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王座封面图

星空王座

朱邪多闻

玄幻奇幻

246.08 万字

2014-11-20 完结

原名:以背叛者赛格莱斯之名。这是表里两面的世界,背负赛格莱斯预言的占星术士学徒为寻找世界机器齿轮转动的轨迹艰难跋涉于乱世,怀揣终极梦想的革命者在量子计算机编织的无形之网里左冲右突,当两个人格渐渐靠近,埋藏于量子计算机“创世纪”核心深处的秘密逐渐被揭示,两个世界,将发生前所未有的绝大改变。不后宫,不种马,不穿越,不小强。用心写书的作者,为用心读书的读者准备的文字盛宴。阅读不是快餐,请静下心来,体味两个真实的世界。——或许只看前几章会不太明白,别急,继续推进,故事会渐渐清晰起来。

序章 红石堡战争

最初,一切是黑。

然后,出现了最初的一道光,凝固的水滴落向江海,沉默的造物睁开眼睛。计时器中94670778秒飞快流逝,世界的指针转过了2248年4个月6天又13个小时,日升月落,沙漏无声,坟茔旁传来新生儿的啼哭,一切历史已成为历史,所有的现在正在发生。

“仆兵已经损失了四千人,军团长大人。”身穿轻甲、满脸是血的侦察兵扑通一声从马背上跌下,又马上挣扎着站起来向指挥官汇报战况。

坐在高大四足骑兽背上的军团长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手指拨弄着精致瓷碟中一枚剥了皮的葡萄,看晶莹剔透的碧绿果实在盘中滚来滚去,“四千人吗?损失到六千人的时候再向我报告。”他懒散地摆摆手,示意士兵退下,侦察兵向高高在上的指挥官深深鞠躬,手捂胸口隐入人群。

“那个……辎重副官?”军团长勾勾手指。一名骑着地行龙的军官立刻出现在他身旁,摘下头盔:“云梯、攻城槌已经准备就绪,南门与北门各配备了二十二门重型投石机、一百零四具床弩,食尸鬼工兵已经掘进五百五十码,攻城塔在十五分钟内可以搭建完成,军团长大人。”

扎维帝国四大精锐部队之一的渡鸦兵团军团长大人、南方殖民地大领主、帝国世袭二等伯爵艾佛拉伊姆轻轻叹口气,一面挥手屏退辎重副官,一面转向身边的红袍法师:“看来你没有出手的机会了,老朋友。红石堡中已经没有像样的抵抗力量,仆兵的消耗速度比我预计的足足慢一半,麻烦转告扎鲁赫勋爵,第一中央军可以撤出红土平原向南继续进军了,红石堡和圣博伦女王是我渡鸦兵团的战利品,我迫不及待想尝尝女王陛下的味道呢,哼哼哼……”

红袍的魔法师面无表情地望着战场,“那不由我决定。扎鲁赫勋爵的指示是截止日落时分,只要渡鸦兵团攻不破红石堡的大门,就由战斗施法团施放攻城魔法‘拉齐的毁灭之砧’将这座城市彻底抹平。”

四十四岁的艾佛拉伊姆挑起眉毛:“日落?现在距离黄昏还有四个小时,让我给这个无聊的赌局添加一点趣味吧。把我们的诗人请过来,——别忘记他的四弦琴。”

人群散开,年老的吟游诗人被扈从骑士带到军团长面前,老人毡帽上的白色羽毛沾满血污不再挺括,但怀中杜卓拉琴的琴弦纤毫不染,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吟唱一首诗歌吧,圣博伦的吟游诗人。”军团长俯视着渺小的平民,“为我的胜利增添一个美好的注脚。”

老人瑟瑟发抖地回答:“我只会一首叙事诗,大人,所有圣博伦的吟游诗人都只会这样一首叙事诗,大人,它是最初的诗篇,也是最后的礼赞,只要圣博伦还存在,它就永远不会结束。”

红袍法师饶有兴致地说:“我听说过,四十四万六千行的史诗《席拉萨迦》,讲的是主神席拉在红土平原显示神迹,帮助当地居民建立圣博伦王国的历史。多年以来,吟游诗人还在不断为史诗增添新的章节。”

“是这样吗?”军团长坐直身体遥望战场,“那么请你随意挑选章节开始吟唱吧,诗人。在太阳落山之前,红石堡将被攻陷,圣博伦的历史将在我手中终结,而你,将有幸成为《席拉萨迦》的完成者,今天,这长得过分的史诗将由我和你来画上休止符。”

吟游诗人低下头颅,用抖动的双手捧起四弦琴,在干瘪的手指接触到琴弦的一刹那,他的颤抖神奇地消失了,清澈的和弦流淌在仪仗与骑枪的丛林里,老人张开血痂干涸的嘴唇,开始吟唱古老的诗篇:

“创世主创造世界,创造七大主神;

主神席拉是他的灵、他的肉,他的臣子和爱人;

他的小女儿,他的骄傲,文字与绘画的使者;

月光照耀的天国玫瑰,渊博而慈爱的花环精灵。

她的兄长,战争与铁匠的佑护者,火的神,愤怒的拉齐;

嫉妒人类对主神席拉的爱戴,举起火焰的锤,降下灾祸;

大海沸腾,山峰融化,七个神的战争毁灭世界;

创世主终于震怒,他举起能够召来雷云与暴雨的手杖,将世界划分为四块大陆,使东、南、西、北永远相隔。”

吟游诗人的歌声传遍军队,艾佛拉伊姆耳朵微微一动,赞赏地轻轻点头。他挥动右手,渡鸦兵团的辎重副官与龙骑兵营、器械步兵营、重步兵营、长弓兵营和投矛手兵营的指挥官立刻出现在面前,“规矩还是一样,在一小时之内拿下红石堡,准许你们屠城,要注意千万不要伤害到女王陛下的脸,她的头颅需要出现在红石堡的城门上,这是我唯一的叮嘱。”军团长的目光扫过身经百战的军官,每名军官的铠甲都布满斑斑血迹和深深的箭痕,“结束一场六年的战争,结束西大陆最古老的一个王国,结束一个时代。——有比这更光荣的事情吗,崭新扎维帝国版图的缔造者,贪婪的刽子手,我的老伙计们?”他手指前方,眼光灼灼。

“没有,军团长阁下!”军官们齐声高喊,“锵锵”地扣上骑士头盔面甲,拔出佩剑与长矛。如同摩西劈开红海,军团长右手所指之处,扎维士兵整齐地左右分开,露出被上万双军靴踩踏得像花岗岩一样坚实的红土地面,艾佛拉伊姆的目光毫无阻碍地跨越三千码的距离,投向日光照耀的彼处,在苍茫无边的红土平原上,矗立着一座无比高大的绯红色城堡,两千年圣博伦王朝历史的丰碑,西大陆建筑文明的最高成就,红石堡。

“进攻!”

军团长把手心的葡萄狠狠捏碎。

战鼓声震动大地,渡鸦兵团黑压压的阵型如同花朵突然绽放,骑兵队迂回突击,在盾步兵的掩护下,器械步兵推动沉重的攻城锤缓慢前进,轻步兵扛起云梯,踏过层层叠叠的扎维仆兵尸体向前奔跑,“嘣!嘣!”牛皮索崩断的巨响声中,庞大的投石机将五百磅重的巨石抛入空中,石块旋转下落发出恐怖的尖啸,城墙上的圣博伦士兵惊恐万分地抬起头颅,却先被重型床弩射出的弩箭猛烈地贯穿,“嘭!”地钉死在红色砂岩墙砖上。

扎维士兵的洪流从吟游诗人身边冲过,老人的身形像风中颤抖的枯叶,但《席拉萨迦》的诗句继续奏响:

“他的愤怒令世界改变了形状,四周出现高不可越的山峰,中央形成深不可渡的海洋;

四条圣河将四块大陆划分,神与神之间只能遥望;

席拉与拉齐,同处西大陆的至高兄妹,无法再降临世间晓谕人类;

红土平原的虔诚信徒哪,终于学会抬头仰望。

点燃文明之火的,是名叫卡斯菲尔德的古老国王;

但名叫温格的农夫之女,日夜聆听主神的言辞,携带狗、干草叉和一篮干饼,在大地中心建立了圣博伦的荣光;

‘建起城墙吧,在流淌着甘泉的应许之地’,席拉降下喻示;

——‘砌起第一块墙砖的将成为红土平原的王。用红色石头修建城堡,高三百尺,阔两千码,然后膜拜天上的灵吧,那是天国的宫殿的模样。”

“放!”

一百零四支重型弩箭涌入天空,霎时间遮盖了阳光。重型床弩的前方一百码处,两千名扎维长弓手正以三轮换阵型射出铺天盖地的火箭,飞蝗一样的火雨降落在红石堡,虽然无法撼动坚固的砂岩墙砖,但霎时间将守卫军的帐篷、辎重、器械、衣物卷入烈焰之中。

人影在火球中奔突惨叫,城墙上的滚石与沸油暂时稀疏了,趁这个机会,器械步兵飞速搭建起两座两百五十尺高的木制攻城塔,载有撞锤、跳板和五十名弓箭手的攻城塔立刻居高临下向一百八十尺高的城墙倾泻箭雨。

“滋滋……”紫色的雷电忽然降临在扎维步兵群中,电蛇有生命般在钢铁与肉体之间飞窜,无数名重步兵沉重地跪倒在地,头盔的每一条缝隙都喷出焦臭的黑烟。与此同时,一块重型投石机抛出的巨石被城墙上的力士举起,奋力丢向攻城塔,扎维弓箭手的箭支刚离开弓弦,巨石就覆盖了他们的全部视野,“咚!嘎吱吱吱……”遭受重击的木制攻城塔从中部断裂开来,摇摇晃晃,终于倾倒在攻城部队中央,溅起一片血色的浪花。

“信奉拉齐的异教徒,扎维的王也曾臣服于红石堡的第一级台阶下,向农夫的女儿许下整整三百年的和平;

‘屠夫儿子的血液中住着无数个刽子手’,主神席拉在天上为信徒忧心;

但女王继承了席拉爱与美的天赋,用文化与艺术塑造了金色的圣博伦;

天佑温格,最好的女王,红土平原的子民。

但六年前那个无风无月的夜里,扎维地行龙将小城桑多斯坦化为灰烬;

附庸国倒戈相向,边境驻军圣佑第一卫队一战即溃,风雨飘摇的圣博伦,支离破碎的东北边境;

年复一年的战斗,荒芜的田地长出郁郁葱葱的野草莓,有了鲜血的浇灌,果实显得分外鲜艳;

天佑圣博伦!让侵略者的地行龙骑兵面对农民的干草叉,陷入战术与信仰的双重困境。”

吟游诗人一边吐出关于扎维侵略者的苍凉音节,一边瞪大无神的眼睛,红石堡开始燃烧了,大量的火箭越过城墙,引燃了城中的建筑物,把雄壮的古老城堡化为炼狱的熔炉。

“嗖嗖!”无数条金色的光带从老人头顶越过,那是背上生有翅膀的黄金地行龙骑兵,扎维帝国精锐中的精锐。“突击!”在一名身穿黑色钢铁铠甲的龙骑士的指引下,黄金地行龙骑兵振翅飞向天空,在守卫军的箭雨中急速穿梭,如同洪水中逆流而上的金色鲤鱼。

城墙上那名力大无穷的力士狂吼一声,脱掉上衣,露出岩石般坚固的肌肉,他抱起一块又一块巨石向扎维人投掷,“砰!”一块五百磅巨石击中了黄金地行龙,能够短暂飞行的半龙坐骑哀鸣着坠向地面,将十几名士兵和自己的主人一起砸成肉泥。

“射!”黑甲骑士再次呼喊,飞翔于空中的龙骑兵们齐齐掷出手中的长矛,十五支飞矛从不同角度狠狠贯穿力士的身体,全身的鲜血刹那间从三十个伤口喷发殆尽,双目圆睁立而不倒的猛将化为行刑架上的英魂。消灭大片扎维士兵的紫电也消失了,黑甲骑士的飞矛射入一个瞭望所的狭窄窗户,收割了躲藏在里面的魔法师的生命。黄金地行龙无法再保持飞行,振翅落向地面,“啪!啪!啪!”踩着层层叠叠仆兵尸体而来的轻步兵将云梯顶端的挠钩搭上城墙,开始攀爬一百八十尺高的墙壁。

“战火烧遍西大陆的每一个角落,战争与铁匠之神拉齐的雕像四处树立;

这时主神选择了沉默,席拉不再给予农夫的子嗣智慧的指引,温格三世勇敢地握紧长枪;

‘我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女王驱散了红石堡的居民,带领三千名守卫军站在天国城堡的高处……”

吟唱到这里,年老的吟游诗人已经没有力气编出下一句诗篇,他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浑浊的双眼倒映着燃烧红石堡的轮廓。

这本来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渡鸦兵团十万名装备精良的士兵,加上远方虎视眈眈的十五万名第一中央军士兵,红石堡三千名不肯离去的女王亲卫队成员构成的防御体系根本就是一碰就破的肥皂泡泡。

“嘭!”轰然巨响声中,攻城锤顶着滚木和箭矢狠狠撞上了五十尺高的厚重城门,三重门闩和门后的上百名圣博伦士兵拼死顶住了这次攻击,但骚乱接下来在城内发生。

地面忽然发生诡异的颤动,接着地砖和红色泥土如同喷泉一样涌入天空,“哗啦……”一个三十尺阔的大洞突兀地出现在城墙内侧,将几十名守卫军彻底吞噬,随着惨叫飞出洞外的,还有带着凶恶咬痕的断肢残臂。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出现在黑暗的洞底,被渡鸦兵团圈养的食尸鬼工兵凭借锐爪直接掘进城内,发动了令人措手不及的突袭。

守军出现了混乱,“轰!”攻城锤的第二次摆动就将一扇城门彻底击垮,门扇将几十名圣博伦士兵压在底下,没等他们推开木板,地行龙骑兵就从门上沉重地疾驰而过,锐利的长矛带走了途径的每一个反抗者的生命。

天际线上,红石堡被熊熊燃烧的烈焰映成一个黑色的剪影,灰色夹杂着金色光点的激流正涌入城门,那是由黄金地行龙骑士率领的骑兵队。“只用了四十分钟,老朋友,如果由战俘和奴隶组成的仆兵队能多支持一会儿的话,用时会更短。”军团长似乎显得不太满意,靠在座位靠背上,轻轻地摇摇头。

“不,已经让我印象深刻了。”红袍法师面无表情道。

“至于你,我的诗人朋友,你想好《席拉萨迦》的结束句是什么了吗?一定要押韵哪。”艾佛拉伊姆俯视跪伏于地的吟游诗人。

“……你无法消灭圣博伦的荣光……”年老的诗人咬紧牙关,刚说出半句话,一只大手出现在他的太阳穴上,“啪”的一声脆响,军团长像捏碎一枚葡萄一样将老人的头颅捏成碎块。“够了,已经押韵了,你没发现吗?”他甩甩手上的脑浆,不理会身后的骑兽,径直向燃烧的城堡走去。

“现在你要做什么,艾佛拉伊姆?”红袍法师询问。

“享受胜利。”军团长摆摆手。

红袍法师眯起眼睛,看那个男人在春季下午温暖的阳光中慢慢走向血与火的炼狱,忍不住开口提醒:“别忘记耶利扎威坦大帝的密令!关于必须铲除的血脉……”

“美好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扎维指挥官脚步轻快地走向前去,并没有回头。

第一章 燃烧的预言(上)

“常存敬畏。——吉尔伯托.吉尔伯奈翁”

四级占星术士学徒约纳抬头看见镌刻在星术塔门楣上的初代占星术导师吉尔伯托熠熠生辉的格言,咕咚一声坐倒在冰凉的红石地板上,抱着自己脏兮兮的小鹿皮包,放声大哭。

这是战争的第六个年头。从六年前某个无风无月的夜里,扎维帝国的地行龙骑兵队凭某个微不足道的借口奔袭三百里彻底踏平边境小城桑多斯坦的那一刻起,圣博伦王朝的覆灭就已只是时间问题。

随着周边小国纷纷对孱弱的宗主国倒戈相向,东南边境驻军圣佑第一卫队一战即溃,风雨飘摇的圣博伦境内没有一个人想到,这场战争能够被拉长到整整六年。

地行龙骑兵面对农民的干草叉,陷入战术与信仰的双重困境,年复一年,荒芜的田地长出郁郁葱葱的野草莓,有了鲜血的浇灌,果实显得分外鲜艳。

在红石堡没有陷落以前,约纳每天中午从旷野中的占星术塔出发,步行三个小时,到红石堡的皇家及圣公会图书馆研读占星术著作。

他穿占星术士学徒的深蓝色连帽布袍,胸前悬挂着大陆占星术学会颁发的一级学徒徽章:象征星空的黑色圆盘上游弋着四朵淡蓝色的星花。当再有一篇论文被大陆占星术学会认可并发表在占星术年鉴上,约纳就可以再添一朵星花在自己的徽章上,并且被允许在文件末尾签名时写下“D.约纳二世.占星术学徒”字样了,这是相当的荣耀。

根据百年前签署的《联合特赦法令》规定,大陆上的所有国家,包括帝国、教会国、共和国和宗族部落,在和平或战争期间,无论政权、政体、执政者更替,从军队、裁判所、执法者到审判官,一切国家力量对牧师、魔法师、蒸汽傀儡师、占星术士、数理学士五种职业予以特赦,即国家行为禁止对上述职业进行任何伤害,五种职业的管理、评定、迁徙乃至审判工作由相应公会和学会进行。

约纳身上穿着的是地位超然的五大公会法袍,在战火中得到豁免,战争对他来说像是发生在身边的舞台剧,——实际上自十二年前考核通过的那一天起,整个世界都成了舞台剧,——这让他在走出占星术塔的时候,总有点空虚和烦躁。

约纳一天又一天走过红土平原荒芜的路径,看到那么多面目灰暗的人在路上行走,有的从战乱之地逃离,有的抱着渺茫的希望走向故乡,有的扛起草叉参加农夫自卫队,有的做点小买卖趁乱发财,有的彻底抛弃希望迈着麻木的脚步,有的随时握紧斗篷下的刀。

约纳常在不久之后见到他们中的一些人,倒在路边,靠着残垣,抱着行囊,握着弯刀,眼睛望向天空,体温渐渐冰冷,他们死于瘟疫、侵略者的骑枪还是饥民的牙齿,没人知道,只是第二天约纳路过的时候,他们会被剥光,瘦骨嶙峋的尸体旁徘徊着几只因肥胖而缺乏食欲的郊狼。

约纳看到母亲抱着孩子哭泣,看到老人面对翻滚着不知名肉块的锅子哭泣,看到女人哭泣,女人身上的男人光着下身,上半身穿着铮亮的地行龙骑士制式胸铠。那么多的眼泪让他头疼,母亲、老人、女人和骑士看到他身上法袍时惊恐敬畏的眼神又让他有点反胃。

最后一次去往皇家及圣公会图书馆的路上,约纳远远看到地平线上高耸入云的红石堡冒着滚滚浓烟,下午四点钟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指向红石堡方向,他机械地迈动脚步。

两个月前邻国的地面部队击破了红石堡最后的倚仗圣柯西赛斯关卡,滚滚洪流冲出山隘与迂回的地行龙骑兵队汇合,将红石堡团团围困。女王陛下下令驱散红土平原所有的平民,关闭红石堡城门,三千人的女王亲卫队出现在七十尺的城墙上,手执长矛,面无知表情地俯视十五万的邻国部队。谁都道这次战役的结局会是什么。

两个月内,约纳一次一次由城墙边五大职业工会把守的小门进入,看到滚石如雨落下,沸油浇在皮肤上吱吱作响,地行龙的步伐震动大地,纹章大盾的缝隙里利箭一闪,出现在城上守兵的脖颈间。城破之日终于到来,尽管对这一刻早有预感,约纳望着浓烟滚滚的红石堡,仍感到内心还是有一丝震动。

他踏着红色条石甬路由正门进入红石堡,五十尺高的巨大城门坍塌了一扇,敌军的军靴在依然燃着小火苗的城门上践踏而过,尸体被堆放在道边,地行龙传令兵举着血污的旗帜四处奔跑,中央大道过半的建筑正在燃烧,入侵者军官挥舞皮鞭指挥幸存的红石堡居民抬起尸体丢进燃烧的建筑中,幸存者多半是市民,敌军已经屠杀并洗劫了红石堡的贵族和商人。

约纳觉得自己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水晶球里的幻象,血与火被隔绝在水晶后面,他麻木地扫视着红石堡,在侵略者士兵鞠躬致意的时候微微点头还礼,甚至没忘记开启了腰带上调节气温的星阵。

经皇宫转向图书馆方向,约纳看到皇宫前广场上跪着二、三百名被俘的士兵,每名浴血的士兵背后都有手执钢斧的敌国执法者,一个军官模样的地行龙骑士手执佩刀在高声喊着什么,上千名市民被驱赶而来,围拢在四周。军官举起刀,鲜血流下,这些最后的亲卫队员战时流血都已把自己的靴子灌满。广场上幸存的市民们哭伏于地,敌国士兵仿佛在大笑,离得太远,约纳什么也听不见。

转过街角,约纳忽然心头一颤,仿佛有什么遥远而神秘的东西从意识底部浮现出来,他停下脚步,尽力想抓住这个想法的尾巴。一行潦草的圆体字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10月5日,太阳被利剑刺穿,他们聚集在一起,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天空和脚跟。”

约纳麻木的神经仿佛被大锤猛烈地敲动了,眼前的一切不再是水晶球里的幻想,水晶砰然碎裂,记忆的碎片刺痛他的眼球。他如此震惊,以至于脚下一软,差点坐倒在街头斑斑点点的血污中。

他僵硬着脖颈扭头去看天空,下午四点半的太阳斜挂在天边,温格三世女王陛下寝宫最高的那座尖塔,正好像一把利剑,将太阳切成两半。

他又扭头去看前广场,隐约听见自己的颈椎发出艰涩的咯咯声。广场上趴满了无头的尸体,二百多个守卫者的头颅散落其间,有的头颅仰望着天空,有的头颅跌在行刑者脚下,无焦点的眼球凝望着屠杀者泥泞的战靴。

“那本书!”约纳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呢喃道。下一刻,他在街道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发足狂奔,深蓝色法袍飞扬在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中。

他来晚了。皇家与圣公会图书馆已被旁边瓦伦公爵府的火灾引燃,由西侧开始燃起大火,几个士兵抬着敞口的木箱走出门来,箱子装满图书馆的银质花瓶和烛台。约纳弯腰在图书馆门口,呼哧呼哧大口喘气,他抬头看了看熊熊大火,由于温控星阵的作用,他能感觉热浪逼人,却一丁点汗都没出。

西侧小礼拜堂旁边教会藏书室角落的小书架上摆着一本黑色封面的大书,他必须要得到那本书!现在图书馆已经被火焰席卷,约纳焦急地打了几个转,将法袍的兜帽扣在头上,没有理会背后士兵的惊呼,把牙一咬,快步走入图书馆。

一串串火流自天顶倾斜而下,精美的壁画扭曲剥落,文字与绘画之神席拉的黄铜雕像渐渐融化,不断蜷曲。一根着火的立柱倒塌在教会藏书室门前,里面搁置在木架上的羊皮纸卷轴变成一个个耀眼的火把。

约纳他试图接近燃烧的断柱,才踏出一步,席拉雕像融化的炽热铜液就蔓延过来,顺着雕花地砖的纹路画出瑰丽的图案。他快速移动到小礼拜堂内,这里火焰尚不猛烈。

要快,要快,要快。约纳默念道,闭上眼睛,快速做着计算。

又一根立柱倾颓下来,砸在大厅地板上,扬起漫天火花。

约纳从鹿皮包里掏出自学徒第一天就带在身上的镌刻有星阵的天青石,握紧在手心,宝石上纷繁复杂的魔法阵旋转起来,没等他试着与其中澎湃的星力沟通,一道水桶粗细的莹白光芒自宝石中心激射而出,无声息地破开墙壁扎向斜上方,接着星阵在他手中爆炸开来,一瞬间约纳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伸出双手,只感觉十指在猛烈颤抖。

光线打穿了礼拜堂和藏书室之间的墙壁,斜射出图书馆的天顶,剧烈的风带走了火焰,刹那间两个房间内只剩下燃烧的物品像木炭一样红热发亮,约纳凭记忆穿过墙洞摸到了一本书,一把抱起来,转身向外跑去,跌跌撞撞奔向大门方向。渐渐知觉有所恢复,他耳边听到风重新灌入图书馆的尖锐呼啸,拼尽全力向前一扑。

与红石堡一样拥有一百五十年历史、藏书三万五千本、卷轴一万两千个的皇家及圣公会图书馆轻轻一震,接着火焰从门、窗和屋顶的缝隙中喷薄而出,约纳被吹飞十五尺,狠狠砸在地上,等他勉强睁开眼睛,一片眩白的视野中渐渐映出世界的轮廓时,图书馆正如同浇了油的稻草垛一样熊熊燃烧,接着悄无声息地,彻底坍塌。

砰的一声,他腰带上的黑水晶碎裂了,象征着雕刻在其上的星阵已崩溃,热浪扑面,约纳仿佛能听到自己的鬓发被烤焦卷曲咯吱作响,他艰难地挪动到街道对面尚未着火的建筑物旁,手中的黑色封皮的书本已烧去了一多半,被热风一吹,灰烬随风飘散,只剩两页半残章在封底的保护下得以幸免。

约纳心痛地抖去灰烬,将残章细心卷成纸卷塞进随身的卷轴套里,塞进鹿皮袋。然后,他因孱弱的身体、剧烈的运动和落地的撞击,强烈咳嗽起来。

第二章 燃烧的预言(下)

大约五六年前,扎维帝国入侵者叩开圣博伦国门之后不久,约纳在图书馆教会藏书室一个积满灰尘的小书架上发现了它。

图书馆约有三十个房间,其中文艺复兴之后的著作占了绝大多数,分为宗教、魔法、占星、数理、社会、文学、艺术等类目;教会藏书室专门用来收藏文艺复兴运动之前的古籍,多半是宗教文献,近些年很少有人感兴趣了。

约纳在某个傍晚,图书馆的银质烛台燃起烛光的时间,信步走入藏书室,仿佛在某种力量的指引下走向角落,抽出这本大书,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因为战争开始,驻派图书馆的圣公会工作人员多数已被征召,没有人打扰夜晚的清净;约纳手捧烛台,坐在樱桃木扶手椅上,翻开厚重书本的第一页,没有书名,微微泛黄的莎草纸上写着一行流畅的圆体字:开始即结束。——背叛者赛格莱斯。

一滴烛泪落在署名旁边,使得“背叛者”三个字分外醒目,约纳将烛台搁在书架上,拭去了那点污痕。

这本书讲的是历史,古老的历史,甚至早过纪元产生。

现在大陆通用的是统一历,纪元2305年,即西大陆圣博伦王朝第667年,但无名书的历史自7000年前开始,那时世界上尚没有进化出文字的文明,只有散布在四块大陆上星星点点的聚居部落。

经过漫长的战争、通婚、迁徙和贸易,文明之火萌生。

约纳看到这里,背后有一股寒意,不由回头瞧了瞧藏书室的门口,镌有圣主形象的雕花木门在闪烁的烛光中阴沉不定。

目前整个世界的主流宗教是神佑主祭圣公会,相信圣主在纪元0年时创造世界,又创造了七大主神辅助他管理世界。

由于人类的原罪,对农业之神奥利、战争与铁匠之神拉齐等加以祭祀,文字与绘画之神席拉、生育之神卢塔等得不到信仰,故七大主神分为两个阵营开始战争,史称第一次创世战争。

战争导致山河巨变、人类几乎灭亡。

圣主震怒,使用能够召来雷云与暴雨的手杖交叉画了两道,将世界版图分为东、南、西、北四块大陆,大陆之间以宽阔的圣河相隔。

世界的周围是高不可越的山峰,世界的中心是不可接近的神圣海洋,——相传海洋上漂浮着觐见神灵的宫殿入口——又将七位主神的神格分散压制在四块大陆的地心,不可互相迁徙,接受该地的信仰。

文字与绘画之神席拉、战争与铁匠之神拉齐是西大陆的两位主神,信奉席拉的圣博伦王朝建立了辉煌的文明,约一百五十年前王朝第三十一位执政者温格一世女王陛下(也就是现任女王温格三世的外祖母)主持修建了红石堡,这西大陆第一的建筑奇迹。当然,作为教会国家,每代女王都是虔诚的圣公会教徒。

不幸的是,圣博伦北方接壤的山区国家,盛产地行龙的邻国,是战争与铁匠之神拉齐的追随者,他们的军人与装备享誉世界。

建立红石堡时国力鼎盛的圣博伦女王温格一世与他们签下了长达百年的互不侵犯条约,百年后,重视文化与艺术发展、文艺复兴运动提出者之一与积极倡导者温格三世女王陛下亲手葬送了圣博伦的六百年基业。

占星术士信仰夜空,但约纳长久以来对圣主创世的历史并未怀疑,他的父母就是虔诚的圣公会教徒,从小耳濡目染。——父亲母亲如今在哪里呢?是否还活着?约纳有时会想起这个问题,但没有什么怀念或悲伤的感情。十二年前通过星术士学徒考核时他才四岁,从此他的生活中重要的事情,只有导师和夜空。

——无名书的内容让他感到震撼和惊恐。

两个小时过去,约纳合上书本,在幽暗的房间里长长出一口气。他需要时间整理自己的信仰和世界观。

之后,来到图书馆研习占星术的时候,他总要抽时间在教会藏书室里呆一会儿,翻阅这本署名为“背叛者“所著的无名书,如此离经叛道的思想,必定被圣公会视为异端,这本书已超过三十年历史,不知作者是否受到教会的迫害、是否还在人世?这种书被遗忘在教会中,还真是个不大不小的讽刺。

红石堡沦陷前几个月,约纳看完了所有的历史,截止纪元2270年,也就是文艺复兴运动发生前5年。翻过一张莎草纸,流畅的圆体字戛然而止,纸上画着一个意犹未尽的休止符,及一个圣公会的鲜红色图章:经裁判所审定,予以封存。下面是当时的教区主祭的亲笔签名。

约纳叹口气,想必作者写到这里,被圣公会剥夺了自由。他无聊地往后翻了几页,意想不到的是,五六页空白之后,圆体字又出现了,写得有些潦草,但毫无疑问是作者的笔迹:

“7月15日,阿亚拉来到放逐之地,在日落之前,种下七颗野草莓的种籽。“

其后的内容都是这种没头没尾,像是日记,又像舞台剧角本的文体,约纳前后翻了几页,从教会封禁印章到封底,这种东西写了好几十页,他随手翻看一些,不大懂,就将书丢下,抽空还是会看看前面的历史部分,与自己所知和未知的世界相互印证。

直至今天红石堡城破的时刻。

“10月5日,太阳被利剑刺穿,他们聚集在一起,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天空和脚跟。”这句话就是当时偶然看到,而留在记忆深处的,如果没有前广场亲卫队俘虏被斩首的刹那,约纳可能毕生也无法发现这部书的秘密。——看似胡言乱语的后半本书,竟然是对未来的预言!

约纳咳嗽了好一会儿,手抚装有预言残页的鹿皮袋,陷入了迷茫。

残存两页半的预言,将在什么时候发生?是他此生无法看到的未来,还是不久的将来?

“背叛者”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能够预言未来?

现在五大公会体系,无论宗教、数理还是魔法,都视预言为不可能,圣公会认为一切由圣主决定,圣主早已决定,而世人不可知圣主的决定。

数理学会希望以公式解读世界的规则,他们声称尚未发现预测未来的公式。占星术据说在古代是具有预言能力的,但现代占星术着力于研究星力通过魔法阵的表达,即星力的储存和应用,约纳自己及杜兰卡的导师的研究方向都如此。

“预言家”这个职业从前和现在都没有出现过,但现在约纳知道,他的鹿皮袋里就装着两页半真实存在的预言,——这不知能影响他的未来,甚至可能影响世界。

怀着杂乱的心情,约纳离开了燃烧的红石堡。走出坍塌的城门,血腥味、焦臭味、侵略者的吼叫与幸存者的哀嚎逐渐远去,面前夕阳中宽广的红土平原,静谧无声。

他决定回头再看最后一眼,看看这即将消失于世界的奇迹建筑,在平原中心拔地而起的、用西方群山最坚固的红石修筑的、高达三百尺的圣博伦王朝的象征,尽管自从成为星术士学徒,这个国家与他再没有实质上的联系。

他回头,却看到城门上方,钉入一根精钢打造的地行龙骑枪,骑枪上系着根黄色丝带,丝带下方拴着一个头颅,圣博伦王朝敬爱的温格三世女王陛下高贵的头颅,为了给这位仁慈而热爱文学艺术的执政者最后的尊严,侵略者没有撕下她雪白的面纱。面纱微微被血染红,随风飘动,仿佛一面旗帜,女王陛下闭着双眼,神态安详。

扎维帝国入侵者开始驱逐市民出城,以便将红石堡彻底洗掠、焚烧。

在战争中顽强抗争、在城破后神情平静的圣博伦国民,在抬头看到敬爱的女王的刹那,崩溃了。

女人和老人跪倒于地,双手合肩,开始哭泣,人群中渐渐响起圣公会的安魂祷词,圣主与绘画之神席拉的名字被人们最后一次念诵。

约纳紧咬嘴唇,不敢再看,快步离去。

三个小时后,他回到了占星术塔前。

夜空中的占星术塔像是亘古不变的通天巨柱,古朴而威严。“常存敬畏。——吉尔伯托.吉尔伯奈翁”黑暗中这行格言在熠熠发光。

约纳彻底放松下来,忽然觉得一种巨大的悲伤彻底笼罩了他,圣博伦的覆灭毁掉了这世界上他所有熟悉的东西,从此之后他拥有的只有占星术,遥远的夜空,和两页半关于遥远未来的预言。

于是,他咕咚一声坐倒在冰凉的红石地板上,抱着自己脏兮兮的小鹿皮包,放声大哭。

毕竟,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第三章 降临的黄昏(上)

约纳的手指滑过无名书的残页,指尖仿佛还能感觉到火焰的温度,昨天发生在红石堡的一切已经模糊,唯有书页最后潦草的签名让他感到敬畏与恐惧,“背叛者赛格莱斯”,这个神秘的预言者掌握了未来。

午餐时间他试探着询问导师是否听说过此人,年满70岁的七级占星术士柯沙瓦摇晃着毛发茂盛的巨大头颅,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等你到我的年纪就会明白,名字是个愚蠢的东西,——把它们统统忘掉!红石堡下街13号酒馆里漂亮的老板娘叫什么?我不关心。那里有太多需要我关心的事情。”柯沙瓦提起松弛的眼皮瞅瞅他,伸手指头顶。“我喜欢她的胸部,可没必要喜欢她的名字。”

“红石堡沦陷了。恐怕老板娘也……”约纳小声说。

柯沙瓦顿了顿,说:“我仍然不关心。”

晚餐就此沉默了。

占星术士的工作分为三部分:观测、计算和创造。

他们相信星空是由包裹在大陆周围无穷无尽的星辰组成的,有一种宏大的力量牵引星辰的移动,维系星体之间的距离,——每个星辰都有一条光和热的线与其他星辰相连,无穷无尽的星辰之间有无穷无尽的联线,当这条线穿透大陆的时候,观察者就能看到两颗星辰出现在夜空。

观察星辰在黄道的运行轨迹,通过复杂的计算,占星术士能够掌握能量之线的部分力量,将力量灌注在依照相应星辰运行轨迹在魔法水晶或宝石上镌刻而成的图案中,就形成了基本的星阵。

当然,白天的到来是因为一颗星辰太过接近大陆,掩盖了其他星辰的光芒。

柯沙瓦的工作时间主要在凌晨到中午,午饭后的时间约纳是自由的。

占星术是庞杂的学科,十二年的学徒生涯只让约纳摸到了占星术的皮毛,他的导师柯沙瓦花了三十年时间观测一对星辰,这条星线能量的特征是平�,第一次从星线成功剥离些微游离能量的时候,他实验室中的所有器物都飘到空中(连带柯沙瓦自己),以那块吸收了能量的石榴石为圆心拥挤形成一个多刺的球体,火炉喷出火流,魔法药剂缠绕在火焰上,房间内达到了重量、形态乃至美学意义上的平�。

因这个发现柯沙瓦荣升七级占星术士,距离占星术士协会认可的最高荣耀九级占星术士(即占星术大师)仅差两步,——当然,整个大陆仅有五名的占星术大师是个遥不可攀的目标,柯沙瓦只寄望于老糊涂之前能够戴上八级占星术士的徽章——这或许是他不再关心美丽老板娘胸部的原因之一,约纳想道。

他腰带上的温控星阵就是导师的杰作,以星辰之力平�周围的温度。

老头看到碎裂的黑水晶一定会暴跳如雷,约纳本想告诉导师这个坏消息,后来还是选择了闭嘴。

他的房间在占星术塔的中部,纵横均是十五尺,杂乱堆满了望远镜、天轨仪、烧瓶、卷轴和书籍,一具胖墩墩的蒸汽傀儡迈着笨拙的步伐在屋里走来走去,扑哧扑哧冒着味道难闻的白烟。

这是八个月前柯沙瓦的老朋友送来的礼物,这位胡子花白的老绅士乘坐全大陆蒸汽傀儡技术的最高结晶“瘸腿亨利”号蒸汽飞艇游历至此,在圣博伦做了短暂停留,委婉拒绝了内外交困却依然热情好客的女王陛下的邀请,降落在红土高原荒凉的旷野中,步行来占星术塔看望五十年前的好友。

性格古怪的柯沙瓦并未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应该说万幸没有表现出过分的不热情——几句没营养的谈天,互换礼物,握手,然后转身回到自己塔顶的研究室,吧嗒一声锁上了门。

约纳对拄着拐杖的老绅士倒是颇有礼貌,尽了一个主人该尽的一切义务,包括让出自己的卧榻让客人暂住,并在躺在地板上容忍客人的鼾声。

盘桓三日后,“瘸腿亨利”号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喷出五十尺长的浓浓白烟,缓缓起飞,老绅士离开前留下了这具蒸汽傀儡作为报答,约纳淡淡一笑收下了,在飞艇化为天边的小黑点之后,才手舞足蹈起来。

蒸汽傀儡是每一个孩子梦想的玩具,对圣博伦这个以文学艺术为主导的国家来说,即使贵族也很难接触到神秘的蒸汽机械。

蒸汽傀儡师是东大陆的尊贵职业,拥有巨大的军事威慑力和民间影响力,“瘸腿亨利”号的主人亲手赠送给他的珍贵礼物,怎能不让十六岁的孩子欣喜若狂呢。

这具傀儡背后有五个三段式的操纵杆,分别决定傀儡的脚部、手部、腰部、头部状态,及三种随机动作,约纳现在设定的组合,傀儡会在五平方尺的范围内绕圈,挥舞双手,巡视四方,偶尔停下来做两个滑稽的鞠躬动作。除了定期加水之外,傀儡腹内的魔石能够供给一年的能源,够他玩到腻歪为止了。

就像现在,在怀着惴惴不安又极度好奇的心情翻看无名书残页时,傀儡沉重的脚步声和喷气声就有点烦人,约纳走过去将五个操纵杆扳倒最低位,傀儡长出一口气似的喷出股白烟,站着不动了。

约纳跪在床前,捧起书页。

靠近封底的三张纸,第一页烧去了上面一半,泛着焦黄。

书的写法与日记相似,日期后一段正文,约纳尽力辨认烧得残缺不全的部分,看到背叛者赛格莱斯熟悉的字迹:“……在一起,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天空和脚跟。”

第一条便是他当时无意中翻阅到、又在现实中得到应验的部分。如果无名书按照时间顺序撰写,那么接下来的,就是对未来的预言了。

约纳感觉自己的心脏不规律地蹦跳着,回头看看屋门,咽了口唾液,读出了下一条预言。

“10月6日,迦玛列从天而降,带着所有经过选择的异教徒。阿亚拉看不到他,阿亚拉听不到他,但他在白骨的皇宫里居住,不感到慌张。‘不要接近镜子’,迦玛列给予他忠告。”

约纳挠挠头。他想起上一条预言的日期:“10月5日,太阳被利剑刺穿,他们聚集在一起,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天空和脚跟。”

约纳相信昨天在红石堡发生的一切就是这条预言的忠实再现。第二条预言与第一条仅相差一天,那么毫无疑问,它会在今天应验。

年轻的占星术士学徒掩住纸页,惴惴不安地打量四周,杂乱的房间里静谧无声,黄铜制造的天轨仪在书柜顶端自行运转,演化出三个太阳在黄道的运行轨迹,一线阳光从狭窄的窗户射进来,照亮书桌上的书本和鹅毛笔。

没事的,一切正常,或许第一条预言只是巧合;或许第二条预言在极其遥远的地方实现,比如冰天雪地的北方大陆。约纳拍拍胸口安慰自己。

他仔细将几张无名书残页收好,决定不再纠结于虚无缥缈的预言,而是抓紧时间把今天的习题做完,晚餐时柯沙瓦老师将检查作业,占星术士学徒不只一次因太过复杂的星线角度计算题而不得不饿着肚子眼巴巴看导师独个儿享用丰盛的晚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他坐在桌前,摊开习题薄,鹅毛笔的笔尖蘸满墨水。温暖的阳光让他有点昏昏欲睡,窗外,广袤的红土平原像块光洁的红水晶一样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从这里看不到侵略者的骑兵队,也看不到圣博伦人民流淌成河的血。

别想那些没用的东西。柯沙瓦老师一直这样教育他。约纳一直在尝试,不过挺难。做完两道习题,他的眼皮沉重得像块铅,昨夜糟糕的睡眠开始追讨债务了。约纳决定趴在桌上小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五分钟?

第四章 降临的黄昏(下)

桌上的阳光缓慢移动,直到消失在窗角。占星术士学徒睁开眼睛,坐直身体,伸出手指,触摸自己的脸颊。

“靠,跟真的一样!”他惊诧道,随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左顾右盼,然后嘿嘿笑了起来。

他笨拙地推开椅子站起身,试探地伸出左脚,踩在嘎吱作响的木地板上,接着是右脚,以别扭的姿势走了几步,他撇撇嘴评论:“真矮。有一米六吗?腿这么短。”

他在屋里走了几圈,对杂乱无章的物品表示出深深的鄙视,在寻找镜子未果的情况下,他走到天轨仪跟前,抬头观察黄铜球体上自己膨胀放大的倒影。“这个袍子不错,很有范儿。我是个眉清目秀的正太啊!啧啧,亚麻色的长卷发,现在最流行了。就是矮点。不怕不怕,还刚开始发育嘛!”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神情紧张地撩起法袍,揪起衬裤向里面望去,然后长长松了一口气:“是正太没错。不怕不怕,确实还刚开始发育嘛。”

夕阳沉入红土平原西方的山脉,屋里黯淡下来,他走到窗前,评价了一番乏善可陈的景色,接着开始寻找照明设备。

“没有油灯?也没有蜡烛?这个设定有点奇葩了吧,难道说这里的人夜间视力都那么好?”他眯起眼睛四处张望,然后呸了一声。

这时,占星术塔的夜间照明启动了,柯沙瓦老师在塔顶点亮由3磅重的大型红水晶镌刻而成的照明星阵,柔和的黄光通过占星术塔内部通道里的无数镜面反射,照亮了塔顶、工作室、餐厅、约纳的小屋与最底部仆人的房间。

“Bravo!”占星术士学徒击掌赞叹。

他忽然一愣,喃喃道:“等等,我知道这些事情……哦,懂了!我可以读取这个角色的所有记忆,只要向正确的方向思考。好吧,我看看……我的名字叫做D·约纳二世,——这是什么鬼名字?——今年十六岁,父母都是本国的农民,我的身份……占星术士学徒?这个有意思。我的导师叫做柯沙瓦,七级占星术士,是个神经质的唠叨老头。我所在的位置……世界由四块大陆组成,我在西方大陆中央的君主制国家圣博伦,中规中矩的设定嘛。圣博伦被扎维帝国入侵了,就在昨天,首都被侵略者血洗,我在图书馆倒塌之前救出了几张莫名其妙的纸……什么意思?”

他伸手摸索,从法袍腹部的内兜里掏出几张无名书的残页。

“神秘的预言?这算是任务线吗?从这个隆重的程度来看应该算是主线任务了。但产品说明上明明讲这不是RPG游戏,更像是模拟人生来的。好吧,有空再琢磨。”

他把纸张塞回兜里,揉揉鼻子,“那么现在应该到晚餐时间了,在晚餐之前,那个暴躁的老头会检查我的作业,——基本是一片空白的那本,我看见了——否则我就得饿着肚子上床睡觉。而又老实嘴又笨的我,根本想不到哄老头开心骗到晚餐的法子。这倒算得上一个挑战。”

这时柯沙瓦的声音嚎叫声在门外响起:“年轻人,一分钟之内我在餐厅见不到你的小屁股,今天的晚餐就没你的份了!”

“好吧好吧。这里的人都是用汉语对话的吗?倒是方便。哦不,应该是语义接口发给左半球语言中枢的神经电信号经过调制,当然是这样。”占星术士学徒嘟囔着推门走出房间,沿着螺旋形楼梯向餐厅走去。

刚下了一级台阶,因为身高差距产生的不协调感就差点让他脚下拌蒜滚下楼去,他踉踉跄跄手扶墙壁稳住身体,一边暗骂着小短腿,一边慢腾腾挪动脚步。

餐厅在占星术塔的中下部,距离不算远,但他打开餐厅门的时候,柯沙瓦导师已经吃完了马铃薯沙拉,开始喝蔬菜浓汤了。看到学生进来,老头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从鼻孔哼出几个字:“你的晚饭没了。回房间去吧。”

“亲爱的老师,如果因为看见您气色良好精神健旺而产生的愉快心情能够当饭吃的话,我已经饱到无法再吃下一根芹菜杆了。”占星术士学徒赔上一脸笑容,语气轻快地说。

年迈的占星术士再次抬起眼皮,端详自己的学徒,“习题完成了没有?”

“说到这里,正好有几个问题要跟您请教,习题薄中的理论太过枯燥,我宁肯跟一位博学的七级占星术士、即将成为荣耀的占星术师的学者当面请教。——您看主菜端上来之前这段时间是否合适?”学徒恭恭敬敬地走到餐桌前,拉开导师身旁的椅子,侧身坐下,后背挺直,摆出聆听的姿势。

柯沙瓦放下勺子,用餐巾擦了擦沾上蔬菜浓汤的红鼻头。他上下打量陌生的学徒,不置可否地交叉手指:“什么问题?”

“我一直在思考,”学徒略显拘谨地开口,“为什么同神佑主祭圣公会、数理协会、魔法师协会的研究工作相比,占星术更容易让研究者接近世界的真理?——我是说,很显然占星术是更加理性与科学的学科,但同宗教相比,它反而更容易接触到冥冥中转动世界的力量。这是为什么呢?”他说话的同时,仆人端上来沙拉和汤,学徒眼神不错地盯着老师,一边熟练地铺好餐巾,让仆人把银盘放在面前。

“年轻人,你今天很不一样,问了个好问题。”柯沙瓦垂吊的眼角射出兴奋的红光,他推开餐盘,摆出长篇大论的坐姿:“从初代导师吉尔伯奈翁开始,历代占星术士都为了同一个最终目标做出努力,你应当知道,在一百三十五年前……”

学徒以崇敬地目光盯着导师,右手把食物送进嘴里,左手偷偷指挥仆人端上下一道菜。

他的心里不断做出评价: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重力感,身体信号反馈,整个世界的构建毫无瑕疵。了不起的成就。此前拟真度最高的终端系统也不过是笨拙仿生舱里的物理激励,无论GTC是怎样混蛋,这一次,确实搞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大致就是这样。明白了吗?”

柯沙瓦意犹未尽地收住话茬,历时一小时又一刻钟、纵横一百多年的占星术概论精华课程画下句点,学徒刚好也在此时喝下配甜点端上的最后一杯热茶。

“我领会了大部分,老师。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经历,对我将是宝贵的财富。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回到房间做一些笔记,在我忘掉这些朱玉良言之前。”学徒谦恭地低下头颅。

“去吧。”柯沙瓦满意地挥挥手,转身催促仆人端上他迟迟不见露面的主菜。学徒遥遥鞠躬,后退走出餐厅,带上了门。

确实是了不得的东西。占星术士学徒慢慢走上螺旋楼梯,暗自忖度。他的导师完全不像一个三维模型加一段输入输出程序而已,无论从哪方面看,头发蓬乱鼻子通红的老头都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独立人格。依然毫无瑕疵。——如果不是进入另一个身体带来的不协调感,他几乎可以说服自己这就是现实的世界。

滴滴滴。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段电子合成的、在剑与魔法的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提示音。

哦当然,还有登出的提示。

学徒走回自己的小屋,坐在床上,再次四顾,伸出手,触摸亚麻床单的粗糙质感,呼吸一口散发金属味和松香味的实验室空气,赞叹一声:“真了不得。”

随即,这个注入线程被抽离了,外来的灵魂飞速远去,占星术士学徒的眼神涣散了一瞬间,立刻恢复清明。接下来,约纳扑通一声坐倒在地,汗珠不受控制地从额头大滴大滴涌出,他几乎能听到心脏超负荷跳动所发出的撕裂噪音。

恶魔。是恶魔。

这两个小时,是他十七年生命中最漫长的两个小时。

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所有控制权,他就像被禁锢在蒸汽傀儡中的精灵,透过原本属于自己的瞳孔,看到自己的腿在行走,自己的手拧开门锁,自己的嘴巴说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的那些话。

“10月6日,迦玛列从天而降,带着所有经过选择的异教徒。阿亚拉看不到他,阿亚拉听不到他,但他在白骨的皇宫里居住,不感到慌张。‘不要接近镜子’,迦玛列给予他忠告。”

预言应验了。在他自己身上。

第五章 蒸汽的翅膀(上)

约纳站在镜子前,想起背叛者赛格莱斯的预言。

“10月6日,迦玛列从天而降,带着所有经过选择的异教徒。阿亚拉看不到他,阿亚拉听不到他,但他在白骨的皇宫里居住,不感到慌张。‘不要接近镜子’,迦玛列给予他忠告。”

预言已然应验,一个恶魔从天而降进入他的身体,他无法抗拒,面对邪恶的力量,如同初生羔羊般无力。

昨天黄昏后的记忆同分外清晰,约纳知道,那个充满好奇地触碰房间里的每一样器物、以笨拙的姿势走下楼梯、用心品尝淡而无味的晚饭并与柯沙瓦老师谈笑风生的人,绝不是他自己。

另一个灵魂占据他的躯壳行走在世上,迦玛列成为阿亚拉身体的主宰,——与预言不同的是,约纳感到极度的绝望与慌张。

在晨光中睁开双眼后,约纳花了半个小时站在镜子前,验证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无助的瘦弱家伙是不是真正的自己。

空气中有硫磺和松香的味道,阳光照亮桌面上他再熟悉不过的鹅毛笔和演算板,蒸汽傀儡静静站在望远镜前,床头搁着一本翻开的《直线与折线:星辰之力的多种联系》,这是星术士的入门教材,降临者睡去之前阅读的最后一本书,——愚蠢的恶魔!六年前他就牢记了这本书的所有内容。

约纳握紧拳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恐惧之外,一种巨大的屈辱感笼罩了他十七岁的灵魂。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滑过嘴角,约纳用手背狠狠抹去,盯着镜子里自己通红的眼睛。

冷静,我要冷静。年轻的占星术学徒对自己说。

拥有自我,证明降临者没有将人格抹去,现在恶魔去了哪里?躲在异界的缝隙里狞笑,还是在我思维的深处沉睡?无论怎样,起码现在,我是我身体的主宰。

约纳手抚起伏不定的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预言是正确的,这是一个预兆,是一个考验,是一个开端,无尽的夜空在上,一定是冥冥中的力量需要我去做什么事情,约纳一个激灵,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想起四岁那年,导师从掩面流泪的母亲和低头无语的父亲手里接过自己的时候,农夫父亲花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出临别的赠言:“孩子,不,未来的星术士大人,请您记住:播种什么,收获什么。”

约纳对生身父母的印象仅止于此,甚至想不起二人的长相,但这句圣博伦农夫朴实的谚语让他记忆犹新。

约纳转身走到阳光下,拉开百叶窗,望着外面广阔而荒芜的红土平原。

他从小认为,人都肩负着与生俱来的使命,他曾以为他的使命是揭示星空的真理;几年前那个灯光幽暗的房间里,无名书在他心里埋下深深的疑惑,如今,一切得到了应验,背叛者赛格赖斯,未曾谋面的神秘预言家,是他使命的赋予者,他未知的人生将从这个时刻开始。

约纳强烈预感到灾难正在降临,也强烈预感到,自己将推动沉重的命运齿轮开始运转。

他再次握紧拳头。

是的,全知的背叛者赛格莱斯将作出指引,他将遵从预言,播下改变未来的种子,——即使预言指引他背叛最初的信仰。

约纳仿佛感到贴身收藏的无名书残页在胸前发出热量,给予他力量。

昨天是“降临之日”,不知有多少人的灵魂遭到攫取,也不清楚降临者何时会再次来临,他的时间紧迫。

约纳小心地取出书页,放在桌上,用鹅毛笔画一个圆圈标注出下一条预言。

宛见火痕的莎草纸上书写着:

“10月29日,火焰降落,河水遭到玷污,阿亚拉对伙伴说:‘吾将在别处等候’。”

10月29日。

约纳皱起眉头。

上一条预言所示的降临之日是10月6日,也就是昨天,统一历2305年4月3日。如果无名书中的历法与统一历规则相同,那么下一条预言发生的时刻将是统一历4月26日,——三周半以后。

约纳取出一张白纸,沙沙写下了这个日子。

河水遭到玷污。约纳念叨着,从自己的书箱里翻出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西大陆地理测算》,这是数理学士协会的出版物,算是占星术士的课余书籍。书籍扉页是以魔法墨水手工绘画的大陆地形图,唯有佩戴五大协会徽章的人才能通过手指读出魔法图案,这是协会联盟内部的小小保密措施。

以数理学士的说法,西大陆是一个扇形,“将你盘中的煎饼以X形切割成四块,左边那一块就是你屁股底下的土地。”柯沙瓦老师那时还没有现在这样年老、易忘且唠叨,可以算一个合格的导师。

“圆形世界的外围是无尽的群山,高到没有鸟可以飞过;世界中央是永不干涸的大湖,因为四方河水起源于无尽群山,注入湖中。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傻瓜为了一睹大湖的风景而丧生在魔兽口中,——记住,无论哪块大陆,我们都活在香肠和蘑菇的位置:煎饼的外圈。越靠近中心,魔兽就越密集,想活到我的年纪,就别抱有探险的好奇心。”

约纳回忆着导师的言语。

西大陆被两条大河与其他大陆隔开,预言提到“河水遭到玷污”,那指的一定是南方的圣河“彼方”。

这条河是四方大河中最宽阔、最湍急、最难横渡的,圣河北岸居住着崇拜河水的原始民族科伦坡,他们不属于任何国家,年复一年,以强大的武力保护”彼方“的神圣。任何减少(从河中汲水)或增加(将物品抛入河中)都被认为是对“彼方”的亵渎,科伦坡部族的愤怒以铺天盖地的飞矛为表达,他们拥有西大陆最强悍的投矛手。

西大陆在圣河彼方唯一的渡口叫做樱桃渡,是个无政府无法律的混乱地带,渡口每年只开放两次,利用科伦坡人的春季、秋季捕猎节,每次发送一条渡船到对岸的南大陆,接收一条对岸的航船。

也就是说,除非得到环游世界的蒸汽飞艇“瘸腿亨利”号主人的青睐,要渡过圣河彼方的唯一方法,就是在樱桃渡购买或者抢劫一张船票,然后耐心等待捕猎节的来临。

《西大陆地理测算》无意中提到,春季捕猎节依照科伦坡历法,通常在四月底、五月初到来。

没错了,一定是这样。

约纳略带兴奋地翻动书页。下一条预言一定在樱桃渡发生。

圣博伦王国的版图占据西大陆中部偏南的平原区,北方与扎维帝国接壤,东西两侧环绕着十余个附庸小公国,南侧与狭长的巴泽拉尔王国相邻。

巴泽拉尔的南方边境即是圣河彼方西北岸的科伦坡占领区,以及占领区中的特异地带:樱桃渡。

如果现在从红土平原出发,以步行的速度,两周就能到达渡口。

想到这里,约纳将魔法地图撕了下来,与无名书残页一起贴身收好,推开屋门,沿着倾斜的阶梯向塔顶柯沙瓦导师的研究室走去。

敲门声响了好一会儿,橡木门内才响起老头狂躁的喊声:“三小时后再来!不懂礼貌的年轻人,几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打扰老人的睡眠是该被挂上绞刑架的!”约纳听话地转身下楼,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起码现在,导师还是导师本人,没有被降临者控制。

他回到自己的小屋,一边规划着前往樱桃渡的遥远路径,一边摆弄着蒸汽傀儡,傀儡背后的操纵杆是他所不熟悉的一种组合,约纳有些烦躁地诅咒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降临者,将手柄一一复位。

嗤嗤的白烟升起,傀儡挥舞手臂迈开步伐,约纳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意识到应该给自己准备些行李。

在这狭窄的塔中长大,除了到红石堡三个小时的路程,他从来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每月一次由协会派出的补给队赶着马车烟尘飞扬地来到占星术塔下,约纳都想问问风尘仆仆的领队都去过哪些好玩的地方,当然,占星术士学徒的矜持让他从来没能开口。

食物。水。衣服。尽可能多的水晶与宝石,镌刻好的星阵,几枚金币,可以引来火焰、凝聚水汽的小巧魔法道具,一根手杖,当然,最好有一封导师写给占星术士协会的介绍信,这样他可以在各国的占星术士协会办事处得到仅凭学徒徽章享受不到的更多特权。

约纳用空白晶石、镌刻好星阵的宝石和魔法道具填满自己的鹿皮包,从楼下取了一些硬面包、豆子、肉干,与贴身衣物、换洗的法袍一起打了个大包裹,最后翻出去年柯沙瓦老师送给他的手杖,手杖顶端镶嵌着一枚红水晶,镌刻有简单的照明星阵,——这是老头为他走夜路特别准备的。

想到要离开导师,约纳忽然觉得有点心虚,但伟大的使命感在胸前发烫,他掏出无名书残页和地图,看了又看,仔细放置在鹿皮包里,坐下,想了想,又取出来,放回胸前的贴身口袋。

第六章 蒸汽的翅膀(下)

咚的一声,屋门被踹开了,柯沙瓦晃悠着头发胡子乱蓬蓬、带着占星术士黑色宽边帽的脑袋,松弛的眼睑底下燃烧着怒火,含混不清地吼:“年轻人,你拿什么赔偿我宝贵的睡眠?用你花了两年时间还找不出规律的第一宫对星?要不是协会学术审核委员会规定学徒晋升是导师升星的必备条件之一,你现在还跟着你的农夫老爹在苜蓿田里捉虫子呢!”

约纳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对不起。老师,我要走了。”

“走到哪里去?”柯沙瓦愣了一下。

“樱桃渡。原谅我不能告诉您为什么。另外,很高兴看到您还是您自己。”约纳盯着导师尖尖的鞋尖,小声说,觉得鼻子有点酸。

柯沙瓦揪扯了几把自己乱糟糟的胡子,若有所思地问:“你今年16岁?”

“17岁。”约纳回答。

“好吧。每个占星术士学徒都有游历的权利,夜空再迷人,也不能把人关在占星术塔里一辈子,再说,春天是发情的季节。”柯沙瓦点点头,嘟囔着说。“不过,现在可不是春游的好时机。我被你吵醒之后,通过占星术协会的通讯星阵刚刚得到两个坏消息。”

“第一,红石堡被烧毁之后,占星术士协会办事处随着新任女王——温格四世女王,也就是温格三世的姨妈,温格二世的妹妹,不知道你听懂没——及衷心的保卫者们向南撤退到巴拉泽尔王国,也就是说,你走到巴拉泽尔境内才能得到协会的帮助。”

“第二,扎维帝国的白痴暴君耶利扎威坦单方面宣布撕毁《联合特赦法令》,停止战争期间对五大协会成员的赦免,协会高层的大人物们正在没日没夜开会想对策,据说已经有多处魔法塔与数理学会和总部失去联系,一百年来何时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整天搞什么学术评定,协会已经屁大点威慑力都没有了。”

“也就是说,你一个人出去游荡,很可能有两个结果:第一,被饥饿的农夫用干草叉捅死,挂在农场门口风干成为食物;第二,被地行龙骑兵用龙枪捅死,搁下头颅挂在鞍上成为战利品。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就会知道,这两个选择都不怎么美妙。”

约纳目瞪口呆的听完这一段话,后背密密麻麻出了一层冷汗。

柯沙瓦在小屋里四处看看,似乎从胡须里面露出一个笑容:“不过鉴于这个世道的混乱,星术士塔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没准明天耶利扎威坦本人就会带着他的黄金地行龙骑兵队把这里踏成平地。年轻人,你走吧,带着我布置的作业,一年的量。另外,再送你一个临别礼物。”约纳没来得及表示什么,柯沙瓦老头一把抓起冒着白烟的蒸汽傀儡,以和年龄不相称的敏捷步伐后跳两步消失在门外。

塔顶占星术实验室响起叮叮当当的响声,约纳不知所措地站在小屋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半个小时后,柯沙瓦的声音响了起来:“年轻人,带着你的行李,上来。”

约纳背好鹿皮包,用法杖挑起包裹,沿楼梯盘旋到顶层,敲敲房间门,门没关。

空阔的实验室被透明天顶投射的阳光照得清晰明亮,灰尘在阳光里上下飞舞。

“这边这边。”老头的声音传来,约纳循声绕过大望远镜,来到占星术士塔顶的巨型露天平台。如同老头胡子一样乱七八糟的古怪实验器具后面,柯沙瓦坐在平台边缘,肥大法袍的下摆在红土平原的晨风里飘摇。

“这是给你的家庭作业。”柯沙瓦指指地上的几个手抄本,“都是算术题,你的计算能力太差劲,在我见过的占星术士里面,只有我自己比你更笨,你能排第二。”然后又指指一堆古怪的钢铁,“这是临别礼物。别谢我,要谢就谢‘瘸腿亨利’的主人吧,那个老王八蛋没准当初就想到了这一天。”

约纳花了很大力气辨认那堆东西,可以看出,核心是他心爱的蒸汽傀儡玩具,周围订上歪七扭八的铁板,又以交错的铁管加固,铁管上缀着几条褐色的牛皮带。

老头把他拽到身边坐下,用那种改不掉的含糊声音说:“我年纪太大了,总记不住事情,想不起来我像你一样年纪时是什么摸样,不过我记得,那时候我有个最要好的朋友叫做亨利。他是农场主的儿子。我们都喜欢摆弄机械,在农场里人力观察抽水机工作,一看就是一天。

后来有一天,我们因为争辩人类怎么飞翔的问题闹翻了,我说星辰是在天上飞行的,人一定也可以;他说那不合逻辑,只有机械的翅膀才是飞上天空的唯一方法。

后来,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学习知识,他进入了蒸汽傀儡师协会,我被占星术士导师看中,成为夜空的观察者。

时间过得太快,我们不定期联系,却总是吵架。

终于,在皱纹爬满脸颊的一年,他制造出庞大的蒸汽飞行机械,有六对巨大的机械翅膀;我依靠自己的平�星阵解决了浮空的根本问题。那时,是我们职业生涯的最高峰。五大协会把所有关注的目光投在我们身上,他是‘动力的亨利’,我是‘规则的柯沙瓦’。——我们约定展开一场竞赛。”

柯沙瓦老头眼皮下捉摸不定的眼神看着辽阔平原的某处,悠然地讲。

约纳抱着包裹紧挨着他坐着,追问:“然后呢?”

“……然后,现实证明我们都是错的。钢铁太沉重,星阵太微弱,他坠落在大地,我在乱流中晕厥。协会找到了他,从科伦坡人手里救出了我。很幸运,我们都活着,只是他摔断了右腿。

一年以后,几乎被五大协会遗忘的我们制造了‘瘸腿亨利’号蒸汽飞艇,飞艇的核心是我使用全世界最大的那颗E级黑水晶制作的平�星阵,以他设计的六对蒸汽动力翼驱动及转向。瞧,该死的答案原来这么简单,如果我们当时不分开,可能早就收获了成功。”

“……您很少跟我讲这些。”约纳感受着身边这位与往常大不相同的占星术导师身体的温暖与衰弱,轻轻地说。

“我有点害羞。”柯沙瓦说。“不知道怎么跟年轻人沟通,另外,我总是忘掉你的名字。总之,‘瘸腿亨利’是唯一的纪念品,这样的大家伙,我们再也没有精力和热情去完成了。不过,他送你的这个小玩意儿,留了个精巧的后门。”

说着,柯沙瓦在机械上轻轻一捺,蒸汽傀儡肚腹部分打开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面有颗鸡蛋大小的黑水晶闪着光芒,嗡嗡作响,——这是星阵正在运转的标志。

“老亨利说周游世界是他余生的梦想,我看,他还有飞得更高的心思。我比他老得快,唉。这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台‘瘸腿亨利’二号,我想,我和他以后再没有合作的机会了。喏,你的临别纪念品。喜欢吗?”

一边说着,柯沙瓦让约纳穿好法袍,装了作业本,绑好包裹和法杖,想了想,把他的占星术士学徒徽章摘下来,塞进了鹿皮包,又用几根牛皮带把他和瘸腿亨利二号牢牢锁在一块。

“瞧,拉动这根皮带控制方向,这个阀门决定星阵输出的功率,也就是飞行高度,五根操纵杆决定飞行的速度和俯仰。放心,不会比你的练习题更难。你说想去樱桃渡,这颗黑水晶的能量足够你飞到那里,远离扎维帝国骑兵和暴民,一直往南,稍微偏西,你知道怎么辨别方向。今后怎么走,我没法帮助你,年轻人,愿星空照亮你前进的道路。希望你比我运气好。”

约纳背着沉重的机械站在天台边缘,回头看了老师一眼,柯沙瓦在乱糟糟的胡须里仿佛笑了一笑,也可能只是一声咳嗽。

后背传来一股推力,约纳感觉忽悠一下,脚下失去了凭依,风猛的大了起来,他慌乱地左右看着,发觉自己浮在空气中。辽阔的红土平原在脚下延伸,依稀可以看到遥远红石堡废墟的缕缕青烟。

“走吧。昨天聊得很愉快,希望我能活到再见你的那天,另外,你究竟叫什么名字来着?约格?约格,其实我还是挺想念红石堡下街13号酒馆漂亮的女侍应,真的,不怕丢人。”

六对半透明的翅膀从瘸腿亨利二号两侧徐徐展开,蒸汽傀儡提高转速,冒出嗤嗤的白烟,十二只翅膀迎风扇动,猛然加速,约格感到风像坚硬的墙壁一样迎面而来,他艰难地回头看去,天台边缘的老师已经成为遥远巨柱上的小黑点。

他想大声问“老师,您是不是也感觉到有什么邪恶的东西降临到世上,巨大的灾变即将发生?”但话没能问出口,只看到熟悉的占星术塔与熟悉的老师渐行渐远,空旷的红土平原灿烂的阳光下,除了冒烟的焦土,只有一线黑压压的骑兵向他离开的方向蚰蜒而去。

第七章 北国的来信(上)

顾铁从极深沉的梦中挣扎着醒来,猛地睁开双眼。

窗格将阳光割成凌乱的形状,北京初秋的早晨,天空晴远。

他看看屋角的座钟,九时十五分,四合院里静悄悄的,管家赵伯应已洗漱洒扫完毕,走过三趟拳,吃了早餐,提鸟笼出去溜达了。

顾铁揉着太阳穴。

做梦对他来说不是愉快的经历,梦境往往粘稠得像糖浆,让他行动困难、艰于呼吸,如同溺水。

睡眠诊所对此无能为力,并劝他立刻停止使用脑波干涉装置减少REM睡眠时间的做法,人不能只靠浅睡眠活着。不过昨天晚上入睡前玩的几个小时游戏倒是让他放松身心,顾铁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了不得的东西跟肖李平分享。

“找老肖。”顾铁掀开被子,抓两把乱糟糟的头发,打个响指说。

几秒钟后,肖李平的坐在书桌前的平面投影出现在屋子中间。

顾铁指着他扑哧一乐,“我真是看不腻你穿这身衣服。”

肖李平板着脸说:“少废话,老爷子今天下午突击视察,十五分钟后开会安排接待工作,有事说事。”他坐在办公桌后,白衬衣,土蓝色夹克衫,没系领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那副老气横秋的玳瑁框眼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

“你家老爷子?”

“屁,顶头的那个老爷子。”

“那真是大事件啊!我长话短说。夏姆榭尔传来消息,有一款不太像游戏的游戏全球同步上线,昨天我已经尝试过了,非常牛。有兴趣的话一起来。”

“闲的可以啊你。什么游戏?”

“你有奋斗目标所以紧迫,我在混日子而已,总要找点事做吧。叫做‘世界’,奇幻背景。”

“没兴趣。没事我下线了啊,洗洗脸去吧。”肖李平板着脸扭头说:“给我接机关事务管理局。”

“等等等等,让我说完。第一,公测一年,只发布100万个名额;第二,不公开发布消息,名额只针对大学、研究机构、政府部门经过遴选者和游戏公司在社会各阶层随机抽取的样本。有点兴趣了?”

肖李平皱起眉头。“听起来更像一个人类学实验。再给你五分钟,介绍一下。”

顾铁乐了,“收起你的阴谋论吧。听着,这个游戏的开发和运行环境都是基于‘创世纪’的,也就是说,这是历史上第一款应用量子计算技术的游戏。GTC与一个什么鬼公司联合发布的。人机交互界面是脑电讯号式的,安装包里有一颗皮下注射的探针,瞧,昨晚收到的注射器。”

顾铁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以精美水晶盒包装的金属圆管,”昨天晚上我已经注射到自己的延髓部位了,非常简单,一点都不痛。三百微米直径的探针,神经信号的接收、解译、转码、发射,网络信号的接收、解译、转码、发射,集成度高到吓人。据说是有机材料微生物堆砌加工的。”

“你是说,这个游戏的客户端已经完全脱离终端机了?”

“没错,亲爱的肖部长。只要注射了这个小玩意儿,在无线信号覆盖的地方——也就是全球95%以上的人类居住区——不管你行走坐卧吃喝拉撒,随时可以登录游戏,想象一下,前一秒还在和二奶做活塞运动,下一秒就在游戏里砍杀邪恶的哥布林,多美好的表里生活啊。”顾铁嘴歪歪一笑。

“游戏对神经信号截取多少?“肖李平摘下眼镜,眼神凝重。”另外,我没有二奶。“

“植物性神经信号,0。其他,90%。保留最基本的知觉能力。这10%估计是睡觉时留一只眼睛防止原配捉奸用的。”顾铁说,随手抓起一盒打开的牛奶,看看生产日期,仰头灌了下去。

“突然唤醒有没有伤害?”

“据夏姆榭尔给我的资料,基本没有,人脑需要在两个情境之间做一下判断。由于有10%感知度的差别,相信大家都能弄明白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对了,她的西部人类学与行为学研究所是游戏的外包机构之一,负责北美地区15000个随机样本账户,所以资料还算可靠。我传过去给你。”

顾铁打个响指调出菜单,在空中点选了一个文件发给肖李平。

“祖尼.法尔哈.科曼彻博士,这是夏姆榭尔的真名?非常拗口。”肖李平评价道。他把文件用打印机打印出来,装订整齐,戴上眼镜,靠在皮椅上看着。

“所以我更喜欢彼此称呼使徒的名字,不是怀疑量子加密通讯的安全性,是因为简单。”顾铁把空牛奶盒揉皱,丢进垃圾桶。

“还有你的恶趣味,我搜索过,那些破名字来自半个世纪以前的一部日本动画片。”肖李平瞥了他一眼。

“如果你能管它叫‘文学遗产’,我会很感激的。”

“我没那么幼稚。基于‘创世纪’……神经元接口……探针的安全性……游戏技术介绍……等等,EARTH是什么?”

“你这个绿色环保的敌人、淘汰技术的死忠者,发现打印纸展现不了的东西了吧。”顾铁点开文件,在游戏技术介绍的章节打开一段三维动画演示。

海滩上矗立着一栋房屋,潮来潮去,日出日落,按照时间轴标签,三十年很快过去了,海滩依旧,房屋依旧。视频定格在开始与结束时两张截图的对比,因海水海风的侵蚀,三十年后的屋壁出现了细小的沙孔,泥灰剥落,砥柱爬满了藤壶,与三十年前相比明显破败了。

“就这样?任何一个会制作视频的低能儿都能做到。“肖李平说。

顾铁鄙夷地摆摆手,“你不懂。在现实中,这简单到吓人,在游戏里,这复杂到吓人。

如果一个游戏引擎能够将大气、水文、地壳运动完全模拟,使得环境可以由基础变量自主变化,再加上NPC与玩家对世界自觉或不自觉的改造行为,游戏运行后环境将变得充满未知数,完全脱离游戏开发者的预知。

换句话说,这个游戏世界与现实世界除了文化背景之外,在真实度上,已经没有区别了,这吓不吓人?这个引擎叫做EARTH,即‘Evolutional Authentic Reality TmplateH‘(真实存在演化模板H型)。如果不是开发者吹牛,那他们真的建造了一个世界。——以创世纪的能力,我相信这不是狂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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