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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七月新番

历史架空

198.75 万字

2020-08-01 完结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第一章 悬泉置

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秋七月的一天,“蚤食”刚过。

西北的黎明干燥寒冷,祁连山的轮廓线清晰起来,通向西域的丝路若隐若现,远处屯戍部队传来阵阵狗吠……

这便是悬泉置的清晨。

悬泉置是汉帝国边陲的一座驿站,位于敦煌郡效谷县境内,周遭不是戈壁荒地,便是沙窝山峦,方圆数十里内,独有这一处歇脚的地方。

不论是东去的胡商,还是西来的汉使,都得在此休憩,让马匹饮饱淡水,自己也弄些吃食充饥,若能在传舍的卧榻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更是赛过活神仙。

只是苦了悬泉置里的官吏徒卒,必须夙兴夜寐,小心伺候。

一大早,任弘便被人唤醒,出来招待来客。

“身为悬泉置佐,斗食小吏,俸禄不高,却什么都要管啊。”

任弘抑制着打哈欠的欲望,跪坐在案几后,铺开笔墨,眯眼观察呈送到面前的两份传符——也就是汉代的介绍信和通行证。

汉朝律令规定,每一个置所,都要将所有往来人员的身份、人数、食宿费用记录在案,这是悬泉置建成以来,二十年不变的规矩。

任弘心中默默念叨:“所以两千年后,才会在悬泉置遗址发现那么多汉简,足足有一万多枚……”

在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前,他曾特地开车到戈壁滩上寻访过“悬泉置遗址”,但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命运,会和这座两千年前的驿站紧紧联系到一起。

都怪那场奇异的沙暴,竟让一个前程大好的21世纪历史系学子,一睁眼一闭眼,就变成了名为“任弘”的汉朝青年……

确认不是恶作剧和综艺后,他只能以“任弘”这个身份开始自己的汉代生活。

半年过去了,任弘适应得不错,从一介白身,混上了悬泉置佐,领着一份工资,吃穿不愁,并开始思考未来出路:

要如何合法地离开这个偏僻小驿,走向更广阔的的天地?

“也真是,我穿哪不好,竟来到了冷门的昭宣中兴……”

汉武帝已死去多时,“穿越者”王莽应该还没出生。今年是元凤三年,汉昭帝刘弗陵在位的第九年。

当然,这位年纪比任弘还小的皇帝还活着,尚无谥号,也没人敢直呼其名。

每每提及,都要朝东边一拱手,称之为“今上”。

或者按照汉人不成文的规矩,以“县官”代称。

任弘对这个冷门时代的了解仅有皮毛,只能拼命抓住记忆中每一条信息:

那些史册上闪烁的名字:霍光、苏武、刘病已,暂时都指望不上。

那些在西域扬大汉国威的英雄们,傅介子、常惠、解忧公主,应该都曾路过悬泉置,可具体是什么时间呢?

所以每每有行客路过,任弘常借职务之便,打听情报,吸取有用的信息。

而眼前的两份传符,便吸引了任弘的注意!

“敦煌中部都尉步广候官屯长苏延年……”

“敦煌中部都尉尉史陈彭祖……”

从来没听说过,和这任弘一样,都是史册无名的小人物。

任弘目光瞥向前方,传符的所有者,此刻正坐在传舍内,喝着刚端上来的清凉米酒。

苏延年,便是那个坐在左侧,身披甲胄,留着浓髯的军吏,粗嗓门,说话声音很大,每个字都清楚传到任弘耳中。

至于陈彭祖,则是他对面那个穿着官布袍,容貌丑陋的文士,留着三叉胡,总喜欢摇头,好似对每句话都不以为然。

让任弘关注的,是这一文一武谈话里,多次出现的那个名字:

“傅介子!”

任弘有些激动,但还是垂下头,假装认真登记,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聆听行客的每一句话。

他能看见,自己穿了件泛黄的麻布单襦,袖口上沾着一点墨迹,手腕发白,掌心没有老茧,这意味着他是不事生产的。在兔毫毛笔的挥动下,淡黄色的胡杨木简牍上,一个个古朴的汉隶正在成形……

只片刻后,事情基本听明白了,苏、陈二人是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西边的玉门关办公差,迎接朝廷使者傅介子归来,鸡鸣便起,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眼下他们正在争论,是喝口酒水就走,还是吃完饭再走……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来了……”

任弘的手停顿下来,捏着笔杆空举半响,竟是长出一口气:

“班超老哥,对不住!”

于是,当二人开始谈到傅介子在龟兹的英雄事迹时,任弘竟猛地抬起手,将毛笔重重拍在案几上!

“啪嗒!”

如同一记惊雷!

苏、陈二人愕然回首,正好看到一个年轻小吏赫然起身,投笔怒喝曰:

“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

“方才听二位说起,傅介子在龟兹斩杀匈奴使节之事,一时壮其胆气,故出此言,打搅上吏了。”

任弘假惺惺地起身朝二人拱手致歉,他方才,已是将班超一百年后的名言,抢了。

酒水沾满浓髯的军吏苏延年性子直爽,不以为忤,还拊掌哈哈大笑道:

“无妨无妨,小后生,你方才一席话,亦有壮士志哉!当浮一大白!不如过来一同饮酒。”

陈彭祖则斜着眼打量任弘,却见这后生年方十八九岁,身高八尺,头上戴着皂色的帻,无须,面色不黑。

如此年轻,竟口出狂言,再加上陈彭祖也是“事笔砚间”的文吏,顿时老大不快,便讥笑任弘道:

“立功异域?小小孺子,嘴上无毛,却大言不惭,汝岂知西域的凶险?”

“就说玉门以西,有白龙堆、三垄沙,流沙千里,极其险恶,进去的人,能活着走出来的不过十二!你去过么?”

“不曾。”任弘心里却想:“当然去过,那边还有雅丹魔鬼城呢,门票80块一人……”

曾几何时,或是作为学生,跟着导师调研,或是自己旅游,他几乎踏遍了西域的各处名胜山河。

这当然不能说,任弘只好回应道:“不过,戈壁沙漠敦煌也有,只是没那么大。我生长于斯,已习惯了这气候,还会骑橐(tuó)驼,知晓要如何寻觅水源,如何躲避风沙。”

“更何况,我听说博望侯张骞是汉中郡人,傅介子是北地郡人,气候与西域决然不同。他们都能去得流沙大漠,身为边塞子弟,若真轮到我为国先驱,任弘岂敢后于他人?”

陈彭祖一皱眉:“就算过了白龙堆,还有西域三十六国,各自言语都与中原不同,一般人去了,便是张口结舌,连顿吃食都要不到!你怎么办?”

任弘却笑道:“其实,我会说一点西域胡语。”

这下轮到陈彭祖吃惊了:“那么拗口的胡语,非得是典属国的译者才会,你竟也会?”

任弘解释道:“夏天时,有位西域胡商因故在悬泉置滞留两月,我便请他教会我楼兰话,虽不甚精通,但与之日常往来,足够用了……”

这半年光阴,他可没有虚度。

陈彭祖其实也只对西域道听途说,眼看没能难倒任弘,一时有些尴尬,只好向苏延年求助:

“苏兄,你当年去过轮台屯戍,你来说说看!”

“要我说……”

苏延年喝了口酒,补充道:“其实眼下西域最麻烦的,还不是风沙,也不是三十六国。”

他将酒盏重重一放,咬牙道:

“而是匈奴!”

……

“自从孝武皇帝罢轮台屯田,已过去十一年了!”

汉武帝时,汉军经常在西域用兵,自敦煌西至罗布泊,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

苏延年便是曾在轮台屯过田的老兵,说起这段往事来,感慨良多。

任弘知道,汉武帝晚年,关东民怨沸腾,但老皇帝就是我行我素,一心想着在有生之年,灭亡匈奴。

匈奴作为百蛮大国,东西万里,不是一两场战争就能消灭的,更何况汉武帝用错了将,对匈奴的战争屡战屡败,丧师十数万,差点将卫、霍早年的胜利全输回去。

战争不顺,汉武帝的性情也越来越暴戾,总怀疑有人要下蛊诅咒他,一连杀了三个丞相,两个亲女儿也下狱处死,天下人人自危。

直到酿成巫蛊之祸后,这位汉武大帝才清醒了点,在其晚年下了轮台诏,与民休憩,暂停域外扩张……

本来已要沸腾的大鼎,总算冷却了些。

但汉朝从穷兵黩武走向另一个极端,汉朝在西域的驻军田卒统统撤回,放弃经营西域,给了匈奴人重返那里的机会。

“这十一年来,汉兵再也没有西出玉门。”

身为军人,苏延年对此愤愤不平:

“反倒是匈奴人,驰骋于西域。吾等时常去玉门关,听那的候官说,从楼兰到大宛,单于使者威风无比,每至一国,城邦君王无不卑躬屈膝,他们甚至还指使诸国劫杀汉使,让大汉蒙羞!”

“就我所知,三年内,就有三起!”

陈彭祖接过话,形容起遭西域城邦截杀汉使的频繁来。

“若非如此,傅公在楼兰怒斥其王,在龟兹斩杀匈奴使节一事,也不会如此提气,眼下从玉门到敦煌,都在传颂傅公此举!”

“持节的使者尚且如此多难,更何况普通的行人商贾?更不安全。”

言罢,张彭祖瞪着任弘道:“孺子,这下你还敢说去异域取功名的话么?”

任弘这次没有反驳,他默默起身,将两份符节交给苏、陈二人。

“两位上吏的传符,已登记完毕。”

“咦,你方才不是一直与吾等闲聊么?手头的活竟未拉下。”

陈彭祖踱步到案几前一看,却见胡杨木削的简上,的确已将他们的传符誊抄完毕,且那隶书字迹漂亮,这一心两用的功夫倒是少见。

任弘道:“我虽喜欢和过往商贾旅人谈话,正事却不会耽搁。”

他不再管陈彭祖出言讥讽,起身收拾笔砚,却听苏延年用拳头敲打案几,恨恨道:

“唉,若是长平侯、冠军侯尚在,岂能叫胡虏猖狂!”

长平侯是卫青,冠军侯则是霍去病,汉武帝时代响当当的名将,都已逝去多年。

任弘已行至门口,闻言后回头道:

“我窃以为,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凿空之举,却绝不会就此停下,每一代人,都会有新的卫、霍、张骞出现!”

“二君且待之,小子胆敢妄言,离汉军重返西域,驱逐匈奴的那一天,不远了!”

苏、陈二人有些惊讶,但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两句话,任弘却道:“对了,悬泉置的饭菜是敦煌九座置所里最好的,苏君、张君不妨吃了再走。”

言罢告辞而出。

陈彭祖反应过来,自己还是没有吓到任弘,遂追到门边大喊:“汉军很快就要重回西域?若真如你所言,我白送你一匹好马!”

但任弘却没有再回来。

至于苏延年,仍坐在案前,反复念叨着任弘的话,他已记住了这个悬泉小吏……

他的豪言壮语,以及大汉很快就会重返西域的预言。

苏延年暗道:“等吾等到了玉门关,再见到傅公,可得告诉他今日之事!”

二人不知道的是,任弘才走出传舍,便露出了得计的笑:

“有些话,由自己当面说出来好些。”

“但有些话,通过别人之口转告,效果更佳!”

第二章 丝路

“只望那苏延年、陈彭祖能帮帮忙,将今日一席话,传到傅介子耳中,不然就得等傅介子到悬泉置时,故意让置啬夫或夏翁提一嘴了。”

任弘心里如此盘算,他正是听闻苏、陈二人要去玉门关迎接傅介子,才故意投笔出言的。

不过,虽然陈彭祖有意吓唬,但所言非虚,西域确实是中原人谈之色变的凶险之地。

可风险越大,机遇也越大!

不,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若想青云直上,这简直是唯一的机会!

这就不得不说说这“任弘”的身世了。

任家祖上也是阔过的,汉武帝时,任弘的祖父是朝中大员,曾做到过比二千石的高官。

只可惜任氏被那场著名的运动“巫蛊之祸”牵连,任弘的祖父被处死。幸好没诛三族,任氏一家被远徙敦煌,建设祖国边疆。

任弘那时候才三四岁,由父母带着,在寒冬腊月里往大西北走,遭逢大祸,宗族仆役尽散,唯独一个名叫“夏丁卯”的庖厨没有离开,车前马后,照看落难的主人。

中原人初至河西,水土不服,任弘的父母才到半路,便双双去世,只有夏丁卯尽忠职守,将任弘带到敦煌,主仆相依为命……

十多年过去了,不断有移民抵达,朝廷在疏勒河边设置了效谷县,夏丁卯被招到悬泉置的厨房里做事。而任弘也长大了,夏丁卯倾尽财帛,供他去县里拜儒者为师。

不过在记忆里,效谷县的那位郑先生,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既不通诗,也不会春秋,这任弘学了两年,也就学会司马相如写的识字课本《凡将篇》,摇头晃脑背一背“白敛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字能认全而已。

好在任弘身强体壮,还会些角抵手搏耍剑的功夫,放在普遍文盲的时代,也能吹一句“能文能武”。

但祸不单行,元凤三年春,任弘从县城回到家,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风沙,在沙暴中晕厥过去,许久才被人救回悬泉置,求医拜巫,终于醒来。

不过醒来的任弘,已是焕然一新……

任弘自然不甘心一辈子呆在悬泉置,也曾试图有所表现。

上个月,敦煌的西部督邮路过悬泉置时,欣赏任弘的谈吐,一度有擢拔之意。

可此事再无下文,大概是督邮回到郡中,查了任弘的身世……

“罪吏子弟,禁锢三代!”

念叨着这魔咒,任弘走出传舍,来到悬泉置的院子里。

悬泉置是标准的正方形坞院,50米×50米,墙高两丈,由黄土夹芨芨草夯筑起来,更显得顶上的天空很蓝。

作为官方驿站,悬泉置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集哨所、邮驿、传舍、庖厨为一体,为过往的商吏使者,提供食住行一切服务。

任弘看到,传舍小吏正摊开有些味儿的被褥,拍打灰尘,在坞壁上任由太阳暴晒。

至于传舍对面,则是炊烟袅袅的厨房。

汉代的厨房,不管是私家还是公家的,一般都设置在东边,故有歌云:

“东厨具肴膳,椎牛烹猪羊。”

悬泉置也不例外,厨房靠着坞院东墙,单独一个小院,用一丈矮墙围着,里面有粮仓、灶房、柴房等区域。妇人们开始淘米煮饭,庖厨已在磨刀赫赫,隐隐能闻见陶鼎里飘出的肉香。

至于管着东厨的官儿,养育任弘长大的任氏老仆夏丁卯,此刻正站在东厨门口,训斥一个置卒……

“说过多少次,东厨的火塘要看好,万万不能灭了,你方才怎么蹲在那睡着了!“

也是难为那置卒了,因为夏丁卯的口音,是地道的蜀郡方言,说得快了,简直是一个字听不懂……

夏丁卯须发花白,头上缠着白色的绡(xiāo)头,衬得日晒雨淋的皮肤更黑了,只着一件短打,臂膀有力,这打扮像极了后世陕北老农。

“夏翁!”

任弘只叫了一声,夏翁立刻就从训斥下属的凶神恶煞,变成了慈眉善目。

他几步走过来,就要朝任弘行礼,全然忘了自己是“比百石”的厨啬夫,要论秩禄,较任弘还要高点。

“君子是不是饿了?东厨有热好的羹……”

多少年了,尽管时过境迁,但夏丁卯一直记住任氏对他的好,待任弘如少主。

任弘却不让他行礼,两人名为主仆,但对任弘而言,夏翁,就如同他的亲叔叔!

“夏翁,是好消息。”

任弘对他低声道:

“我等的那个人,傅介子,终于要来了!”

……

少顷,一老一小朝悬泉置的大门走去。

任弘在前,他背着个红柳编的箩筐,回头看向夏丁卯道:

“眼下已经快到食时了,夏翁离开厨房,当真不打紧?”

汉代的平民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时间便是食时,约合后世的9点-10点30,往常这个点,夏丁卯得在厨房烧菜了。

“就是快到食时,东厨里的沙葱却不够,那些徒卒靠不住,所以老朽才亲自出来找寻啊。”

夏丁卯一边说,一边擦着头上冒出的汗:“一早就这么热,今日可要难熬喽。”

任弘知道夏丁卯非要出去的原因:悬泉置这么小一点地方,却住着吏、卒、徒、御共37人,加上往来官吏行人,简直密密麻麻,实在不适合说悄悄话。

出了悬泉置,天地才豁然开朗,没有沙尘的时候,便能看清楚周围,是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风景。

天空是震撼人心的深蓝,没有一片云彩,与土黄色的大地相映衬。

悬泉置的北边是一片戈壁,间或有胡杨林和怪柳从生长,更多的是黑色小石子和零星的小草堆。

那是西沙窝、盐碱滩,隔着它们,隐约可见北方三十里外的烽燧,一个连一个,如同坚毅的哨兵,屹立不动,从东到西,绵延数百里,构成了敦煌北部的长城防线。

有这些烽燧护卫着敦煌,匈奴人便不敢过来牧马劫掠。

悬泉置的南边则是由远及近,从高到低的三条线:

最远的白线,是雪山,或有百余里远,那便是横跨整个河西走廊的祁连雪山。

中间的是黑线,此为三危山,颜色黑褐,据说上古时代,舜帝将桀骜不驯的三苗放逐至此。

最近的是红线,三危支脉火焰山,山上寸草不生,呈现出诡异的褐红,犹如烈火,由此得名。

火焰山山脚下倒有一片绿意,那是由名为“悬泉”的小溪滋润的绿洲,犹如戈壁中的一块翡翠,哪怕沙暴再大,也无法将其掩盖。

沿着泉水流淌,绿洲弥漫开来,一直延续到连通中原与西域的大道。

任弘已为这条路取好了名儿。

“丝绸之路!”

走在道上,左右无人,夏丁卯才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仆愚钝,还是不太明白,君子为何对傅介子如此上心。”

任弘却卖了了关子:“夏翁对傅介子,知道多少?”

夏丁卯哈哈一笑:“老仆只是个庖厨,对此人的了解,自然是从他的吃食上。”

“一年前,傅介子持节前往西域,路过悬泉置,那时老仆是厨佐,只记得,此人饭量很大,尤其喜爱吃鸡!光傅介子一人,就足足吃了两只!”

虽然这年头的鸡比较瘦,但一人干掉两只,也是大胃王了。

任弘忍俊不禁:“这些我知道,都记在那卷《骏马监过悬泉置费用簿》上,可惜我来悬泉置晚,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于是任弘对傅介子的了解,就只有向往来官吏商贾打听了。

好在,这年头晚上没啥娱乐,悬泉置也不提供特殊服务,于是聊天侃大山,就成了漫漫长夜里旅客们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

大家躺在传舍的卧榻上,聊聊各自家乡风光,说说西域、长安的新闻,不同郡国的口音在此交汇,虽然大多是无用的废话,但日子久了,任弘也收集到不少信息。

任弘说道:“我听过往的官吏说,傅介子是北地良家子,孝武皇帝时以从军为官,随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但功名不显,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也不过是个六百石的骏马监……”

骏马监隶属于九卿之一太仆之下,秩禄与县令同。

“别看秩禄不高,但傅介子主管天子之骑马,常行走于宫苑,颇受大将军霍光赏识。此次出使西域,途经楼兰、龟兹,他倒是做了不少事啊。”

“去时怒斥楼兰王,回来时,又在龟兹斩杀匈奴使,但都不是重点,他的主要目的,是前往大宛国!”

大宛,已在葱岭以西,后世的吉尔吉斯、乌兹别克一带。

说到这,任弘问夏丁卯道:“夏翁可知,大宛国什么最有名。”

这个夏丁卯倒是清楚:“自然是汗血马!”

任弘拊掌:“没错,就是天马!”

这时候,他们已绕到了悬泉置的西南边。

坐拥15乘车,40多匹牛马的悬泉置厩,每天都会产生大量牲畜粪便,味道感人,熏到来往使节官吏可不妥。

所以马厩设在坞院南墙之外,一来是靠近放牧的绿洲,二来是让呼啸的风,将气味带走些。

此时,一个风尘仆仆的驿卒刚从西边抵达悬泉置,厩吏将他迎入置所,其他人则负责为马喂水食豆,若是那驿卒赶得急,还要为其更换一匹新马。

任弘踮起脚就能看见,厩中的马匹,肩高一般是七尺,放在中原,这已经是出类拔萃的“河西马”了。

但大宛天马的高度,可是能在八尺以上的!

《相马经》上说:六尺以上为马,七尺以上为騋(lái),至于八尺以上?

“为龙!”

半个世纪前,为了这中原少见的马种,汉朝甚至两度征讨大宛!

尽管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被这场远征弄得疲倦不堪。

尽管汉朝最终仅得惨胜,活着回到敦煌的人,只剩十分二三。

但这场战争,收获的可不止是几千匹大宛马,更让整个西域见识到了汉朝的强大,绿洲城邦无不威服。

汉武帝也十分高兴,在天马入朝时,亲自提笔作了一首《西极天马歌》,为了这大大的祥瑞,特地改元为“天汉”!

所以天马对汉朝而言,是有特殊政治意义的。

这些往事,是夏丁卯在长安做任氏仆役时亲眼所见,但接下来的事,却需要敏锐的洞察力。

任弘道:“按照当年的城下之盟,大宛每年要输送两匹汗血宝马作为贡品。”

“但这份朝贡关系,已中断许久。”

这便是先前苏延年和陈彭祖对任弘说的事,汉兵十余年来不曾西出玉门,让西域诸国对汉朝有些怠慢。

加上匈奴挑拨,连续三年,每年都有汉使被截杀,汉朝在西域的影响力,似乎又退回到大宛之战前……

经过十一年休养,已恢复国力的汉帝国,自不会容忍这种状况太久。

“前年,大将军霍光才扳倒了政敌桑弘羊、上官桀、鄂邑长公主、燕王等人……”

任弘念完后,才惊觉这个名单好长,更觉得霍光真是可怕。

“去年,便立即让傅介子持节前往大宛,力图恢复武帝时的天马之贡,这意味着什么?”

夏丁卯还是没太听明白,胡乱猜测道:”是大将军,或者陛下想骑天马?”

任弘哭笑不得,骑个鬼啊,且不说汗血马凶得很,小皇帝不用人帮忙爬不爬得上去。就说霍光这种完全为政治而活的生物,决策做事,肯定有明确的政治目的。

他指向西方,在烈日炎炎下向西绵延万里的丝路,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这意味着,朝廷有意重开西域!”

第三章 任少卿

任弘知道,在汉武帝晚年,几次远征漠北讨不到好后,汉匈两个帝国间的对抗,已经从直接交锋,转变为对西域的争夺。

汉朝势必将当年“断匈奴右臂”的战略贯彻到底,河西这条手臂,会向西继续延伸,将西域牢牢攒在掌心里,夺匈奴之府藏。

而傅介子的这趟出使,也验证了他的猜测:

“傅介子的出使只是开始,未来十年,大汉和匈奴,势必在西域分个胜负。对边郡子弟而言,立功异域的好时机,又来了!”

风口已现,但以任弘现在低微的身份,根本凑不过去,他还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

任弘对夏丁卯道:“昔有张骞凿空西域,遂为博望侯。夏翁,我相信,这傅介子,便是今之博望!”

“我希望能借机得到傅介子赏识,随之出使城郭诸国,以博功名!”

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任弘知道,傅介子很快就会在西域立下奇功,名垂史册,他将被后人与张骞相提并论,是异域封侯的典范。

这便是任弘对这时代,最鲜明,也是最迫近的一个记忆点。

这趟功劳,不蹭白不蹭。

“太冒险了。”

这是夏丁卯听完任弘打算后的第一反应,他缄默半响后,花白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西域辽远,去十个人,回来的往往不到五个。君子可是任氏最后的骨血,上次遇到沙暴,便几乎丧命,西域凶险,更胜敦煌,万一……”

那次真是意外,任弘有些无奈,而他们这时候,已走到了悬泉置南边的胡杨林里,这是敦煌一带最常见的树木,汉代人称之为胡桐。

也只有这样坚强的树种,才能在恶劣的环境里茁壮成长。

一如流放敦煌的移民们,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孝子贤孙……

任弘想着要如何说服夏丁卯,毕竟自己还需他协助,遂拍着坚硬如同石头的胡杨树道:

“我是罪吏的孙子,按律,应禁锢三代!”

“只可为少吏,不可为长吏!更不得举孝廉。”

悬泉置啬夫,秩禄百石,百石及以下皆为少吏。

虽然任弘很喜欢悬泉置,半年下来,已将这当成了家,但一辈子能看到头的生活,是很可怕的。

夏丁卯却不这么想,天气太热了,他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干上就坐,取下白色的绡头擦汗,露出额头上深如沟壑的皱纹,喃喃道:

“少吏也没什么不好的,这半年来,君子为东厨添置了新炊具,又教了老仆多少新颖的吃法。要老仆说,长安的两千石,吃的花样,也不一定有吾等多,与其回去勾心斗角,担惊受怕,还真不如在边地逍遥自在。”

“我想出人头地,可不是为了高官厚禄的享受。”

任弘朝他作重重揖:“若我此生只是个区区少吏,该如何为先祖父,为任氏,沉冤昭雪呢?”

夏丁卯一愣,旋即有些动容:“原来君子一直记着这事!”

“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大父冤死,距今不过十余年,小子岂敢忘怀?”

看着远处在热浪下有些虚影悬泉置,任弘道:

“夏翁,再与我说说,我大父任少卿的事罢……”

……

“家主原籍河南郡荥阳县,他十五岁便在外奔波谋生,为人仆役,驾车去了一趟关中,觉得那才是豪杰丈夫应该待的地方,便留在了右扶风。”

说起往事,夏丁卯难得露出了笑:

“但家主初来乍到,没有为吏的门路,只能在武功县替人服役。”

汉朝每个成年男子都有服役的义务,但也可以雇人代替,甚至由此滋生出一个行业来……

“家主便从区区求盗、亭父做起,破了几个案子,成了亭长,那是最微末的小吏。”

任弘颔首,心里却暗暗嘀咕道:

“亭长可不小……”

秦汉的亭长虽然只是地方基层单位,相当于乡镇片警,却能掌握武备,结交豪侠,秦末乱世中,不少人以此起家。

比如那黑……

黑心肠的高祖刘邦!

那位任少卿自然比不了高皇帝,但放在天下太平的环境里,经历却也十分励志。

据夏丁卯说,任少卿为人机敏,将亭部的恶少年治得服服帖帖,为乡人部署打猎的地点,分配麋鹿鸡兔公平无缺,受到赞誉。

这一干就是十年,升为县中三老,又十年后,以亲近民众被提拔为三百石的武功县长。

只不过,后来汉武帝出游至武功,任少卿因为武功县贫穷,不忍苛责百姓,没有准备足帷帐,而被免官。

这真是飞来横祸啊,汉武帝和秦始皇帝一样,就喜欢满世界乱跑,次数多了,真搅得官民鸡犬不宁。

任弘曾听几个来自河东,去往敦煌的治渠卒醉后提及,当年有位河东郡守,因为汉武帝巡狩时未能筹备好迎接事宜,绝望之下上吊自杀了。

任少卿只是丢了官,算运气好了。

只听夏丁卯继续道:“家主免官后,乃为卫将军舍人。”

卫将军,便是卫青,做他和霍去病的舍人,这恐怕是那时最快的晋身之阶了。

和倒霉悲催的李广不同,在这两位麾下混,是个人就能分许多军功。

但问题是,进过卫家的门,就好比刷了层漆,这辈子都抹不掉,这大概就是任少卿悲剧的开始吧。

后来,任少卿还真得到了皇帝青睐,官运亨通起来。

他做过益州刺史,惩治了不少豪强恶吏,在蜀郡的一起案件里,还救下了沦为矿奴的夏丁卯一家。

从那以后,夏丁卯就跟定了任少卿,成为其私从仆役。

又过了几年,任少卿被任命为北军护军都尉,秩比二千石。

然后,就赶上让长安人头滚滚的巫蛊之祸了……

作为亲历者,夏丁卯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仍有些心悸:“当时卫太子已杀江充,发兵徒为乱,而左丞相刘屈氂则奉孝武皇帝之命,以官军围攻,双方大战于街巷,长安大乱,死者数万……”

任弘明白原委了:“这时候,大父监护的北军,就成了胜负的关键?”

北军是汉朝常备军的精锐,共有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等八校,任少卿作为护军都尉,则负责监护八校。

一百多年前,太尉周勃便是依靠夺北军之符,方才剿灭诸吕。

所以卫太子想要孤注一掷,首先要争取的,就是出身卫氏舍人,手握北军兵权的任少卿!

夏丁卯搔头道:“这些老仆不太懂,但当时,卫太子确实乘车到北军南门外,召见家主,交给他符节,令其发兵。我随家主出营,家主向卫太子下拜,接受了符节,但回到军营后,却闭门不出……”

看起来,任少卿在这起事件中,保持中立态度,没有帮助太子,也没有帮助官军。

这场老子和儿子干架,他不想掺和。

“家主这是诈受节不发兵,不傅会太子,孝武皇帝也未曾追究。”

但等卫太子败亡后,情况却变了。

“家主早时曾经因过错鞭打过北军粮官,那粮官怀恨在心,便乘机上书诬陷家主,说他接受太子的符节,许诺发兵,还索要事后的九卿职位,只是见卫太子不利才作罢。”

夏丁卯切齿道:“孝武皇帝听闻后,竟信以为真,认为家主乃是老于世故的官吏,见太子起兵,想坐观成败,谁胜就支持谁,有二心。于是将家主下狱审问,月余后诛死!”

这便是任少卿的一生。

任弘过去虽也听夏丁卯提及其事迹,但这却是最详细的一次。

“这皇帝老儿……”任弘暗暗吐槽,汉武帝性情暴戾多变还不是胡说的。

就比方巫蛊之祸里,协助卫太子的人,基本统统诛灭。

两不相帮的任少卿等人,有二心啊,杀了!

而事后清算,曾攻击卫太子最勤勉的那批人,左丞相刘屈氂也惨遭腰斩灭族……

得嘞,只要摊上这位陛下,卷进这趟浑水里,不论如何选择,就别想全身而退。

哪怕汉武帝死了,有卫氏外戚背景的大将军霍光上台,巫蛊却仍未翻案!

任少卿,依然蒙受着“逆臣”的罪名。

而任弘这位罪吏子弟,则被放逐敦煌,遭体制禁锢,升迁饱受限制。

夏丁卯年纪大了,提及老主人,一时间心伤不已,老泪打湿了脚底的沙土。

往事就是这样,让人一会哭,一会笑。

任弘宽慰了夏丁卯一番后,又追问道:

“夏翁可知,那个诬告大父的北军粮官,如今在何处?”

第四章 人固有一死

那个粮官,可以说是任氏不共戴天的仇人。

提及此人,夏丁卯抬起头,原本悲戚的脸,满是愤怒!

他咬牙切齿道:“我来到悬泉置后,曾向长安来的人打听过,听说那竖子善于钻营,靠着诬告家主的‘功劳’,一路高升,如今已是两千石的郡守大吏!这世道,真是忠良被戮,奸邪当权!”

“两千石……”

相当于后世高官了。

任弘站起身来,踱步后回头问道:“他大概是早已忘了我这任氏遗孤了罢?”

“或是以为,我熬不过敦煌的苦寒,或是因为,被流放禁锢的罪官子弟,再怎么折腾也很难重新起势……”

区区悬泉置佐,对上封疆大吏,简直是蚍蜉撼树!

想到这点,夏丁卯忽然有些害怕。

不是怕自己怎样,而是怕任弘年轻气盛,反而招致灾祸,他继续劝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老家主翻案洗冤固然重要,但还是为任氏留下骨血更要紧。这件事,不急罢……”

任弘却不作答,良久后才道:

“夏翁。”

“我大父字少卿,而他的名讳……是‘安’罢?”

任安,这就是任弘祖父的名字。

“我曾听夏翁说起,大父生前与太史公司马迁,是好友?”

“没错。”

夏丁卯回忆道:

“家主与司马子长,乃莫逆之交!”

“太初年间,两家便时常往来,司马子长曾游历全国,喜欢尝试不同地方的口味,为了迎接他,家主专程让我做过蜀郡的食物。”

“后来,司马子长因李陵之事被下狱时,家主还替他说过话。”

“之后二人往来不多,家主还做益州刺史时,曾派我给太史公送信,责以古贤臣之义,但司马子长始终没有回信。“

“直到家主下狱待诛时,司马子长才去探望……”

夏丁卯指着任弘:“对了,当时老仆在外,倒是君子,与家主同在牢狱之中!”

“我在?”任弘仔细想了想,但在记忆里,丝毫没有这场景。

所以司马迁和任安诀别的场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任弘全然不得而知。

倒是夏丁卯有些感激地说道:“司马子长当时已为中书令,重新得孝武皇帝信任,尊宠任职。老仆事后才听说,任氏未被诛灭三族,君子得以存活,多亏了他周旋,太史公,是任氏的大恩人啊!”

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任弘颔首:“我牢记于心。”

他心里想的却是:“可惜太史公已经故去多年,不然我还能去长安投奔……”

但也就想想,因为普通人想要从敦煌去长安,光是向官府申请传符的过程,就艰难到让你怀疑人生,若是私逃,一路上更有无数置所关隘的盘查在等待。

想到这,任弘却又对夏丁卯神秘地说道:“其实太史公,是给过大父回信的。”

夏丁卯看向任弘:“君子何以知晓?”

任弘道:“半年前,遭遇沙暴后,我不是沉睡数日么?期间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许多事情,也包括太史公与大父的狱中诀别,还有,太史公写给大父的回信,历历在目,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上面的一句话……”

此事颇为神异,夏丁卯有些诧异,睁大了眼睛:“是什么话?”

眼前,有一片胡杨的叶子轻飘落下。

远处,有万年不变的祁连雪山傲然耸立。

任弘轻声道:

“他说,人固有一死。”

“或轻于鸿毛……”

“或重于泰山!”

……

夏丁卯品味着这句话,良久才道:“我尤记得司马子长的谈吐,如此言语,像是他的话,这莫非是君子少时在狱中所闻所见?”

“或许是吧。”

任弘是鬼扯,这句话,他明明是从后世选进语文课本的《报任安书》里看来的。

那句经常挂在教室墙壁上的名言,谁能想到,这封司马迁最终未能寄出的绝笔书信背后,竟有这般曲折的故事……

他心中感慨万千,嘴上却继续跑火车:“我以为,时隔多年,这句话能入我梦,必有深意!”

任弘认真地说道:“夏翁,大父蒙受冤屈,喋血京师,你我牵连远徙,遭了多少罪过屈辱!”

“那仇家如今是将吾等忘了,可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来呢?我若满足在悬泉置里做小吏,日后岂不是要如小蚂蚁般,被轻易碾死?”

“我更不愿这一生,一直被不白之冤禁锢住,最终死得轻如鸿毛。”

“那个诬告大父的仇家,他纵为二千石又如何?树大根深又如何?”

任弘指着地上道:

“我如今虽只是敦煌戈壁滩上一颗小石子。”

“但往后,定要成为一座高千丈,重万钧的祁连山,将仇家活活压死!”

这只是说服夏丁卯的借口,哪怕没有那任氏的仇人,没有这不白之冤,自己既然能来到这个时代,亦当在时间长流中留下痕迹,而不是了无声息。

夏丁卯仰头看着少主,还记得从关中来敦煌时,一路艰辛,风雪中,自己将任弘背在身上,是那般幼小轻飘。

不知不觉,他已变得如此高大。

“不愧是任少卿的子孙!”

夏丁卯壮其志,翘起大拇指:“君子这股犟气,真像极了老家主。”

说到这,夏丁卯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激动地说道:

“君子自从遭了那场沙暴后,就好似变了个人,为悬泉置出谋划策,还教了老仆许多新颖菜式。老仆最初还以为是效谷县的郑先生有大本事,让君子有如此大的变化,可后来打听又并非如此,如今看来,莫非也和那场梦有关系?果真是老家主庇佑啊!”

“咳,必是大父有灵,让我开了窍。”

任弘连忙转移话题:“如今我禁锢在身,像大父那样,从亭长慢慢积功到县令,寄希望于从一介小吏里脱颖而出,这条路已走不通。”

至于汉朝选拔地方人才的途径,察举的四科取士,也与他无缘。

用后世的话说,连政审那关都过不了啊……

所以眼下,只剩下了一条道!

“赶上大汉重开西域的风口,以奇功奇节,突破这层禁锢!再设法回长安去。”

禁锢之法,对军功并不适用。

再往后怎么走,任弘是有长远计划的,只要保证在三四年内去到长安,他就能赶上下一个千载难逢的风口。

因为任弘知道,大将军霍光,未来还要玩一出大的……

“君子请放手去做!老仆拼尽这区区性命,也会帮你到底!”

但夏丁卯也有些发愁:“前段时间,那西部督邮得知君子身份后,便打消了提拔的念头,君子要如何让傅介子激赏于你?往后能带你出使西域?”

任弘却胸有成竹:“我自有办法,只是需要数日时间筹备,此事还要夏翁相帮!”

事关少主的未来,夏丁卯难免有些紧张:“那傅介子,还有多长时间便会归来?”

任弘道:“傅介子在龟兹杀匈奴使者的事迹,已被丝路上的胡商,提前传了回来,至于他本人,恐怕也快到玉门关了。所以敦煌中部都尉,才让苏延年、陈彭祖二人去迎接。”

“敦煌郡东西数百里,有九座置所,从玉门关到此地,依次有龙勒置、敦煌置、遮要置,这之后才是悬泉置,按照车马速度,一去一回……”

“十天。”

任弘有了答案:“最迟十天……傅介子就会抵达悬泉置!”

还不等任弘与夏丁卯细细商议计划,却有一个矮个的黑脸汉子,从悬泉置里匆匆走出,朝他们大声唤道:

“任君,原来你在这。”

却是置卒吕多黍,他穿着一身粗麻短打,小跑过来,一把拉住任弘就走:

“速速随我回去,置啬夫正四处找你,说是有要紧事!”

第五章 四时月令

“屁的要紧事!”

一刻后,任弘已站在悬泉置坞院内侧靠北的墙垣下,脸上笑嘻嘻,心里却骂开了。

原来置啬夫火急火燎地将任弘叫回来,是要找他干活:将一份朝廷诏书,抄在墙壁上……

没办法,谁让悬泉置,只有3个人识字呢……

另外两个,分别是悬泉置的行政长官,置啬夫徐奉德,以及郡里派来监督驿站运行的置丞。

置丞还负责与敦煌郡、效谷县的沟通,一天到晚经常不见人影。至于置啬夫徐奉德,又是个懒散的老头,说什么自己只管大事不管小事,所以文书抄录的活,就统统由任弘来干。

比如眼下任弘手里这份《使者所督察诏书四时月令五十条》,足有数百字,抄写完毕,恐怕得半个时辰。

任弘轻轻念着上面的字:“诏曰,往者阴阳不调,风雨不时,是以数被菑害,百姓不安。惟皇帝明王,靡不躬天之历数,钦顺阴阳,敬授民时,以丰年成。”

“元凤三年六月甲子……”

任弘算了算,六月初三时,这道诏令从长安发出,到了七月十八,敦煌郡就收到了传信,连夜向下层各机构传达。

到了今日,七月十九,便送到了悬泉置……

“一骑过一骑,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任弘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从长安到敦煌,将近2000公里,驿骑45天跑完,平均一天50公里,以汉代的路况,还算凑合吧。

不过,这还不是邮驿的极限速度,遇上紧急军情,驿骑一昼夜疾驰数百里,半个月便能送达长安!

这就是汉帝国政令,从中央到基层的速度。

多亏了像悬泉置这样的驿站,遍布全国,随时喂饱了驿骑,把急切的军令和温暖的家书,由内地传向边疆,或者由边疆传回内地。

至于诏书的内容,其实很浅显明白:

“禁止伐木,谓大小之木皆不得伐也,尽八月。草木零落,乃得伐其当伐者。”

“毋夭蜚(fēi)鸟。谓夭蜚鸟不得使长大也,尽十二月常禁。”

任弘读完后乐了:“这不就是环境保护法么!”

诏书里规定了四季的不同禁忌,如春季禁止伐木、禁止猎杀幼小的动物、禁止捕射鸟类、禁止大兴土木,夏季则禁止焚烧山林等……

汉武帝时已尊儒术,设五经博士,朝廷颁布的诏令,很讲究对于《周礼》的继承。

这五十条,便是从礼记月令里摘选出来的。再加上为政者对“天人感应”较为迷信,认为在不同季节做合适的事,才能确保风调雨顺,若是违反了规律,比如在春夏处死犯人,就会招致不好的灾异。

不过在任弘看来,这些条令,对敦煌郡来说,确实有积极意义。

眼下正值温暖期,敦煌的植被远胜后世,但仍是绿洲森林少,沙漠戈壁多。随着移民涌入,农田开垦,敦煌人口激增,已有3万余人,若是像南方那般,无所顾虑地烧荒伐木,导致的后果是很可怕的。

你可别笑,在大西北,可持续发展真的得从古代就开始做起。

“不管有没有人看得懂,看了会不会严格遵守,我还是好好抄了,让置中吏卒,以及过往行人知晓罢……”

任弘便让人帮忙,在墙壁上画了个墨线绘成的栏框,又手持粗毫,用“墨蹟题记”的方式将正文誊写上去。

任弘前世是学过书法的,来到这时代后又勤学苦练,他的字迹平实稳重,宽博大方,旁边手持墨砚协助他的置卒吕多黍也不免赞道:

“任君的字写得真好!”

任弘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成果,闻言笑道:“你怎知好不好?”

“我虽不识字,但瞧着方方正正,就是好看!”

吕多黍压低声道:“比置啬夫写的都好……”

任弘朝厅堂看了一眼,笑道:“可别叫他听到。”

置啬夫徐奉德是个糟老头子,人不坏,就是心眼小了些。

好话说完后,吕多黍又有些踌躇地说道:“任君,若是得空,可否帮小人写一封信?”

任弘虽然手腕有些发酸,但还是一口答应。

一般这种请求,任弘是不会拒绝的,汉朝人口四千多万,99%的人是文盲,识字的士子受人敬重,但有时太把自己当回事,也会遭人排挤。

任弘可不是自视甚高的酸文人,他更乐意利用这点不值一提的优势,广交朋友,作为交换,也能向他们学些东西。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哪怕拥有千年见识,任弘也有不擅长的事:比如拉弓射箭,骑马驾车,通过足迹蹄印判断人数,辨识野外的植物,甚至是最简单的取火。

这年头取火方式只有两种:明燧和石燧,分别要用到铜鉴和火石,都很需要技巧。

没有打火机和火柴的日子,真南啊!

而这吕多黍,虽然是置啬夫身边使嘴的小置卒,但也算全能,不但会驾牛马车,还经常奉置啬夫之命,去效谷县采买货物,偶尔也能帮上自己。

回到传舍里就坐后,任弘问吕多黍要给谁写信?

吕多黍自己准备好了木牍:“吾弟吕广粟,他在步广候官破虏燧服役。”

敦煌郡是帝国边地,共有四个部都尉:玉门都尉、阳关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而四都尉之下,又有候官,各自管辖百里边关烽燧,比如中部都尉,便有平望、破胡、步广、吞胡、万岁五个候官。

候官之下,则是部,部有候长。

候长之下,才是守着各个烽燧的燧长,一燧十人。

这便是敦煌郡的候望系统,正是他们守望着帝国的边疆,任何风吹草动都通过烽烟传递给屯戍部队。

一般来说,屯戍兵是由内地的戍卒担任,但候望兵,则多是敦煌本地籍贯。

吕多黍的信不长,无非是天气转凉,要托人给他弟弟寄两件冬衣,另外告诉弟弟,家里一切安好,自己每逢休沐就会去看一看母亲,让弟弟好好服役,不要担心。

任弘三下五除二写好,抬头看吕多黍:“汝弟识字?”

“燧长会给他念。”

吕多黍自己都有些不确定:“应该会吧?”

……

事情完了,吕多黍千恩万谢离去,任弘的手腕也酸痛不已。

登记传符,抄写诏令,将过客的费用薄册归类,为置所内的徒卒写信……这就是任弘的日常工作,看似琐碎寻常的小事,却也是汉帝国行政的缩影。

他和悬泉置内其余36人一样,都是帝国庞大躯体上的一颗小螺丝钉。

恰在此时,传舍里吃完饭的苏延年、陈彭祖正好在置啬夫徐奉德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任弘起身拱手:

“徐啬夫,二位上吏,饭食可还合口?”

“寻常而已。”陈彭祖还是一脸别人欠他钱的样子。

苏延年却拆穿了他:“陈尉史,说话要凭良心,方才那盘沙葱鸡子,几乎全是你吃了,还赞不绝口,我只抢到一著!”

他指着陈彭祖唇上,大笑道:“瞧,你嘴上还沾着膏油呢!”

陈彭祖顿觉尴尬,顾不得体面,连忙用衣袖擦了擦嘴上的油花。

鸡子就是鸡蛋,市价3钱一个,可不便宜。沙葱则是敦煌砂地上一种常见的野菜。

眼下一般沙葱的做法,是用盐渍了做凉菜,下干饭而已,但悬泉置却与众不同。

苏延年对置啬夫徐奉德道:“过往官吏商贾都在传,说悬泉置的吃食,全敦煌第一,我看此言非虚。”

“上吏过奖了,不过是粗饭陋食。”

徐奉德年过五旬,走路一瘸一拐,他过去是个屯戍边塞的燧长,在抵御匈奴扰边时受伤,这才被安排到悬泉置任啬夫,一干就是十多年。

眼下被人夸奖,他嘴里谦逊,脸上却是红光满面,有些小得意。

任弘知道,徐老头就是爱面子。

原本他们悬泉置在敦煌郡九个置所里,经常垫底,因为招待贵客不周,马匹多死亡,常受督邮批评,每次去郡里上计,都是徐奉德最丢人的时候。

直到半年前,任弘从效谷县求学回来后,给他提了不少新奇的建议。

例如去县城找铁匠铸了口“铁锅”,任弘又教夏丁卯炒制食物的法子,味道别具一格,比如这沙葱炒蛋,便是一绝:加点热油膏,鸡蛋就沙葱,大火炒熟,香气扑鼻。

炒菜提前千年面世,整个大汉朝,独此一家!不过因为膏油贵,只有官吏就食时,铁锅才会响一响。但也足以让往来官吏使节连连叫好,连带徐奉德也多受褒奖,去郡里开会也不再害怕了。

他一高兴,便将夏丁卯提拔做了厨啬夫,任弘则为置佐吏。

苏延年对方才那顿饭意犹未尽,摸了摸胡须:“可惜要走了,否则我还真想多吃几顿。”

徐奉德道:“等二君迎了傅公归来,悬泉置自当备好宴飨,到时候可不止有鸡子,还有鸡、彘、羊,准保是在其他地方没吃过。”

苏延年拍着被甲衣包裹微挺的腹部:“善,我定要空着肚子来!”

因为腿脚不便,徐奉德便让任弘代自己送苏、陈去马厩。

路上,任弘还装作不经意地询问道:“敢问苏君、陈君,不知傅公何日能到悬泉?”

陈彭祖道:“傅公具体行程,吾等也不知,汝等就等着郡里发传书罢!“

一般来说,重要人物途径驿站,经常前呼后拥,郡里得提前一到两天,派人沿着各置所,依次传达,让他们做好接待准备。

他不说任弘也猜到了,最多十天。

二人上了马,苏延年临行前,还不忘回首对任弘道:

“小后生,傅公最欣赏年轻敢为的勇者,待他抵达悬泉置,见了你,定会欢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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