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封面图

战国野心家

最后一个名

历史架空

335.29 万字

2019-07-06 完结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

第一章 刺柏树阴话天下(上)

“已知窗外一物为白色、又听说屋内的颜色和窗外那物的颜色相同,便可以推出屋内的颜色必然是白色。这即是我墨家辩术所说的亲知、闻知、说知。所谓说知,就是用已知推出的未知。你们可明白了?”

宋国都城商丘,城郭间的一株刺柏树下,简洁而富有逻辑之美的话语,用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而苍老的声带说出。

老人着一件褐色短衫,头顶已秃,前面只在鬓角还有些花白的乱发。

老人年纪虽大,腰背却依旧挺直,连岁月这种世人都敌不过的伤痕也不能让他弯腰。

褐色短衫之下,早已不是那副为了心中大义可以奔波千里不眠不休的强韧而健壮的驱壳,然其心未改。

心既未改,身自然笔直不屈,双眼依旧明亮,口中话语一如年轻时那般简洁而无漏洞。

树下,三十多个身着麻布短褐的年轻人跪坐于地,听着先生的这番话,或是皱眉苦思、或是挠头不解。

不知多久,终于有年轻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抬头看看树下已经面老鬓白的先生,眼神中的尊重之意更浓。

年轻人拍大腿的声音,清脆无比,仿若春日的惊雷,带来了之后连绵的夏日轰隆,剩余的年轻人也逐渐明白过来,齐齐点头拍手。

既是赞这位曾止楚攻宋的先生,也是庆幸自己能够听到这样的世间道理: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严密。

便是那株不知道耸立了多少年、甚至或许见过凤鸣灭纣分封建制大时代的刺柏树,也被风吹动的发出莎莎的声音。

这树也竟似听懂了一般,树叶婆娑将正午的日头挡出了一抹阴凉回馈给树下的老人。

这阵风吹过,三十多个跪坐于地的年轻人中,只有一人脸上还带着沉思之色,似乎并未听懂。

三十余人除了他都已经听懂了,唯独他还在那低着头念念有词,不免有些鸡立鹤群的悲哀。

然而心藏在身体之中,掩着一层可以隐藏的壳。旁边众人以为他所沉思的,未必便是他现在真正思索的。

事实上当树下的先生讲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这是个在他看来简单的逻辑,所以他低头思索的当然不是这件事。

年轻人名叫适,适合的适,削足适履的适。

之所以起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家里是鞋匠世家,父亲除了做鞋,说的最多的话便是问问客人这靴子适不适合,由是给儿子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至于姓,这是个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年代,姓对于一个靠做鞋匠为生的家庭而言太过遥远与奢侈。

于此之前,能在史书上留一笔的人,非富即贵。

只不过某种机缘之下,适的祖先也算是史书留下一笔的人物。

留下一笔,未必留名。

只是留下了痕迹,成为故事的配角。

这个故事叫子罕忧邻,适的祖爷爷当年就在商丘当鞋匠,自家与子罕为邻,影响了子罕家的的墙壁。

司城即为司空,为了避宋武公子司空的讳改为司城,子罕又是子姓,实乃宋国的强力封臣。

因为墙壁的问题,子罕要强拆让其搬走,适的祖爷爷便说你拆了那些找我做鞋的便找不到我、找不到我便不能找我给他们做鞋、我不能给他们做鞋便吃不上饭。

于是子罕便留下了千古美名,至于说让的邻是谁,后人也只知道那是个做鞋的皮匠。

如今子罕早已作古,但那堵墙仍在,每每有人经过也会指点一二说说当年子罕的贤德。

墙外做鞋的人依旧子承父业地活着;墙内让邻的人虽已故去,可是后代终究会有乐毅、乐羊子、乐臣公这样的人物,这是个王侯将相确有种乎的时代。

鞋匠世家。

宋国城人。

无姓贱鄙。

这就是适现在的身份。

只比奴隶、赘婿等高一级的身份,世袭手工业者。

此时看起来他像是在低头沉思那句老人所讲的逻辑推理的话,实际上心中在不断地碎碎念,甚至还给自己找了一个姓。

“我真傻,真的。我应该姓叶,叶公好龙的叶!是,我的确经常坐在电脑前谈古论今跟人吹水,妄谈穿越王霸事。可那是因为我知道穿越这种事是不可能的,所以才喜欢谈……要是知道真的穿越到春秋战国,孙子才谈穿越呢……”

“是……我是对国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气质很赞赏,我是倾向于同情劳动人民因为我自己就是,可我只听说挂路灯要按倾向,没听说穿越还按着倾向给安排身份啊?要是知道这么说要穿越到到春秋战国当平民,我早就高喊血统贵族武德充沛了……”

怀里有个小小的包裹,更是印证了他碎碎念的真实性和现实的残酷性。

怀里那包东西不属于刺柏树下的这个世界,也是他和之前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穿越前他只是在某个论坛上和人吹水,有人问若是穿越到古代只能拿一公斤的东西应该拿什么。

这是他穿越前各种吹水论坛上常玩的幻想游戏,他想都没想就回了句“当然是一公斤种子,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是唯一可以指数增加的物品。尤其要是穿越到战国初期,配合上垄作牛耕和造纸术印刷术的技术推广,可以加快瓦解贵族礼制和知识垄断……”

谁曾想昨天还在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今天就真的怀里多出了一公斤种子且穿越成了个无姓贱鄙。

包里的种子合计有地瓜土豆一二枚、玉米粒棉花籽豌豆辣椒高粱胡萝卜等等若干。

此时距离张骞出使西域尚早,更别提更遥远的环球航行,莫说玉米棉花,便是高粱黄瓜香菜大蒜都还没得踪影,这一公斤种子用的好了的确可以拥有撬动世界的力量。

可问题在于,现在他发现自己的穿越根本就是地狱难度。

自己家是鞋匠世家,并没有土地,属于手工业者,地位极低,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什么上升渠道,连最低级的贵族下士都不属于。

自己连个姓都没有,可见上溯四百年自己家里也没有个有封地的人物,在这个爹是贵族儿有姓的年代,想要出头痴人说梦。曹刿能够论战,因为人家本就是可以谈国事的国人,属于高他一等的士,这是条很难跨国的身份鸿沟,往上算十几代可能和某些国君贵族都是实在亲戚。

反观自家的祖先,只能潸然泪下。

况且此时的物质生活水平实在太低,所谓:震惊!某超级大国国君掉进厕所淹死,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竟然是吃碗新的煮麦粒……这就是百余年前国君生活的真实写照。

国君犹如此,况于平民。

至于在刺柏树下讲学的先生,刚才那段逻辑学的讲述,适已经明白过来对面那位先生是谁了。

摸了摸怀中的那包种子,看着树下那位鬓白面老其突不黔的先生,适心中自嘲而无奈地默道:“墨翟先生,您算是代表小手工业者,自己这包种子肯定会加速催生出自耕农和新兴地主,处在这样分封建制血统分贵贱的时代,这两个职业的联合听起来冥冥中宁有种乎的使命感……可实际上稍有不慎就是万箭穿心五马分尸的下场啊。”

随着百余年前孔仲尼开启私学先河,竹简时代的民智渐开,越来越多的贵族潜开始感到恐惧。

恐惧于他们潜意识中知道,自己的地位和财富未必和自己的品质与能力有关。

当这种恐惧映照到现实中,便是反扑的极端疯狂。

贱鄙出身的适只能在震惊自己处境的同时,不寒而栗。想想吴起、商鞅等等这些人的死法,只能浑身发冷。

他还在那震惊于自身处境的时候,树下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你还没有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适抬起头,发现先生正盯着自己问出了那句话,心中顿时有些紧张。

心间念头转瞬间变幻了数百次,快速地做出了决定。

眼前这位先生,是自己能在这个乱世中活的不那么平淡、然后改变一些事情的关键。

之前可以碎碎念,但终究三观已经成型,碎念自嘲之后只能接受事实,顺自己的心意。

必须让眼前的这位先生记住自己,以此作为今后的台阶,否则以自己现在的身份,任何想法都是妄想。

自己之前迷迷糊糊的状态,显然不会给这位先生留下什么太好的印象。

虽然不知道今夕何年,但适很清楚树下这位被后世称之为“墨子”的老先生的能量,甚至可以直接推荐门下优秀的弟子出仕。

适从记忆中也清楚,自己此时根本不是真正的墨者,更不是墨子的亲传弟子,只是个偶尔听墨子树下讲学的普通人。

前些日子,墨子重病在商丘修养,病好之后随意在树下讲学,听者众多,但树下这些年轻人距离成为真正的墨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适知道墨者不是什么机关术天下无双的玄奇门派,而是一个纪律严明的有些神秘主义的秘密组织,硬要比拟倒像是兄弟会、没封地的圣殿骑士团之类的团体。

每一任墨家巨子逝世前要钦定下一任巨子,公选出来后,墨者便要服从选出的巨子的命令,要做到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每个正式的墨者要把自己收入的一部分献给组织,这些钱用来行“天下大义”,尤其是被举荐为官吏的更要如此。

每个正式的墨者眼中,墨家的组织纪律是高于国法的,在君王一言即为国法的年代,秦墨巨子儿子杀人,即便秦王特赦,也必须按照组织纪律杀掉严惩。

反过来也能知道,墨者的能量很大,大到后期可以渗透秦国的基层官吏体系,犯了事需要变法后权力集中的秦王亲自过问求情,不敢轻举妄动。

成为墨者之后,还要经常性地参加祭祀鬼神的活动,要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要相信鬼神之说,祭品在祭祀之后分而食之,在聚餐的过程中加深内部成员的感情、探讨墨家的理念……但还要精神分裂般地相信鬼神天志的同时,再做到不相信“天命”“天注定”之类的说法。

墨者要做到上下同义,选出的巨子就是“义”的标准,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

在宗法贵族主流的年代,能到处喊要“选天子”、“君王的权力合法性源自与臣民签订的契约”等等极端思想,却没有被扑杀,显然背后还有一支跨国的武装集团。但凡有武装,绝不会傻白甜的滥好人,更不可能是个松散的游侠同盟。

至于听起来很善良幼稚的“非攻”,背后隐藏的则是把诛杀无道之君称之为“诛”。墨者要反对不义的攻,但对于诛无道这种事却要第一时间蹦出来,喊一出这不是攻这是诛的文字游戏。

是攻、是诛……对于上下同义为要求的墨家来说,其实就是掌握最终解释权的巨子的一句话。巨子说你是攻你就是攻,说你是诛你就是诛,说你是行天下大义一统乱世那就是行天下大义。

至于死后不得厚葬、生前不能贪图享受、不能沉迷声色犬马、要兼爱世人、要行墨家大义之类的,更是不胜枚举。

但在这一刻,适根本没想那么多对与错、历史局限性之类的东西。

他做不到,也未必全认同。

但他知道,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自己就要在这个平民命贱如草的年代当个底层了。

此时此刻,他想的只是……想办法混进墨者的队伍之中,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种种野心,以此时自己的出身可以推测出的唯一机会。

至于信不信墨家的学说,那无所谓。

人是可以伪装的,反正在墨子仙逝之前是可以装成一个好学生的,甚至可以伪装成墨子最坚定的支持者和最听话的学生。

适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墨子,心说:“反正先生你已经老了……您赢不了时间,而我还年轻。只要能混进队伍中去站稳脚跟,您死之后,又怎么知道《墨经》会被改成什么样呢?”

第二章 刺柏树阴话天下(中)

适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几个呼吸后起身行礼道:“先生的道理,我早就听懂了。”

早就二字,果然引出了一些疑惑。

墨子虽然没问,只是微微点头,但心头终究还是奇怪为什么听懂了却还在那皱眉沉思。

适趁着短暂的安静,接着说道:“听了先生刚才所讲的道理,我想到一个父亲说的故事。说是有人来我家买鞋,自己在家中量好了尺寸,结果将尺寸忘在家中。等到了我家,才发现尺寸没拿,于是返回家中去取。父亲问他你不是带着脚吗?他却说自己更相信量好的尺寸却不相信自己的脚。”

旁边跪坐的年轻人轰轰地笑了起来,墨子也微笑不语。

适急忙又道道:“刚才听到先生所讲,我便想到这件事,明白了一些道理,故而走神。”

墨子也来了兴致,问道:“何事?”

“我在想,当初若是买鞋的是先生,必然不会让那买履之人回去,也不会让那人拿脚试穿。而是会拿出羁縻绳索,让那人在屋中量一下脚底尺寸,然后讲一番道理,说是已知脚没有变,那么在这里量的尺寸和在家中量的尺寸一定是相同的。若是这样,那人也不用次日一早才能买上鞋子……所以我就想,原来先生所教授的辩术,不只可以用来争论马或非马,还可以用在许多事上。”

“我曾听闻,先生认为世间的万物都是相通的,很多事背后隐藏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只是世人难以理解就是了。我原本以为并不是这样,是先生错了。但是刚才听了先生的话,我才明白不是先生错了,而是我之前愚钝也没有真正聆听先生的教诲啊。”

话音既落,刺柏树下鸦雀无声,树下的老先生看着适,眼中露出赞许神色。

墨子实在是没想到树下的这群人中,有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尤其是万物相通的道理,更是和他所想的相同,隐隐间觉得这个年轻人说的话竟像是自己思虑多年后忽然开悟时想的一样。

若是这年轻人是禽滑厘、公尚义、耕柱之类的亲传弟子,能说出这番话也不足以惊异。

可是这年轻人根本就是个白听讲学的,根本不是正式的墨者。

疑惑归疑惑,片刻后墨子还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个简单却沉重的赞赏,适暗暗咽了口唾沫,急忙回答。

“弟子叫适,因为父亲常年给人做鞋,总问适合与否,所以就有了这个名字。”

墨子点头微笑,等了一会竟然冲着四周那些年轻人赞道:“璞玉可雕,说的就是适这种人啊。你能够想到万物背后的道理是相通的,难得。”

听了这句夸奖,适窃喜不已。

虽说墨子没有直接说收他为亲传弟子,也知道想要成为真正的墨者还要做很多的事,但最起码让墨子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候的诸子都讲究个述而不作,将来若是自己真的能成为墨子的亲传弟子,将来整理墨子生平言论的时候,总可以加上一句“子墨子曰,适,璞玉可雕……”

树下跪坐的众人听着这句夸奖,也没有什么嫉妒之意,还在回味刚才那个买履的笑话和辩术之间的关系,想到其中的许多道理,纷纷揣摩。

还有人对于这个愚蠢的买履者的笑话津津有味,回味无穷,时不时捧腹大笑。

这笑话原本的主角是郑国人,但是说在这里一点都不违和,由鞋匠世家出身的适讲出来更是贴合。

反正宋国的笑话太多,不差这一个。

纵观春秋战国数百年,若论笑话最多的便是宋国,地域黑这种事从那时候就已经出现。

守着树桩等待兔子撞死的,是宋国人;嫌弃谷苗长得太慢而拔高的,是宋国人;坐在田边晒太阳认为这是极大的享受,认为国君最大的快乐也是坐在田边晒太阳的,是宋国人;游学归来直呼自己母亲的小名,还说我都直接喊尧舜禹这样圣人的名字,喊你的名字你委屈什么的……还是宋国人。

外加那位宋襄公,让宋国这地方简直成为了东周地域黑中着墨最浓的一处。

想来也是,宋国是开国五公爵之一,是殷商后裔,微子更是当了带路党,相对于那些姬姓亲戚,宋国终究是外人,而且是有自己文化底子的外人。武王得了天下,和殷商带路党微子谈了一夜,第二天就大病一场,心神不宁……

宋国人不唱“牧野洋洋,檀车煌煌。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周边一堆姬家人封国围住,还整天唱“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生怕别人记不得他们不是自己人一样。

再者宋国向来是周礼殷俗,有时候连周礼都未必遵守。周礼是嫡长子继承,唯独宋国还保留了一段原始的殷商兄终弟及的制度;周礼禁酒控酒,宋国却相当嗜酒;周人谈天命变更,宋人信鬼神占卜;连丧葬的方式都有不同,周人棺椁停在偏房,而宋人向来将棺椁留在庭院两柱之间……种种习俗更是加深了周人的疏远。

再加上齐鲁诸人自然知道秦国,但是距离太远,反倒是宋国就在旁边;秦国当然知道楚国且有接壤,但楚国毕竟大国,讲笑话容易友邦惊诧……到头来说起笑话的时候,若想让诸夏之人都笑又不会引起外交纠纷,宋国这个诸国的邻居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类似的笑话听得多了,宋国诸人习以为常,若是刚才这笑话借用别国之人反而有些让人听不惯。

地域黑黑到本国都习以为常,黑到便是宋国人自己也能展颜一笑,宋国也是独一份了。

许是听了适讲的笑话,让墨子展颜一笑来了兴致;许是墨子觉得今日讲的舒泰,意犹未尽……

终于在众年轻人笑过之后,墨子难得神情轻松地又讲了些故事。

“刚才听适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了前几天发生的事。澄子丢了一件黑衣服,于是上街去找。看到一个妇人也穿着黑衣,伸手就去抢。妇人不给,澄子说我丢的是黑衣服,你的也是黑的,而且我丢的还是丝绸的,你穿的只是麻布的,我还赔了呢……”

这件事正是不久前发生在商丘街道上的,树下众年轻人都是宋人,当然知道这件事。

不过想到先生刚刚讲过辩术,以为这是让他们辩一辩诸如“衣非黑衣、黑衣非衣”之类的东西,各个低头组织言语,以待一会先生询问。

却不想墨子叹了口气,摇头道:“澄子那人我是认识的,从不是这样愚笨混乱之人,他这么做,哪里是要取别人的衣衫呢?这是借故嘲讽讪笑这天下。”

“如今齐国田氏为相,晏子早就说过齐政终有一天会归于田陈,如今也快了;魏斯、赵籍、韩虔三家,晋国之土十有其九;楚国内乱连连、大夫贵族互有厮杀;韩杀郑伯夺城、宋大夫作乱求楚、秦人攻晋夺土、越人掠齐鲁为奴……各国之间征伐无度,生灵涂炭,强取豪夺,开战的理由又和强取人衣的澄子有什么区别?”

“那些开战的理由,难道不比澄子强取人衣更为可笑吗?”

“天下大乱,征伐之世。澄子取人衣,妇人尚且能讲道理要回,可城池易手、人命消亡,又去哪里讲道理呢?”

“为什么澄子取人衣众人就觉得可笑,而诸侯征伐夺城取土就没人觉得可笑呢?”

“这天下的道理,又靠谁来讲?又靠谁来定?又靠谁来断是非?这天下,终究需要一个天下人都认同的规矩,这便是同义。同一个天下,同一个道理,同一种是非,同一种贵贱,方能终结这乱世。”

第三章 刺柏树阴话天下(下)

众人这才知道,先生竟是借这个故事,讲起了天下大势。

适知道眼前这位老先生向来心怀天下苍生,一生践行理想,只为兼爱非攻。听到先生感慨一句,自己也应景地跟着慨叹了一句。

他刚刚穿越而来,又没有游历诸国四方,并没有亲身体验万民之苦、征伐之乱,却知道自己这一声叹息必是先生所喜欢的。

果不其然,叹息之后,先生看了适一眼,微微颔首以示鼓励。

“刚才适说起买履的故事,说到墨者的辩术,不仅仅可以用来与人争辩,更可以用在别处,我才有此感慨。值此乱世,我们墨者终究要以终结者乱世为大义,其余均为小道。”

说的这,先生想起自己奔波一生,可到如今却比自己年轻之时的天下更乱,又想到之前自己的那场大病与病中别人的质问,便是一生从未露出无奈疲惫的他也连连叹息了数声——大限将至,自己的理想能看到实现吗?自己的这些弟子能将墨者之学发扬光大吗?这乱世会有一天可以终结人人安康吗?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今日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感叹,看着席地而坐的一众年轻人,这些还算不得他的亲传弟子,但还是说了这些如秋风般萧索的话。

“我这一生,骂过儒生猪狗不如,但却对孔仲尼赞赏有加。唯独一次不好的评价,便是有人问我,你墨翟说应该选圣人为天子。若是这么说,仲尼六艺精湛、通晓礼义诗书,这正是圣人啊,难道不该选他为天子吗?”

儒墨向来不和,树下的众人当然知道。儒者说墨者是禽兽,墨者说儒者是猪狗。此时的儒生六艺尚有御射之术,墨者这边更有剑客游侠,双方不止动口而且动手,矛盾早深。

树下众人抬头,都想知道自己尊重爱戴的先生是怎么回答的。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似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从树叶间渗出的阳光落在脸上将那些堆起的皱纹耀出斑驳的沟壑。

许久,老人的喉头一动,缓缓说道:“我说,仲尼的那些东西,并不是他自己想的,而不过是前人所作他学习的,这就像是数着别人契约上的数字说自己有钱一样,这算不得圣人,当然不能选他当天子。”

“当年武王伐纣后,广封亲戚、制定周礼,这样自然是圣人。可如今天下已变,分封建制已然让天下大乱,周礼古板以致无人遵守,这时候便是学了又有什么用呢?”

“何谓圣人?四百年前分封建制定下周礼夏君夷民的是圣人。如今星辰变化日月更易,再用那些当然便不再是圣人。谁能制定出如伐纣后分封建制的规矩、谁能制定新的善恶礼仪并使大家都遵守,谁能终结这乱世,谁才是圣人,才可被选为天子。”

“正如制作车轮,轮框当然要輮,但是辐木如果也要用火烤的话,便是不智迂腐了。轮框与辐条不同,四百年前的圣人又怎么能和如今的圣人一样呢?这分封建制周礼礼制,便是輮轮,可惜如今这天下不是轮框而是辐木。”

人岁已老,其言必善,可眼前的这位老人却说得方方正正,竟有几分金铁相交的坚定,其心如石,自信在身,当然可以说的掷地有声,仿如碎落的翠玉。

现如今的世上,有资格这样评价孔夫子的人不多,但眼前的这位老人绝对是最有资格这样说的几位之一。

已经故去的夫子太过耀眼,开创了私学先河,一生更是博学多才以至于人们不知道他最擅长的是什么,懂的太多处处都是光芒反倒让人看不到最闪耀之处。

只有这些上一个时代的垂垂老者,才知道那位已经故去的夫子,最为精通的不是礼仪春秋诗书,反倒是驾车与射箭。懂得太多以致让人不知道最耀眼的事什么,这才可怕可敬可叹。

这样的人,自然值得眼前这位先生的尊重。可即便尊重,若是理念不合,依旧臧否人物甚至隐有不屑之意。只怕心中还有些遗憾,恨不能早生百年与之相辩。

儒墨死敌不容,立场相悖。

但立场和智慧与勇气都毫无关系,它只是一种经济属性的反馈,取决于社会地位。抛开这个不可更改的立场,此时最懂孔子智慧与勇气的或许便是墨子。英雄总相惜。

俱往矣,风流人物俱往矣,可这乱世依旧没有终结,之后数十年谁有会是这天下的风流人物?谁的学说又能在这混乱而崭新的时代救万民于水火?

墨子看着树下的这些年轻人,想着那些比自己更早去世的亲传弟子,苍老的身体生出一股豪情,畅言道:“当年子夏在西河收徒,你们也都知道他教出的都是什么样的人物。西河出的人物,便是李悝、吴起、谷梁赤、公羊高……这些人的理念和仲尼所讲的一样吗?”

“曾参便质问子夏,说你教的这些东西和老师讲的不同,众人却都以为这是夫子的道理,甚至以为你便是夫子。你背叛了先生的道理,这是大罪。子夏痛哭,伤心欲绝。”

“仲尼逝去不过百年,他的弟子便认为他的道理可以修正了。”

“我的道理则不同。”

“就当世而言,非攻、兼爱、尚贤、同义这样的道理,已经无可更改了。”

“舍弃我的学说和主张,而去另外学习别的学说,这就像是在秋天舍弃了满地的粟米不去收获而是去拾取别家地里剩下的谷穗。用别家的主张和学说,来攻讦否定我的学说,就像是鸡蛋去撞击石头一样。就算是砸碎了天下的鸡蛋,这石头依旧伫立,不会有丝毫的裂缝!”

“凡信我的,必可依之行大义。凡不信的,终会如击石之卵,蛋液满地,腥臭招蝇。”

这番话引来众人一致叫好,唯独适心里咯噔一下,愣在那里。

他实在没想到墨子竟是这样的墨子,这番话张扬无比,自信无限,甚至……如此狂傲。

震惊的念头在心间一闪而过,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羞愧之色。

毕竟,这是诸夏的青春期,骄傲、勇武、张扬、对一切充满了好奇。

即便老人,依旧透着棱角,扎的人有些痛,让他这个习惯了圆滑无角的人将自信误认为了狂妄。

然而值此乱世,不狂不足以为圣、不妄不足以传道。

圆滑软弱,不是这个时代的色彩,而且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时代发出光芒。

庄子非议天下学说,品头论足,开篇直言不讳地说“天下搞学术的人很多,一个个都认为自己的学问达到了顶峰”。当然他这个品评天下虽未明说但肯定也觉得自己在顶峰,这是装逼于无形。

荀子点评十二子,把知名诸子挨个喷一遍,骂完还写书纪念,除了夫子之外,不是蠢货就是心术不正要么就是腐朽不堪,反正是没个正常人。

儒墨互称猪狗。禽兽与猪狗两者之间骂的不亦乐乎,听儒墨弟子交谈就像是进了养殖场。

杨朱理直气壮地一毛不拔、道视百家为蟪蛄蚍蜉、市井之间一言不合就杀人……遍观此时的诸子,就没有一个圆润中庸毫无棱角的,因为退一步就会被别家学说逼死到绝地。

哪怕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夫子,遇到理念冲突的时候,也曾说过气话:我要把冉求开除儒籍,你们要鸣鼓而攻之将其斗倒批臭!

这的确是个张狂自信彰显自我坚持理念的时代。

适这样的穿越者,虽然年轻,但在这个时代竟有些垂垂老矣的腐朽气息,尤其是和眼前这位老人一比,更是如此。

可这份羞愧只是一闪而过,来不及思虑自己的陈腐,适的心头想的却是要趁这个机会再说上几句加深墨子对自己的印象。

于是在众人还在琢磨先生那番张狂之语的时候,适起身郑重一拜,朗声道:“先生说的没错,秉持先生的道理去做拯救天下的义举,一定是可行的。如果没有做成,那也不是先生的道理错了,而是做的不对。正如用斧子去削木头,若是劈的偏斜了,又怎么能够怪到绷直的墨线上呢?”

这话说的很有问题,放在任何一个理念上都是通用的,很有些皈依狂热症的意思,把墨家的道理换成任何别家,这句话听起来也不违和,墨子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适觉得,这时候说出来意义却大不一样。

眼前的先生的确棱角满身自信张扬,的确睿智难敌心坚如铁,但他毕竟老了。

不是老了便愿意听这些矫情的溜须之言,而是身体可以老,可自己践行的道理在自己死后真的会流传下去吗?会不会门下也出现子夏这样的人物?会不会有人把墨家之学也改的面目全非?

墨翟眼中精光一闪,紧紧盯着还保持着躬身姿势的适,心中暗暗纳罕。

这个叫适的年轻人不过是听了几次讲学,平日根本没有什么惊人之举,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

可今天这个年轻人却屡屡说出惊人之言,之前夸赞了一句璞玉可雕,现在却又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些兴趣。

他不在乎别人的赞美,但知道如今最需要的便是真正相信自己理念的人。

适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没有试图去暗暗观察先生的神色,背后却隐隐有些被汗水沁出的凉意。

自己的家世和如今的现实,决定了想要在这个时代做出一番大事,只有成为诸子的亲传弟子一条路可走。在这个做饭靠盆看书论斤的物质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的时代,平淡一生会疯掉的。

身后的汗不断的出,又被风不断地吹干,许久都没有等到先生再一句的赞赏。

“已是午间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先散了吧。”

许久,墨子的声音传到适的耳中。

适心道,这算是个什么说法?是觉得我心坚如铜铁可以收为亲传弟子?还是觉得我这人有小人之心说奸佞之语?

骰子掷出去,却迟迟没有掀开,等待结果的过程总是叫人痛苦。

只是先生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也只能等下去,他也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溜须拍马的这一句,到底是拍到了马屁股上,还是拍到了马蹄子上。

再抬头的时候,墨子已经离去,只余下周围年轻人还沉浸在刚才的道理中,手舞足蹈以为得道。

…………

墨子回到房中,此时早已不是当初救宋之后宋人不知以至于他只能在城门下避雨的时候了,墨者齐鲁宋郑之国最多,商丘更是弟子云集,住下不成问题。

随手翻出一片已经削好的竹片,上面还没有写字,干干净净。

旁边还堆着一堆已经用熟牛皮穿起来的竹简,显然这片新的竹简会在布满大篆后和那些串在一起。

之前的那些竹简中,是他书写的墨家精义,也是他一生所想,本该挥手而就,可是这几天却一字未提。

想到今天在刺柏树下的那番自信的话,心里却终究有个结没有解开。

他可以说尚贤、非攻、兼爱这些都是大义,绝没有错,所以他说了那些。

但墨家的信条除此之外还有其余,而其余的就是他心中还没有解开的结,因而话中就没有提及。

前阵子一场大病让他停下了行义的脚步,留在商丘修养。

病好之后,有弟子便生出了疑惑。

“先生一生明鬼,并认为鬼神是明智的,人做得好鬼神就嘉奖、做的不好鬼神就降祸。如今先生却生了病,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鬼神是不明智的,要么就是先生的道理有不对的地方以致触怒的鬼神。从先生所讲的辩术上推断,弟子只能得出这两个结论……”

虽然当初给出了解答,在逻辑上也没有什么漏洞,无非是必要充分与充分不必要的关系,可他心中却明白终归还是有些狡辩的。

世人都知道墨家辩术无双,内合逻辑,可墨子也清楚自己的道理中,真是成也逻辑、败也逻辑,最大的漏洞就是明鬼之说。

儒生可以讲亲亲疏疏,可以讲等级制度,因为一直如此,所以理所当然。

而他要讲兼爱非攻,讲尚贤尚同,就必须得有因为所以,因为这和时代完全不同。

兼爱是好的,可为什么要兼爱?尚贤是好的,可为什么要尚贤?因为墨家讲逻辑,所以最大的问题也就出现了,只能说因为这是天志这是鬼神所喜欢的。

除此之外,明鬼还是一种对掌权者的监察制度。儒生讲掌权者自我修养,墨家认为得靠监督,谁来监督?此时此刻,绞尽脑汁也就能想到鬼神之说。

因为步子迈的太大,所以无所适从,有了最脆弱的漏洞。

面对着空白的竹简,思虑着病中弟子的疑惑,墨子难以下笔,将这个自己明知道的漏洞补足。

受制于时代,他当然不知道在他之后四百年,数万里之外的番邦人用的解决办法是人人都是天帝的子嗣,所以人人都是兄弟姊妹,因此爱他人便是爱自己的兄弟姊妹,听起来也就有了能让黔首愚民都能接受的道理。

更不知道更久之后,靠着政治经济学的国富论和李嘉图的地租论,在道理上解释了等级制度中的贵族土地主就是蛀虫;靠着启蒙学说的种种理念理论上给出了监督和平等的解决方法和因为所以。

不是他不如人,只是生的太早,早熟到如今还用耒耜如今还少见牛耕还未有纸更别提印刷术……这便是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的无情的历史的局限性。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可谁曾想鸿蒙初开筚路蓝缕云雾笼罩之时,却偏偏有许多人看破了云雾外的朝阳,试图撕开这笼罩之上的氤氲,以为自己能看到朝阳笼罩下的清晰完美的世界。

终究太早。

只是太早。

想到今年自己已然七十,时日无多,自己践行一生的学说中的最大的漏洞,也是为什么要践行其余尚贤尚同之果的因,如何补上?怎么补上?

沉默许久,没有答案,便先放下。

他和仲尼不同。

仲尼七十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那是因为心矩合一,而这矩是天下已有的矩。

墨翟也是七十,也可以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是心矩合一,可他的矩却不是这天下的矩。

更可怕的是那场大病之后,弟子的疑惑所带来的心结,让他开始担忧。

想到刚才那个叫适的年轻人那句夸赞,他心里的担忧更甚,所以他没有太高兴,而是淡淡地说了句让众人散去。

“鞋匠家的年轻孩子,怎么会懂这些?当真有趣,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再看看。”

正想着要不要过几天再去讲学的时候,看看这个叫适的年轻人到底如何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先生!先生!齐国出事了。田悼子死了,公孙氏指责是田和杀了亲哥夺权,田氏杀了公孙孙,公孙会在廪丘自立,求救于赵籍……”

弟子大口地喘息着,显然一路奔波将这个消息传了回来。

廪丘就在郓城,距离这里不算太远,又是齐、鲁、三晋、宋、郑等国的咽喉,这里出了事,肯定会有大乱。

这地方太重要,不只齐国和赵家的事,很可能引发整个中原诸国的战乱。

更重要的是,墨家弟子在齐地极多,或有为官吏者,或有做武士的。公孙田家本一家,把持着齐国国政,如今一乱,那里的墨家弟子需要巨子的命令以便站在哪边,或是两不相帮。

还有些人可能受了田家或公孙家的小恩小惠,也可能行小义而不知大义。

墨子听完,知道这件事必须自己亲自出面,以防齐国的墨家弟子不知所措不知如何甚至各为其主兵戎相见。

齐国的事,太复杂。

当年田常广收后宫,数百姬妾睡不过来,便让宾客帮着睡以便生孩子。他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种,只要有大血滴名义上是田氏子嗣就好,到最后光是儿子就七八十个。

到现在已经三代,姜齐固然是大权旁落,可是七十多个儿子的田常家族繁衍至今也是分支无数,内乱不止。

田鹄、田和、田悼子这些兄弟或是叔兄弟,外加后面的数百个堂兄弟各成一派。

公孙会也是田家分支。以公孙为氏,大多是非嫡长子的儿子的后辈,又没有什么正式封地,没有姓又实在显不出身份,多以此为姓。

虽然田常不是周天子认证的五爵,后代直接称公孙有些僭越,但是田家的先祖也是陈国的国君,正牌的侯爵、三恪之一、周武王长女的夫家,这么论倒也没有问题。

公孙这一支反了,田家内部大宗的田鹄、田和之间也未必亲密无间,再加上忠于姜齐的一些人肯定会趁机做事,可以说乱成一团。

周边的越国已经把都城迁到了临沂,随时找机会在中原打开局面;三晋想要树立威名也不会放弃这个难逢的机会,况且公孙会已然出面求救于赵籍;楚国也不可能不抓住机会,把在中原的优势局面扩大;秦国要是抓不住三晋攻齐的机会在西河展开反击,那就不是秦国了……

几乎是瞬间,墨翟便明白这件事有多大,也明白这对齐国的众多墨者而言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太乱太复杂,所以墨子才必须出面来给众墨者一个明确的指示,这是头等一的大事,也是巨子必做的义务。

墨子再不多想,收拾好行囊打好草鞋背好粮食,秘密召集了商丘的墨家弟子,匆匆朝着齐国而去。

第四章 家有长嫂怒横眉

刺柏树下,那些以为得道的人影渐散。

从齐鲁之地吹来的暖风,伴着牛马车木轴的吱嘎声调出了繁华都市的音阶。

齐国的盐鱼、燕国的毛皮、楚国的雁羽在这里交汇,夹杂着各式口音的商旅拥挤在街道上。

比之宋国最繁华的陶邑尚有不如,却依旧将这个破落的公爵国国都带出了些许生机,总算从几年前魏氏的围城中缓醒过来些许破败。

适还不知道发生在齐国的这件影响到整个战国初年格局的大事,也不知道他认为可以好风凭借力送他上青云的墨者们已经离开了商丘。

小心地托着藏在怀中的那袋种子,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躲开屠猪杀狗之辈的吆喝,来到了自家门前。

立在门前,看着自家简单的木门,伸出手推拉了几下。

挖出凹槽的木头与门柱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适却乐此不疲。

盯着已经被摩的光滑的凹槽,适嘿嘿傻笑道:“这就是户枢不蠹的户枢?”

话音刚落,门内传来一个颇为尖锐的女人的声音,明显带着几分怒气。

“你又不是木匠,管什么蠹不蠹?有这闲心,帮你哥硝硝皮子,多做几双鞋不好吗?整天游荡,你当你是贵家公子吗?”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迎面而来的是嫂子的横眉冷对,一双杏核眼儿眯着,嘴角满是不屑。

父母已故,兄弟姐妹六个,有两个早夭,还有两个死在服役和修筑城墙的劳作中。只剩下一个哥哥,娶了一位邻家的嫂子。

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横眉冰冷,适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

自己的这具身躯,的确有让嫂子冷对的理由。

家中本不富裕,只靠做鞋为生,可自己这具躯体却根本不喜欢做鞋这种事。

跟着东家的屠户学摔跤、跟着城外的下士勇士学学击剑,却从不做制皮做鞋之类的事,说的好听点是胸怀大志,说的不好听便是个吃白饭的。

原本手工业者只需要交税,不需要缴赋。赋是军用,税是祭祀和国政开销,礼崩乐坏之前分得很清楚,手工业者连当兵的机会都没有。

但既然礼乐已坏,战争频繁,这其中的规矩也就没人遵守了,宋襄公倒是遵守过,但已成了笑话。

赋税的隔阂早已无人遵守,私营手工业者的税也不断增加,赋税合一,从什一税变成了什二税,国君们还在感慨二且不足。

世道艰难,战争连绵,只是个制皮做鞋的小户人家,适只游荡却不做活,任谁都会一肚子怨气。

满怀怒气的嫂子站在木门口,左胁下夹着一个陶罐,里面装着一些粟米,右手提着一个装水的陶罐。

嫁入家中三年,到如今她也才双九年纪,只是双手早没有了少女的光滑,粗糙的像是蛇蜕去的皮,一到冬天更是会皲裂开许多伤口。

生活的磨难之下,又摊上这么一位小叔子,没有怨气那是圣人。

杏核儿般的眼睛,露出一股子泼辣劲儿,看着从外面摇晃回来的小叔眼看着自己又是提着又是夹着的还不来帮忙,只在那傻站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做鞋硝皮也就罢了,这天儿正是葚子熟的时候,便是去摘几捧葚子回来吃也好。我下午还要去浸麻,这饭还没有煮,家里昨日就没了柴草,你去城郭外,回来的时候就不知道捎一把柴禾?一天天就知道闲逛,动辄要做一番大事,你做成什么了?”

“人家墨翟先生是要兼爱世人的,你连你哥哥嫂子都不爱,还爱个屁的世人?我要是墨翟先生,断不会收你做弟子的!”

说到情急之处,不免下意识地想要一手掐腰一手怒指方能骂的尽兴。只可惜胁下夹着陶罐粟米,骂不尽兴只好哼了一声,扭身就要回屋。

适低着头,也不敢言语,自己有自己的三观,这事终究理亏,说不出什么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豪言。

求生不易,兄嫂养了自己这么多年,再说十句也要听着。

挤出一丝羞愧后的尬笑,嬉皮笑脸地赶忙上前伸手接过嫂嫂手中的瓦罐。

“我这就出去弄些柴草,浸麻的事明天我去做就是。”

原本准备再骂几句的嫂子看着小叔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又觉着手中臂弯中的瓦罐陡然一轻,竟是愣在了那里,心说今日怎么就转了性了?

都说那子墨子是个圣人般的人物,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自家的小叔只是去听了些讲学竟还知道做事了?

看着那张有些稚气还笑出了两个酒窝的脸,剩余的半石发泄的话竟像是六月的雪花一样化了个无影无踪。

一时无言,只能无话找话地说道:“小心些,莫要打碎了瓦罐。”

可瓦罐被结实的胳膊牢牢地捧着,又怎么会落下来摔碎呢?

这么说,无非就是有些不知所言之后的言语。

嫂子在后面摇了摇头,跟在后面进了屋子。

黑黢黢的屋内,适小心地放下罐子和粟米,随口问道:“哥哥呢?”

“去城外给士人量鞋尺寸去了,一会儿便回。”

适看了一眼自家的屋子,暗暗摇头。

屋中一无所有,此时炼铁尚未普及,铜更是贵重无比,自家的庖厨之中靠的便是一个陶罐来煮饭,屋子被柴草的烟熏的乌黑,墙壁上油腻腻的不知道沉淀了多久。

墙角有一个可爱的三足陶罐,像是瘸了一条腿的野兽,那就是自家的“灶台”。三足支起,可以在下面生火煮粥煮饭。

石磨还未普及,五谷之中不管是麦子还是大黄黍,都只能连带着麸皮一起用陶罐煮着吃。

铜炊具,那是贵族才能用的。就算礼制崩坏有钱就能僭越,但是如今的物价大约是两克铜兑换一斤粟米,一斤铜就是二百五十斤粟米,寻常人家肯定是用不起的。

旁边的大屋便是兄长平日做鞋的地方,一股浓浓的硝皮子的味道,很是臭。

身上衣裳口中食都是在这些臭皮子中挤出来的,连哥哥的名字都和皮子脱不了干系,单名一个麂。

一种野兽的名字,常见的皮,也是鞋匠家常见的名。

两间小屋是卧室,窗户很小,黑洞洞的。木头胡乱搭起来的卧榻上,没有被褥,乱七八糟地铺着麦秸草。

睡的久了,僵硬扎人的麦秸草已经变得柔软如絮。

家徒四壁就是现状,也是绝大多数人此时的现状。

适明白,自己如果不能做些事,就要这样过一辈子。这种生活可以从二十岁看到六十岁,如果他能活六十的话。唯一的变数就是被征召服役战死,或是一场大病而死。

这种一眼可以望到边的生活,是最可怕的。

摸到自己的小屋,找了一个陶罐,将那包承载着他梦想和野心的种子小心翼翼地藏进去,仔细封好,生怕有老鼠钻进去吃了。

把这东西仔细藏好后,从柴草堆中翻出麻绳就要去拾柴草。

没有斧子没有锯子,只能靠双手捡拾。

此时虽是正午,但平民一日双餐,远不到吃饭的时候。

柴草在城外,一下午时间正好足够。

将要出门,嫂子从后面拉了一把,拿出来两团包着草灰的麻布包,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将那两团小麻布包在适的肩膀上一垫,仍旧冷着脸道:“整天游荡连柴草都没背过几次,肯定要磨出血,脏了衣衫还得我洗,洗的多了又容易碎!把这个垫在肩膀上。”

“还是嫂子心疼我。”

涎着脸回了一句,嫂子却冷哼道:“狗屁!我是心疼这身衣裳!你当这衣裳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我一手缝的?”

适也不打话,也不去想那两个装着草木灰的麻布袋是什么。

笑着双手接过,扭身便要走。

看着仿佛一天之间变了个人一样的小叔子,做嫂子的却有些无所适从了,愣在那竟忘了下一步要将粟米洗一洗。

看着小叔的身影即将从柴门旁消失,哎了一声想到了什么,追出门去叮嘱道:“东山那边的是公室的、河边的芦苇荡子往西是司城家的、东山下的柏林是皇家的、南边的杨林是灵家的,可不要去那里,被抓到要被打死。你要是背不动太多,就少背点,别今天背多了明天累的起不来,误了明天去浸麻还不如不去呢!”

看似训斥实则心忧的话喊出的时候,那道身影早已转过了街角,遥遥看着似乎背着她挥了挥手,大约是听到了的意思。

做嫂子的倚在自己门前,忍不住摇摇头,回去愣愣地淘洗着粟米,想了半天拿起屋内的竹竿从房梁上取下了一小段舍不得吃的咸鱼干切了一小截。

……

背着麻绳除了城门的适找了个小溪,不是口渴,这水很干净,可以做镜子。

浮光倒影中,是张年轻的脸,扎着一条简单的头巾,脸庞有些消瘦的棱角,一双眉毛像是两把刀横在眼上,眼角微微上翘。

呸的一生吐出一口唾沫,荡起的涟漪揉碎了那些波光,偶尔几丝炽烈的光芒从波峰上反射到眼中,有些刺痛。

“倒是一副好皮囊。借你的身子活下来,你欠的债也得我来还了。平民人家,求学不易,但愿你原来不是个觉得兄嫂这么待你是理所当然的混蛋,或是说过什么混账话,否则我可还不起。”

对着破碎的倒影说了几句,如刀般好看的双眉皱在一起,早没了刺柏树下慷慨激昂的模样。

刺柏树下想的事太远,肩上麻绳的事很近。

野心归野心,良心归良心,本该如此,理所当然。

第五章 治病救人墨家事

柴草虽多,人更多,近处的终有拾尽,远处的金乌未坠之前赶不回去,最好的地方又是贵族的林产不可乱动。

这里是真正的中原,开发的极早,除了必要的柴草山都已经开垦成了耕地。

除了被困在井田村社制之下的农夫,下士以上级别的贵族,都靠着公田的收益和逃亡的依附者,疯狂地开垦不需要缴税的私田。

多亏了当初周王城国人暴动,以史为鉴,商丘城外还是留下了一些公有的荒地以让城中平民烧饭,而不是贵族或是公室的财产。

荒山外正方形分割的耕地上,或是井田村社的农民、或是强制的羁奴、或是投靠的无地贫民、或是卖身为质的赘婿,靠着简单的骨头、木头或是蚌壳、青铜制成的农具,培植着希望,偶尔传来几句苍凉悲苦的歌谣。

山坡上的土地,未必能够如此方圆,也在四脚栽了四棵树作为边界。

漫天撒籽还是主流,很少看到垄墒纵横的土地,

适默默观察着四周的土地和农人的劳作,抹了一把汗,坐在一棵柏树下,身后堆着一大捆的树枝。

不是很沉,但是细细的麻绳勒在肩膀上,很痛。

擦了把汗,看着道上三三两两如他一般背柴的人,有些年纪还小背的却比他还多,这时候放下一些总要不好意思,只好硬扛着。

身体并不是不能承受,无非很少拾柴草,肩膀上该有的两道红印子硬茧子还没磨出来就是。

树下讲学的那位先生,适不知道肩膀有没有这样的红印子,但脚底板肯定如铁石一般,用步子和草编的鞋为了心中的义量遍了诸夏。

日后若是真有机会成了他的弟子,免不得要为义举而千里奔袭,身上肯定还要负着食物和兵器,不比现在背这些柴草轻松。

“哎,野心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想混入墨家的野心家更是如此,还是做好将来把脚底板磨出一层硬茧的准备吧。”

嘀咕了一句,心里也明白,想要混入墨家内部就算伪装,装个十年八年也不容易,内部的要求太严格了。

耕柱子在楚国做官,弄了二百两黄金,便要急忙送回组织还要附竹简一篇说明这些黄金的来历不敢私用;公尚过前往越国游说,越王愿意给墨家五百里的封地,墨子要先问清楚能不能实行墨家的大义,实行不了的话便是千里的封地也不能去……

想到这个或真或假的传说中的人物,距离自己如此之近,心中难免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可惜到如今自己这第一步还没迈出去,最多算是个外围成员,别说墨子的亲传弟子了,连个正式的墨者都不是。

思及至此,慨叹一声,心说先把家里用的柴草背回去填饱肚子再考虑这些事吧。

最后挥了挥衣袖擦掉脸上的汗水,嘿地叫了一声,腰背用力挺起背上的柴草,朝城郭而去。

才走了几步,就听到远处的田地里传来一阵慌乱的叫喊声。

叫喊的中心就像是一块腐肉,引得乌泱泱的苍蝇般的人围了过去。

适踉跄了几步,反手托住了柴草,扭动着身子也朝那边跑过去,好奇于发生了什么事。

还未靠近,就听到一些人杂七杂八地叫喊着。

“怕是冲撞了鬼神,哎……我儿便是这么死的。”

“许是热的?弄些冷水泼在脸上,或能缓醒过来?”

“受了暑热,泡在冷水里兴许就好了。”

人群可以挡住视线,却挡不住无形的声音,隔着人群适听明白了,应该是有人晕倒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围成一团。

跑过去看热闹的适,像是被捏起的鸭子一样伸着脖子,发现人群中躺着一个中年农夫,应该是天太热中了暑。

这时候还是巫医遍地的时候,中暑这种小病也很容易死人,尤其现在天气又热。

一个年纪约莫在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蹲在晕倒的中年人身边,不断地叫着爹,这时候也慌了神,却也没哭,只是不知所措。

听众人乱说,小姑娘心里早没了主意,到底是鬼神作祟还是天热泼水,她哪里能明白?

可鬼神之说缥缈难见,泼冷水旁边就有水井,眼见着爹爹晕倒,终究还是骨子里那股大禹治水人定胜天的习性占了优势,提起喝水的瓦罐就要去附近汲水,请求众人帮忙将她爹抬到远处的沟渠旁准备用水泡。

小姑娘出了人群,慌不择路,砰的一下和适撞了个满怀,手中的陶罐差点砸了,顾不得说什么便要离开。

可不想横地里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臂,拉住了她的胳膊。

小姑娘救父心切,也没回头,狠狠一拉想要挣脱,可是不想这双手极为有力,根本挣扎不开。

这时回身,发现那只手就是旁边那个双眉锐利的年轻陌生人。

适也没解释什么,冲着人群喊道:“胡闹,天热中了暑气,拿冷水一激,汗发不出热便散不出,死的更快!”

那小姑娘年纪尚小,即是穷苦人家懂事早,这时候听了死的更快这四个字,当真如心里炸开了一声惊雷,像个木头一样站在那里,片刻后哇的一生哭了出来。

“有说我爹是冲撞了鬼神的,有说要拿冷水泼的,还有说不能泼的……呜呜呜……到底该怎么办?”

适一抖肩把柴草落到地上,知道自己年纪小,在这个氏族时代刚刚解体不久的时候,年纪小意味着话没人听。

这时候也只能扯虎皮做大旗,朗声道:“我是墨翟的弟子,自然是听我的!若论知晓鬼神天志,又有谁能比得过我墨家?我说不是鬼神降下的惩罚,便不是!”

这话说的奇怪,墨翟虽然名气大,可终究术业有专攻,这时候除了巫医之外,真正有名的医生其实是扁鹊的师傅长桑君。

然而一来适不知道长桑君的名声,二来在宋国商丘还是墨翟的名气大些,这些人又不知道墨家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是有止楚攻宋的事,纵然是治病救人这样的事,提及长桑君终究不如提及墨翟之名。

这时候提及众人不知的长桑君,甚至都不如喊一嗓子丘田间熟悉的下士司马长这样小贵族的名字。

那小姑娘一听,摸着眼泪道:“墨家的小哥哥,求你救救我爹。我哥哥在给公室修筑宫殿还没回来,我家还有些粟米,只要能救活……”

适低头看看这个身量未足、满脸泪痕和泥土的小姑娘,点头道:“墨家弟子,救人行义分内之事。能不能救好,我也不敢说,只能尽力。”

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极为干练,一咬牙点头,算是同意。

“烦请各位把他抬到树下,让开圈子通风。谁家最近?回去取些盐巴,再去打一些冷水。”

这些村社农夫都服过兵役,正式服役的正卒和预备役的羡卒这样的礼制早就没人遵守,人人为兵,一旦有人发号施令,顷刻间分作几团各自按照适说的去做。

四个壮汉将晕倒的中年人抬到树下,适伸手解开了那人的衣衫,试了试身上的温度。

伸出两根手指,微微一弯做钩状,吐了口唾沫在指节间,像是小时候祖母见自己上火时一样,朝着胸前的几处便揪了下去。

唾沫的润滑下,揪的啪啪有声,每揪一次便如有人在身上洒了些昂贵的紫色染料,又仿佛那几处烧起了黑紫色的火。

小姑娘蹲在一旁,看着父亲身上染出一片片紫色,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心中还是觉得有救了,暗暗感谢鬼神上帝昊天,原本慌乱的心也平稳下来。

不多时,那些取水的、拿盐巴的都赶了回来,其余的人也都围在四周,想要学学这本事,以便将来家里人得了暑热之症也好效法。

适伸出手试了试取出的井水,很凉,正适合。估摸了一下罐中的水,按照百水盐一大致的生理盐水浓度捏了一小撮盐,拿手指搅拌开。

回身拿起块石头,砸下来一截树皮,拗成个漏斗的模样。

叫来个人掀开晕倒那人的嘴巴,用木棍夹着舌头,将树皮拗成的漏斗深入喉咙中,慢慢将冰凉的加了盐的井水灌进去。

众人哪见过这如同杀猪屠狗一般的操作,暗暗咂舌。

冰凉的盐井水灌入胃里,晕倒之人的腹部渐渐隆起,不断有人将新提的凉井水送来。

加了盐的凉井水在胃中激荡,由内而外将体内过高的温度平衡,中暑最怕的就是散不出热,若是直接拿冷水激导致外部毛孔闭合更会加剧温度在体内的积累。

估摸着差不多了,适又捏了几下那人的仁中,等了许久那人终于噫地一声反省过来,但还没有睁眼。

只是这一声噫,实在如同冬天夜里走路时看到的一丝火光,满含着希望。

一旁刚才强装镇定的小姑娘瞬间觉得身子软了下来,浑身没一丝力气,连困着眼泪不流淌出来的劲头儿都没了,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衣衫上泥土中。

之前不哭,想的是若是哭了身旁这年轻人有什么吩咐自己做不了,又徒添乱。这时候看到父亲反醒过来,再也忍不住了。

哭了一阵,透过雾蒙蒙的眼睛看到一旁的适,这才想起道谢的礼,却不想才说了半个字,适就笑着摇头道:“墨家子弟,救人行义本是理所当然之事。我救了别人性命,实则是践行墨者之义,这倒不必谢。”

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打量了一下适,看他穿的这样子也不是什么贵家公子,行义总归也要吃饭,家中还有些粟米,待问的他名字,过几日去城中道谢,总好过干巴巴说几句恩谢的话。

适看着周围那些整日劳作而满脸乌黑的农夫,想到这点小病就会死人的时代,哎了一声,冲着那小姑娘道:“我们墨家讲求个兼爱世人,你既有父亲,别人也有父母兄弟。若是别人得了暑热之症死了,虽死的不是你的亲人,可那种苦痛却是一样的。大家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众人纷纷点头,适心说只怕真正的墨家子弟也没有像自己这样来传播墨家的思想,靠着这点小手段,倒是可以在自己成为墨者之前就弄出些名头。

第六章 芦苇有根桑有葚(上)

见众人还围在四周,适觉得这正是个了解这个时代的机会。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史书中只记载着贵族生活与阴谋诡计,可终究天下大势要以衣食住行为基础。

他既不是贵族,又有那袋种子,这种了解就必须要做。

旁边的人还在夸赞他,或是感谢他,又或者想要问一些鬼神之说。

封闭的村社,很难见到这样的人物。

适大大方方地箕坐于地,岔开双腿倚在做田界的树边,说道:“如今天气热,暑热之症常有。贵族公子此时多半靠着冬窖之冰清凉,诸位都是穷苦人却不能不劳作。今日我便说个预防暑热的法子,大家回去后若有亲友近邻,也都知会一声。”

众人又是连声道谢,这些人有病只能听天由命。刚才见了适那些仿佛杀猪宰狗一样的古怪手段,又见到晕倒那人竟然真的有苏醒过来的趋势,纷纷坐下听说。

适就讲了些开水加盐的事,说了些中暑之后简单的处理办法,不求知其所以然,但求能多活几条人命。

此时未有茶,又没有暖瓶,喝开水这件似乎是诸夏自古以来的传统还未普及。喝开水是怕这时候的人得伤寒之类的传染病,加盐才是真正为了防止出现中暑而死的情况。

他拿了个棍子,在地上随意画了个小人,说道:“天一热,就要出汗。汗有咸味,里面当然有盐,加了盐方能加快发汗,热就散出了。这盐不要加多,一罐水加两指头盐就好。”

“再一个,回去后将草木灰混水,澄清后晒出另一种盐,在陶罐中也可以少加一些。大家住得近,可以轮流来嘛,今日我家澄草灰,明日他家,轮流依次,交相得利,又不耽误每天农活。”

简单的方法来保证钠钾电解质平衡,不是问题。用这种轮流帮忙的方式,粗陋地解释一下交相利,也不是大错。

但适并不满足,他想的是多学学墨家的学说,将明鬼、天志之类的东西,和这些科学的解释联系在一起。

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墨者,他也不担心。

墨家纵然是代表着底层,但终究还是走的太高,这种井田村社之中不太可能有墨者关注,短时间内也不怕有人揭穿。

旁边的人见了刚才的手段,也不多问,只是将适说的这些小技巧牢牢记在心里。

又不免觉得和往日听着极为遥远的墨者拉近了许多,似乎并没有那么遥远,近的很。

刚才哭泣的小姑娘听了一阵,看着逐渐苏醒的父亲,心怀感激,又连忙道谢。

适虽然此时穷的要靠兄嫂过活,却心怀野心,当然不会把这份感激变为几斤粟米这种村社农民唯一能拿出的谢礼。

故作潇洒大度地挥挥手道:“我说了,谢礼什么的就不必了。旁人以粟米、宝玉、方足布为宝物,所以旁人感谢别人也是以自己认为的宝物感谢,这很好。但我墨家,以行义为宝,并不把宝玉、钱贝为宝。”

“行义,对我墨家而言,就像是喜好吃喝的人吃了羊肉、喝了醪糟;就像是国君得到了一座城邑……你们用你们认为的宝物来谢,我们并不喜欢,那又何必呢?”

小姑娘怔了一瞬,但也很快听懂了适的意思。

想到自己小时候喜欢吃酸酸的酸浆果,别的孩子却喜欢吃甜果儿,自己认为这酸浆果是好东西,可给别人别人却不喜欢。

喜欢醯醋的人,会将醯醋作为世间至美的味道。可若是那些不喜欢酸的人,悄悄在他的粟米饭中加醋,那反而是戏弄了。

想着适刚才说的什么兼爱世人之类的话,忽然昂头道:“墨家的小哥哥,刚才治病的手段,可以教给我吗?”

适看着这个身量未足的小姑娘,也没多想,笑问道:“你想学?”

小姑娘重重点头道:“既然小哥哥只为行什么大义,我也不知道什么大义,但觉得若是今后再有人热的晕了,用你的手段救人,也算是你行的义了。有人爱方足布,感谢便要谢钱;小哥哥爱义,我想谢你也只能行义了。”

听了这话,适有些好奇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心说在田边地头能听到这样的话,实在难得。

旁边的人咂摸着这句话,也慢慢品出了味道,想的却是墨家的人着实奇怪,但理却的确是这么个理。人吃粟米,狗爱吃屎,你给狗粟米他还未必愿意吃呢。

适也不知道众人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仰脸再看一眼这小姑娘。

小姑娘也就十四五岁模样,还未长成,穿着身简单的麻布单衣,指甲里满是黑泥,脸上的泪痕犹在灰黑一片,唯独一双眼睛很是清澈,此时微微发红。

头发在头顶扎出两个总角辫儿,露出额头,辫子只用麻布随意地捆扎了几下,简约至极。

再见这小姑娘落落大方,刚才慌而不乱,能忍到亲人苏醒之后再哭,也没什么后世礼教下的扭捏,当真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截可以买卖做货物的木头,心头不禁多少有些喜欢上了这个时代。

能说出那样的话,必是极为聪慧,只是整日在村社之间不曾见过什么世面。

琢磨了一阵,适问道:“你叫什么?”

“芦花。”

名字很寻常。

可若通晓诗文,便是蒹葭。

想到自己以后会常来这里了解局势,或是为将来墨家扎根基层做准备,这里倒是一个不错的起始点。

略微犹疑后,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过些日子我来教你,都是些粗浅手段,你若是真的要学也快。今天就先不要学了,你先去照看你父亲。回去后挖些芦苇根儿,用瓦罐煮了喝下去……”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现在城中能不能买到去热的石膏,只能想到芦根,能不能好只能听天由命了。

芦花仔细地记下叮嘱,又道了声谢,自去树下照看父亲。

周边看热闹的农人也没有离开,许是好奇那些听起来遥不可及的墨家之人就在身旁,又许是偶尔见到这么一个通晓巫医之术的年轻人,也都不忙着去忙地里的事,坐下来闲聊。

适正好想要知道此时的大致情况,先是讲了几个笑话,又说了些平日劳苦的事,勾出了话头。

围成一圈,适自坐在中间,里面没了病人,也不怕不透风。坐的近了,才好聊些适想知道的事。

问不清楚这些基础的东西,也就根本无从谈及想要在这个时代扎根,更遑论那些野心。

好在守株待兔、拔苗助长都是笑话,这些宋国的农夫不是那样愚蠢。

适问的又不刁钻,不多时便拢出了个大概。

既是农夫,最能撩拨他们心弦的,还是春种秋收这些事。

当问到收成如何的时候,农夫们一个个摇头叹气,显然很是不满。

“收成只能说还好,去年一亩地去除种子,能收一石。家里一共七口人,百二十亩地,这几年也没打仗,暂没收丘甲赋,只有什一税,日子过得也还好。”

一石是个容量,适回忆了一下,此时的一石是百升。

此时的一升放到后世大约是二百毫升。

仔细一算,是个很吓人的事实,种植粟米除去种子,一亩地只能收三四十斤,差不多是种一收三。

仔细看了看周边的土地,适心中大概也有了分寸,评估出了此时种植土地的艰难和技术水平。

从土地的长短判断,牛耕还没有在宋国普及,或者说在小户农民这里没有普及。

判断的理由很简单,不管是更早的井田制,还是为了方便管理,以现在的几何学水平来讲土地大多都是方方正正的,以便于计算土地的面积。

一亩地一般就是一步宽,百步长的细条。井田制下的国人农民一户授田百亩,正好是个百步长、百步宽的正方形,很容易看出来。

这时候的一步,是左右脚各一步,只迈出一只脚叫半步,所以一步大约是一米二三的样子,一亩也就是一百四五十平方米,折合后世的三分之一亩。

具体量化,六尺是一步。

周人的祖先主要吃那种后世可以做黄馍馍、粘豆包的大黄米,于是取一粒大黄米为一分,十粒为一寸,十寸为一尺。这时候的尺也短,步也就那么长。

稍微想一下就能知道牛耕还未普及,因为牛耕若是普及,百步的距离牛就要转弯,浪费时间效率很低;而靠人来耕种,百步一亩的距离,正好可以到地头稍微休息一下。

亩变大,意味着牛马耕作开始普及,旧的计量单位已经不适应新的耕种方式了。

不是几十年后的商鞅一拍脑袋就定出了二百四十步为一亩,而是牛拉着犁铧开垦二百四十步正好到极限,需要喘口气。

一切源于劳动,很多东西剖开之后的本质就是当时的生产力水平,或是衣食住行的体现。

比如尺、比如亩。

不过纵然亩小,这亩产一石多些也实在不高。

农夫所说的什一税,应该就是从鲁国学到的初税亩。

这个初字,用的极好。

原本庶人耕种的亩,是没有税的,只有劳役的赋。

开了先河,所以用了个初字,与初夜的初是同样的意思。

想到这,适又问道:“那你们现在交了什一税,还用去公田劳作吗?从军的话又是怎么分配的?驾车的甲士有小片封地吗?你们需要给驾车的甲士耕种他的土地吗?战车的牛马又是怎么征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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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芦苇有根桑有葚(下)

“公田还是要去的啊。不去怎么行?除了公田的劳作,每四十家还要出一匹马、三头牛,作为打仗时候的战车和牛车。这还要去割草、晒草饲养这些牛马。公室若是要修缮房屋、夯实城墙,都要去的。”

“打仗的时候,我们就跟着战车冲就是。农闲时候要演武,认得自家的战车,跟在后面冲就是。要是打仗还要自己携带粮食,打赢了受到赏赐的都是贵人公子,却没我们的。”

“那些贵人公子有自己的田,也有自己的隶属。我们的地是国君的,只在国君的公田上劳作。”

适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又问了几句。

原本以为这些人是自由封建农民,现在这么一说,显然是封建农奴。

比奴隶自由,但却被严格地束缚在土地上;不像奴隶一样一无所有,有自己的家庭有工具可以干副业,但禁止逃亡——所谓死徙无出乡也。

礼崩乐坏时代,意味着井田农奴制开始瓦解;初税亩,意味着实物地租开始取代劳役地租。

在新旧之交的现在,国君们选择双重盘剥。

既保留了井田农奴的劳役地租领主田和征召兵,又开始征收实物地租。

自己不这样,别人这样,那就是灭国绝祀。

于是,仁政这东西,国君都知道这是好的,可是谁都不用。

诸国分裂、乱世争雄,仁政只是妄想。

或而言之,周礼也罢、井田也好,这都是规矩。

规矩的遵守,靠的不是人的自我修养,靠的是一个可以维持这种规矩的力量,一个可以让不守规矩的人受到惩罚的武力。

可现在的天下,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后世做到统一规矩的秦国,还趴在西陲,尚属于墨家的同情对象——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鸡。

“大家每年家里能余下多少呢?”

适又问了一句。

提到这,有人叹气道:“哪里余下多少?”

“一升盐要三个小钱,一石粟米也不过二十几个钱。家里倒是养了条土狗,若是冬天卖了能卖个百钱。麻皮的话,一斤要一两个小钱,更别说麻布了。好在媳妇们手巧,纺麻自穿,闲暇时一家人一起搓麻线,还能换几个钱买盐。还要余留下以备年景不好的时候,贵人放贷又怎么敢借,利钱都还不起……”

谈及这些事,众人也都纷纷倒起了苦水。

适则一边应和着,一边暗暗算了算此时的物价水平,也有了个大致的预估。

九口之家,没有征召兵役且风调雨顺的条件下,除去自己吃的粮食、盐、亩税外,全家能剩下个二十钱。

宋国的标准用钱是方足布,长得很像农具中的铁铲,也就是常说的布币。

可能最开始的时候,真的就是一种青铜农具。

因为青铜农具凝结了众多的劳动,所以交换价值很高,甚至可以在农人中作为一般等价物。后来大约是逐渐分离出来,铸小变为方便流通的钱,但还是保留了原来农具的模样。

宋国的方足布,大约也就是十二三克。

稍微一算一下,以铜作为此时的一般等价物来看,大抵的物价水平是五克铜换一斤粮食。

如今八尺长、二尺半宽的标准匹麻布的价格大约是十几个钱。一柄青铜剑按八百克来算,九口之家需要在风调雨顺的情况下,至少积攒五年才能集全家之力买一柄。猪狗之类的小畜生是百十个钱,牛马之类的大牲畜就不知几何了。

饶是生活如此困苦,众人却还是感慨道:“如今的日子很好了。我小时候城中的贵族们乱打一气以致国君出逃。那时候要服役守城,没有时间去耕种,这几年没打仗,过得真是很好了。哎……你说那些王公贵族们,整天打来打去的,打什么呢?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呢?”

适笑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麻衣道:“这得问那些穿丝绢的,我又怎么能知道呢?贵族们打仗,我们却要遭殃,这是什么道理啊?”

悄无声息地煽动了一波不满,也大致明白过来这些农夫的心态,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

“我曾听人说,当年仲尼过泰山,看到一老妇哭泣,便走上前去询问。”

这时候听个故事不容易,众人都伸长了耳朵,仲尼的名声他们是听过的,毕竟仲尼的祖先也是宋国开国国君微子的弟弟,加上孔子的弟子很多出自宋国,众人早有耳闻。

适顿了一下,等众人都静下来又道:“那妇人缘何哭泣?仲尼的弟子子路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妇人的公公被老虎咬死了、妇人的丈夫也被咬死了。仲尼便问既然都被咬死了,为什么不搬走呢?那妇人说,这里虽然有老虎,可是没有苛政啊。”

众人听了这故事,也都跟着叹息道:“老虎吃人,固然可怕,可至少你拿着戈矛能打死老虎。这苛政,又怎么办呢?”

适点点头,哀声道:“当年听人讲《诗》,有《硕鼠》一首。我也不会唱,就念给你们听吧。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围坐四周的农夫听到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的时候,一个个都跟着念叨起来。

适也不知道这个春秋的古魏国到底在哪,但却知道《魏风》之中,绝大多数都是些讽刺现实、充满反抗的诗篇。

这是一篇标准的农奴逃亡的誓词,估计是哪个带领农奴逃亡到野泽荒山的领袖制作并在共同起事的人中传唱,发誓要一起逃亡到乐土当中。

这首歌传唱于数百年前,这古魏可能远在千里。

但歌中的乐土竟是撕开了时间与空间的桎梏,引得这些宋国的农夫畅想不已。

每个人梦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乐土。

而当每个人的不幸都已趋近的时候,这梦的模样竟也有了几分相似。

当适问及众人想象的乐土是什么模样时,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始了简单而又让人心酸的畅想。

“不打仗……”

“不用去公田劳作了,哪怕有什一税也好。”

“定下来什一税,不要再收丘甲赋。”

“有百亩地,有头牛。”

“哪怕打仗,打完了也给我们些土地之类的赏赐,别都给那些肉食者……”

“能天天吃上粟米饭,不用吃野菜。”

“穿件新衣裳。”

各式各样的梦,汇聚在一起,终于让这些围坐的人有些醉了。

并未喝酒,但梦的味道,竟是比陶邑最好的酒浆都烈。

有人忍不住问道:“墨家的小哥,这样的乐土,到底是在哪呢?”

适却卖了个关子,摇摇头道:“这个啊……以后再说。天色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过些天我再过来,教教芦花治疗暑热的办法,大家也都将预防暑热喝盐水的事多说说。若有人不信,就说这是墨家的手段,想来总可以说服些人。”

众人看看天,也知道是该回去了,纷纷起身道了句别,又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并说回去后一定会把预防暑热的办法知会村社众人。

还有几个人迫不及待地问了几句适什么时候能再来,哪怕听他讲讲故事也好。

适又多说了几句,背起柴草,迎着红彤彤的太阳,像是要去追赶落日一般,抖了一下肩膀,踢踏着草鞋离开。

才走几步,芦花在后面喊道:“墨家的小哥哥,且等一下。”

“怎么了?”

“你要从西门回去?正好路过一棵老桑树,上面的葚子又大又甜,我去摘些你拿回去吃。”

想到嫂子之前的唠叨,适笑了笑,点头道:“也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相伴而行,芦花跟在后面,用力地托着柴草,想要减轻一点重量。

这一托,肩膀轻了许多,却把重量都压再了腰上,其实并不舒服。

适知道对方是好意,又不知道怎么感谢自己,不好说什么,便忍了半路。

到了那株大桑树下,适将柴草放下,芦花道:“你在下面等着。我去摘,我爬树可快了呢,这棵树上的是旁边嘴甜的了。”

说完,脱下草鞋,轻巧巧地抱着半人粗的老桑树爬了上去。

爬桑树,也算是中原女儿的看家本事。

斜坐在树杈上,挑拣了一些紫红色的葚子扔下去。

还在树上,桑叶乱乱遮住了身影,却依旧问道:“你尝尝,甜吗?”

适依言拿起一串含在嘴里,果然有些味道。

这也算是此时为数不多的水果,看着小丫头熟练的模样,平日也没少吃。

捡了几个枝条,将些好的放在芦花带来的瓦罐中,安静地等她爬下来,手里攥着一把紫的发黑的,递到了适的面前。

这是感谢,恐怕也是芦花此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谢礼。

“这些最甜了,你吃。”

适笑着接过去放在口里大嚼,赞道:“果然很甜。”

听到适这样说,芦花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你这就回去吗?”

“是啊,家里等着我呢。”

“哦。”

愣愣地接了一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那就回去吧。”

适点点头,背起柴草渐渐远去。

芦花站在树下,看着远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他真的会来教自己那些东西吗?

他真的会再来吗?

他叫什么名字呢?

他又不知道自己家住在什么地方,又怎么来找自己呢?

等过几天爹爹的病好了,要不要每天都在田边等他呢?

“他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可是总不会忘了田在哪的……”

这样想着,再看一眼已经和归城的人混在一起的适,默默道了声谢,拾起地上那些落下的葚子,折身去芦苇荡挖芦根去了。

桑葚在树上,可以送人。

芦苇根在地里,可以医好爹爹的病。

“真好。”

她捏着一枚葚子,喃喃地说了一句。

第八章 野望梦远祸近前(上)

回去的路上,阡陌之间沟渠侧畔,孩子们或是找寻着黑甜甜、或是和斑鸠争抢着嘴甜的桑葚,一个个吃的嘴巴要么是黑的、要么是紫的。

城郭间的炊烟敢在太阳落山前飘荡着,此时大部分人用不起灯烛,只能趁着还有些微亮的光吃了晚饭。

再次推开吱吱作响的柴门,将柴草放好。

葚子递给嫂子,嫂子捏了几颗,也不知道是葚子甜的还是觉得小叔总算做了点事,不再冷着脸,说了句“吃饭”!

回到屋里,终于亲眼见着了自己的大哥,身量和自己差不多,但是早早地腰就有些弯,常年做鞋留下的痕迹。

名叫麂的兄长手里捏着一块鞣过的动物皮子,似乎是在琢磨用在鞋帮上还是补在鞋底。

嫂子将一枚葚子从他脖后递过去,默契而准确地找到了嘴巴的位置。麂也不抬头,顺从地张开嘴吞下那枚葚子。

咀嚼了几口,将鞣软的皮子扔到一旁,抬头问适道:“你下午去拾柴草去了?”

“嗯,想着帮家里做些事。”

麂点点头,只说了一句和妻子一样的话。

“吃饭。”

说完收好了各种各样制鞋的工具,擦了擦手。

适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记忆中这兄长很少说话,今天总觉得似乎欲言又止。就像是清晨树叶上的水滴,怎么看都要落下来,可怎么等都落不下,直到太阳高高升起挥发干净。

一旁的饭香飘来,适不再多想,开始吃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顿饭。

三足陶罐煮出来的粟米饭,大约没有仔细淘洗,将粟米的清香都保留出来。

上面放着一小段咸鱼,自然没有油。旁边是一罐绿菜叶和盐水煮出来的汤,里面的菜是此时主流的蔬菜,秋葵。

庶人之家,粟米为饭、豆叶为羹。

陶罐的旁边放着几个挖的很漂亮的勺子,平民很少用筷子,便是用筷子也要很有讲究。

贵族吃饭要有餐叉、勺子、筷子、餐刀等等,每种餐具都有自己的用途,是一种贵族礼仪。

比如吃粟米饭一定要用勺子不能用筷子、吃羹要视情况用筷子:如果有菜叶,不能用勺子,一定要用筷子夹起来吃;反过来如果羹里面没有菜叶,一定不能用筷子。

所谓羹之有菜者用梜、无菜勿用;饭黍勿以箸。

这也注定了,适就算将来混到了个姓,也不可能跻身上流社会,吃顿饭的规矩就会被人笑死,成为上流社会的笑柄。

要做的东西太多,他可没时间去花几年去学礼。

既是在自己家,也就没有那么多礼节,拿起勺子就吃,用勺子捞起盐水煮过的秋葵用以下饭。

忙了一下午,适也是饿了。粟米饭没什么味道,咸鱼有些臭,菜叶子水津津的,可也吃的狼吞虎咽。

吃到一半的时候,麂忽然说道:“弟弟,你去拾柴草,我并不高兴。”

适一愣,勺子停在嘴边,不知道兄长为什么不高兴。

“父母去的早,若是你一早就学着做鞋或是帮着做些别的事,我当然高兴。你应该记得,你说你不愿意做鞋,想着做些大事,我只劝过你一次,在那之后便没再劝过。”

适回忆了一下,确实如此,不知道大哥的意思,也不回话,只是点头。

“适啊,这做人就像是做鞋一样。”

“一块皮子,做什么样的鞋,在割皮子之前就要定好。做了一半,又想改变,那这块皮子还有什么用?”

“如今墨子正在城中讲学,你却不珍惜,这时候或是想到家里,难道不像是一块做了一半鞋的皮子吗?要做什么事,就做下去,不然之前做的那些不是没用了吗?”

适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嫂子,以为嫂子这时候要说句诸如“他做这些事也理所当然”之类的话,却不想抬头后发现嫂子只是在那吃饭,竟没有什么言语,神色也没什么改变,只是将一截咸鱼拨弄到了丈夫的瓦罐中。

“哥,我没改变心思,只是下午墨子又不讲学,我便去捡些柴草。再说了,上午时候,墨子还说我璞玉可雕呢,这可是真事,你不信去问问那些人。”

“真的?”

他有些不敢相信,墨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就算自己弟弟聪慧,可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就得到一句璞玉可雕的评价啊。

适挠头将上午的故事讲了一遍,但是隐去了故事的来源,这个在适看来并不好笑的买鞋的笑话引来了兄嫂的阵阵笑声。

半晌,麂又道:“那就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要做了一半又变了。对了,你嫂子给你做了件新衣,再去听讲学的时候就穿那件吧,一会去试试合不合身。”

适嬉笑道:“我是学墨,又不是学儒,不用穿新衣。墨子都穿短褐。不过,谢谢嫂子,等我以后有了钱,一定先给你做件锦丝的。”

嫂子哼了一声道:“免了,我怕穿着烫皮。”

麂也笑了几声,都未作真,剩下的事也就没再提。

吃过了饭,又没有灯可点,趁着还有点蒙蒙亮,回到自己房中。

木板上是一堆软麦秸,这就是自己的床铺,旁边放着一件麻布衣衫,正合身。

将那一小包种子小心地收好,窝在麦秸中,揉了揉肩膀,虽然累可终究太早,怎么也睡不着。

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琢磨着今天发生的事,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早在上午碎碎念的时候就已定下。

所谓勇气或是智慧,从不是去哀怨不可改变的事,事已至此,如此而已。

想着下午和那些农夫的交谈,觉得纵有千般奇思万般妙想,以现在的农业水平,很多东西就算弄出来也没有实施的机会。

这时候深山老林很多,人迹罕至之处遍地,但是都距离太远。这些种子太过重要,如果单靠自己,至少也要三两年时间,什么都不干地看着这一袋种子变成几箩筐种子才行,而且还要担心被人抢走。

单靠自己是绝对不行的。且不说抢不抢走,就算自己跑到深山老林中,这两三年又吃什么?

在家吃饭哥哥嫂子可以养个闲人,但要是走出去那花销可不是哥哥嫂子能担负的。

思来想去,那包种子依旧是破局的关键,而想要保护好那包种子成为自己的砝码而不是被别人强取豪夺而去,又必须依靠墨家的势力也必须成为正式的墨者。

乱世之中,不能走一步看一步,适觉得自己必须规划好今后该去哪。

纵然墨家的思想有很大的历史局限性和很多不靠谱的地方,可相较于那些肉食者贵族,适还是更愿意相信墨家那些人。

找正统儒家,稼穑之事是“小人哉”。

找西河学派的修正儒家也不行,魏国公族势力太大,魏国出人才但是魏国很少用人才。

杨朱那群人,是自由主义者,成不了事。

墨家比起他们,更像是利维坦,至少明白在这乱世只有集权才能成事,只要挖掉其中的几个糟粕和漏洞就行。

除了这些跨国别的政治势力,再就是那些诸侯国了,可是仔细一想都不能指望。

齐国就算将来建起了稷下学宫,那也是为了吹逼证明田氏代齐的合法性,正牌的吹逼帝国主义,只有高威望实力很一般。

稷下学宫的名气,是搞阴阳五行、人性善恶搞出来的,自己知道的那些知识,将来稷下学宫也不会重视。

去秦国只能当忠犬,没有势力的外来者是秦君最喜欢的忠犬,需要的时候被放血来安抚贵族,国君用来平衡国内贵族的跷跷板。

韩国是魏国的跟班,赵国这时候也混得艰难,这两国想要破局只能和魏国死磕,就算将来吴起走了,留下的那些魏武卒也够魏国浪费一段时间。

剩下的,燕国太穷,越国太蛮,楚国是小西周封君太多,鲁国太保守……

至于说宋国,则根本就是死地,夹在大国中间,只能装孙子,稍微雄起就会被其余几家合力捏死……

将来不论去哪,这些问题都必须面对和解决,这就必须要保证自己手中有一份独立与国君和封君之外的力量,不然去哪都是死路一条或是用后即弃,而墨家组织恰好是完美的一支可以借用的力量。

墨子一旦逝去,巨子之位肯定是传给禽滑厘,不论是论资排辈还是威望,这都是必然的。

但是禽滑厘和墨子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年纪太大,只是个过渡。

之后便是孟胜和田襄子,孟胜舍大义而取小义死在吴起临死前设的局中,这就是个关键,无论如何不能让孟胜成为墨家巨子。

现在想来,孟胜应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或者大个十几岁也有限,完全还有机会。

一旦墨子和禽滑厘逝去,自己取得了墨子的信任,掌握了编纂《墨经》的权力……

大可以做墨家的伯恩施坦,把墨家学说改的墨子复生想要砍死自己的地步,那么大事可成。

算起来,墨子年纪已大,最多还可活十年;距离吴起被射死、孟胜被贵族小义欺骗殉城还有二三十年。

墨家人才济济,怎么才能脱颖而出就是当务之急,眼下之急则是做出几件事让墨子收自己为亲传弟子成为正式的墨者。

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自己知道的历史,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屋子里漆黑一片。

隔壁传来一阵霫霫索索的声音,隐约压抑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适无奈地一笑,捂着耳朵躺在麦秸里,艰难地尝试着睡觉这件原本很容易的事。

麦秸虽软,终究扎人。

放眼天下,谁在麦秸中,却想着天下大势的,恐怕仅有自己。

由是苦笑,怅然摇头。

临睡前,他想:“明天浸麻之后,就在找机会去墨子那听他讲学,再讲几句惊人之语,早些混入墨家。将来墨子一逝,怎么来都行了。”

“先装个十年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摩顶放踵利天下的狂热者。”

然而,他并不知道墨子已经离开商丘,也不知道齐国已经发生了那件影响到整个战国初中期走势的大事。

于是,做了个好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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