧?如果没有别的事,请恕晚辈要告辞了。”

老头哼了一声道:“谁要逼你了?你以为我会轻易收你为徒吗,达不到我的要求门都没有!……但你想就这么轻松的走掉,不给个交代吗?”

要挟,果然是要挟!游方刚开始的猜测并没有错,老头抓住他的把柄有所企图,但这件事却怎么也没料到。游方只得客客气气的问:“您老想要我有什么交代?”

老头眼角隐约有一丝狡狯的笑意,就像一只看见小鸡仔的黄鼠狼:“我虽然不是警察,但眼见你杀人,也不好不闻不问就这么放你走,至少你要对我说清楚为什么?如果有道理的话我可以放你一马,如果确系作奸犯科,那就废了你这身功夫!”

游方打了个冷战:“您老也知道那些人该死。”

老者摇了摇头:“他们该死,不代表你就可以随意行凶。我看你害命的目的不是为了谋财,才没有当场露面而是一直跟着你观察。刚才试探了一下,你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否则哪容你啰嗦到现在?你和那伙人究竟有什么仇,说吧。”

游方向四周看了看,天光已经放亮,远处田地里依稀可见早起的农人身影,他只得苦着脸道:“都是江湖同道,既然我下手让您撞见了,自然要向前辈交代清楚。……但你也看见了,我刚刚杀了人,天也快亮了,我还要赶回城里把事情处理完,以后有机会再解释好吗?”

游方边说话边往后退,目光悄悄向两侧游移,打算找机会开溜了。不料老头却大大方方的一点头:“嗯,你讲的也有道理,既然动手了,就要做的干净些。你去吧,我们明天找个地方,边喝边聊。”

游方赶紧一抱拳:“那好,我们明天再聊,晚辈先告辞!”

他转身刚想溜走,老头突然喝道:“慢着!”

游方又转过身来问:“前辈还有什么吩咐?”同时心中暗道——终究不容易躲掉啊,这老头肯定是要问自己的落脚地点和联系方式,编个什么瞎话对付过去呢?

出乎意料的是,老头并没有问该怎么去找他,而是晃了晃胳膊以教训的口吻道:“年轻人不要太狂,你刚才说什么‘自古拳怕少壮,我拼着受伤未必不能把你击退。’临走之前,就让你见识一下当代地师的真功夫!”

说着话老头突然向前一进身,与上一次一模一样的攻击动作,仍然伸右臂出二指夺游方的双目。这人神神叨叨的,总是说打就打,每次出手都诡异难测,游方下意识的招架反攻,然而老头的手臂一触就缩了回去,接着重重的一跺脚。

地震了吗?游方恍然间感觉到脚下大地在剧烈的晃动。练内家拳法筑基都是从站桩开始,如果下盘不稳根本谈不上与高手过招,而此刻的游方差一点就闪倒在地,更别提发起反击了。

“你昨夜动手虽然干净利索,但也伤了自己的元神,在我面前破绽太多了。”老头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接着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刚才都是错觉,脚下的柏油马路一动也未曾动过,周围没有风,连一粒尘土都没有扬起。传说中最高深的功夫,不仅能攻击人的身体,而且能够直接攻击人的精神意识。游方的身手不凡,却在突然间产生了大地晃动的错觉,以至于不能拿桩站稳,实在是平生首遇!

他站在公路旁,国道上有几辆车飞速的驶过,带动几个残破的塑料袋飞到半空,而老头已经不知去向。似乎刚才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游方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有些不敢肯定那老头究竟是人是鬼?游方不相信世上有鬼,但如果是人,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游方自以为够冷静了,杀人之后一直显得很从容镇定,但被这老头一搅和,心里竟感觉不上不下、没着没落的。老头就这么走了,连个联系方式都没要,实在不像个正常人——管他是什么人呢,趁此机会赶紧开溜。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游方赶到一个城际公交车站,上了一辆大巴车进入Q县县城。在一条僻静的街道旁有一家私营招待所,是狂狐与游方他们在当地的落脚点。如今很多上点档次的宾馆都加装了摄像监控、存储设备,他们尽量不想留下太多的行踪线索,所以找了这么一家招待所。

盗墓团伙的“纪律”很严格,昨天夜里出去作案时,除了老大狂狐与负责放风的猫二,其它人的手机都留在了招待所,与盗墓无关的东西也全都留下。他们不是来旅游的,随身的东西并不多。游方找了家小馆子匆匆吃了两碗面,回到招待所清点了一下众人的“遗物”,收起了其中最有价值的几件。

第四章 疯狂的青花

遗物中最“珍贵”的是一件元青花缠枝梅瓶,大约三十多公分高,那是吴老先生的遗物。狂狐出来作案却带着这件东西,当然另有打算。

狂狐想干什么游方也清楚,这件事不仅牵涉到中国文物考古界的一桩公案,也涉及到最近国内收藏界的一个热点新闻事件。

这段公案是关于元青花瓷传世数量的。2005年7月12日,伦敦佳士得拍卖行以相当于2.3亿人民币的天价,拍出了一件纹饰为“鬼谷子下山”的元青花瓷罐,引爆了收藏市场炒作中国元青花以及明清官窑瓷器的狂潮。

元青花一时炙手可热,然而围绕它的存世数量却引发了国内考古收藏界的一场争论,一派以故宫博物院专家们为代表,被称为“宫内派”,另一派当然就是“宫外派”了。

“宫内派”的观点是,中国元青花存世量只有三百件,国内JXGA市博物馆藏有19件,HB保定出土9件分别藏于BJ故宫博物院与HB省博物馆,其它的全部在国外。民间没有元青花瓷器传世,在国内文物市场上见到的元青花则一律是赝品。

而“宫外派”则认为,尽管元青花很少见,但在中国民间不可能没有传世收藏,加上地下埋藏中近年出土的只会更多,其数字绝对不止区区三百件,也不可能都在国外。一帮学者为了这么一个幼稚问题争执不休,连研究考古学多年的吴老先生也觉得不理解,特意考证过这种说法的来源。

结果却让吴老啼笑皆非,原来英国牛津大学曾有一位考古学博士蒋奇栖,在1993年到1996年间,考察过土耳其、RB伊朗、英国等地的几家博物馆后得出结论:中国元代青花瓷,现在所知的传世量只有三百件。此结论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注解:精美的、珍贵的瓷器都不在中国境内,全部在海外。

这个考察者出于某种目的倾向,发表了一条纯粹是个人观点的意见,却一直被国内外舆论反复引用,逐渐成了一条学术界的结论——“元青花全世界只有三百件,精品都在中国境外。”按中国的成语来形容,是标准的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未考证之前吴老只是不理解,得出考证结果之后,吴老甚至想不通了,后来还是游方以江湖上的门道向老先生解释了一番,这不是个学术问题而是个复杂的利益关系问题,各方观点都有自己的考虑,吴老这才恍然大悟。(注:游方与吴老的交往详情,后文会有专门章节讲述。)

而收藏与考古学术界的争论这几年一直没有停息,很多国内的大收藏家甚至感到“宫内派”的观点伤害了自己的民族情感。这场争论在2010年引发了一个高潮事件,南方某大收藏家、一位没有透露姓名的大富豪,面向国内收藏界悬赏征集元青花,并且放言:只要拿来的是真品就有重奖,如果肯转让,愿意高价收购。

这件事在圈外并无太大影响,但在古玩收藏界却是一个轰动性事件,狂狐当然听说了,吴老也听说了,连游方都知道。

那位大收藏家征集元青花的地点在广州,他自己没有出面,而是委托律师、公证机关、鉴定团队代为办理,并且保证可以不公开参加征集者的身份。因为这种真品实在太珍贵了,很多民间收藏者往往都有财不外露的心理。

听狂狐提起过,他打算是盗完“朱元佐墓”之后,就带着这个梅瓶去一趟广州,参加这次征集活动。假如朱元佐墓中也有元青花,也顺道一起带去。明朝太监的墓怎么可能会有元青花瓷呢?这种事也不好说,朱元佐生前官居景德镇陶监,也可能收藏前朝瓷器,说不定死后会带入地下陪葬。

在游方看来,狂狐要去广州,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也拿不准这个梅瓶是真是假?古玩鉴定这一行的专业性很强,非常讲究经验。元青花的传世量太少,狂狐并没有拿真品研究过,他不可能去土耳其、伊朗、英国、故宫等地把传世元青花都拿出来试手掌眼,所以也吃不准。

但狂狐毕竟是个考古内行,化名“孔先生”的吴老手中这件梅瓶,根据通常的古瓷鉴定经验,狂狐没有看出丝毫破绽,非常有可能是传世真品。把它带到广州去参加征集有两个显而易见的好处:一是对方既然敢高价征集,一定是有权威的专业鉴定人员与设备,节省鉴定费倒是其次,主要是这一方面的鉴定很不容易;二是如果梅瓶确系真品,不仅可以大赚一笔,还可以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狂狐如意算盘打的好,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栽在年纪轻轻的游手中,而这个梅瓶也成了他的催命符。

除了梅瓶之外,游方还收起了狂狐的一个笔记本,巴掌大小的本子上记载了很多人的联系方式与备注,大多是用代号与暗语写成,上面没有任何特别的能表明身份的标记。除了狂狐自己,其它人不太容易看懂,就算看懂了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上面可能记录了整个团伙的联络方式,以及参与洗白、走私、拍卖等等活动的联络人信息。前文提到,盗墓主要的利润在后续流通环节,也就是如何将盗掘文物变成收藏文物、通过公开或地下的市场转让出手的过程,这一行业中真正的大鱼不是直接参与盗掘者。

杜秀才、狂狐这一类大的盗墓与走私团伙头目,其背后一定另有来头更大指使者,隐约能看到跨国走私与销赃集团的身影。很多被非法盗掘的文物,以低廉的价格走私出境,在境外摇身一变成为合法收藏品,再加SH关的火漆回流境内,以令人咋舌的高价卖给最终收藏者。

吴老之所以会用民间收藏家的身份,找上杜秀才与狂狐这些人,其目的不仅仅是抓住这些盗墓团伙违法犯罪的证据,更重要的是想顺藤摸瓜,找出其背后跨国走私中间人的线索,虽然也做成了很多事,但最终不幸遇害。

吴屏东老先生是一位为了理想能奉献毕生所有的人,游方自问是做不到的,这也是他敬重吴老的原因,。若有可能的话,他也愿意完成帮助吴老完成遗志,狂狐的笔记本中说不定会有线索,所以游方收了起来。

颓子与大光头的手机还在,游方想了想,将两人手机中的各种信息都拷贝存储到自己的手机中,然后将手机卡抽了出来销毁,剩下的东西除了若干现金之外,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或者能表明身份的。

游方将东西分成了两份,一份包括罗盘、梅瓶、装着古剑的木匣、昨夜得到的那枚玉牌、狂狐的笔记本以及自己的随身物品,另一份是打算处理丢弃掉的遗物,装了两个旅行包离开房间到前台退房。

招待所的前台经理只提了一句“另外几个人呢?”游方随口答道:“出去办事了,叫我来退房拿押金。”

出门之后,游方步行向Q县火车站走去,沿途陆续将很多东西都丢进了垃圾桶。到了火车站找到了一家托运公司,给梅瓶打了个垫泡沫的木质包装箱,托运回BJ托运公司刚开始不愿意运送易碎的大件瓷器,游方不保价也没说这是古董,并且特意加钱定制了很贵的专门包装这才成行。

游方为何会将如此“珍贵”的元青花梅瓶走铁路托运,也不怕途中万一丢失?因为他很清楚这是一件赝品,虽然仿制的技艺十分高超几乎可以乱真。能认出来不仅是因为游方鉴定古瓷的眼力在狂狐之上,而且这件东西就出自他的父亲游祖铭之手。

游方的父亲可是一位仿造古玩的高手,老子造的假,儿子怎会认不出来?就是因为这件梅瓶,游方和吴老先生的关系才会更进一步,逐渐成为忘年交——想当初游方实话实说,告诉了吴老他收藏的这件元青花瓷的来历。

随身带着大件瓷器行动也不方便,梅瓶坐着火车北上,游方却在火车站前打了一辆出租车南下。他没有走104国道,而是让出租车上了京沪高速,告诉司机自己要赶时间,一路飞驰去了CZ市四十多公里的路程对当地出租车可是个大活,司机很高兴,一路上兴奋的与游方讲述当地道听途说的很多事。游方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话,注意力几乎全放在后面,这一路并没有发现有别的车在刻意跟踪,于是渐渐放下心来。

昨天“作案”后被一个神秘的怪老头踩了尾巴,在夜间的国道上车开的不快还来回折返了一趟,被高手徒步追上也有可能。但今天打了一辆小车上了京沪高速,老头如果还能徒步跟踪那简直就是神话了,既然没有车在后面追,就说明他已经摆脱了怪老头。

老头确实很神秘,神秘的甚至像发神经,但游方却很清楚行走江湖的规矩,不要因为好奇心去无谓的冒险。既然做了杀人放火的事情,最好不要被目击者纠缠上,管他是哪路高人呢,能甩掉一定要甩掉。

约半小时之后车下了高速进入CZ市区,司机问他怎么走?游方指着前面一家大商场道:“停在门口就行。”

下车之后游方进了商场大门,混入人流很快从另一条街道旁的侧门出来,又上了一辆当地的出租车。司机操着浓厚的HB口音问道:“去哪儿?”游方很熟练的随口答道:“沧州饭店。”

他是第一次来沧州,什么地方都不认识,但如今在各地走的多了应该有个常识性的经验,但凡稍微大一点的城市,通常都会有一个以城市为名的宾馆或饭店,比如XX市的XX宾馆或XX饭店,随口说出来就行,一般出租车司机都会知道。

不想让人追查到你的落脚点,最好的办法就是事先没有明确的落脚点,随机决定。沧州果然有一家沧州饭店,国营老字号规模还不小,虽然只是三星级,但在当地档次还算不错了。游方这次跟着狂狐出来作案虽不是为了谋财,但也小发了一笔,就算是五星级饭店的套房,几个晚上也是住得起的。

进了沧州饭店,换了一张身份证要了一间标准间住下,天色已经黑了,游方这才彻底放松下来。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有好好休息,此时不仅感到身体上疲乏也有精神上的的倦怠。

下楼吃了一顿饭,这家饭店竟然还经营特色药膳,正合此时进补。回房间又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衬衣,游方没有立刻睡觉,而是在床上打坐。

很多人一看见盘膝打坐就会联想到玄之又玄的东西,其实不必误会,练武的人会打坐,古时的读书人也会打坐,无非是因为此身姿最为稳固中正,身正利于心静,形端利于神定。庙里的和尚诵经时也会打坐,大多不是为了修炼什么神通,形神安定而已。

当然了,正规的双盘打坐也是一种“功夫”,要做到正而不僵、松而不散,虽不高深但也需要一段时间的习练。游方自幼学习内家拳术,其中也有内养练气的功法,可以辅助滋养五脏筋骨,还可使人精力充沛、注意力更集中、知觉更敏锐。

游方盘膝坐好,调整呼吸使杂乱的思绪渐渐平定下来,同时淡去身心的倦意,凝神进入一种更清醒的状态。下一步应该是放松身心如骨肉消融,丹田似守非守,腹式呼吸达到一种极细微近乎无声无意的状态。

行功深处自有暖意从腹下升起散入形骸百脉,心念精微似能感觉到全身气血的运行,同时有一种语言难以形容的舒适感与愉悦感。习练打坐看上去很艰苦,殊不知入门之后有种种奇异的感受,最明显的就是发自身心的舒适与愉悦,师父往往会提醒徒弟不要沉迷其中,然后才可以习练种种心法。

然而今夜游方刚“入境”,灵魂深处却一片惊悚;耳边听见四面有悉悉索索、哗啦哗啦的声音交替起伏,就似一阵阵阴风在吹动一望无际的玉米叶;眼前恍惚看见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洞中有微弱而清晰的哀号与惨笑;鼻息中闻到一股硝烟与血腥的气息,不仅发自洞中也沾满全身;皮肤一阵阵发紧、发寒,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惊之下游方立刻睁开了眼睛,打开了床头的灯,深呼吸良久才平定下来。

第五章 精神病

外界信息对五官刺激形成的表面意识淡去之后,平时波动的杂乱思维也进入一种沉静的状态。无论是出家人修炼定境还是习武者修炼内养,打坐时第一步都须如此,然后才能谈定境的深浅。

如果是环境刺激或思维活动造成杂念,可以随着定念的深入消失,但游方感受到的不是杂念,而是意识深处的烙印。它不是普通的幻觉或错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如同身临其境又不可抗拒——身心进入这种状态,它自然会出现。

游方不禁想起了那位怪老头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昨夜动手虽然干净利索,但也伤了自己的元神,在我面前破绽太多了。”

所谓“伤了元神”一般人可能不懂,但“精神受了刺激”这句话大概都能理解。某种环境或某段经历,给某人留下了过于强烈的印象,也可能是在特定事件中精神处于过度紧张、专注、焦虑的状态太久,以至于在意识深处造成了类似铭刻状态、无法消失的影响。尽管表面上已经过去甚至忘记,但它对人的行为和感官会造成持续的影响甚至障碍。

正常的状态下,人的意识通过感官对外界的刺激会做出正确的反应,比如眼前没有人就不会看见人。但如果意识深处本身不平静,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判断与反应,比如明明没有人却偏偏看见人,这就是很多心理问题的成因。

轻微的症状,往往可以通过自我调节消除影响,使精神恢复正常。人的自我调节能力与环境、性格、教育、经历等因素有关,中国的传统文化环境中,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与自我调节能力是很强的,明显超出了近代西方的文化环境。

如果无法自我调节,就需要去看心理医生了,医生会采用安抚、转移、宣泄、强化刺激等手段治疗,有时需要用催眠、暗示等手段进入病人的意识深处,找到病因,同时尽可能的消除这种印记的影响。

不要以为只有现代的心理医生会这套,传统的江湖人也掌握很类似的手段,甚至某些乡下的巫婆都会,自古巫医同源,这在过去本就是一种江湖术,名字很夸张,叫做唤魂术。游方的二舅公莫申守早年是个江湖郎中,精擅祝由科是一位疲门高手,游方虽没有专门学医,但江湖疲门唤魂术的手段也是了解的。

一般的心理问题不会明显的影响一个人的理智判断,因为外界环境的刺激大多比意识深处的错觉强烈的多,通常情况下都会将之掩盖。但若严重到一定程度,内生的错觉强度超过了对环境刺激的反应,人与外界的交流就会失控,失去正常的理智判断,用通俗的话讲——他得了精神病,疯了!

普通心理问题到行为失控,有一条明显的界限,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上的问题,但不是疯子。

精神受刺激是说不准的事情,往往在当时连本人都意识不到,昨天夜里游方第一次在黑暗幽森的环境中参与盗墓,平生第一次杀人放火,精神一直处于过度敏感与紧张的状态下。那怪老头说他“伤了元神”,游方当时并不在意,等到睡前打坐修炼内养心法时,才发现老头所言不虚!

游方并不懂心理医生的专业,对“元神”这个词的含义尚且懵懂,但他了解江湖人的“唤魂术”,结合自己修炼的定坐功夫,连推测带瞎猜联想到了上述这么多。

以游方的症状,对于普通人来说并不严重,也不会明显的影响到一般的日常生活,换个环境逐渐淡忘,将这段经历埋藏在记忆深处而已。但游方也不完全算普通人,这就有麻烦了,在此困扰没有解决之前,他很难继续修炼内养的心法,不合内外兼修的养生安神之道,耽误的时间太长,内家劲力还有退失之虞。

游方也会“唤魂术”,如果化妆的年纪大点,以江湖门道冒充一个心理医生去忽悠人也完全可以。但他很难自己去忽悠自己,至少短期内不能。就像一个心理医生很难在自我催眠的状态下随意修改意识深处的印记。如果一个人能够轻易修复自己的意识深处,那他就不是普通的心理医生了,而是一位顶尖的精神控制大师。

去年曾有一则新闻,美国军队里的一位心理医生,有一天突然发了疯,冲出营房开枪打死、打伤好几十人,原因不外如此——他在给士兵做心理辅导时,精神受到了反复的刺激,却无法及时自我修复,最终导致行为失控。(注:胡德堡事件)

而游方并没有太担心,大不了回家乡一趟,请二舅公为自己调治,实在不行还可以向莫老太公求助,顺便请教一下“元神”是怎么回事?九十多岁的老太公可是当地的“人瑞”,几位舅公的长辈,江湖八大门的真功夫与各种手段几乎无所不精。

一番胡思乱想之后,游方扯过被子倒在床上睡去。

实在太累了,脑袋一碰枕头眼皮几乎就睁不开,然而睡的却很不踏实。一闭眼黑暗中就有一圈又一圈的光环不断出现又收缩消失,身体有一种下坠感,仿佛不断向一个深渊坠落,精神非常不安,而深深的疲惫又让人无法抗拒,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这一夜噩梦连连,然而醒来后却记不清内容,只觉得有些昏沉。游方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惯匪,也不是什么闯荡江湖的大侠,如果不谈武功以及对江湖门道的了解,他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少年,漂BJ的这几年先在中关村卖碟,后来又在潘家园替人看摊,有关江湖险恶的历炼还很浅。经历了昨夜那些事,晚上做恶梦也很正常。

早起昏沉就像没休息好,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头,这种状态一般人时常遇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游方却感觉很不适应、很难受,自从习练打坐内养功夫之后,他一直精力充沛、感官敏锐,极少感到劳累与疲倦。

下楼吃了顿早饭,嘴里也感觉淡淡的没什么滋味,游方打算出去练拳。既然静坐内养的功夫暂时没法练,那就去舒活筋骨运转劲力,能起到以形养神的作用,效果虽比较慢但总归有用处。

沧州饭店东边不远有个荷花池公园,园中有湖泊,此湖方圆一百多米,东南角有一片草地延伸入湖中,尽头是一座四角凉亭。此处两面环湖,初秋时节莲花荷叶轻摇,晨风吹过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怡人清香,在此处驻足令人神清气爽。

形意拳有五行十二形之说,五行名为金木水火土,在拳法中实指劈、崩、钻、炮、横五种发力,十二象形对应龙、虎、猴、鸡、马、鹞、燕、蛇、鼍、鹱、鹰、熊等十二种动物。三舅公教游方时可没说这些,只说是庄稼把式,名称也是很老土的山鸡拳、扑腾拳、老猴拳、拽蟒拳、野猫拳等等。

外行看热闹的话,套路练习其实很简单,十二形的拳架子从头到尾演练完毕也就半个多小时。游方收了架子之后在湖边静静的站了一会桩,感受全身气血运行的那种欢畅感,身体的劳累一扫而空。

但另一方面,他的精神还是不够振奋,以往夜间打坐清晨练拳之后,都会觉得眼神特别清晰,精神头十足感觉不到一丝倦意与昏沉,但此刻却总觉得还有一点没睡醒,看样子元神受伤的影响一时半会还是消失不了的。

“年轻人的功底不错,架子也扎实,现在这个世道,你这样的习武之人已经很难得了。”身后忽有一个老者的声音悠悠传来。

游方吃了一惊立刻旋步转过身来,约一丈之外站着一个人,正是昨天清晨遇到的那位怪老头。看来感觉真不如平常敏锐了,虽然湖边的草地能掩盖人的声息,但站桩时毫无感应的被人从背后欺到这么近的地方,近三年来还是第一次。

老头站的位置很巧,游方的左右两边都是湖中荷叶,背后是湖心的四角凉亭,正好把他的去路给截住了,想跑都跑不掉。他只得上前一抱拳道:“老前辈,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问话的同时也很纳闷,心中在不断的琢磨,自己这一路究竟留下了哪些破绽,让老头能追踪到此?老头却答非所问:“早起无事逛公园,正看见你在练拳,还以为你料到我老人家会来,特意在此地等候呢。……咦,你怎么出汗了?”

游方悄悄擦了擦额头的微汗,解释道:“刚练完拳,天气有点热。”

老头似笑非笑道:“说这话只能糊弄外行,练拳不是打拳,以你的功底一趟套路下来是不会出汗的,再说你这汗出的也不对呀,不在手心却在脑门,是冷汗啊,难道你怕了我老人家?”

游方不得不点头答道:“是的,老前辈高深莫测,我真的是怕了,请问前辈尊姓大名?”

老头微微一扬脸道:“我乃当代地师刘黎,不是流离失所的流离,文刀刘,黎民百姓的黎,你叫什么名字?”

“游方,云游的游,方向的方。”游方很痛快的回答,这其实是他的化名,与昨天住在沧州饭店登记的名字是一样的,他身上也有一张叫游方的身份证。

名字是假的,证件却是“真”的。很多人在电线杆子上可能看过“办证”的广告,但大部分人并不了解,假证也可以办成真的。比如张三办了一张名叫李四的身份证,身份当然是假的,但证件却有可能是真的,就看是怎么办出来的。(注:游方的七姨姥一家就是专门干“办证”生意的,其中的详情后文如有涉及另行解述。)

老头扑哧一笑:“你是游方道士还是游方和尚?”

游方:“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和尚,就是云游四方。”

老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这个名字对我的胃口,但我看你的气色不太好,夜里是不是没睡好?今天见到我老人家,是否有事想请教?”

既然躲不过这老头,游方当然有事想请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前辈昨天说我伤了元神,我并不太懂,能否请您老人家详加指点?”

老头似乎早等着游方这一句了,很神气的挥了挥手道:“都是江湖中人,提携后辈我乐意为之,但想要我指点,你得先回答我老人家几个问题,答的让我满意再说。”

游方:“您老人家想问什么?”

老头一指湖心的四角凉亭:“别站在这里说话了,我到那里等你,有点渴了,你去门口给我买瓶水。”

游方答应一声刚走出一步,又转过身来问道:“买什么牌子的?”

老头:“农夫山泉。”

游方买来一瓶水,老头坐在凉亭的栏杆上翘着二郎腿,接过水不喝也不拧开,晃悠着瓶子道:“小方啊……”

游方赶紧打断道:“前辈还是换个称呼吧,您一叫小芳,我就想起村里有个姑娘……”

老头也乐了:“那就叫你小游子吧,嗯,小游子这名字不错,和小流氓差不多。……小游子,既然你的拳脚下过一番功夫,我想问你,为什么练武?要认真的回答。”

为什么练武?小时候练武只是当玩,感兴趣而已没有想那么多。等习武有成人也成年之后,继续习练下去,当然就会有自己的思考——为什么?原因自然很多,比如可以防身,打架不吃亏,锻炼身体等等。但练到游方这种程度,就不单纯是因为这些原因了。

游方并没有回答与人争斗、扬名立万,也没有回答强身健体、保家卫国,他说出了自己最真切的感受——享受人生。

第六章 杀杀人读读书

就算外行也知道习武之苦,练武的原因怎会是为了享受人生呢?如今的世界,武功再高也挡不住飞机大炮,冷兵器时代早已过去。但“武”的精髓不仅在于格斗,更重要的是一种内在的修养。试想一下,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是怎么生活的?

上几层楼就直喘气,看一场立体电影就头晕的想吐,多读几页书就会精神倦怠,世上美食放在眼前也吃不出好滋味,隔三岔五就看病吃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闲时云游天下身轻体健,忙时事务烦杂却精神饱满,干什么都起劲,吃什么都香,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

身心的状态不一样,生活的质量也不一样,在这世上能享受到的乐趣大不相同。游方的身心状态不是普通的锻炼能够达到到的,自从内家功夫习练有成,触摸到“劲随意走,运转由心”的门槛时,在通常情况下、日常生活中,几乎不会觉得疲劳和倦怠,总是保持一种身体舒爽轻健、精神饱满清醒、感官明晰敏锐的状态。

据游方所知,还没有哪一种别的锻炼方式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这样一种生活状态,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人生享受,这是游方最切身的体会。所以在“伤了元神”之后,对一般人而言没什么大碍,游方却觉得非常的不适应。

听见这番回答,刘黎非常满意,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你的功底不错,可知世间各门修行皆有道、法、术之别,拳脚功夫若以‘法’而论,分哪几种?”

游方不假思索的答道:“分三种,练法、演法、打法,其中练法是根基。”

拳脚功夫中的练法是根基,比如游方已经接触到了“劲随意走,运转由心”的门径,所学的功底和心法都属于练法,不经过长期习练是不会有真功夫的。

但是功力深未必会打架,就像金庸笔下的小君宝功力深厚,却要向杨过学三招才会与人动手。其道理并不是很难解释,因为打法与练法不同。形像的说练法是怎么攒钱致富,打法是怎么花钱消费。

比如游方练“跨步大劈桩”时双掌缓出圆收,就像推动一座山在前进,能够感受到内劲随着神气鼓荡,游走百脉川流不息含而不发。但是格斗时发力完全不同,要劲随意射如鞭而出,没有经过专门的练习不能熟练掌握。

打法也有招式拆解,既有大开大盍、端正威猛的招术,但撩阴、插眼、锁喉、暗肘、顶膝、踩踝等“损招”也一样都不少。因为打法的核心不是什么和和气气的比试,还要尽量不伤害对方,其目的就是击倒、击伤对手,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小的代价让人丧失反抗能力。

真正的高手之间的格斗,分出胜负一般不会用太长时间,而且大多很难看、没什么观赏性,基本不会出现武侠电影中那种精彩的、你来我往的场面。但这并不意味着“武术”没有观赏性,除了练法与打法之外,还有演法。

过去走江湖卖艺的,现在拍影视剧搞动作设计的,都需要研究演法,它是一种可以在台上表演的套路,包括现在很多人在学校、公园里学到的所谓武功拳术,基本上都是演法。演法套路如果没有练法为根基,又不知如何用打法去拆解,就相当于一种动作编排很复杂的体操。

如果功底不够的话,完整的套路也是演不下来的,比如最简单的长拳套路中一个侧身飞踢的动作,没有练过的话一般人做不出来。演法与练法和打法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看一个人的演练套路就知道功底怎么样,同时打法中的很多招式是从套路拆解中变化而来。

现在学校体育课中教的武术,基本上都是演法套路,结合最简单的练法,有一些锻炼身体的效果,但没有其它的实用性。社会上也有一些武馆,教人的“功夫”几乎以纯粹的打法为主,打着“真正的格击术”的口号,岂不知这样做不论对习武者还是其它人都有害无益。

只练打法上的技巧,没有相应的练法功底以及内养心法辅助,表面上看似乎练出了拳头和肌肉,但对身体的伤害很大。以竞技为目的的专业格斗运动员,尽管平时保护手段很多也是满身伤病,中年之后身体状况大多不太好,何况是普通人呢?另一方面,只沉迷于打法技巧也可能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到一个人的性格,行事容易有暴力倾向,在社会与家庭生活中不是好事。

功夫的最高境界是传说中的“形神皆妙,与道合真”,但若练的不得法,很可能会是一个形神皆伤的结果。

游方回答了自己为什么练武,以及对练法、打法、演法的理解。刘黎听完了轻轻一击掌:“其实这三者在传承上还有讲究,但你如此回答也不错了,没有让我老人家失望。”

“那么前辈可以指点‘元神’做何解,晚辈伤了元神又是怎么回事吗?”游方终于说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刘黎一挺身从栏杆上跳了过来,拍着游方的肩膀道:“有你这么请教前辈的吗?看看日头也快中午了,怎么也得请我老人家吃顿饭吧?昨天说好的,今天找个地方边喝边聊,年轻人,不要着急。”

游方让这个怪老头搞的没有一点脾气,明明是他缠着自己不放,从Q县一直追到了沧州,现在又端起了架子,好像是游方一路追着他似的,只得陪着笑问道:“前辈好什么口味?我对这里不太熟,不知找什么样的饭店好?”

刘黎用得意的口吻教训道:“你还好意思号称云游四方?殊不知每到一地,如不见识当地的山川名胜与风俗物产,等于白来一趟!……到沧州当然要尝尝河间府的火烧驴肉了,跟我来便是,就在公园对面。”

“火烧驴肉?是不是驴肉火烧?”游方跟着刘黎走出荷花池公园,一边问道。

老者一抹下巴,看那样子一脸馋相:“是也不是,保定府叫驴肉火烧,面饼是圆的,而河间府就叫火烧驴肉,面饼是方的,俗称蛤蟆吞蜜,还是乾隆给起的名字呢。”

这老头一定十分好吃,了解这么多花样,游方以为刘黎会把自己带到隐藏于街巷中的老馆子,结果刚出公园老头就向街对面一指道:“就那儿,我老人家二十年前尝过他们家的手艺。”

街对面有一家规模不小、外观挺现代的酒店,牌子是“河间火烧驴肉美食城”,游方疑惑不解道:“看这店面和装修,二十年前恐怕还没有吧?”

刘黎一皱眉:“行走江湖,凡事将就点别那么挑剔!吃东西嘛讲究的是用料和厨艺,又不管房子哪年盖的?他们家的大厨姓尹,三十年前就做火烧驴肉了,二十年前我路过沧州时尝过。”

到底是谁在挑剔啊?游方苦笑着随老头过街进了这家美食城,离中午的饭点还有点早,客人并不是很多。在二楼要了个小包间,老头点了当地特色的板肠、焖子和招牌菜大火烧,又要了一瓶黄酒,这才大马金刀的坐下来,招呼游方给自己倒酒。

老头拿面饼夹好了驴肉和配菜,美美的咬上一大口,闭上眼睛咀嚼了半天咽下,深吸一口气做陶醉状道:“小游子,你也吃啊,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不要错过口福。”

游方拿起一个热气蒸腾的火烧,夹好驴肉也咬了一口,感觉面饼香脆驴肉微微冒油嫩而不腻,香喷喷的感觉缠绕在舌齿间,一下就勾起了食欲,连连点头道:“嗯,真不错,我也不是没吃过驴肉,但这家的味道确实叫绝!”

刘黎笑了:“云游四方,看天下山川风水,品人间诸般美味,这才叫享受人生。”

游方嘟囔了一句:“那也得有钱有闲才行。”

刘黎摇了摇头:“最重要的是有身体、有兴致、有福缘,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你是有钱又有闲的人吗?看样子也不像大富大贵,不也坐在这里了?”

游方:“我是被您老人家拉来的。”

刘黎一瞪眼:“怎么,你还不乐意?你既然到了沧州,我指点你来品尝此地最有特色的火烧驴肉,你得谢谢我才是!”

游方又给老头添了一杯酒:“谢谢前辈,我们能说正事了吗?”

一提到正事,刘黎放下酒杯问了一句:“你了解佛家八识之说吗?”

游方摇头:“不了解。”

刘黎:“那你更不知道何为白净识喽?”

游方点头:“一点都不知道。”

刘黎:“换个简单的,西方心理学了解吗?知道佛洛依德那一票人关于意识的分析吗?”

游方仍然摇头:“只听说过一些,不是很懂,我没学过。”

刘黎皱了皱眉:“我看你小小年纪能做掌眼先生,还以为挺有学问的,怎么一问三不知?那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懂一些江湖疲门的唤魂术……”游方将自己昨夜的胡思乱想都说了出来。

刘黎也露出了苦笑:“那好吧,就挑你能听懂的说,请回答一个问题,假如你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摸不到,什么都没想,却又没死掉、没睡着,非常的清醒,那么你是谁?”

游方眨了眨眼睛:“我想像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但应该还是我。”

刘黎:“确实没法去想像,只有进入那种状态,才能体会其中的妙趣,你学过武功中内养的心法也有定坐的根基,但还没有到达元神出现的地步。”

元神的概念无法用语言准确的去描述,刘黎用这种方式解构,游方隐约听懂了一些。人的日常思维随着外缘与心念变化流转不息,称为“识神”,当识神退去之后,那种纯粹的意识状态就接近于所谓的“元神”。

人们在偶尔的灵光一现中可能捕捉到这种状态,却很难稳定的维持,也不能随意的进出这种状态。如果可以稳定的出入这种状态,不论是采用了何种修证方法,都可以称为“元神出现”的境界。

这并不等于意识世界是一片空白,元神自然的外感会衍生出很多念,是一种很玄妙的体验。识神随时变化,而元神清明纯粹,所谓伤了元神,就是本该清明纯粹的元神因为种种缘由,留下了种种痕迹或阴影,也会反过来影响到识神的感应和判断。

比如没有人却看见了人,没有声音却听见了声音,俗话说见鬼了、撞邪了,道理莫过如此。这种影响可能是短暂的可以自我调节克服,也可能是永久的无法磨灭。如果情况很严重,导致主体对外界客体做出错误的反应,那就是行为失控,这个人疯了。如果在某种特定的刺激下行为才会失控,那就是间歇性精神病。

刘黎用这种方式去解释精神异常,倒也自成一家之说。听完之后游方又问道:“我明白前辈的意思,请问如何调治我的元神之伤?”

刘黎吃了一口菜,淡淡一笑道:“最简单的办法,没事再去杀杀人放放火,杀啊杀的就习惯了,说不定也就没事了。”

这是什么馊主意,也太扯了!但游方明白老头的意思,不论是心理医生治疗因某种强烈刺激导致的自闭,还是江湖郎中用唤魂术调治痴症,都有一种强化刺激的唤醒疗法,就是让病人重新面对导致病因的那一段经历,反复唤醒回忆走出自闭。

但这个法子对游方而言不太对症,游方既不自闭也未成痴,只是打坐入定时受扰而已。反复的杀人有可能导致两种结果:其一是元神之伤越来越重直致成为永久性的病态;其二是反复锤炼,不受此刺激之扰。

这两种结果是说不定的,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要看此人的资质与机缘。但不论是哪种结果游方也不可能去尝试,谁会没事去杀人玩呢?游方给老头斟上满满一杯酒道:“老前辈,这可是入魔之法,能不能指点别的手段?”

刘黎呵呵笑道:“入魔之法?你可知何为入魔,须知不论哪门修行到关口都有入魔之忧,不疯魔不成佛呀,就看你怎么过这一关了。但以你小子的根基,真正到这一关还早着呢,现在见识一下魔境之扰也不是坏事。……别的法子嘛,也不是没有,小游子,你识不识字?”

游方:“您这话说的,我当然识字。”

刘黎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应该是从哪本书上撕下来的,递给游方道:“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念念这上面的字。”

游方接过书页在桌面上抹平,只见上面竖排繁体的印刷字迹,正反面都有——

“行者既觉知魔事,即当却之。却法有二:一者修止却之。凡见一切外诸恶魔境,悉知虚诳,不忧不怖,亦不取不舍,妄计分别,息心寂然,彼自当灭。二者修观却之。若见如上所说种种魔境,用止不去,即当反观能见之心,不见处所,彼何所恼,如是观时,寻当灭谢……。

若诸魔境恼乱行人、或经年月不去,但当端心正念坚固,不惜身命,莫怀忧惧。当诵大乘方等诸经治魔咒,默念诵之,存念三宝。若出禅定,亦当诵咒自防,忏悔惭愧、及诵波罗提木叉。邪不干正,久久自灭。魔事众多,说不可尽,善须识之。

是故初心行人,必须亲近善知识,为有如此等难事。是魔入人心,能令行者心神狂乱,或喜或忧,因是成患致死……取要言之,若欲遣邪归正,当观诸法实相,善修止观,无邪不破。故释论云:除诸法实相,其余一切皆是魔事。如偈中说:若分别忆想,即是魔罗网。不动不分别,是则为法印。”(注:此段出自《修止观坐禅法要》,原文较长,书中只是节录。)

游方不解的问:“这是佛经吗?每个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不太懂了。”

刘黎用手指一敲桌面:“不是‘经’而是‘论’,认识字就行,我没要你去详解,更没要你出家去当和尚,而是教你怎么读书。你可知文武皆有道、皆有德,读书也可养气调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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