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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光慢

冬天的柳叶

女频言情

170.01 万字

2018-01-01 完结

乔昭嫁给了京城一等一的贵公子,可惜刚拜了堂,夫婿就奉旨出征了。再相见,她被夫君大人一箭钉在城墙上,一睁眼成了骑着毛驴的少女,绞尽脑汁琢磨着怎么回到京城去。

楔子

乌云低垂,旌旗摇曳。

矗立在冰天雪地中的燕城好似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被大梁的将士们团团包围。

为首的年轻将军银甲裹身,腥红披风招展于身后,手一抬,吐出比冰雪还要冷的两个字:“攻城!”

随着这两个字吐出,顿时就是一片杀声震天。

早已摇摇欲坠的城墙上一阵骚动,紧接着传来北齐将领的冷喝声:“邵将军,你瞧瞧这是谁,再下令攻城不迟!”

话音落,一个女子被人押着立于城墙之上。

那女子鸦黑长发拢在耳后,露出一张光洁素净的面庞。北风如刀割着她柔嫩的脸,使唇更红,脸更白,犹如一朵封存于寒冰中的玉芙蓉,虽素净,却格外灼人眼。

场面顿时一静。

年轻俊美的银甲将军神情没有一丝动容,手再次抬起——

城下大军又上前一步,那压抑却势在必得的气势迫得城墙上的人心惊胆战。

北齐将领一把扯过女子,推到身前,气急败坏喊道:“邵将军,你看清楚,这可是你婆娘。只要你退兵,我保她安然无恙,如若不然,你婆娘可就要没命了!”

年轻将军一愣。

身侧一位下属低声道:“将军,那确实是您夫人。”

年轻将军勒着缰绳,深深看了城墙上的女子一眼。

原来,这就是他的妻。

似是感受到男子的目光,城墙上的女子眸光微转,与他遥遥对视。

北地屡被齐人肆虐抢夺,而今竟还被夺了城池,不知洒下多少将士的血才有了今日的收复之战,又怎会因她一人而停下脚步?

她虽是女子,这点民族气节还是有的。

而那个令齐人闻风丧胆的年轻将军,今日她才第一次看清模样的夫君,亦不可能因她放弃收复山河的机会。

女子嘴张了张。

天太冷,又许久不曾开口,一时间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念头才闪过,她的视线中一支利箭由远及近攸地放大,紧接着就是剧痛传来。

她下意识垂头,就见胸前鲜血喷薄而出,热血带来的暖意在寒风中很快凝结消散。

这混蛋,竟连一句大义凛然的话都没给她机会说出来!

迎接死亡的那一刻,女子恨恨地想。

“将军——”

年轻将军身侧的下属忍不住喊了一声。

年轻将军神色平静收回弓,垂眸遮去眼底的歉疚,冷冷吐出先前说过的两个字:“攻城!”

……

明康二十五年初春,大梁燕城收复。靖安侯次子,北征将军邵明渊受封冠军侯,凯旋归京。

而他的妻子乔氏,一腔热血永远留在了燕城城墙上。

第一章 骑驴少女

春风似剪,裁出了一片片浅绿娇红,越是往南,那春意便越发得浓。

官道旁茶棚简陋,临近晌午的时候却坐了不少人,年迈的茶博士持着长嘴铜壶穿梭其间,及时给客人们添茶倒水。

此处离宝陵城十多里,出城的人随意谈论着城中近来发生的趣事,那将要往宝陵城去的客人则饶有兴致地听着。

此时就有一人提到,宝陵城今日来了几位年轻公子,听口音像是京城来的,个个风流俊秀,其中一人更是潘安宋玉般的人物。

就有人不信道:“难道能比得上嘉丰乔家玉郎?”

嘉丰位于宝陵以南,乘船而下也要花上两三日工夫,那乔家玉郎的名声能传到这边来,足以说明是如何出众的人物了。

先前说话的人灌了几口凉茶,一笑露出东倒西歪的一口牙:“乔家玉郎我没见过,不过要说能赶上我在城中遇见的那位公子,我是不信的。”

这话一出,立刻就有不少人跳出来反驳,又有同样见过城中几位公子的数人与之争辩。

“老伯,来一壶茶,再上两碟甜糕。”一个声音打断了双方的争论。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在茶棚不远处停住,转身从毛驴背上扶下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来。

男子见众人都看过来,把毛驴在路边树上栓了,身子一挡,遮住少女大半身形,略带不耐地喊道:“快点上,我闺女不大舒服,赶着进城呢。”

“好勒——”茶博士忙端上一壶茶并两碟子甜糕。

男子把一碟子甜糕推到少女面前,声音不大不小道:“吃吧。”

他说完,抓起茶碗猛灌了几口。

寻常人家不讲究,女孩子骑驴赶路很平常,众人便收回了目光。只有几个眼尖的惊讶于少女的秀美,忍不住多瞄了几眼。

男子显然不高兴别人瞧他闺女,重重哼了几声。

他生得人高马大,瞧着就是不好招惹的,坐在这简陋茶棚里喝茶的都是寻常人,不欲惹事,就都不再关注这边,重拾刚才的话题。

“要我说,城里来的那位公子肯定比不上乔家玉郎!京城虽好,哪及得上咱们这边山清水秀,特别是嘉F县远近闻名出美人的地方。”

自从在茶棚中坐下就很规矩老实的少女忍不住抬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

“什么啊,我怎么听说那乔家玉郎也是京城来的?”

“乔家玉郎是京城来的不假,可人家是地道的嘉丰人。大前年乔先生过世,随着家人回乡给祖父守制的。”

“啊,原来乔家玉郎是乔先生的孙子……”

提起乔家玉郎,当地人要加一个前缀:嘉F县的。

可若说到乔先生,那全天下人都会想到同一人:前国子监祭酒,名满天下的大儒,早年有天下才子第一人之称的乔拙先生。

只可惜,乔先生已于两年多前过世了。

茶肆里纷纷响起惋惜声。

少女垂眸遮去眼底的异样,耳边已经听不进那些声音。

她一睁眼,从北征将军邵明渊的妻子,乔先生的孙女乔昭变成了十三岁的少女黎昭,更是落入了人贩子之手,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快要回到自己的家乡了。

祖父……

乔昭在心底喃喃念着。

嫁去京城后,她从没想到会以另一个身份,以这样的方式,如此靠近她无数个午夜梦回中心心念念的地方。

嘉丰,那里葬着她最敬爱的祖父,还生活着从京城回来的至亲。

算起来,现在父兄他们已经除孝了。

乔昭悄悄握了握拳,不动声色扫牛饮的男子一眼。

脑海中残留的记忆里,小姑娘黎昭自从落入这人手里,试着逃跑过数次,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最激烈的一次,小姑娘寻了个机会挣脱,边跑边哭喊是被这人拐卖的,引得不少路人围观。

这人追上去,言辞恳切,一边抹泪一边说:“闺女啊,爹知道你恨我,拦着你与隔壁的王二牛私奔。可你再怎么恨,爹都不能看着你走错路啊!别闹了,乖乖跟爹回家吧,你娘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小姑娘声嘶力竭的哭喊没有留住围观的人,男子到了无人处狠狠教训了她一顿,从此盯得更紧。而能有现在的这点自在,却是代替小姑娘活过来的乔昭这两日格外老实的成果。

“走吧。”男子在桌子上留下几枚铜板,站起身来。

乔昭忙站起来,目不斜视跟着男子往外走。

因着这番动静,那些目光又落在她身上。

少女款款而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优雅让男子忍不住皱眉。

这次的货物是他这些年得手最好的一个,可未免太好了些,光这么随意走着就如此惹眼。

前两日怎么不觉着呢?

男子叹了口气,暗暗下定决心,等进城后还是换辆马车好了。

一个时辰后。

乔昭骑在驴背上,仰头望着城门上“宝陵”两个字有些出神。

宝陵她是来过的。

祖父乔拙洒脱不羁,早早就不耐烦做官,辞官后带着祖母与她纵情山水,后来身体不行了,就回了嘉丰隐居。

她曾为了祖父的病,跑过两趟宝陵。

城还是那个城,她却变得太彻底了。

几日来的小心翼翼终于在这一刻松懈些许,一抹自嘲笑意在嘴角一闪而过。

男子带着乔昭进了城,寻地方卖了那头杂毛驴,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担心刚安分两日的小丫头又出乱子,就低声安抚道:“你且乖乖听话,我带你去上好的酒楼吃饭,回头再雇一辆马车,就免得你风吹日晒了。”

“还要去哪里?”一直沉默寡言的乔昭忽然开口。

少女与男子对视,双目清湛,如春日里最轻柔的水波被微风吹皱。

鬼使神差下,男子回道:“扬州。”

回过神来,男子有些懊恼,旋即又安慰自己:小丫头知道了又何妨?过了这宝陵,扬州城很快便到了。

扬州啊。

乔昭面上没有变化,心中却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从这里到扬州将走另一条路,离着她的家乡嘉丰却是越来越远了,等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即便逃脱,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恐怕会才出狼窝,又落虎口。

乔昭没有想好以现在这幅模样如何与亲人相认,但至少知道父兄皆是端方君子,面对落难的小姑娘,不会生出歹意来。

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家的,这样的话,必须在宝陵城脱身!

第二章 求救

城中街道不算宽,乔昭低眉顺眼跟着男子走,眼角余光时刻留意着周围动静。

有那么一两次,男子似乎放松了盯防,她还是硬生生忍下了逃跑的诱惑。

不经意间看到男子微微挑起的眉,乔昭心中泛凉。

果然不出所料,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男子只会对她看得更严,表面放松不过是看她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罢了。

男子忽然停下来,指着路边一家酒肆道:“咱们就在这吃。”

乔昭没有动。

男子拧起眉,心道小丫头莫非还不死心?

“快点进去,等会儿还要赶路呢!”男子一边催,一边伸手去拽乔昭。

小姑娘手一抬,指向前方不远处一栋三层酒楼,声音娇柔如糯米甜酒在人心头一点点发酵:“你说带我去上好的酒楼用饭的,这里不好。”

男子脸一黑。

那可是宝陵最好的酒楼,吃一顿可不便宜。

他这一迟疑,小姑娘一双清澈眸子立刻蕴满了泪水,倔强道:“你骗人,说带我去上好的酒楼,这家酒肆根本不上台面!”

眼下正是饭点,进出的人颇多,小姑娘声音微扬,立刻就有不少人看过来,站在酒肆门口的伙计显然听见了那番话,已然变了脸色,抬脚过来赶人。

男子脸色微变。

他想起在京城花朝节上拐走这小丫头时她身上的好衣料,心知小丫头出身非富即贵,看不上这路边酒肆也是正常。

“你答应过的,我就要在那家酒楼吃。谁知道这酒肆干不干净呀,万一吃出苍蝇来——”

酒肆伙计已经三两步来到近前,气呼呼道:“去去去,不吃别挡在门口!”

说着狠狠瞪男子一眼:“怎么管孩子的!”

乔昭才不理伙计怎么说,惊呼一声道:“哎呀,你看,这小二哥手指缝里还有油渍呢,脖子上搭的汗巾也发黑……”

她声音婉转动听,语速虽快,进出酒肆的人依然听得分明,立刻就有两人迟疑一下,本想进去吃饭的,抬脚转去了旁家。

酒肆不大,出来一探究竟的老板娘听到这话,抽出别在腰间的擀面杖就冲过来了。

乔昭年纪小,老板娘不跟她计较,擀面杖直接奔着男子去了。

男子见状不好,拽着喋喋不休的乔昭撒腿就跑。

二人一口气跑到酒楼前才停下来,男子指着乔昭,气得说不出话来。

乔昭一脸无辜:“我饿了。”

男子吐出一口气。

罢了罢了,醉仙居的酒菜虽贵,把这丫头一卖什么都赚回来了,眼看已快成事,还是少节外生枝。

“进去吧!”男子狠狠瞪乔昭一眼。

二人衣着普通,伙计没有往楼上领,就在大厅空出的位置坐下来。

“客官吃什么?”

男子还未开口,一道娇柔的声音响起:“江米酿鸭子。”

伙计一愣,不由看向男子。

“我要吃江米酿鸭子。”乔昭同样看向男子,目光执着。

男子头皮发麻,问伙计:“这道菜有吗?”

“有是有,就是等的工夫长些。”

赶在乔昭开口前,男子挥手道:“就要这个,再随意上两样小菜并酒水。”

不多时男子点的酒菜端上来,他拿起筷子开吃,乔昭则坐得笔直等着。

约莫两刻钟后,桌上只剩下杯盘狼藉,那道江米酿鸭子才终于端上来。

“祖宗,吃吧!”男子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乔昭从袖中抽出帕子,找伙计要了一杯白水,打湿帕子净手。

男子忍不住嘀咕:“瞎讲究什么,之前风餐露宿不是也没事儿?”

乔昭抬眸,嫣然一笑:“有条件时,当然要让自己舒服些。”

男子被那忽然绽放的笑容晃得眼花,暗暗咂舌:乖乖不得了,小丫头才多大,这一笑竟让他险些失神。

他冷眼看乔昭不疾不徐用饭,越看越是心喜。

小丫头这股穷讲究劲儿,等她将来长大了,那些人就吃这一套。

有这等潜力,他自然能卖个好价钱。

这样一想,等待似乎没那么枯燥了。

男子的反应不出乔昭意料,她求的,就是能缓缓吃这顿饭。男子觉得她有价值,又因为快要成事不愿多生波折,自然会对她多些耐心。

乔昭小口小口吃得极慢,偶尔的,目光会从大厅里掠过,不经意间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处停驻瞬息,如蜻蜓点水。

不知等了多久,男子很是不耐时,脚步声从楼梯拐角处响起,很快便有三人踩着木质楼梯往下走来。

三人仿佛磁石,瞬间吸引住大厅里的目光。厅内陡然一静,就连一直对乔昭严防死守的男子这一瞬间都忘了眨眼,盯着其中一位紫衣男子猛瞧。

那男子身材颀长,肤白如玉,五官精致如极品瓷器,眉梢眼角的笑意仿若掬了一捧清辉,流光波转间少了雕琢的匠气,自成风流。

“拾曦,看来以后真不能和你一起出门了。”紫衣男子身侧的蓝衣男子低声道。

“就是,只要你一出现,男女老少便只盯着你一个人瞧,衬得我们成了歪瓜裂枣。”另一青衣男子跟着道。

紫衣男子眼睛弯起,笑眯眯道:“我以为,你们早就习惯了。”

另两人齐齐翻了个白眼。

三人说笑间已经来到大厅,步履悠闲往外走,厅内人目光追逐着三人。

乔昭唇角弯起。

她等的人终于下来了,不枉她特意坐在靠近过道这边。

在酒肆外面时,她一眼就看到这三人进了这家酒楼,便知道她一直等待的机会来了。

那紫衣男子她恰好认识,乃是长容长公主的独子,姓池名灿,字拾曦,人品还过得去。

就算她如今换了一副模样,以池灿的风姿,至少不用担心被劫色。

或许……池灿平日里担心的更多些。

闪过这个念头,眼见三人已经走到门口,乔昭不再迟疑,把手中筷子一丢,快速站起来就往门口冲去。

她动作突然,人们还未从池灿卓然风姿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见到一个小娘子追过去,不约而同在想:果然有小娘子追过去啊,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男子跟着点头,忽然一愣。

等等,那追上去的是——

他面色大变,起身就追,没到门口就被伙计拦下来:“客官,还没给钱呢,想吃霸王餐啊?也不打听打听醉仙居是谁开的!”

男子被酒楼伙计这么一拦,乔昭很顺利就追了上去。

“等一等——”

三人驻足转身,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追过来,那两人同时向池灿挤眉弄眼。

池灿冲跑到近前的乔昭挑眉一笑:“小妹妹,有事么?”

咳咳,他虽然魅力无限,可这么小的女孩子若是对他表白,他是坚决要拒绝的。

乔昭片刻不敢耽搁。

她谋划这么久,就是为了争取人贩子被伙计拦下的那么一会儿工夫,好让她有机会把被拐的事情简单说出来。

乔昭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了池灿衣袖,仰头哀求:“大叔,救我!”

包括池灿在内的三人瞬间石化。

第三章 脱险

乔昭早就想过了,像池灿这样的男子,平日里对他暗送秋波的女子定然不在少数,她若不管不顾把人拦住,说不定就被当成别有心思的女子了。

嗯,叫“大叔”应该能让人家放心了吧?

自以为体贴的乔昭语速飞快,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京城黎修撰之女,花朝节上被人贩子拐到这里来,求大叔救救我——”

大叔……

这两个字让池灿嘴角直抽,噗嗤几声笑传来,不用想就知道是两位好友,更是让他想伸手堵住这小姑娘的嘴。

他明明比这小姑娘大不了几岁,怎么就成大叔了?叫大哥才对!

不过……若是光天化日之下冲出个姑娘叫他大哥,他恐怕第一反应就是把人甩开吧?

思及此处,池灿眸光一深,这才认真打量了乔昭一眼。

小姑娘身材纤细,形容娇弱,像是一朵含苞欲放却禁不住风吹雨打的白玉兰,格外惹人怜惜,眉梢一粒红痣则让这朵玉兰花娇媚起来。

这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呢。池灿想。

“妮妮,快回来,别冲撞了贵人!”终于摆脱酒楼伙计的男子冲过来,伸手就拽乔昭。

乔昭身形一晃,像只灵巧的鱼,躲到了池灿身后。

男子抓了个空,又急又怒,解释道:“公子,这是我闺女,因为不听话和我怄气呢,您可别听小孩子胡言乱语——”

“呃,你是他女儿?”池灿侧过身来,笑看着乔昭。

不同于容貌的娇弱,少女语气格外坚定,冷静吐出两个字:“不是。”

“这位大哥,她说不是呢。”池灿看向男子。

男子见情况有些不对,立刻摆出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叹气道:“公子有所不知,前两****这闺女被个臭小子哄着私奔,我好容易把人追回来,谁知她和我怄气,就不认我这个爹了,非和别人说我是人贩子,就是为了找那臭小子去!”

男子笃定,只要这话一说出来,旁人就不会多管闲事了。上一次这死丫头逃跑,他用的就是这个理由。

他忍不住看了乔昭一眼,隐含警告。

死丫头,等一会儿收拾你!

乔昭与他平静对视,忽然一笑。

此一时彼一时。

小姑娘黎昭向围观众人求救,虽然人多,实则只要这人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那些人事不关己,也就散了。

而她是向特定的人求救,那人无形中就会多一份责任感,不会一味听从男子的解释。

更何况,他是池灿,若是连这点分辨能力都没有,又怎么和心思曲折的皇亲贵胄们打交道呢?

“小姑娘,你真的和人私奔了?”池灿身子微倾,似笑非笑,分明是在看乔昭笑话。

乔昭一脸认真地问:“大叔,若是您女儿和人私奔了,您会这样嚷嚷出来,丝毫不顾及她的名声脸面吗?”

那当然不会!

池灿下意识想回答,忙死死忍住。

开什么玩笑,他哪来这么大的女儿?一定是听这小姑娘叫大叔听多了。

池灿默默站远一步,眼角余光一扫渐渐围过来的人群,不欲与男子纠缠下去,淡淡道:“二位说的都有道理——”

“公子怎么能听小孩子乱说呢?再说了,这是我们父女的家事——”

池灿对男子一笑。

他生得太好,这一笑真真是让初春都失了颜色:“这位大哥放心,我当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咧出一个笑容,然后就听那俊逸无双的男子慢悠悠道:“所以还是去见官吧,让宝陵知县来断断孰是孰非。”

面对目瞪口呆的男子,他温声安慰道:“我们兄弟三人就把你们送到衙门口,绝对不会多管闲事的。”

“你,你——”遇着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人,男子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池灿忽地一皱眉,扭头对蓝衣男子道:“子哲,我记得这宝L县令三年前曾在嘉F县任职吧?”

乔昭趁机悄悄打量蓝衣男子一眼。

祖父有一至交好友,乃当世神医。她八岁那年祖父患病,在那位李神医的建议下,祖父带着祖母与她回嘉丰居住。

前些年,李神医每年都会来嘉丰小住一段日子,替祖父调理身体。她平日广读医书,每当李神医来时便趁机向他请教医术,一晃十来年下来,也算是李神医的半个弟子了,后来祖父的身体便一直靠她调理。

她拖到十八岁才被病重的祖父逼着回了京城,与靖安侯次子成了亲。

新婚丈夫在大婚之日连喜帕都没来得及挑开便奉命出征,不久后祖父亦过世,于是在靖安侯府的那段日子她一直鲜少见外人。眼下这三人,她只认识池灿一人,相识之地还是在嘉丰。

蓝衣男子没有察觉乔昭的打量,开口道:“这里又不是京城,我哪里晓得知县是哪个。拾曦,我要没记错,三年前你到过嘉丰吧?”

池灿点头:“嗯,当时还与嘉F县令喝过茶,这次前来,我隐约听说他调任到宝陵来了。”

男子一听池灿居然与县老爷认识,哪里还敢歪缠,趁人说话的工夫拔腿就跑。

一直不曾开口的青衣男子一脚把男子踹翻在地,冷声道:“看来这人真是个人贩子!”

乔昭高声道:“不能饶了他!这人贩子顶着一张忠厚老实的面孔不知道拐了多少人家的好女儿。我是运气好,才被大叔相救,别的女孩儿恐怕早就——”

听了她的话,围观众人顿时气怒不已,纷纷道:“拐子最可恶,打死他!”

池灿三人带着乔昭非常机灵地往旁边一躲,给愤怒的人们让开地方,很快就听到人贩子杀猪般的惨叫声传来。

转到另一条行人稀少的街上,池灿三人看着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小姑娘,面面相觑。

这怎么办?

蓝衣男子与青衣男子交换一个眼神,齐齐看向池灿。

谁惹的麻烦,谁解决。

池灿挑了挑眉,开口道:“小——”

他想喊小妹子,可一想人家一直管他喊大叔,舌头顿时打了个结。

乔昭格外善解人意,忙道:“大叔可以叫我黎三。”

“黎三啊——”池灿嘴角抽了又抽,终于忍不住道,“其实,你可以叫我池大哥。”

“池大哥。”乔昭从善如流。

只要带她回京城,叫池大爷也是可以的。

“嗳。”池灿终于不牙疼了,笑眯眯问,“你家住京城?”

见乔昭点头,他摇摇头道:“那就不巧了,我们还要去嘉丰,不方便带着你。不如这样吧,我去雇一辆马车,送你回京。”

嘉丰?

乔昭心狠狠跳了几下。

黎昭的家在京城,而她乔昭的家,一直在嘉丰。

她还未曾去祖父坟前磕几个头,亦不知祖母他们现今如何了。

“大叔,呃,不,池大哥,我想与你们一起。”没等三人开口,乔昭就飞快解释道,“池大哥心好,雇车送我回京,可知人知面难知心,那车夫万一半路上对我起了歹心该怎么办?”

她一开始找上的是池灿,此刻自然还要看池灿是否答应。

见他还在犹豫,乔昭眨眨眼道:“池大哥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池灿立刻警惕起来。

这小姑娘接下来该不会说唯有以身相许吧?

他就说救人有风险!

“但池大哥送我回家,我父母一定会重谢的。”

重谢?池灿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这和想的不一样,忽然觉得也很不是滋味啊。

蓝衣男子与青衣男子同时大笑起来。

第四章 行舟

两岸绿柳婆娑,一艘轻舟行于春花江上,一路南行。

甲板上池灿与蓝衣男子相对而坐,正在下棋,青衣男子则斜靠着船上栏杆,百无聊赖望着被抛到后面的滔滔江水出神。

不知船行多久,从船舱里转出个青衣少年,手捧托盘,其上放着四盏茶。

他把两盏茶放在对弈的二人手边,又端了一盏茶走向船栏,递给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接过茶盏啜了一口,笑道:“还是黎三好啊,不像他们两个,下起棋来就没完没了,经常害我饿肚子陪着。”

原来这少年打扮的人,正是乔昭。

她软语相求,呃,也可以解释为死缠烂打,终于磨得池灿点头把她带上,条件是要女扮男装,方便同行。

此时,船已经行了两日。

“杨大哥,嘉丰还要多久能到啊?”

同行两日,乔昭已经知道蓝衣男子叫朱五,青衣男子叫杨二,三人显然不愿告诉她真实身份,她亦不在意。

“过了晌午大概就到了。不过我们并不进城,到时候直接换马去一个庄子拜访主人。”杨二道。

乔昭心里一动。

三年前,池灿跑到祖父隐居的庄子上,求祖父指点他画技。

祖父婉拒。

池灿不死心,死皮赖脸住了三日,祖父无奈之下把早年一副画作赠给他,才算把人打发了。

她便是那时候认识的池灿,当然,二人只是打过两个照面而已。

池灿三人要去嘉丰附近的一个庄子拜访主人,莫非——

想到这里,乔昭呼吸有几分急促。

莫非池灿要去的,正是她家?

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还是说,她睁开眼来成了黎昭,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乔昭低头,盯着自己的手。

小姑娘的手柔软纤细,如春葱一般,和她那双虽然美丽,指腹却带着薄茧的手是不同的。

直到现在,尽管有着小姑娘黎昭的记忆,她依然无法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

可此刻盯着这双手,乔昭有些茫然。

她该如何以黎昭的身份留在自己的家呢?

乔昭转回去坐下,捧着茶盏默默想着心事。

她心中千回百转,只觉这是一个无解难题,恍惚间听到三人拌嘴。

“拾曦,子哲,你们要下到什么时候?不吃饭了?”

乔昭抬头,才发现船上厨子已经把饭菜端了过来,那香气直往人腹中钻。

朱五捏着黑子一脸无奈:“不是我不想结束,拾曦已经想了一刻钟了,迟迟不落子。”

杨二扫了棋盘一眼,摇头道:“拾曦,你这已经是死局,赶紧认输吧,就别浪费大家时间了。”

池灿修长手指间夹了一颗晶莹白子,一脸不悦道:“怎么能认输?我下棋还没输过呢!”

杨二嗤地一笑,当着乔昭的面毫不客气拆穿:“你当然没输过。你落一个子的工夫够别人下一盘棋了,最后都急得人家不跟你下了。”

池灿冷哼一声:“你懂什么,我这是深思熟虑!”

杨二忿忿别过头。

什么深思熟虑,这明明是死皮赖脸!

今日厨子做的是铁锅焖鱼,那香味勾得人挠心挠肺,朱五终于受不住举手道:“我认输还不行么,吃饭吧。”

池灿按住他:“不带这样的啊,咱一向是凭实力说话。”

朱五与杨二齐齐扶额。

杨二小声嘀咕道:“真想让京城那些迷恋你的大姑娘小媳妇瞧瞧你的真面目!”

“咳咳!”池灿重重咳嗽一声,扫了乔昭一眼。

当着小姑娘的面说这话确实不妥,杨二自知失言,讪讪笑了笑。

“观棋不语!子哲,咱们继续下棋。白子一定还有出路,我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而已。”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吃不上饭了。”杨二对乔昭道。

乔昭按了按腹部。

许是小姑娘黎昭身体娇弱,晚了这么一会儿工夫,胃已经隐隐作痛了。

北地燕城城墙上,她尝过利箭穿心之痛,如今只要条件允许,她不想再受一点苦痛了。

重新来过的人生,她要对自己尽量好一点。

“对弈结束,就能用饭了吗?”

“当然——”杨二话音未落,就见乔昭从棋罐里捡了一枚白子,落到棋盘上。

他赶忙去拦却没拦住,暗道糟了,池灿平日里性子不错,却有几点忌讳,其中之一就是讨厌旁人干扰他下棋。

池灿已是冷了脸:“黎三,棋子可不是拿来玩的。”

一直看着棋盘的朱五声音变了调:“拾曦,你看看——”

池灿并不理会朱五的话,斜睨着乔昭,粲然一笑:“黎三啊,你弄乱了我的棋,该怎么办呢?”

“拾曦——”

池灿打断朱五的话:“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想替这丫头说好话,可依我看小丫头机灵着呢,雇辆马车一个人回京不成问题。”

哼,打扰他下棋,被人救了没有以身相许的自觉,最重要的是管他叫大叔!

这种小姑娘太不可爱了!

“拾曦,我是说……白子赢了。”语气涩然吐出这句话时,朱五自己都觉得很离奇。

他的黑子明明已经占据优势,胜券在握,可黎三随意落了一个子,竟然扭转乾坤,反把黑子逼入了绝境,再无翻身的机会。

池灿一怔,忙去看棋盘。

杨二凑过来看,不可思议看向乔昭。

“你怎么做到的?”池灿愕然。

少女抿了抿唇,轻声细语道:“胡乱下的,大概是不小心蒙对了吧。”

“我要听人话。”池灿手指曲起,敲了敲棋盘。

胡乱下就能胜过他冥思苦想这么久?更何况朱彦的水平他了解,京城年轻人中能胜过的可不多。

小丫头这话骗鬼还差不多。

“哦,那大概是我的水平要高一点。”

池灿与朱彦对视一眼,忽然同时伸手拂乱棋盘,异口同声道:“来,咱们手谈一局。”

“我饿了。”乔昭格外实诚。

饭后。

朱彦盯着棋盘良久,把棋子往棋罐中一丢,叹道:“技不如人,我输了。”

他起身让开,换池灿坐下。

日头渐渐西移,嘉丰码头已经依稀可见,池灿依然捏着棋子冥思苦想。

对面的少女垂眸不语,安安静静等着。

“居然能忍得住不催促拾曦,单论这份养气工夫,这小姑娘就不简单呀。”朱彦低声对杨二说着,自叹弗如。

对能胜得过朱彦又忍得了池灿的少女,杨二大为佩服,深深看了乔昭一眼,不由一顿,语气奇异道:“我怎么觉得,她好像睡着了?”

第五章 归家

“你和我下棋,居然睡着了?”池灿淡淡问。

乔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手起棋落,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你看错啦。”少女声音娇软甜美。

她只是打个盹而已。

“我看着,你刚刚是闭着眼呢。”池灿笑眯眯说着,语气却让人头皮发麻。

“不信你看,我可有下错?”少女手指白嫩如玉,轻轻点着楸木棋盘。

隐居时光慢慢,下棋正适合打发闲暇时间,能与祖父对弈的她对上眼前这人,确实是闭着眼都不会走错的。

这样一想,好像有些欺负人。

池灿目光下意识追随着少女手指落处,看到对方落下那一子后他又损失惨重,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这丫头刚才大概、应该不可能睡觉吧?

“别下了,快收拾东西,马上就要靠岸了。”杨二忍笑打断二人交谈。

不多时船靠了岸,果然如杨二所说并没有进城,池灿轻车熟路找到城外一处马圈,挑选出三匹健马来。

他拍了拍马背,对乔昭道:“我们三人谁都不方便与你同乘一骑,等会儿我先带你进城寻一家客栈住下。”

“我会骑马。”乔昭道。

池灿怔了一下,居高临下打量着身高还不到自己腋下的小姑娘,牵了牵嘴角,又挑出一匹马来:“既然会骑,那就带你去。”

“谢谢。”乔昭松了一口气,露出大大的笑容,走向那匹枣红马。

杨二忍不住低声对朱彦道:“拾曦怎么突然变得好说话了?”

朱彦瞄着乔昭的身量,不厚道猜测道:“大概是觉得小姑娘骑不上去,想看她笑话吧。”

“我觉得拾曦恐怕要失望了。那丫头挺玄的,才这个年纪下棋就能赢了你,说不定马术比我还要精湛呢。”

朱彦直直望着前方,表情奇异。

杨二顺着方向望去,正看到那匹枣红大马把小姑娘甩到一旁,施施然跑了。

小姑娘吃了一鼻子土,猛烈咳嗽着。

“果然是骑术精湛。”朱彦大笑起来。

望着跑走的马,乔昭有些懵。

她确实是会骑马的……

“你在客栈等我们吧。”池灿微笑着,毫不掩饰眉梢眼角的愉悦。

这人就是恨不得甩下她吧?乔昭垂眸想。

她倒是不会抱怨什么。

她于他们三人,本就是萍水相逢,人家愿意伸手救她一把已经该感恩。

可这一次,她只能“恩将仇报”了。

“我想和你们一起。池大哥载我——”

“不成,男女授受不亲!”池灿断然拒绝。

这丫头,脸皮怎么能这么厚呢?

“我不在意。”

池灿翻了个白眼,不客气道:“我当然知道你不在意,可我在意!”

不要怪他说话无情,他要是性子再温柔点,在京城恐怕都不敢出门了。

听到池灿如此直白的话,乔昭反而轻笑起来。

那一年,这人在她祖父面前就是这般厚着脸皮纠缠的,而今换她缠上他,真有点因果轮回的意味。

“你笑什么?”池灿蹙眉。

这丫头有些邪门,他无法把她当成寻常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

“我是笑,你们这一趟若不带上我,恐怕难得偿所愿呢。”

池灿眼神陡然凌厉起来,迎上对面少女似笑非笑的眼,呵地一笑,嘲道:“小丫头就喜欢故弄玄虚,以为这样我就会带你去?呵呵,要带你去也无妨,除非你说出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拾曦,你就别逗黎三了。”杨二有些不忍。

朱彦跟着道:“是呀,不然我带着她吧。”

池灿挑了挑眉。

朱彦乃泰宁侯世子,身份尊贵不说,还才华出众,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他平日里瞧着性情温和,实则很有几分自傲,如今居然愿意带一个小姑娘,真是稀奇了。

朱彦被池灿看得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别多想,我只是觉得带上她也无妨。”

棋品如人品,会大刀阔斧赢过他的女子,应该做不出攀权附贵的事来。更何况,这真的还只是个未长大的小姑娘呢。

“杏子林乔家。”乔昭启唇,吐出五个字来。

三双眼睛猛然看向她。

“你怎么知道?”杨二脱口而出。

乔昭心下微松。

赌对了!

池灿三年多前来拜访过她祖父,而今祖父虽已不在,父兄他们却回了嘉丰。她实在想不出,堂堂长公主之子不畏奔波之苦来到嘉丰会是单纯游玩。

他们很可能是来拜访父亲的。

她若猜对了,池灿无论出于好奇还是防备,定然会带上她。

若是猜错了——

如果池灿三人去的不是她家,她当然就没必要非跟着去了。

说到底,语出惊人之后,她没有任何损失。

那三人眼神却变了。

池灿甚至忘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抓住乔昭手腕:“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谁?”

“我猜的。”乔昭微笑,“我是京城黎修撰之女,住在西大街杏子胡同。”

说到这,乔昭微怔。

杏子胡同……

她家在杏子林,小姑娘黎昭的家……在杏子胡同。

这样的巧啊。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池灿再一次认真打量乔昭。

第一次这样打量,他只是感慨这个小姑娘有几分小聪明。

而这一次,他觉得这丫头……真他娘邪性!

乔昭眨眨眼,把小姑娘的纯真无邪展现得淋漓尽致:“没有池大哥想得那么复杂。我只是——”

她顿了一下,接着道:“我只是万分敬仰乔先生,所以才猜测三位大哥来嘉丰,是去乔先生家。”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数十年前就能让天下读书人公认是第一才子的乔拙先生,当然当得起所有读书人的敬仰。

有那样高超的棋艺水平,站在三人面前的小姑娘自然也是会读书的。

“乔先生……已经仙去了。”池灿语气莫名。

乔昭心中一痛,抬眸与他对视:“是,但乔大人还在。”

乔大人,便是她的父亲,前左佥都御史,祖父过世后携家人回到嘉丰丁忧。

与祖父的潇洒不羁不同,父亲性情严肃,论琴棋书画,真正说起来,是不及她的。

但天下人不知道。

“你真是因此猜出来的?”

“嘉丰没有名山乐水,三位大哥从京城来这里,缘由没有那么难猜。”

池灿直直盯着乔昭,良久,再问道:“你又怎么笃定,不带上你,我难得偿所愿?”

他来嘉丰,当然有所求。

乔昭嫣然一笑,侧头俏皮道:“等到了杏子林,池大哥不就知道啦。”

池灿翻身上马,向乔昭伸出一只手:“上来。”

乔昭把手递给他,只觉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瞬间腾空而起,落到了马背上。

风驰电掣行驶中,耳畔尽是呼呼风声,男子低沉慵懒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他们两个明明比我好说话,先前你怎么不求他们带?”

咳咳,虽然他长得俊是最重要原因,但还是希望能听到一点新意。

乔昭笑盈盈回道:“自然是一事不烦二主。”

她是知恩图报的人,欠池灿的恩情已经记下,总不能再欠另一个吧。

池灿脸一黑。

敢情是紧着他一个人使唤啊!

他就说,这丫头一点都不可爱!

第六章 惊变

杏子林不是什么村庄的名字,而是因为那片杏子林后就是乔家大院,住着名满天下的大儒,久而久之,才被周围村落的人以“杏子林”代指乔家。

想去杏子林,就要经过白云村。

正值黄昏将至之际,马蹄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注视着来人。

他们很安静,四人却从这种令人压抑的安静中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气氛。

没有高声谈笑的村民,没有见到陌生人好奇围观的幼童,这里的人竟是人人穿白,在漫天云霞的衬托下,明明春已来,却让人心生寒意。

“拾曦,我怎么觉得这些村人有些奇怪,要不要下马去打听一下?”杨二驱马凑到池灿身边问道。

坐在池灿身前的乔昭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目光从村民那一张张木然悲哀的面庞上掠过,心忽地一沉,呼吸困难起来。

她说不清是为什么,心好像陡然间被巨石压住,那马蹄声仿佛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踏在她心头。

“快走……”乔昭竭力不让人察觉她的异样,艰难吐出两个字。

池灿同样察觉出不对劲,对杨二道:“不用耽误时间,我认识路。”

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那马就跑得快起来,朱彦与杨二忙跟上。

三匹健马扬长而去,留下一路烟尘,村民们互看一眼,摇头叹息,默默散了。

绕过村子,遥遥就望到了那片杏子林。

这个时候杏花已开,远远望去,犹如大片绚丽云霞,与天际晚霞相映成辉,美不胜收。

乔昭不自觉红了眼圈。

祖父曾说过,杏花耐寒,天气越冷花开越早,且花期远比桃花长。

祖父是欣赏杏花的。

而今杏花犹在,她最敬爱的人却已经长眠。

“驾——”池灿显然无心欣赏美景,转瞬来到杏子林前,翻身下马,把马拴在一棵树上,领着众人从杏林中的一条小路穿梭而过。

乔昭悄悄握了拳,手心全是汗水。

她居然会紧张成这个样子,就是当初大婚,都不曾如此。

这就是近乡情怯吧,人之常情。乔昭这样安慰自己。

走在她前面的池灿忽然停了下来。

乔昭心头一跳:“怎么了——”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眼前的断壁残垣让她瞬间白了脸,身形摇摇欲坠,要死死抓住身旁之物才勉强稳住身子。

池灿目光下移,看着少女抓住自己衣袖的手。

那只手小巧纤细,柔白如玉,其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池灿沉默了片刻,看杨二一眼。

杨二会意点头,前去查探。

片刻后他回转,语气沉重:“是火灾,看样子就是前不久的事。”

三人面面相觑,忽然就明白了那些村民的异样。

以乔家在此地的声望善行,家中遭此惨变,村民为其穿白并不奇怪。

风起杏花落,如簌簌而下的白雪一般清冷。

一时之间无人言语。

乔昭的心比燕城城墙上那一箭穿心还要痛。

不,这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那时,一箭穿心而过,她瞬间痛过,甚至还来不及再体会就陷入黑暗。再睁眼,她就成了小姑娘黎昭。

而这一刻,这痛绵绵不断,永无绝期。

她做错了什么,要死而复生,面对这样的惨景?

乔昭下意识攥紧拳。

“你抓痛我了。”池灿淡淡道。

杨二与朱彦对视一眼。

别人不知道,身为好友的他们却清楚,池灿此刻心情很糟糕。

奔波千里而来,却是这么一个结果,换作谁心情都不会好的。更可况,除却所求落空,眼见乔家如此遭遇,没有人能心里好受。

乔昭回过神来,迎上那个俊美无俦的男子冷然淡漠的脸,慢慢松了手。

祖父教她自尊、自立,她的心情当然不能麻烦别人收拾。

“走吧,去问问那些村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池灿转身走进杏林。

乔昭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双腿如灌了铅,慢慢落到最后。

朱彦回了头,停住脚步等她。

小姑娘虽然没有哭,可给他的感觉,哀恸极了。

她为何如此?

“你还好吧?”

乔昭看着他,牵了牵嘴角:“显而易见,我很不好。”

朱彦犹豫一下,从袖中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洁白手帕递过去:“若是难受,哭出来更好。”

尽管他不知道小姑娘为何伤心成这个样子,心中却生出几分不忍。

原来,有的时候女孩子不哭比哭起来,更让人觉得心酸。

这样的好意,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乔昭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她伸手接过手帕,擦了擦眼,又擦了擦鼻子,真心实意谢道:“朱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朱大哥:“……”

好一会儿,他才回了句:“你好些了就好。”

穿过杏花林,朱彦看了看情绪明显低沉的池灿,迟疑了一下,问乔昭:“要不我载你?”

乔昭顿了顿。

池灿目光冷淡淡扫过来,不耐道:“磨蹭什么,还不上马!”

他伸手把乔昭提上马背,向前奔去。

四人重新回到白云村,用一块碎银子让一个半大少年把他们带到了村长那里。

“几位客人是来拜访乔大人的吧?”村长开门见山地问。

池灿情绪不佳,朱彦便替他开了口:“不错,我们远道而来,正是拜访乔大人的,不料过了杏子林,却看到——”

村长长叹一声:“几位有所不知,乔家前几日遭了大火,乔大人一家都葬身火海了……”

乔昭浑身一颤,所幸她坐在角落里,无人留意。

“好端端怎么会失火?”池灿忽然开口。

村长一脸悲痛,叹道:“那谁知道呢。火是傍晚起的,等我们发现时火势已经很大了,根本进不去人。乔家玉郎不顾众人阻拦冲进火海,冒死救出了他小妹子,然后屋子就塌了——”

“乔家玉郎?”乔昭听得心神俱碎,直到听到这四个字,心猛然跳起来。

她大哥还活着?

“乔公子还活着?”朱彦把乔昭最想问的问了出来。

“乔家不是除服了吗,那日乔公子恰好出门访友,这才躲过一劫。乔公子回来时正赶上家里起火,于是冲进火海把他幼妹救了出来。”村长解释道。

“这么说,乔公子与乔姑娘都没事?”乔昭尽量收敛情绪,轻声问道。

村长口中的乔姑娘,是她的庶妹,乔晚。

村长看了乔昭一眼,道:“乔姑娘貌似没什么事,乔公子——”

“怎么样?”几人异口同声问。

“乔公子那张脸毁了。”村长长叹道。

脸毁了?

池灿三人都是见过乔墨的,脑海中不由闪过他风华绝代的模样。

乔墨在京城时,美名与池灿不相上下,难以想象那样一张脸毁了是什么样子。

“真是可惜啊。”村长说出众人心声。

乔昭嘴唇翕动。

不可惜,她的兄长,只要活着就好!

“那乔公子现在何处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乔家的后事还是村上人帮着乔公子一道处理的,等处理完,乔公子就带着妹妹不辞而别了。他脸上还受了伤,也不知能去哪里。”

“京城。”乔昭脱口而出。

众人诧异望来。

第七章 所求

乔昭自知失言,迎着众人诧异目光,抬眸望向池灿,定定问道:“什么时候回京城?”

池灿三人一时有些沉默。

到底是个小姑娘,遇到这样的惨事,心心念念不忘的还是赶紧回家去。朱彦想。

杨二则在想:小姑娘胡乱插话,拾曦该更生气了吧?

池灿确实很生气。

这丫头口口声声说崇敬乔先生,面对乔家灭门却无动于衷,只一心想着尽快回家去,可见心性凉薄,说不定她所谓对乔先生的崇敬也是糊弄他的。

乔昭收回了目光。

她的失态算是勉强应付过去了吧?至于旁人的厌恶,她全然没有心情应对了。

“原来几位贵客是从京城来的,失礼了,失礼了。”村长亲自给四人添了茶水,打破了微妙的尴尬气氛。

乔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按时间推算,自己的死讯还未传到这边来,她的婆家在京城,他们外祖一家也在京城。大哥离开这里,最可能去的地方无疑是那里。

可家里糟了这样的横祸,大哥为什么没有留在杏子林守孝,而是急匆匆离开呢?

乔昭隐隐觉得奇怪,可巨大的悲痛压在心头令她难以深思,便只剩下一个念头:回京城去,一定要找到大哥!

旁人又说了些什么,乔昭全然没有听进去,直到池灿站起来淡淡道:“我们还要赶回嘉丰城里去,就不用饭了。”

她浑浑噩噩跟着三人往外走。

池灿牵着马,眼风不悦扫过来:“磨蹭什么,再不快点,你就留在这里好了。”

留下?

乔昭睫毛轻轻颤了颤。

若是可以,她比谁都想留下来,这里是她的家啊!

“真的想留下?”池灿扬眉,越发不耐烦。

乔昭摇摇头,上前一步,冲池灿伸出了手。

池灿毫不客气抓住她手腕,直接提上马。

风声烈烈,如刀割在乔昭脸上,同时割在她心里。

春日的风,原来也这么冷。

乔昭这样想着,最后一次回头,深深看了被抛在身后的村庄一眼。

彼时晚霞满天,与那片隔绝了一切丑陋与美好的杏子林连成了一片,只剩下村庄的静谧安宁。

袅袅炊烟升起,一切都仿若往昔,只有那骑马远去的少女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当马蹄溅起的烟尘全然消散时,一道人影从杏子林一隅闪过,同样离开了这里。

乔昭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挑了城中上好的一家客栈住下来。

当城门缓缓合拢后,有人匆匆赶来。

“已经关城门了,想进城明日赶早!”守卫不耐烦道。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在守卫面前一晃。

守卫立刻变了色,结巴道:“原来是……是……”

“啰嗦什么,还不快把门打开!”

“是!”守卫慌忙打开城门,待那人走远,才敢抬手擦了一把额头冷汗。

“头儿,那是什么人啊?”属下凑过来。

守卫左右环顾一眼,才低声吐出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字来:“锦鳞卫!”

那眉眼普通的锦鳞卫在城中极为熟悉地走走绕绕,进了一处院子。

院中海棠树下有一黑衣男子,独坐在石桌前,正自饮自酌,不远处数名男子默默站着。

那锦鳞卫一进来,数名男子立刻神情戒备看过去,一见是他,这才松懈下来。

那人很快来到黑衣男子面前,行礼道:“大人。”

黑衣男子把酒杯放下,看他一眼,问道:“杏子林有什么异常?”

“回禀大人,今日有三男一女去了杏子林,女子作男装打扮,然后四人去见了白云村村长。”男子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道,“他们是京城来的,现在已经进城了。”

黑衣男子点点头,转头扫众人一眼。

几名男子立刻一脸肃然。

“你们都去查一查,那几人是什么来路。”

“是。”

翌日,天还未大亮,乔昭四人就悄悄出了城,弃马换船,一路往北而去。

他们的情况很快便报到了黑衣男子那里。

“长容长公主之子池灿,泰宁侯世子朱彦,留兴侯世子杨厚承——”黑衣男子念着三人姓名,语气一顿,波澜不惊的面上带了几分困惑,“黎修撰之女黎三?”

他沉思片刻,喃喃道:“一个小姑娘与那三人,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几名手下皆肃手而立,显然是不敢打断上峰思索。

黑衣男子吩咐下去:“从京城到嘉丰定要经过宝陵,联络驻守宝陵城的锦鳞卫,看他们那边有没有什么信息。”

“大人,杏子林那边呢?”一个眉眼普通的属下问。

“继续盯着吧,乔家这场火有些不寻常。”

正说着,一位属下进来:“大人,京城的信。”

黑衣男子伸手接过,把信打开,只扫了一眼,便愣了。

“大人?”众属下忍不住开口。

黑衣男子把信捏紧,语气淡淡:“替我收拾行李,大都督命我尽快进京。”

众属下大惊,黑衣男子却没解释,负手踱出屋子,仰望着刚刚结出花苞的海棠树,牵了牵唇角。

来到嘉丰这么久,他也该回去了,只是不知江五犯了什么错,大都督要把他替换回去。

黑衣男子很快把这点疑惑压在心底,想到将要和那有点意思的四人同程,不由笑起来。

乔昭四人回程的船上,气氛却不怎么好。

朱彦捏着棋子,一贯温和的他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无奈道:“拾曦,你心情不好就发泄出来啊,这样闷头下棋岂不是折磨人?”

池灿掀了掀眼皮,凉凉道:“我这就是在发泄!”

朱彦被噎的一窒。

敢情他就是那个受折磨的!

他不由向杨厚承投去求救目光。

杨厚承摊摊手,示意爱莫能助,冲乔昭的方向努了努嘴。

朱彦眼睛一亮,随后摇了摇头。

罢了,他受折磨就算了,何必再把人家小姑娘拖进来。

池灿把二人的眉眼官司看进眼里,见朱彦拒绝了杨厚承的提议,眼风扫过静坐一隅的乔昭,淡淡道:“黎三,过来陪我下棋!”

乔昭闻言眉毛动了动,随后默默站起来,来到池灿对面。

朱彦抱歉看她一眼,起身让开位置。

乔昭坐下,接着二人的残局下起来。

靠着栏杆,朱彦低声埋怨杨厚承:“拾曦憋着火气,何必牵连别人。”

杨厚承看背对他而坐的乔昭一眼。

少女坐姿优雅,如一株幽静绽放的梅。

他低声笑了,打趣道:“子哲,你这是怜香惜玉了?”

“休得胡说,那还是个没及笄的小姑娘呢——”

“这么说,等人家及笄就可以了?”

“杨厚承!”朱彦沉了脸。

见好友真的恼了,杨厚承这才收起玩笑,低声道:“拾曦那个阴晴不定的臭脾气你还不知道吗,要是不把火气发出来,这一路咱们都别想好受。”

“我这不是一直陪他下棋么。”朱彦叹口气。

谁让这趟嘉丰之行是他造成的呢,有什么倒霉事他先顶上,只能认了。

“那有什么用,难道你没看出来拾曦正看那小姑娘不痛快吗?谁让小姑娘说话太满,偏要说带上她去拜访乔家才能得偿所愿,结果——”

二人正说着,就听清脆的撞击声传来,齐齐望去。

池灿把棋子掷于棋罐中,冷冷道:“不下了。”

乔昭捏着棋子,不疾不徐看他一眼。

这人,定力太差,难怪当初祖父不教他呢——

想到祖父,再想到那场大火,乔昭心中一痛,表情麻木如木偶。

池灿瞧着更是气闷,嗤笑道:“黎三,你不是说不带你去我难以如愿吗?那带上你的结果又如何?”

这话如一柄利刃,狠狠扎在乔昭心上。

她忍着疼,轻声问池灿:“不知池大哥去乔家,所求何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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