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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神记

树下野狐

玄幻奇幻

145.00 万字

2006-01-01 完结

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的洪荒时代,随着天下公认的领袖神农氏的去世,各族群雄都开始蠢蠢欲动,就在此波涛暗涌的动荡时代,一位少年横空出世,在机缘巧合下开始了一段惊心动魄的传奇历程。

楔子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海风炎热,无边无垠的海面泛着白光,惨碧的波浪轻轻摇曳。

南边突然响起一个平空惊雷,滚滚乌云瞬时间从海平线翻腾蔓延。

一艘柚木桨船上,一个中年汉子昂然站在船头,手握千里镜,向东南方向迎风眺望。旁边立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满脸剽悍英武之色,不住地问道:“爹,看见了没有?”

十二个桨手听了齐声大笑:“少城主,你也忒性急了。哪有一出海便有收获的?”那少年扬眉道:“为了找它,已经出海七次,每次都是空手而归,怎不让人着急!”

中年汉子朗声大笑:“小子,倘若都象你这般心急,我们便只能去撒网捕鱼了。”众人哈哈大笑。
雷声滚滚,乌云急速凝聚,向北翻涌而来。天色迅速变暗,太阳被漫天乌云遮蔽,海风也很快转冷,一阵阵刮来,竟颇有凉意。
 舵手道:“城主,浪开始大了,只怕是有风暴。”中年汉子道:“不妨事。大伙儿将舷翼合拢,倘若风暴一来,便立即圆舱。”话音未落,海面忽然狂风大作,一阵激浪卷来,险些将桨船掀翻。
舵手大叫:“圆舱圆舱!”

中年汉子喝道:“且慢!”

众人一愣,少年突然大喜:“爹,是它!”中年汉子沉声道:“转舵正坤位,收桨,平衡船身,原地待命。”

船身缓缓掉转,在汹涌的海浪中跌宕浮沉。少年挤到船头,脸上藏抑不住兴奋之色,在苍茫的海面上搜寻着。
雷声更盛,乌云涌动,覆盖了整个天空,顷刻间,海面暗如黑夜,波涛汹涌。偶尔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将天海映得雪白。
海浪一浪高过一浪,船身摇摆越来越剧烈,众桨手虽饱经风浪,还是不自禁地面色发白。

中年汉子目光如炬,镇定自若地站在船头,衣袂飞舞。那少年竟也无丝毫惧色,一双手握紧船舷,青筋暴起。 
突然,众人齐声惊呼,远处海面蓦地裂开,激起冲天巨浪,其时恰好闪电划过,天地一片亮白,只见一只长达四丈余的青色怪兽从海中破浪而出,引颈长啸。

它在空中离海面两丈处,突然展开双翼,巨大的蝠翼刹那间张至五丈余长,在空中划起优美的圆弧,再急速以千均之力,击打在海面上。

海浪滔天,浪水被击得冲起十几丈高,竟如暴雨般洒落。那怪兽凭借双翼击打之力,猛然腾空,双爪在海面上略一拍打,又如鹰鹫般展翅飞起。
少年大喜,喝道:“裂云狂龙!是它!”转身看他父亲,却见他满脸煞白,双眉紧锁,再回头看众桨手,他们个个更是满脸惊恐,竟似大难临头一般。

少年不解道:“你们怎么啦?我们要抓的不就是它么?”

舵手口吃道:“少……少城主,它……它不是裂云龙,而是……是蓝翼海龙兽!”

少年皱眉道:“ 那又怎地?”

舵手惨然道:“它是大荒十大凶兽之一,所到之处,必有血光之灾!”

少年道:“什么血……” 却听中年汉子喝道:“住口!立刻圆舱!”众人如蒙大赦,立即摇起船舷。

两翼船舷缓缓合拢,就在即将并成圆舱之际,中年汉子突然腾空跃起,远远地抛下一句:“ 关好所有舱门,谁也不许出来!”

少年大叫:“爹!” 却已然不及,船舱合拢,密封如橄榄,惟有一支丈余长的透气管高高升起。
少年立即扑到船头,透过巴掌大的树脂化石向外望去,模模糊糊地瞧见他父亲从背后拔出电光剑,踏波逐浪向那怪兽奔去。

中年汉子借着一股大浪之力,凝气高高跃起,喝道:“ 孽畜!快来受死!”

蓝翼海龙兽在空中扭动脖子,斜眼下望,蓦地张嘴大吼,一股阴森寒气激射而出。怪兽双翼平展,在惊涛骇浪中徐徐转向,瞬间加速,闪电般向中年汉子冲去!
船中少年微吃一惊,低喝一声,众人纷纷上前,隔着树脂窗紧张眺望。
中年汉子左手疾弹,一道白芒电射而出。左脚凌空一踩,轻飘飘翻起丈余高,在空中突然扭身,身如弯弓,猛地一弹,硬生生又向上激射了两丈余高。

那怪兽双翼一拍,劲风陡卷,立时将白芒击落,但它冲势也随之稍减。中年汉子乘势从它上空越过,右手电光剑急电般向怪兽头颈斩落。
怪兽扭颈长啸,两翼向上猛力翻起,登时卷起一股狂风,丈余长的巨尾在空中一个摇摆,带着雷霆之势,向中年汉子扫去。
众桨手失声惊呼。那中年汉子借着怪兽两翼之风,凝气跃起,堪堪躲过巨尾致命一击。但巨尾过处,风势刚劲如刀,竟将中年汉子的腿部划出一道一尺来长的伤口,鲜血长流。

怪兽闻到血腥味,狂性陡发,双翼猛然击打海面,激起滔天巨浪,仰颈咆哮,一双碧色巨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忽然巨口暴张,数十道冰刀也似的碎物怒射而出。

中年汉子左掌一翻,掌心绽放一团碧色光波,瞬息变大,“轰”地一声与那万千冰屑撞个正着。气浪鼓舞,立时将中年汉子冲出数丈开外。
少年看得紧张,掌心满是汗水,众人亦屏气敛息,心跳如撞。

惊雷阵阵,闪电如刀,暗云翻涌,狂风肆虐,终于下起倾盆暴雨。一人一龙,在惊涛骇浪中转眼已斗了数十回合。
中年汉子仗着绝佳的御风术,在怪兽与风浪间穿梭闪避,虽浑身是血,却并无大碍。那怪兽怒发如狂,每次攻击都崩云裂浪,虽相隔甚远,船中众人犹可感觉惊人威力。
舵手忧道:“城主虽神功盖世,但此孽畜非等闲之物,倘若如此纠缠,只怕……”

众人沉默不语。少年扬眉道:“戚老大,你掌舵,大伙儿慢慢将船靠过去。”

众人大惊,舵手戚老大道:“少城主,这,这……”

少年满脸傲色,凛然道:“与其坐而待毙,不如搏命求生!”话语斩钉截铁,不容丝毫转圜余地。

戚老大缓缓道:“果然虎父无犬子。少城主年纪轻轻,便如此英雄胆色,我们倘若还贪生怕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众人尽皆点头,士气大振。

柚木船十二支桨悄悄伸出,在风暴中整齐如一地划动,向一人一龙靠近。
中年汉子咬牙苦斗,已渐感不支。那怪兽竟越斗越勇,一双碧眼转为通红,更显狰狞。

中年汉子心道:“这妖兽太过凶顽,倘若再与它缠斗不清,必丧命于此。需用两伤法术降它。”当下更不犹豫,突然踏浪腾空,左手捏决,右手电光剑插回腰间。
戚老大惊道:“不好,城主要施放两伤法术!”少年咬牙道:“倘若爹爹法术一击不能得手,便有性命之虞。”

原来两伤法术虽然威力极大,但亦极耗真元,并容易伤及自己经脉,每次施放,必有片刻功力尽失。倘若近身相搏,一击不能得手,而空门大露,真元涣散,则后果不堪设想。

少年从腰间解下断月弩,喝道:“开舱!”

但是犹已晚矣。中年汉子人如陀螺,在空中疾转,大喝一声:“万壑春藤绕!”双手舞动,碧光连爆,漫天突然尽是寸许长的枝桠藤蔓。

狂风暴雨中,那漫天藤蔓竟如千万利箭,齐刷刷射向怪兽!

怪兽嘶声狂吼,两翼尽展,竟如半空起了一道横竖五六丈的黑色屏障,巨尾重重砸落海面,掀起狂风巨浪。但是风浪竟不能击落半根藤蔓,千万数的细小藤蔓刹那间尽皆没入怪兽周身。
“嗷呜!”怪兽脖颈暴长三尺,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天边闪电击入海中,一连串惊雷蓦然响起。

怪兽两翼后扬,再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中年汉子拍去!

中年汉子身子一晃,再也不能闪避,顿时被两翼狂风击中,鲜血狂喷,如断线风筝般从半空跌落。又被那妖兽长尾怒舞,闪电般劈中胸腹,高高抛起,又重重摔入滔滔海浪之中。
船中众人齐声惊呼,少年泪水夺眶而出,叫道:“爹!”

舷舱缓缓开启,浪水、狂风、咸涩的海水味与血腥味弥漫的气息一起扑面而来。

怪兽突然发出一声奇怪的嘶吼,巨大的身躯突然同时裂开,无数绿色的藤蔓从它身上同时绽放,以惊人的速度生长蔓延,顷刻间将它两翼、双爪、巨尾全部缚住。

怪兽一声悲鸣,从半空重重砸落。

戚老大叫道:“别让它跑了!”

少年猛然举弩搭箭,“嗖” 的一声,金刚矢闪电般射入怪兽的右眼,怪兽咆哮声中,左眼又被少年射中。

众桨手运桨如飞,柚木船急速向怪兽游去。怪兽缓缓沉入海中。

就在柚木船距离怪兽仅数丈之距,那奄奄一息的怪兽突然狂吼跃起,两翼奋力伸展,藤蔓寸寸断裂,在风中激射。

怪兽循声扭颈,巨翼徐徐拍击,两爪在海面逐波踏浪,向柚木船奔来。

众人大惊失色,连忙转舵。少年喝道:“合舱,下潜!” 在舷翼合拢之前,他又“刷刷刷”连射三箭。

怪兽双目俱盲,而且四下风浪甚大,听不见连珠箭破空之声,颈上立时连中三箭,虽不致命,却也颇为痛楚,奔势顿减,原地拍翼狂啸。

柚木船合拢为密封潜艇,缓缓下沉。

那怪兽突然高高跃起,咆哮声中,两翼连续猛击海面,波涛剧荡,竟将柚木船从水中高高掀起两丈余高。

那怪兽突地暴长脖颈,张嘴弹舌,几道三尺余长的冰锥快逾闪电飞射而出,从柚木船顶上穿过!坚硬的柚木板登时被硬生生掀起。

柚木船重重落在海面,急剧摇摆,海浪片刻间便涌满了船舱,众人纷纷舀水,乱做一团。

怪兽听见惊呼,立即猛追而来,转眼便到一丈开外。众桨手大惊失色,纷纷跳水逃生。惟独少年满脸怒容,稳立船头,举弩搭箭,欲做最后一搏。

怪兽长啸一声,展翅滑翔,瞬息间已到少年头顶,脖颈一甩,张开一张血盆大觜,恶狠狠地当头咬下!

少年只觉脖颈一凉,原来是怪兽的口水、眼中鲜血四溅飞落。少年大喝声中,三枝利箭接连穿透怪兽咽喉,从它颈后破肉而出。

那怪兽突然一声凄厉的哀号,全身朝后甭紧,而后一道血浪冲天射起。
接着漫天血雾中一道眩亮的剑光闪过,怪兽突然裂成了两半!

怪兽左右身躯嘎然断裂,鲜血喷红了天空,喷红了大海,也喷红了少年周身。
雷声隆隆,电闪风狂。

眼前变故太过突然,众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少年也是一脸愕然。以他三箭之力,决计射它不死,更何况怪兽乃是被人从中硬生生斩断。

暴雨劈头盖脸的倾泻着,将众人身上的鲜血迅速洗刷,冲入滔滔海浪之中。
一道闪电照亮了天地,众人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水中冲天飞起。

少年大喜,纵声叫道:“爹!”那人正是中年汉子。

众人纷纷上船,将船摇将过去。中年汉子跌坐在怪兽的浮尸上,满脸怠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衣衫褴褛,鲜血长流。右手还紧紧的握着电光剑,左手握着一颗拳头大的黑色龙珠。

原来那中年汉子被怪兽双翼拍中,身受重伤跌入海中,却仗着雄浑真气和水性,在水中浮游,屏息静候良机。当怪兽奔至正上方时,他竭尽全力,挥剑而上,将重伤的怪兽劈成两半。

但这全力一击也耗去他所有的真元、大伤经脉,没有一年半载,只怕无法恢复。

众人将中年汉子救上船去,少年连连道:“爹,你没事吧?”中年汉子吃力地摇摇头,虚弱道:“不碍事。咱们立即回航。”

众人立时转舵,摇桨,在风雨巨浪中艰难地向西驶去。

暴雨越来越猛烈,雷电交加,暗黑的海面与紫黑色的天空仿佛要将柚木船压成碎片。众人心中却说不出的祥宁平静,比起那恐怖的巨兽来,风暴实在算不了什么。戚老大甚至开始高声唱歌。

少年初次经历如此事情,心中兀自兴奋不已,手中把玩着父亲从怪兽身上剜出的龙珠,已在寻思回去后给伙伴们炫耀、炫耀此次经历。

只有那中年汉子心中波涛汹涌,比这海上风暴更甚。他浓眉紧锁,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强烈不安。

凶兽虽已被杀死,但是它所代表的灾难呢?灾难可以避免吗?

第一章 八千里路(上)

夕阳西下,漫天晚霞映得海面一片金黄,微波摇荡,浩浩数千里尽是金光。

晚风煦暖,吹过这万仞绝壁上的杨树林,卷起漫天白絮,洋洋洒洒四处飘荡,落在他的鼻上、脸上。温暖而刺痒的感觉,让他突然想起了小时的诸多事情。

这里是他初次看见大海的地方,想不到时光飞逝,造化弄人,他今日竟又来到这东海南际山。

此处正是南际山的正峰,他身边的山顶溪流汩汩流过桃树林,汇成激流,从龙牙岩飞泻而下,形成声势惊人的万丈瀑布。由于山势过高,瀑布倾落到半山腰,便被海风吹得飞花碎玉,各散西东。在山下龙潭边,早已见不着瀑布,只可感受漫天的毛毛细雨。

景物如旧,逝者如斯。然而当年的壮志少年早已变成了鹤发老者。

再过几个时辰,春天就要过去,他的人生呢?老人心中泛起淡淡的哀伤。落花飞舞,蝴蝶盘旋。远处晚霞如火,涛声隐隐。他躺在崖边草地,聆听耳边流水,天际海鸥,心中一片澄静。

距离他七尺之外,有一株艳丽的碧玉海棠。仅仅这七尺之距,他的手却再也无法触到。而那只蝴蝶却轻盈的落在海棠的花瓣上。

碧玉海棠浓郁的花香混合着青草的绿色味道、微风中夕阳的气息,氤成奇异的气味,从鼻翼一直痒到他的心里。

大荒305年,他在南际山顶一剑击败琴鼓九仙,少年成名,春风得意。那一夜,他与丁香仙子并坐山顶溪边,他摘了一朵碧玉海棠别在丁香发上,却被她径直抛入瀑布之中。那一朵碧玉海棠,是不是就是这一枝呢?软玉温香,宛若犹在鼻息之间。

在这杨树林中还发生了什么事呢?他恍惚地回忆,是了,大荒326年,他在树林中邂逅年少气盛的灵感仰,斗到第三百九十二回合,他在灵感仰背上用树叶写出“少年英雄”四字,令后者弃剑认输。

大荒357年,他在龙牙岩上目送空桑仙子东渡汤谷。那夜他喝了九十八坛酒,醉得不醒人事。翌日抛剑龙潭,单身西游,再也没有来过南际,直至今日。如此算来,他竟有两百余年未曾到过此处了。想不到两百年后,故地重游,竟恰逢百草毒发,注定尘埋此处。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想到此处,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轻松。只是此番东来,原为一事,此事未竞,又怎能安心化羽?

刚想到此处,一只蝈蝈从草丛中欢快的跳了出来,在他身边停住。他侧过脸,蝈蝈瞪着他,触须轻轻摆动。过了一会儿,蝈蝈傲慢的跳到他的身上,跳过草丛,扬长而去。

他哑然而笑。原来现在他连一只蝈蝈都不如。

两百年前他便已天下无敌,降龙伏虎何止千数。想不到今日僵卧山顶,丝毫不能动弹,竟连一只蝈蝈也不将他放在眼中,世事无常,无稽如此。他越想越是滑稽,忍不住放声大笑。

笑声浩荡,林鸟惊飞。

老人突然停住笑声,将头贴在草地上侧耳倾听。远远的从杨树林外传来了脚步声。老人脸上登时露出喜色,但是再听了片刻,便失望的摇了摇头,又仰面而躺。

过了半晌,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从林子里走了出来。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满脸尘土,一双大眼灵动异常,腰间斜斜插了一枝绿竹笛。

少年四下张望,看见一个鹤发紫衫、神仙也似的老者躺在草地上,正瞪着眼望他,便展颜笑道:“老前辈,刚才是你在笑吧?”

少年周身邋遢,但这一笑起来,登时如云开雪霁,英气逼人,让人看了情不自禁地喜欢。

老人哈哈笑了三声。少年突然收敛笑容,装出一副凶巴巴的神情道:“正好!我刚才正要打下几只云雀,就被你的笑声给吓飞了!一顿晚餐全没啦!你得赔我!”老人瞧得有趣,笑道:“那还不简单。”突然长声大笑。

笑声如平地焦雷,震耳欲聋。

少年猛地一个踉跄,重重摔在地上,面色苍白,两耳翁翁作响。天上忽然直落下十余只鸟雀,全都落入少年怀中。

老人斜着眼望他,笑道:“小子,这顿晚餐够不够?”少年瞠目结舌,看了半晌怀中被笑声震晕的鸟雀,又看看老人,满脸惊异之色。

老人道:“小子,这顿晚饭我也有份。你快去烧了,分些给我尝尝。”少年脸上的惊异神色逐渐变为佩服与羡慕,愣了半晌,绽开笑容道:“妙极,妙极!前辈这一笑,飞禽走兽都要大大遭殃。不知前辈哭起来会怎样?”

老人啼笑皆非,那少年哈哈大笑,拿衣服兜了鸟雀到河边,拔毛洗净,生火烧烤。老人暗暗观察,见那少年眉清目秀,天庭饱满,四肢修长,骨骼奇俊。意念凝集,遥相感应,心中微微一动。

少年动作麻利,似乎精于烹饪之道,片刻工夫,便传来浓郁的烤肉香味。少年见老人狂吞谗涎,笑道:“莫急,还需加点调料。”起身走进树林。老人一日未曾进食,虽周身僵硬,行将化羽,但闻到肉香,忍不住还是激起强烈食欲。

过了片刻,少年手里抓了一把青草和红色野果出来,放在一块岩石上研磨。老人毕生中有一大半工夫用于尝试采集百草,一眼便认出少年所取草果,乃是甘华草和赤仙果。这两种草药味道酸甜而略苦,有活血舒筋之效。想不到那少年竟也识得,心中不由多了几许嘉许。

少年将紫色浆料均匀的涂抹在烤鸟上,反复翻转,登时四周尽是一股奇异的浓香。少年取了几串鸟肉,递给老人道:“老前辈,现在才刚够火候。”老人道:“我全身都动不了。你喂我吃吧。”

少年将肉一丝丝撕下,送到老人口中,见他狼吞虎咽,笑道:“老前辈,味道如何?”

老人起初一口咬下,只觉脂香四溢,再一品味,甘甜中微有酸意,不似鸟肉,而如浆果;再三咀嚼,竟似有千种滋味,变化多端,无可细表。当下不由大赞:“果然妙极!”

少年道:“前辈,我瞧你周身僵硬,血脉不畅,所以加了两味草药,一则佐味,二则舒筋活血。”

老人一楞,笑道:“小子,你心眼倒好。”少年笑道:“投桃报李。倘若不是前辈笑了几声,我今晚就得喝风饮露了。”

两人相对大笑。吃了半晌,老人方觉辘辘饥肠得以缓解,一股暖洋洋的热力通达周身,手脚竟可以略微动弹。少年见他可以动弹,大喜过望。但老人心中却是雪亮,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他对这少年已颇有好感,笑道:“小子,瞧不出你年纪轻轻,倒烧得一手好菜,还能识别药草,了不得!”少年打了个饱嗝,得意道:“我的本事多啦,有空再给你露几手。”

少年打量了老人一会儿,摇头道:“前辈,我瞧你也是个有本事的高人,怎么会在这荒山野岭上,不得动弹呢?”

老人淡然道:“那有什么希奇。人生生老病死,原是平常事。我活了两百多岁,也该死啦。”少年吃了一惊,皱眉道:“前辈……”

老人道:“我体内几百种毒素,今日一股脑儿发作起来,经脉尽坏,不过三个时辰,就要全身硬化,变成化石啦。”

少年大为吃惊,想不到这老人明知将死,竟是如此豁达,心中敬意更甚,同时暗暗难过。

老人见他神色,知道他心中所想,心道:“这孩子心肠很好,悟性极高,骨骼又佳,是一块上好材料。嘿嘿,老天让我在此处归西,原来确有深意。”

老人望着少年道:“小子,你和我很有缘分。你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少年道:“我叫拓拔野。我父母很早就死啦。”老人早已猜到他是孤儿,点头道:“年纪轻轻便独自闯荡天下,很是不易。”

少年拓拔野道:“前辈,那你尊姓大名?”老人微笑道:“我叫神农。”

倘若是其它人听到这个名字,只怕会立即跳将起来,但拓拔野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没有任何反应。

这个老人乃是当今天下的大荒神帝,神农氏。

神农两百多年前便已无敌天下,斩妖除魔,被五大族奉为天子。在位50年后,天下大治,百姓安居乐业。五族四百八十城,人人归心。

大荒402年,神农离神帝城,孤身游历天下,采百草寻长生之药,此后百余年,行踪飘忽,神龙首尾。时有神帝赐药救人的传闻不绝于江湖。只要神农尚在人世,天下便太平无事,无为而治。

谁料威镇天下的神帝路经东海南际山时,竟百草毒发,经脉迸坏,硬化如岩。

拓拔野自小父母双亡,在乡野间长大。虽然流浪江湖数年,但对天下之事知之甚少,对神农二字闻所未闻。虽然亦知神帝,却不知神帝名讳。所以听老人自报姓名,竟无丝毫诧异之色。

神农道:“咱们萍水相逢,却很投缘……”拓拔野笑道:“如果前辈愿意,我们便是朋友。”

神农一愣,哈哈大笑:“我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朋友啦。想不到将死之际,竟然交了一个好朋友。”他心中舒畅,笑声中不带任何凌厉劲道,但也震得树叶簌簌飘落。

此时落日早已为群山吞没,湛蓝色的夜空已有淡淡星群,晚风凉爽。两人坐在南际山顶,侃侃而谈,一老一少,竟如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

万丈之下,涛声隐隐,四侧奇花异草,松涛阵阵,宛若仙境。

神农觉得周身又开始逐渐冰冷僵硬,顷刻间双脚已经无法动弹,心知不消一个时辰,便要化为硬石,当下道:“小朋友,我有一事相托,不知你能否答应?”

拓拔野知他时限将至,心中难过,挺起胸道:“你放心,不管什么事我一定办到。”

神农从腰间掏出一块紫色的木牌,正面三个大字:神木令。背面一行小字:见此神令,如帝亲临。

拓拔野虽识得这八字,却不知这是神帝信物,此牌一出,九万里神州无敢不从。但心中隐隐之间,已然猜到这老者绝非寻常人物,一颗心不由砰砰乱跳起来。

神农神色凝重道:“小朋友,此事相关重大,稍有闪失,便有五万百姓要受刀兵之祸。”

拓拔野吃了一惊,刚要相问,神农已撕下一幅衣裳,咬破食指,在衣帛上血书几行,然后将木牌包在血书中,折迭递给拓拔野。

神农道:“你必须在将此木牌、血书送到西南玉屏山,交给一个叫做青帝的人,让他在七日之内赶到蜃楼城。”拓拔野听得糊里糊涂,问道:“倘若我找不着青帝,或者他根本不在呢?”

神农道:“那么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在七日内赶到蜃楼城,把这个木牌交给蜃楼城的城主乔羽。”拓拔野将这几句话默记于心,问道:“玉屏山和蜃楼城在哪里?”

神农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本羊皮书,交给拓拔野。书仅巴掌大,但厚达两百余页。封面三个大字:大荒经。里面尽是密密麻麻蝇头小字,还插有许多地图。

神农道:“我游历天下两百年,写成此书。记述大荒七百余山、四百八十城的地理位置、奇花异草与妖魔灵兽。倘若你想去任何地方,或是寻找任何东西,不妨查查此书。”拓拔野大喜:“妙极。”

神农见他如获至宝,喜不自胜,心中也颇为欢喜,原以为自己化羽归西,此书将永无传人,不想还能如此,倒也宽慰。

神农又从怀里取出两本羊皮书,交给拓拔野道:“这两本书便当是朋友的礼物,一并送给你吧。”

拓拔野见一本封面为《百草注》,一本封面为《五行谱》,笔迹与《大荒经》相同,也是神农亲笔所着,心中欢喜,但突然明白这是他临终遗物,不由又是一阵难过,眼眶登时红了。

神农拍拍他的头,笑道:“傻小子,人生聚散离合,如浮云变幻,宇宙万物,尽皆如此,何必难过?”

拓拔野却不知怎地,更是悲从心来,泪水夺眶而出。

神农叹道:“可惜我经脉已断,否则可以传你一身功力。”又从腰间解下一个羊皮囊,递给拓拔野,笑道:“这里还有十六颗神农丹,倘若受伤中毒,一颗便足以让你化险为夷。每服一颗,可以蓄气养神,增长真气,不过不可服用过勤。”

拓拔野对武学真气一无所知,但也知道囊中乃是不世奇药,又惊又喜又悲。

神农道:“这三本书中最让我得意的乃是《百草注》,世间奇花异草,属性功效,相克相生之法,都略有备注。小朋友,你对草药颇有天分,很合我的胃口,这本书送给你,也是再好不过的事。”

他面容一正,正色道:“只是有句话你当牢记在心。百草注乃是救人之书,万万不可用于害人。”

拓拔野点头称是。

神农道:“这本《五行谱》,眼下对你太为艰深,不必多看。倘若你将来有志武学法术,倒可以研习。”他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终究太过深奥,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之虞。”

拓拔野将三本书包好,纳入怀中。

神农道:“山下龙潭有一种灵兽龙马,日行千里。此处去玉屏山两百余里,去蜃楼城两千余里,没有坐骑,以你的脚力在七天内赶到,那是万万不行。”

神农见拓拔野满脸迷茫之色,知他丝毫不懂降伏灵兽之法,便又道:“每种灵兽都有弱处可制,你只需发现并制住它的弱点,它就乖乖听命。不过伏兽的根本之道,在于与它心智相通。但这可是一门大学问,一时半刻可学不会。”

神农顿住,在地上画了一只龙头马身的怪物,在它脖颈处画了一个圈道:“龙马的弱点在于它颈处的赤色鬃毛。你只需翻到它背上,牢牢抓住鬃毛,死不撒手,不消片刻,它就老老实实,指哪去哪啦。”

当下神农又教了拓拔野几招简易工夫,如何腾身上马,如何跳跃挪腾,如何抓鬃抱颈。拓拔野生性聪明,一学即会,模拟演练,竟不差分毫。

神农望了望四野,只见明月在空,云淡风轻,黑压压的树林如波浪起伏。心中微微悲凉,笑道:“小朋友,时间不多啦。你先服一颗神农丹,再到龙潭降伏龙马,赶到玉屏山去吧。”

拓拔野与他相识虽不过半日,但一见如故,说不出的投缘。自己自父母双亡,独自流浪江湖,几无朋友,今日好不容易交了一个忘年友,更蒙他赠赐奇书灵丹,可谓半师之恩,心中早已将他当作至亲之人。岂料他竟只有半日性命。此时一别,以后便永无相见之日。如此一想,登时心如针扎,泪水泉涌。

神农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躺在草地上,仰望漫天星辰,手里攀下那枝碧玉海棠,放在鼻前深深一吸,叹道:“如此良辰美景,岂能辜负。日月星辰,与我同化,夫复何求!”

拓拔野泪眼朦胧,伸手去擦拭,却涌出更多泪来。迷蒙中看见一颗斗大的流星缓缓划过。神农没再看他,低声吟唱一首陌生的歌。

拓拔野心中悲痛,跪下朝神农叩了三个响头,转身大踏步向山下走去。一直走到半山腰,依然听见神农断断续续的歌声。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夜色正深,星汉无语,林风簌簌。四周漆黑一片,拓拔野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一手扶着周侧的林木,小心翼翼地向山下走去。心中不住地想神农此刻是否已经全身硬化,又是一阵阵难过。

他摸了摸怀中的三本书和神木令,心道:“前辈临终重托,无论如何也要代他完成。他说此事干系重大,牵涉数万百姓的性命,却不知是什么事?玉屏山的青帝又是何人?”心中一大团的疑问,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受人重托的责任与强烈的好奇心交织一起,使他重新振奋精神。

南际山山高万仞,倘若如此一步步摸黑下山,即使到翌日正午,也到不了山下。况且拓拔野走了一日的山路,未曾好好休息,此刻正值午夜,疲惫困乏。拓拔野走了半晌,困倦之意更盛,眼皮逐渐沉重起来。稍不留神,脚下一滑,顿时摔滚下去。

拓拔野只觉天旋地转,自己急速滚落,身体不断地撞在树干与石头上,剧痛中变向,继续滚落,猛然头部重重撞在一个岩石上,登时晕了过去,就此不醒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拓拔野方才悠悠醒转。他张开眼,只见月悬中天,清辉普照,头顶树影枝桠,仿佛要压落下来。

拓拔野头上身上无一处不痛,伸手去揉脑后,殊不料方一动弹,身下咯拉拉一阵响,猛地一沉,又向下疾落了数丈!

拓拔野心中大惊,双手胡乱一抓,紧紧抓住一条粗长的藤蔓,用尽周身力气抱住,下落之势方才稍减,又落了丈余这才稳住。

拓拔野惊魂未定,小心翼翼转头朝下望去,这一瞧之下,顿时魂飞魄散。原来他竟悬空在万仞峭壁上!

身下只有崖岩上长出的树枝与藤蔓,交错成网,将他堪堪托住。下面便是龙潭,幽冷寒碧之气,隔了老高犹能感受到。左侧十余丈处,从龙牙岩倾泻的龙湫瀑布宛如天河倾落,到此处已经化为满天的牛毛细雨,偶尔夜风吹过,便带来丝丝水滴,清凉彻骨。

拓拔野素来胆大,但这次也不免心中发毛。他左右旋顾,周围尽是坚岩峭壁,青苔满布,滑不留手。此处离最低的崖顶少说也有数十丈,要想攀爬上去,难若登天。而龙潭距此也有百余丈高,且不说龙潭之内阴寒极盛,不知有何怪物,单这高度摔将下去,到了水中只怕连头都成了四瓣。

他强自镇定,弓起身子,双脚盘在藤蔓上。腾出左手,摸了摸怀中的神木令和三本书,见都未丢落,稍感放心。但自己亲手制成的竹笛却不知掉到何处,颇为懊恼。

眼见明月逐渐西沉,时间飞逝,自己双手酸疼难当,一点点向下滑去,拓拔野心中焦急,暗想:“死在这里,那也罢了,但前辈的重托,却要因我而耽误。倘若当真关系数万性命,那可糟糕至极!”

当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定下来,闭目寻思。他突然想起神农所赐的神农丹,右手、双脚紧紧缠住藤蔓,左手入怀,摸到那个羊皮囊,用食指与中指夹出一颗。

月光下,那紫色的黄豆大的丹丸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拓拔野来不及细想,就将神农丹抛入口中。丹丸入口即化,一股暖流从咽喉滚落,转瞬间通达全身。

拓拔野觉得丹田蓦地升起一股热火,如草原大火般席卷全身,热力从丹田直贯胃部、肝胆、心脏、咽喉,最后直冲脑顶。那股热力汇达头顶,便如当头一个焦雷,在头顶炸开。忍不住“啊”地一声张口呼喊,一道紫色的气体竟然从口中喷出。

拓拔野又惊又奇,只觉周身无处不热,低头看去,双臂皮肤竟如波浪般起伏,仿佛下面有惊涛骇浪一齐涌动。皮肤迅速由白转红,再转紫。

如此反复了一顿饭的工夫,那股奇异的热力在周身周转了七遍,方才逐渐淡却下来。皮肤也逐渐转紫为红,又由红转为正常肤色。但丹田仍能感到一团热气在上窜下跳。

拓拔野精神大振,神采熠熠,只觉周身充满了力量,心中惊喜交集,忍不住大叫了三声。

叫声洪亮,在寂静的夜里,回荡于山壑之间犹为响亮。崖顶林鸟惊飞鸣叫。

拓拔野大为得意,想不到自己竟也有如此气力。当下备感振奋,没来由的充满了信心。突然想起平日在林中,看见猴子抓着树枝摇摆飘荡的情形,灵机一动,眼下别无他法,只有如此放手一搏了。

他将怀中的木牌书籍灵丹掖好,紧紧地扎在胸腹之间,而后双手握紧藤蔓,向下疾滑,脚尖不断在崖壁上顿点,稍做减缓。

拓拔野只觉耳边风声呼呼,枝桠藤蔓不断的刮打在脸上、身上,抽得猎猎生疼。但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许多了。一边低头下望,瞧见藤蔓已经接近末梢,连忙伸手抓住其它藤蔓,身体一荡,继续下滑。

过了盏茶工夫,拓拔野已经颇为熟练,藤蔓转换之间,竟也悠忽飘荡,颇有猴子从容之态。心中既是紧张又是兴奋,禁不住大声呼喊,乃至啸歌。

第二章 八千里路(下)

不料还未欢喜多久,便陡生突变。距离龙潭仅仅二十余丈处,突然“呼啦拉”一声巨响,龙潭水面激射起十余丈高的水花,一只巨大的黑色怪兽从潭中拔地飞起,径直朝他猛冲而来。

拓拔野大吃一惊,来不及低头看所来何物,便被那怪物狠狠撞中,周身顿时如被击散了架,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身子高高抛起。

那怪物一声长啸,倒似颇为欢愉,如影随形,又急撞而来,拓拔野方甫落下,又被冲撞得朝天抛起。如此反复多次,怪物欢声更响。

拓拔野在空中颠来倒去,急速上抛、摔落中,勉力凝神细看。但见那怪物全身黝黑,似牛非牛,长了一双巨大的肉翼,在空中快速扑腾,头顶长了一对圆球般的犄角,正是这犄角撞得他七荤八素。

拓拔野头皮发怵,想起神农所说的伏兽诀窍,心道:“只有赌上一赌了。”在空中转身之际,猛地调用全身力气,攥紧拳头,发力向怪物犄角之间的软肉打去。

怪物低头撞得正欢,瞧也不瞧,自己迎将上来,登时打个正着。拓拔野吃了神农丹后,经脉初通,神力大展,一拳击出,已有惊人之力,这犄角间的软肉又是怪物脆弱之处,以强击弱,胜负立分。

怪物痛吼一声,重重摔落,撞在岩壁上,跌跌撞撞,掉入龙潭中。拓拔野拳头火辣辣生疼,心中却是惊喜莫名,没想到以自己小拳头,竟能击败偌大的怪物。但人在半空,来不及抓取藤蔓树枝,便已笔直掉入冰冷的龙潭之中。

身体尚离龙潭数丈之时,便已感到刺骨的阴寒之气,拓拔野激伶伶地打了个冷战,幽碧的潭水迎面扑来,“扑冬”一声,水花四溅,人径直向森冷的水潭深处沉去。

迅雷不及掩耳,变故太快,拓拔野还未反应过来,便已沉入龙潭下几丈处。冷冰冰的水从鼻中、口中一齐灌进来,全身如在冰窖,双手双脚在水中胡乱扑腾。

所幸拓拔野水性极好,加上刚服过纯阳灵丹,热血沸腾,片刻之后,在这冰冷的潭水中,他已能自在潜游,睁开双眼视物。

水潭不如想象中那般深,周侧也未看见其它怪兽。拓拔野死里逃生,喜不自胜,在水里惬意的舒展身体,来回潜泳。向东游了片刻,突然发现不远处潭底闪闪发光,近了一看,竟是满地珍珠,交相辉映。

拓拔野一口气已经将尽,正要游上水面,蓦地看见东南方遍地珠光宝气中,一条白色怪物仰颈嘶吼。

那怪物朝他走来,但行了几步,便被婴臂粗的钢链紧紧拉住,不能再前进分毫。拓拔野不及多看,迅速上浮,冲出水面,张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龙潭三面靠悬崖陡壁,一面对着山谷草地。此时月亮已经悬挂在西边的山腰树梢,雪白的的月光照在龙潭上,荡漾着清冷的光。

西北面岸边,那只似牛怪兽正在甩头,抖落水珠,听见声响,立即抬起头,看见拓拔野正瞪眼瞧它,登时吓得呜鸣一声,掉头撒开四蹄,转瞬间逃了个无影无踪。

拓拔野哈哈大笑,大感得意。想起水底怪物,好奇心起,不知是否就是神农所讲的龙马。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猛地扎入了水底。

这次在水中更为自如,视野也更为广阔清晰。那只白色怪物倒像一只白鹿,只是身上遍布鱼鳞,腮上长了一对鱼鳃,一张一合。头顶只有一支鹿角,双目火红,脖颈颇长,唇上两条龙须摆舞不停,张口嘶吼时,犬牙交错,威风凛凛。

怪物颈上被婴臂粗的白色钢链紧紧锁住,只能在方圆三丈内行走。那怪物见拓拔野去而复返,甚是激动,不住地朝他冲来,被钢锁勒住,仰首奋蹄,嘶吼不已。

拓拔野毕竟年幼,又未曾见过这等灵兽,不知吉凶,心中不免忐忑。但是见它为巨锁所缚,眼巴巴地瞧着他,不住悲鸣,不由起了怜悯之心。

拓拔野从小受过颇多苦头,因此见人受苦,感同身受,极易激起同情心。黄昏时,在南际山顶邂逅神农,便是因此与他相识相交,结下一段奇缘。此刻见这怪物囚于潭底,将心比心,倘若自己被囚禁于此处,纵使不被淹死,那也要被活活郁闷而死。

拓拔野游到怪物近处,仔细端详那粗大的钢链,寻思如何将它解开。钢链似是由百炼精钢与其它东西合炼而成,在珍珠耀射下,闪烁着淡红色的光泽。拓拔野咬牙用力扯了几次,钢链纹丝不动。

拓拔野虽然服了神农丹,但一来自己素无功底,平白添了神力,也不知如何调使,二来此钢链乃是几十年前一个奇人所铸,混合北海十七种金属而成,莫说是拓拔野,纵然是大荒中超一流高手,也不能空手将钢链断开。

拓拔野无奈,只好浮上水面换气,再下潜寻觅其它方法。来回试了十余次,终究没有发现什么法子。

那怪物似乎也颇为沮丧,嘴里咕噜噜的发着怪声,垂头丧气。

拓拔野眼角扫处,突然发现几丈开外,幽暗之中,有奇异的光芒一闪即逝,但眩光之强,竟胜过遍地珍珠。那怪物似是十分惊恐,没来由的向后退了许多步。

拓拔野心中大奇,不知那里有何物事,竟让它如此惊惧,于是朝那里游了过去。

游到近处,方才发现竟是一柄青灰色的铁剑,斜斜插在潭底的软泥之中,外表看去,无甚希奇之处,却不知先前的眩光从此剑何处发出。

拓拔野轻轻一提,就将那剑拔了出来,那剑竟是一柄长不过三尺的普通铁剑,沉于水中已久,锈迹斑斑。只有剑柄上刻了“无锋”二字。既是无锋,那想来也不如何锋利了。

拓拔野原想用此剑断开钢链,但这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将剑抛了出去。剑在水中悠悠荡荡的飘了会儿,斜斜的落下。

拓拔野刚要转身,却被眼前一幕震得目瞪口呆。只见那无锋剑如弱柳扶风,飘忽间,竟然无声无息地没入一块潭底巨石,深达尺余。

拓拔野精神大振,游到剑边,双手握住剑柄,用力将剑拔出。其时一道月光斜斜射入潭底深处,拓拔野将剑身一转,登时闪过一道眩目的光芒。

他举手挡住眼睛,缓缓的移开手掌,赫然看见剑身上刻了两个小字,在月光下微微泛着金色的光晕。定睛看去,竟是“神农”二字!

拓拔野惊愕之下,险些呛了一口水,当下抱剑浮上水面。此时月将西沉,晨星稀疏,天色极黑,再过一阵,天便要亮了。

拓拔野在月下仔细端详,那无锋剑剑身果真有“神农”字样,反转过来,另一侧剑身隐隐也有两个字:空桑。

原来此剑乃是二百余年前,木族圣女空桑仙子的佩剑,也是木族七大神器之一。当年空桑仙子在东海邂逅神农,两人一见钟情。空桑仙子将无锋剑送给神农,聊解相思。

神农在无锋剑上用金刚指刻下两人名字,当作两情不渝的见证。但是五族圣女必须为处女之身,终身不嫁。空桑仙子为此被木族长老会流放汤谷。而神农身为神帝之尊,竟不能触犯五族之约,解救心爱之人,只能目睹空桑仙子东渡汤谷,独自在南际山顶喝得酩酊大醉。

那日他心如死灰,将无锋剑抛入龙潭之中。孰料此剑在潭底沉睡两百年,竟在他化羽之日,为误入龙潭的拓拔野所发掘。两人缘分之深,实乃命运使然。

拓拔野自然不知此剑来历,但是瞧见神农二字,却也猜得出此剑必与神农有极深渊源,心中惊奇喜乐,不可言喻。想到此剑主人此刻怕已在山顶化为坚岩,顿时又悲从心来。

他爬到岸边,双手捧起无锋剑,又朝山顶跪下,叩了三个响头,唏嘘不已。

月已西沉,天色将亮。拓拔野决计赶快将怪兽救出,便去寻找龙马,收伏上路。他再次跃入水中,口中衔剑,双手划动,很快便来到那怪兽身边。

那怪兽远远望见他口中的无锋剑,便惊恐不已,向后倒退,一直退到水底崖壁。口中发出呜呜的悲鸣,全然没有起初威风八面的姿态。

拓拔野心想:“此剑必是收降灵兽的利器,所以它才这么害怕。”想到此处,他将无锋剑握在左手,放至背后,慢慢走上前,伸手在那怪兽的脖颈上不断抚摩。

那怪兽起初十分惧怕,但也不敢躲闪,缩着头任由拓拔野抚摩。过了盏茶工夫,怪兽见拓拔野满脸微笑,只是不住地摩挲它的脖颈,并无恶意,惊惧之意稍减,逐渐放松下来。

拓拔野大乐,心想:原来这灵兽和普通动物也没什么区别。就象从前的阿黄,起初对我凶巴巴,老是吠个不停,但是亲近一会儿,就跟我好了。

待到怪兽完全放松,拓拔野这一口气也差不多憋到了尽头,于是挥起无锋剑,用尽周身气力向钢链上斩落。

那怪兽见他挥剑,嘶声狂吼,向左侧奔去,恰好将钢链绷得笔直。亮光一闪,拓拔野在水中听见“澎”的一声闷响,手心发麻,虎口震裂,无锋剑登即从手中震飞。剑锋与钢链的撞击之力在水中掀起一阵冲击波,将他陡然向上推了老远。

拓拔野浮出水面,稍一换气,又猛地扎入潭底。潭底那只怪兽已经不见踪影,钢链已经被斩断,拖迤在地。但是无锋剑竟也断成两截,剑锋那一半直没入岩石中,另一半则横亘在潭底。

拓拔野拾起无锋剑,心中怅惘,想不到此剑掘出不过片刻,竟成了断剑,心中颇为歉疚。他将断剑衔在口中,向上游去。

上了岸,拓拔野方始觉得周身疼痛酸软,疲惫不堪。他将断剑插在一旁,重重跌坐在草地上。这一日所遇事情匪夷所思,奇事一桩桩接踵而来。他活了十余年,流浪已久,但所有经历相加,也不如今日这般大喜大悲,惊心动魄。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见一声怪异的嘶吼,扭头望去,龙潭底的那只白色怪兽从左侧丛林电窜而出,疾风般向他扑来!

拓拔野大吃一惊,正要伸手去拔无锋断剑,已被怪兽扑倒在地!

那怪兽两前蹄夹住拓拔野两肋,让他丝毫动弹不得,歪斜着脖颈,低着头瞧他,双眼如火球滴溜溜转个不停,张着嘴,龇着牙,楞乎乎瞪了他半晌,略有所思。

拓拔野苦笑,心想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怪兽突然仰天长啸,似乎颇为快活,猛地垂下头来,张开大嘴,朝他头上压了下去。

拓拔野闭上双眼,自认倒霉,想起神农重托,更是后悔不已。忽觉一条湿漉漉的东西在自己脸上、额上摩挲不已,一股股热气直喷到自己眼脸上来。睁开双眼,看见原来竟是那怪物的舌头在自己脸上乱舔,心中惊诧不已。心道:“莫非这怪物还有洁癖,进食之前,还要先将猎物舔净?”

但那怪物舔了他半天,仍未有咬他的迹象,只是一味地吐舌舐舔,口鼻中发出哼哼卿卿的响声,竟似毫无恶意。怪物呵出的热气弄得他瘙痒难当,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那怪物将脖颈朝后一缩,歪着头瞧他,咧嘴发出哈哈之声,仿佛在学他一般。

拓拔野又惊又喜,试着探出手,在它脖颈、头部摩挲。

那怪物也不退缩,眯了眼任由他抚摸,倒象是温良驯服的小狗。怪兽侧过头,伸出舌头舐他手,极是亲热。

拓拔野大喜,想来这怪兽也知情知义,感恩图报,当下大胆搂住怪物的脖颈,冷冰冰的鱼鳞贴在皮肤上甚是舒服。

那怪物大为欢喜,不住地摇头摆尾,口中发出哈哈笑声。他忍俊不禁,拍拍怪物的头,道:“你学得倒挺快,下次再教你说话。”自觉荒唐,纵声大笑。一人一兽相对哈哈。

拓拔野一日未眠,疲惫已极,再兼死里逃生,欢喜不尽,一颗心逐渐放下,困意迅速翻涌上来。过不多时,便抱着怪兽沉沉睡去。

待到醒来之时,已是翌日正午。阳光在树梢枝叶间灿烂地闪烁着,蓝天白云,山崖环绕,龙湫瀑布如蒙蒙细雨,漫天洒落。如此向上仰视,仿佛在俯瞰一口深井。

有一刹那,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揉着眼睛,从草地上爬了起来,龙潭碧波泠光,周侧奇花异草。身旁一只满身鱼鳞的白色独角鹿正瞪着火红的双眼看他,见他醒转,欢鸣不已。

见着这过目难忘的怪兽,拓拔野这才将昨日之事一一想起。看看烈日悬空,想起神农重托,大叫一声“糟糕”,跳将起来,摸摸怀中书物,所幸都在。

羊皮书上的字不知是用什么颜料所写,在水中浸泡许久,竟然没有一字洇开。羊皮囊中的十五颗神农丹也一颗未失,神木令倒是更加坚硬,敲起来有金属之声。

拓拔野翻开《大荒经》,按图索骥,查到南际山,在地图附近仔细搜寻,果然看到在南际山西南方向标有玉屏山三字。蜃楼城则在南际山东北方临海之处。想起神农所说,此处离玉屏山两百余里,离蜃楼城两千余里。倘若寻访不到青帝,从南复折而向北,路程相加,少说也有两千五百里,要在七日内赶到,可真是难于上青天。不知神农所说的龙马又在何处呢?

拓拔野四下眺望,龙潭中的碧水漫过岸边巨石堆,在凹洼处汇聚为溪流,蜿蜒西南,一直流过西南的山谷。

溪水所经之处,水草犹为丰茂,以他流浪素久获得的经验,这溪流附近必是动物出没,饮水栖息之地。哪知引颈眺望了许久,也不见一只动物出现。

拓拔野暗暗纳闷,难道此处竟是死谷?那么昨夜的那只飞牛怪物又逃到哪里去了?

当下沿着溪流,与独角鹿一起朝西南走去,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见远远的有几只龙头马身的怪兽在溪边垂颈饮水。

拓拔野大喜过望,心想这必定是神农所说的龙马了!只要收服一只,便可日行千里,七日内完成重托,自是不在话下。

正待发足奔去,独角鹿却已嘶吼一声,向龙马飞驰去,速度之快,竟似身边突然卷过狂风,劈过闪电。

拓拔野大为意外,岂料奇怪的事还在后头。那几匹龙马听见独角鹿的独特嘶吼,登时抬头四顾,瞧见它冲来,竟吓得四散奔逃,一只年幼的龙马惊慌失措,前蹄绊倒,全身瘫软,竟不能再爬起来。

独角鹿刹那间便冲到小龙马前,瞧也不瞧它一眼,径直飞奔,不过片刻便追上两匹骏健的龙马,还未如何,那两匹龙马便奋蹄长嘶,惊惧不已。独角鹿一声怪吼,两匹龙马立即卧倒,低声悲鸣。

拓拔野张大了嘴,惊讶得合不拢来。

原来这独角鹿乃是水族灵兽白龙鹿,性烈难驯,极为凶猛,并且奔跑如飞,远胜龙马。

这只白龙鹿数十年前在东海沿岸为害甚众,被一路经此地的奇人用十七混金索降伏,困在龙潭之中。

几十年来,白龙鹿在龙潭底,咬死许多灵兽,尤以龙马为多。苟存的灵兽,除去少数凶顽之物,无不远远辟易,连龙潭也不敢靠近。

拓拔野虽不知究竟,却也猜出这独角鹿乃是大大的出奇。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因同情之心救出的水底怪物,竟是如此了得。冥冥之中如有神助。

白龙鹿受困几十年始得自由,心情极好,竟不咬噬龙马,而是转身朝着他昂首睥睨,颇有得意炫耀之态。拓拔野哈哈大笑,冲它吹了一声口哨,白龙鹿立即飞奔回来。

拓拔野拍拍它的头,与它亲热片刻,用无锋断剑在白龙鹿颈上残余的十七合金索上奋力削磨,反复十余次,钢链方才断落。白龙鹿欢鸣不已,头颈在他身上来回磨蹭,湿嗒嗒的舌头又朝他脸上卷来。

拓拔野连忙躲闪,笑道:“口条已经吃够啦。鹿兄,我想请你带我去玉屏山,怎么样呀?”

白龙鹿似是听得懂他的话,连连点头,又发出那哈哈之声。

拓拔野大喜,用神农所教招式,翻身上了鹿背,叫道:“咱们走吧!”白龙鹿长嘶声中,扬蹄飞奔,瞬息间便奔出十余里。

山谷中只听见拓拔野连连惊叫“慢些,慢些!”声音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艳阳高照,鸟语花香,龙潭谷中又恢复了宁静。

那只飞牛怪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探头探脑一阵,确定白龙鹿已经去远,欢鸣声中,重重跃入龙潭中,溅起老高的水花。

第三章 箫冷月明(上)

拓拔野骑在白龙鹿背上,只觉耳边风声呼呼,两侧树影急速倒退,宛如在云端飞行。初时深怕被甩飞出去,一手反握无锋剑,一手死命抱住白龙鹿的脖颈。但白龙鹿飞奔时极为平稳,毫不颠簸,再过了些须时候,已敢松开手,随着白龙鹿的节奏驰骋前行。

出了龙潭谷,便是一片平原,草长莺飞,白云飞舞,迎面吹来的初夏午风,带着阳光的温暖气息。

拓拔野精神为之一振。他原本开朗乐观,又是十几岁的少年,忧愁难过之事从不隔夜。昨日与“半日至交”神农生死之别的感伤,今日已经淡了许多,再兼屡屡死里逃生,奇遇连连,又交了一个奇特的灵兽朋友,心中颇为兴奋。

阳光普照,暖风拂面,他心情渐渐转好,甚至开始高声唱歌。白龙鹿合着他的歌声,偶发欢鸣。平原上许多野兽远远听见白龙鹿的叫声,便惊惶四散,闻风而逃。

拓拔野心中得意,自小四处流浪,看见凶猛野兽,总得老远躲避,唯一骑过的动物,便是一匹野驴,但是骑不到十步,就被它连颠带甩,抛了下去,周围小孩无不笑得打跌。虽然他心胸广阔,并不因此与天下野驴记仇,但毕竟乃人生糗事一件。而今日,骑坐这独角白鹿,莫说野驴,就连狮子老虎也无不辟易,当真是威风八面。

自南际山往玉屏山,沿途两百余里,尽是平原与若干丘陵,极少人家。惟有经过一处山脚下时,有几处农家。

一个农妇带着女儿在河边洗衣,瞧见一个满面尘土、衣衫破烂的少年雄赳赳、气昂昂地骑着一匹见也没见过的怪兽呼啸而过,登时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白龙鹿脚程极快,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拓拔野见前方丘陵起伏,大河横亘,河西几座高山卓然而立,山顶云雾缭绕,夕阳灿灿,将西侧山峰镀了一层金黄,宛如仙山。心想,两百里路程,以白龙鹿脚力,理应到了。

当下拍拍白龙鹿的头颈,示意停下。从怀中翻出《大荒经》,再仔细查看。上面写道:“(南际山)又西南二百余里,曰玉屏山。山有四峰,东横大河。其上多松,中峰有天湖。”

眼前景物与书中描摹并无二致。拓拔野将书收好,觉得腹中饥肠辘辘,一路上,只在路过一片果林时,顺势摘下一些桃子果腹,此时已近黄昏,早已消化得差不多了。他决定先吃了晚饭,再上山寻找青帝。

但是附近极目望去,并无果林,也未见走兽。倒是倦鸟归林,叫声啾啾。想起神农三笑震落十余鸟雀,于是决定依样画葫芦,也仰天大笑几声。岂知虽然他笑声颇响,漫天却无一只鸟雀掉落,过了半晌,倒是一滩鸟屎疾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他的大腿。

拓拔野哈哈大笑:“鸟儿,鸟儿,你被我吓得尿屎齐流那也罢了,怎么好端端污了我的衣裤。你可知这条裤子我只穿了四年,仅此一条,要是洗了可就得光屁股。”

那白龙鹿不知是否听懂了他自嘲之语,也跟着吁吁大笑。

拓拔野拍拍白龙鹿的头,笑道:“鹿兄,看来咱们得下水捕鱼了。”当下将怀中之物与断剑抛在地上,一夹鹿腹,呼啸声中,一人一兽风驰电掣,高高跃起,跳入大河之中。

拓拔野水性极好,水中鱼儿既多且肥,不一会儿工夫,便捕了十余条两尺来长的鲫鱼,一一抛上岸去,任其在岸上乱蹦乱跳。

白龙鹿饿极,在水中肆意舒展身体,如蛟龙般扭摆来去,口如闪电,牙似霹雳,瞬息间便吞了七八条大鱼。

拓拔野湿淋淋地爬上岸来,取了无锋断剑,到附近树林里东挥西砍,拿着宝剑充柴刀,收罗了一捆树枝,兴冲冲地生火搭架。

他见身上鸟粪尘土遍布,索性将衣服除下,只穿了一件底裤。将衣裤在水里洗净,悬挂在木架上烘晾。

他十余年来在山林江湖间流浪,过得都是这种生活,早已训练得手脚麻利,不过一会儿工夫,便将鱼开膛刮鳞,串在树枝上烤得喷香。再涂上些自制佐料,开口大嚼。

白龙鹿从河中跃上来,甩甩身上的水,闻得烤鱼香味,龙须大动,一路小跑过来,探个头在拓拔野身旁,抬眼瞧瞧他,又瞧瞧烤鱼,发出呜呜声响。

拓拔野哈哈大笑:“鹿兄,你还没吃饱吗。咱哥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可千万别客气。”白龙鹿点头欢嘶,当真毫不客气,风卷残云,将余下的十余条鱼吃了个干干净净。

拓拔野打个饱嗝,正寻思着怎么上山寻找青帝,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之声,蹄声密集,隐隐还有呼喝之声。连忙穿上衣服,将神农赠送之物藏在怀中。

只见北边尘土飞扬,蹄声越来越响,一行黑衣大汉骑着龙马,如疾风般席卷而来。

白龙鹿闻得龙马气息,顿时昂首长嘶。那群龙马听得叫声,奋蹄惊嘶,原地乱成一团。为首一个黑衣少年大为恼怒,扬鞭呼喝,其它大汉也纷纷挥鞭策马,龙马群惊惧之下,方才小步前行。

这行队伍约有三十余人,最前两骑,乃是一个老者和那个黑衣少年。老者瘦如槁木,一双碧绿的眼睛深凹下去,满面木无表情,背上斜斜插了一具桐木琴。那少年细眉斜眼,长得不丑,却满脸暴戾神色,他每挥一鞭,龙马臀上便多了一道深色血印。

后面数十大汉玄衣劲装,背负长刀,虽然高矮胖瘦不同,但神情木然,服装一致,倒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行人奔到近处,龙马瞧见白龙鹿昂然而立,又是一阵惊慌。黑衣少年皱眉“噫”了一声,奇道:“白龙鹿!”那老者脸上闪过一道诧异神色,冷冰冰的碧眼朝拓拔野身上瞟来。

拓拔野被他瞧得有些发毛,却故意挺起胸,硬着头皮与他对望。

黑衣少年策马扬鞭,走到拓拔野身前,居高临下冷冷的望着他,满脸倨傲神色,道:“小乞丐,你这白龙鹿是从哪里得来的?”

拓拔野瞧他虐待坐骑,飞扬跋扈,已然厌恶,听他如此发问,更加心中有气,翻了翻白眼,叉手于胸前道:“你干吗不去问它?”

黑衣少年勃然大怒,喝道:“小王八找死!”挥鞭便要当头劈下。

白龙鹿昂首扬蹄,高高站起,发出一声怪异的怒吼。众龙马登时肝胆欲裂,惊惶乱窜。黑衣少年鞭子还未落下,坐下龙马已经受惊立起,扭首后退,险些将他掀下马去。

黑衣老者一声长啸,震得拓拔野耳中隆隆作响,众龙马登时安静下来,垂头站立。

老者冷冷道:“大伙儿将龙马的耳眼蒙住,别受了这畜牲的惊吓。”众人纷纷取出布棉,将龙马双眼蒙住,耳朵塞上。

黑衣老者瞥了拓拔野一眼,见他虽然衣衫褴褛,但英姿勃勃,往那儿叉手一立,满脸不在乎的微笑似乎有恃无恐,还真不知他是何方神圣。当下朝黑衣少年微微一弯腰,道:“公子,前面就是玉屏山。青帝御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事要紧。”

黑衣少年对那老者颇为尊重,虽然满腔怒火,却也强自按捺。点点头,朝身后大汉道:“咱们走。”扭头恶狠狠的瞪了拓拔野一眼,冷冷道:“小子,咱们走着瞧!”

众人叱喝声中,众马奔腾,烟尘卷舞,朝玉屏山奔去。黑衣少年还不忘回头瞪了拓拔野两眼。

拓拔野吁了一口气,拍拍白龙鹿笑道:“鹿兄威风八面,救我一次,咱哥俩两不相欠。”突然想到,这些人神色匆匆,似乎也是去找青帝的。自己对青帝身在何处了无所知,遍山寻访也非上策,不如跟着这行人,让他们为自己带路。

当下对白龙鹿道:“鹿兄,咱们远远的跟在他们后面,瞧瞧他们去哪里找青帝。”白龙鹿兽中之灵,听得懂人言,连连点头。

拓拔野笃定白龙鹿能听懂他的言语,甚是欢喜,提起断剑,翻身上了鹿背,任它行走。白龙鹿一路嗅闻龙马气味,并不着急赶上,只是远远的跟在后面。

其时日落西山,夜幕已经缓缓降临。

玉屏山四峰对立,中有狭长山谷。那一行黑衣人进了山谷,又弯了老大一个弯,才在第三座山峰前停下。

拓拔野悄悄的跟在后头,停在一块巨石后面,静心观察。

天色还未全黑,但山谷中远较外面为暗,朦朦胧胧,瞧得并不真切。依稀望见山下松树林立,有一松木山门,正中三个大字“玉屏峰”。黑衣人全部下马,整顿衣冠。

黑衣少年朝山上朗声道:“朝阳谷十四郎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青帝。”山上寂无回应。黑衣少年停了片刻,又大声说了一遍。一连三遍,都如石沉大海,无人回应。

黑衣少年与黑衣老者面面相觑。老者沉吟半晌,低声说了几句,黑衣少年点点头,又朝山上大声说道:“朝阳谷十四郎有家父书信及薄礼一份,需要面呈青帝。望请准许十四郎冒昧上山。”

山上依旧无声无息。黑衣少年望了老者一眼,老者点点头。

黑衣少年一边大声呼喊:“既然青帝默许,十四郎冒昧上山了!”一边与老者及两个挑着担子的黑衣大汉朝山上走去。余下大汉围成一圈,在玉屏峰山门前站住。

玉屏峰虽不太高,却颇为陡峭,尽是坚岩峭壁,惟有山门处有一条斜斜的石道迤俪而上。要想登上此山,似乎惟有此道。但山下几十个黑衣大汉团团把守,他们断然不会让自己上山。想到此处,拓拔野不免有些计穷。

拓拔野四下环顾,玉屏山四峰相对,但彼此独立,未见有山岭将之联为一脉,要想从其它山峰绕道而行,似乎也不可能。

白龙鹿却突然掉头,朝西侧山峰奔去。拓拔野吃了一惊,想要拉它怎么也拉不住,只好弯下身来,伏在白龙鹿的身上,任它驰骋。

山势颇陡,松林灌木枝桠横生,白龙鹿如履平地地在茂密的林间闪挪跳跃,向上疾奔,竟比兔子还要敏捷。

拓拔野伏在白龙鹿背上,紧紧抱住,枝桠树叶狂风暴雨般扑面而来,抽得他头上背上隐隐生疼。偶尔回头后顾,便见下面云雾缭绕,树影憧憧,周侧竟就是万丈悬崖,不免心中发毛。

奔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已黑,明月初升,月光透过林木斑斑点点的照射下来。突听白龙鹿一声低嘶,后腿轻轻一蹬,腾云驾雾般高高跃起,越过松林。

拓拔野一声惊呼,在半空中逗留了不过片刻锺,便稳稳的落在平地上。此处仅仅方圆二十余丈,几株松树傲然而立,巨石桀然。夜空辽阔,一弯明月挂在东侧松树之梢。竟是此峰峰顶。

白龙鹿朝着东侧低声嘶鸣。

拓拔野朝东仔细凝望,与此峰相隔二十余丈,也是一座雄伟山峰。以方位来看,应当便是那玉屏峰。

拓拔野拍拍白龙鹿头颈,苦笑道:“鹿兄,你是想要飞过去吗?”那白龙鹿竟然连连点头,低鸣应对。

拓拔野顿时楞住,忽然哈哈大笑,胸中升起万丈豪情,反手握住无锋剑,双臂合围,紧紧抱住白龙鹿脖颈,道:“走吧!”

白龙鹿低嘶一声,四蹄如飞,在瞬息间加速,猛然顿挫跳跃,再度高高飞起。

拓拔野只觉心跳突然停止,耳边呼呼风声刹那间也充耳不闻。天地无声,万物停止。低头下望,只见下面林海茫茫,云横雾锁。

千丈高空,他一跃而过。

突然全身一震,差点翻了下去。转头四顾,竟已到了玉屏山顶。白龙鹿欢声长嘶,昂首踢蹄,颇为得意。他松了口大气,这才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拓拔野纵身从白龙鹿背上跳了下来,坐在地上与白龙鹿相对哈哈大笑。几番绝处逢生的历险,使得这一人一兽奇异的友情更为坚固,也使得这个年仅十余岁的少年胆识倍增。

在地上歇息了片刻,拓拔野方觉心跳渐渐平息下来。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笑道:“鹿兄,咱们走吧。不知那几个家伙找着青帝没有,咱们可不能落在他们后面。”白龙鹿点头,与他一起朝山下走去。

山顶一条石径蜿蜒而下,想来就是山脚下那条石道。拓拔野与白龙鹿沿着石径朝下走了颇久,依旧没有看见任何房子。

周围尽是松树,苍劲挺拔,月光斜斜照下,人在松间月下行走,飘飘欲仙。突然听见淡淡的汩汩山泉声。拓拔野喜道:“咱们沿着泉水望下走,定能找着青帝。”当下循声觅去。

高山上无井可汲,更无河水。若有人家居住,必在山泉附近。

穿过一片低矮的松林,眼前突然一亮。只见前方巨石错落,青草夹生,一道清澈的山泉叮叮咚咚的流将下来。他顿觉口渴,跪在山泉边,双手掬起一捧水,喝了起来。泉水极为清凉甘甜,由唇入腹,立觉全身清凉,精神大振。白龙鹿也弯下脖颈喝了半晌。

沿着山泉望下走,山泉汇聚,成了一条山溪。两边松树渐少,竹子倒越来越多。溪边草地石隙长了一丛丛茂密的绿竹。

拓拔野素好管乐,昨日自己的那枝绿竹笛不慎落在南际山上,懊恼不已,此时见着竹子,欢喜不尽。

当下挥舞无锋断剑,斩落一截竹子,三下五除,便作成一枝绿竹笛,握着竹笛在月下端详半天,心中得意,朝白龙鹿笑道:“鹿兄,你腾云驾雾的工夫很是厉害,但是作笛子的工夫那可不如我啦。”

白龙鹿扭头不理,甚是不屑。

拓拔野将绿竹笛插在腰间,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又砍下一截竹子,将无锋断剑望竹子里一插,断剑恰好插入。竹子坚韧,断剑虽然锋利,却也不能自己破竹而出。他将无锋剑连着竹鞘插在自己右腰,顾盼自雄,哈哈大笑。

又朝下走了片刻,山溪右拐,在巨石之间蜿蜒盘旋。出了巨石阵,豁然开朗,一个极大的碧湖陡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拓拔野和白龙鹿不约而同一声低呼。此处想来便是《大荒经》中所说的中峰天湖了。

湖水清澈,松竹四合,对面竹林憧影中依稀可以看见有亭阁楼台。拓拔野大喜,想必此处就是青帝居所。当下蹑手蹑脚,绕湖向亭阁处走去。

亭阁皆取松树原木与竹子建成,未施脂漆,也无勾心斗角、飞瓦流檐,仿佛只是随心搭建,随手架成,但月光下瞧来,素面朝天,别有风味。

拓拔野与白龙鹿沿着亭阁,走过长廊,绕过竹楼,登上松木高台,极目远眺,未见有任何人影,又转而走入后面的庭院之中。庭院仅有三进,围墙也不高,但是屋中寂寂,空无一人。只有风吹竹影,月舞西墙。

拓拔野与白龙鹿在庭院中站了半晌,心中怅惘,不知何去何往,突然隐隐听见东南方传来若有若无的萧声。

箫声寂寥悠远,淡如月色,但那曲调跌宕回旋,苍凉刻骨,竟似是在哪里听过一般。拓拔野颇有音乐天赋,尤喜管乐,无师自通,此时听见这淡淡箫声,登时心头大震,心道:“天下竟有如此箫声!莫非便是青帝?”

听了片刻,更加心醉神迷,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与白龙鹿循声觅去,想要看个究竟。

他敛声屏息,每一步都分外小心,穿过一片竹林,沿着一道矮矮的竹墙朝东南走去。箫声越来越近,那悲凉之乐径直打入他的心中。

拓拔野越听越觉得这曲子似曾相识,在竹墙下驻足苦苦回想,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对了!这不是昨日神农与他分别之际唱的那首歌么?心中狂喜:莫非老前辈并没有死,也赶到此处寻找青帝来了?

第四章 箫冷月明(下)

当下再也按捺不住,发足狂奔,白龙鹿紧紧相随。

萧声渐转高亢,如午夜潮生,浪急风高。陡然急转而下,萧瑟如秋风,淡泊如冬雨。曲声越来越淡,略有回旋,余音袅袅,终于复归寂寥。

拓拔野越过竹篱,转过亭阁,大叫道:“前辈,是你么?”

眼前湖水澄清,月轮荡漾,湖边小亭,有一缕焚香,袅袅而上。四下打量,竹影婆娑,松枝横空,夏虫密密如织,却哪有半个人影?

他心中没来由泛起惆怅悲凉之意,心想难道前辈竟不肯见他一面,亦或是前辈终究还是死了?那这萧声呢?焚香犹在,自当不是幻觉。难道竟是前辈的鬼魂在此地为他鸣箫么?

白龙鹿瞧他满脸空荡失落,低声嘶鸣,在他身上磨蹭。拓拔野拍拍它的头,慢慢走入湖边竹亭,在那石桌边坐了下来。

桌上一个巴掌大小的白色玛瑙香炉,玲珑剔透,炉中紫色粉末,紫烟缭绕不绝。这香味闻起来说不出的奇怪,淡远的幽香若即若离,超然出尘,倒象极了方才的箫声。

亭中除此香炉,别无他物。亭外正北,一堵七丈余高的石壁桀然而立,将天湖南角隔为两半。月光照在石壁上,莹白如冰雪,壁上竟有数十斗大的字。但这字不是刀笔所刻,竟是隐隐凸起,当真匪夷所思。

拓拔野勉力读了十余字,“啊”的一声,大为惊异。那壁上文字乃是:“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  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赫然便是神农昨日所唱之歌!

拓拔野回想那箫声,合着曲调低声唱来,到迂回低婉处,不知为何竟有热泪夺眶而出。当下擦去眼泪,从腰间解下绿竹笛,放至唇边,悠悠扬扬吹将起来。他生性洒脱乐观,这悲凉之曲由他吹来,清越婉转,哀而不伤。

昨日神农唱此歌时固然已超脱生死,拈花笑对日月星辰,但心中却依旧怀有错悔当年的遗憾。拓拔野虽不知他那刻所思所想,然而由这箫声、歌词中也隐隐体会出一番人生苦短,岁月情殇的悲凉。竹笛简陋,技法质朴,但天性颖悟,笛声较之神农歌声与之前箫乐,别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尤其在这天湖竹亭,松间明月中听来,直如清泉漱石,哓风朝露,有出尘乘风,飘飘欲仙之感。

突然身后有箫声扬起,错落合韵。

拓拔野欣喜若狂,回头叫道:“前辈!”然而月下竹间,所立之人并非神农,却是一个白衣女子。

拓拔野一见之下,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天旋地转,口干舌燥,说不出一句话来。那白衣女子低首垂眉,素手如雪,一管玛瑙洞箫斜倚于唇。月色淡雅,竹影班驳,宛如梦幻。

白衣女子放下洞箫,抬起头来。拓拔野“啊”的一声,手中竹笛当啷掉地。

月光斜斜照在她的脸上,分不清究竟是月色照亮了她,还是她照亮了明月。那张脸容直如她的箫声一般淡远寂寞,仿佛旷野烟树,空谷幽兰。

拓拔野脑中一片空白,天地万物一片死寂,只听见自己“卜通卜通”的心跳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白龙鹿竟然也呆若木鸡,震慑于白衣女子的绝世容光。

白衣女子瞧见他不过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似乎也颇为诧异,淡然道:“方才的笛子是公子吹奏的吗?”声音清雅,一如她的容色。

拓拔野浑然不觉,只在心中喃喃自语:“天下竟有这般好听的声音。仙女!她一定是仙女!”

白衣女子见他失魂落魄,盯着自己呆看,微微蹙眉道:“公子?”

拓拔野年值十四,正是情窦初开之时。此刻见着这白衣女子,刹那间情根深种,从此不能自拔。她那蹙眉之态,于他眼中看来,更是勾人心魄,不能自已。他心中卜腾乱跳,胡思乱想,忽然脱口说道:“难怪,难怪!”

白衣女子道:“难怪什么?”

拓拔野叹了口气,道:“只有仙女才能吹出这等仙乐。”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宛如冰雪初融,春暖花开。

拓拔野目夺神移,膝下发软,险些一跤坐倒。他自觉失态,颇为狼狈,心中不住地对自己说道:“镇静,千万要镇静。我须得让仙女姐姐瞧见我英姿勃发的样子,可不能这么一副脓包样。”

当下一挺胸膛,负手而立。突然想起:“是了!我还是斜侧着身子比较好看。”于是又微微侧过身体,目光炯炯地望着那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见他片刻间扭动身子,摆了数个造型,心中不解。正待说话,突然看见他腰间所悬断剑,轻轻“噫”了一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变得迷离起来,看着拓拔野缓缓道:“公子这柄剑从何处得来?”

倘是别人问起,拓拔野还要考虑种种事端,但由她口中问来,他哪里还有半分隐瞒?当下道:“这柄剑是我从一个水潭深处捡来。可惜为了给我这位朋友开锁,把剑给砍断了。”

白龙鹿听他说到自己,立时驱身向前,在白衣女子身前昂首嘶鸣。白衣女子点头道:“白龙鹿被高九横用北海十七混金索困在龙潭里。你的真气不够,否则也不会将这无锋剑折断。”

拓拔野原来对自己毫无武功素不在意,但此刻听她说到自己真气不够,竟然说不出的难受,脸上登时红了。心中暗暗发誓:无论如何,我拓拔野定要练出一身本领,可不能让她小瞧了。

白衣女子道:“不知公子可否将此剑借我一观么?”

拓拔野连忙将断剑拔出,剑锋倒转,用手指捏住剑锋,恭恭敬敬的上前递给白衣女子。未到两丈之内,便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其香宛若雪山冷月,无可名状,生平闻所未闻。

拓拔野心道:“倘若我每天都能闻着仙女姐姐身上的香味,便是神仙我也不做。”突然想到,倘若当真能天天闻见仙女香味,自己早已是神仙了。

白衣女子伸出左手,月光下看来玲珑剔透,软玉温香,只此一手,便比拓拔野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美上千倍万倍。

正自神魂颠倒,忽见那纤纤柔荑如兰花般舒展开来,自己手中断剑立时如长了翅膀般从空中缓缓飞过,径直落到白衣女子手中。看得他心折不已。

白衣女子握住断剑,轻轻一抖手腕,剑上斑斑铁锈尽皆簌簌掉落。两尺长的断剑周身淡青,在月光下亮起一道白芒。

白衣女子盯着剑锋上的“神农”、“空桑”,眼波如水,怔怔看了许久,一颗泪珠突然滴了下来,落在剑锋上,沿着剑锋滑落到草地。

拓拔野吃了一惊,大为着急,不知她因何事伤心,想要发问,但又不敢开口。

白衣女子低声道:“人有情,剑无锋。这柄剑原是我族七大神器之一,想不到这两百多年的流离辗转,竟然是沉没在龙潭之底。”

拓拔野虽听不明白,但也隐隐猜出此剑与白衣女子有莫大渊源,见她睹剑伤情,心中也跟着万分的难受,说道:“既然这把剑原是仙女姐姐的,今日就物归原主吧。只是这……这剑已经被我弄断了,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白衣女子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剑断情殇,这也是天意,与你不相干。这柄剑在潭底两百年,被你得到,可见上天注定你与此剑有缘。”她左手一展,断剑又平空缓缓飞回,恰好插入拓拔野腰间绿竹剑鞘。

白衣女子妙目凝视拓拔野,道:“只是此剑本为木族神器,不能落入他族手中。不知公子是那族人氏?”

拓拔野茫然道:“哪族?我从小漂泊不定,自己也不知道算是哪族人。”

白衣女子点头道:“既然如此,公子就将此剑收好,不要轻易出示。倘若有人见着,公子便说自己是木族人,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拓拔野见她关心自己,心中快乐得如同要爆炸一般,点着头,吃吃应诺。白衣女子瞧了一眼地上的竹笛,道:“公子又是从何处听得这首刹那芳华曲?”

拓拔野一愣,立即醒悟她说的乃是神农所唱的曲子,心道:“原来这首曲子叫做‘刹那芳华’。名字倒也好听。”当下一五一十,将自己如何在南际山顶邂逅神农,如何接受其临终重托,如何掉入龙潭等诸般事宜,一字不漏地说与白衣女子听。

白衣女子听得神农百草毒发,在龙牙岩物化,花容微变,极为惊讶。听说神农临终高歌刹那芳华曲时,不知为何,妙目中竟有滢滢泪光。

拓拔野自然不知,这“刹那芳华曲”原是四百年前的木族圣女歌思瑶亚所做,知者甚少,能吹奏、弹唱者更是凤毛麟角。

两百余年前,木族第三十六位圣女空桑仙子与神农相爱之时,曾将此曲教与神农。其时二人为五族所迫,盖因圣女沉于凡俗之情,大大悖于五族圣规,何况所爱之人竟是神帝。两人逃避众人追索,来到神农知交青帝的御苑玉屏山。在这天湖绝壁上,神农以金刚指刻下两人合作的歌词。

三个月后,神农被迫离开空桑,在南际山顶目送佳人东去,从此天隔一方,杳无音信。正因此故,当白衣女子听见有人也能吹奏刹那芳华曲时,极为讶异,便以箫声合奏。

白衣女子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公子到玉屏山乃是为了寻访青帝了?”拓拔野喜道:“仙女姐姐认识青帝吗?”

白衣女子淡然道:“自然认识。”

拓拔野大喜道:“那可太好了。能否请仙女姐姐带我去拜见呢?”心中想到可以和白衣女子多待一会儿,登时大乐。

岂料白衣女子却道:“可惜近年来,青帝神龙首尾,萍踪不定,我也寻他不着。”

拓拔野心下失望,正要说话,白衣女子又道:“不知公子是否介意将神帝血书借我一看?”

拓拔野听得“神帝”二字,陡然一怔,既而心中大震,恍然醒悟,心中狂跳不已。原来那老人竟是当今天下至圣之尊。自己阴差阳错竟与神帝有此缘分,百感交集,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又听白衣女子说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心中犹豫,受人重托,他自己尚不敢启开血书细看,更勿说借与人观。但他瞧见白衣女子端庄素雅,一双澄澈的眼睛坦然的望着他,心中登时软了。当下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掏出血书,递给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隔空取到,双手展开。拓拔野瞧着她的脸容,心中颇为好奇,不知信中写了什么。

那白衣女子微微皱了皱眉,沉吟不语。她将血书折好,隔空递还拓拔野,道:“公子,纵使这血书交与青帝,恐怕他也不会随你去蜃楼城。”

拓拔野奇道:“这是为何?”白衣女子道:“此中复杂,不一而表。公子去了蜃楼城自然知道。”

拓拔野心中大为着急,突然想到一法,咳嗽道:“那么,不知仙女姐姐能不能陪我去一趟蜃楼城呢?”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道:“只怕不能。”拓拔野此番心中失望,竟远比听到青帝不在为甚。

正当他搜肠刮肚,彷徨无计之时,突然听见天湖对岸,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朝阳谷十四郎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青帝!”

白衣女子微微皱眉道:“朝阳谷的人来了,咱们避上一避。”拓拔野听得十四郎的声音,心中正感败兴,听见她此话,心中大喜,尤其是那“咱们”二字,更是令他心花怒放,心想:“原来仙女姐姐也讨厌他们。”连忙点头答应。

白衣女子衣袂飘飞,如行云流水,刹那间已经到七八丈外。拓拔野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气流将他凭空拔起,随着她一路飞去,心中又惊又喜,倒突然觉得这十四郎来得颇有道理,自己可以和仙女姐姐借机多待上片刻。

白龙鹿紧随不舍。

白衣女子带着拓拔野弯了几弯,进了那三进的庭院,到后院里停了下来。拓拔野忽觉那气流突地消失,身子望下一沉,两脚稳稳着地。

白衣女子淡淡道:“他们不会进到此处。咱们就在这站上一会儿吧。”

拓拔野心中欢喜,心道:“莫说是一会儿,便是一辈子又有何妨?”然而那白衣女子将他望西侧的竹丛间轻轻一推,自己却飘到东侧的竹下,再不言语。

他心底大为失望,正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却听见那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朝这边走了过来,只得作罢。

他所藏身的竹丛恰好斜斜对着庭院的三进大门,可以看见门外的那半面影墙和几株松树。月光透过松枝照在影墙上,那松枝影子纤细挺拔,仿佛白衣女子一般。

过了片刻,脚步声很近了。拓拔野立在庭院竹林之后,透过竹叶间隙与重重大门远远望去,只见那黑衣少年十四郎与黑衣老者及两个大汉从天湖边上出现,神态恭敬地缓缓走来。

拓拔野拍拍白龙鹿的头,冲它一笑,心道:“还是白龙鹿脚程快。先前瞧他们不可一世的神态,还当是什么绝顶高手呢,岂知走起路来比老太太还慢上三分。”

白龙鹿知他所想,龙须大舞,得意之态溢于言表。

拓拔野不知,青帝灵感仰为人孤高傲桀,亦正亦邪,喜怒无常。天下素有“青帝怒,天地裂”之谚。十四郎等人未得青帝应诺,而登上玉屏山,原已心中忐忑,岂敢再大步上山?

十四郎等人走到庭院前,躬身而立,不敢再上前。十四郎又大声报了几回,庭院中自然杳无回应。

这庭院乃是青帝居所,是玉屏山禁中之禁。十四郎自然不敢进来,只是垂手在门外静候。

青帝脾气孤傲难测,常常闭门拒客。大荒中盛传当年神帝神农氏游玩八闽,路经玉屏山,特上山造访青帝。而青帝竟闭门睡觉,让神农在门外干等了一夜。神帝之尊,两人交情之深,尚且如此,何况十四郎之流。

故而十四郎虽怀疑青帝是否就在院中,但一则使命未就,二则凭青帝之性,即使无人回应,也不敢断言定然不在院中,纵有千般不耐,也只能藏在肚里,满脸恭敬地站在门外。

拓拔野初时还全神贯注地窥望,但瞧着他们木塑般的伫立门外,一动不动,逐渐兴味寡然。

白衣女子身上的淡淡幽香不断地钻入鼻息之间,惹得他心猿意马,悄悄转头看去,只见白衣女子立在绿竹下,青丝飞舞,衣袂飘飘,似有所思,仿佛仙人谪落凡尘,看得不由痴了,忽然想到:“倘若她真是仙女姐姐,便终究要回到天上去的。那我岂不是再也见她不着了么?”心中登时大痛,泪水险些涌了上来。

却不知那白衣女子此刻心中如春水乍皱,涟漪阵起,也正在暗暗想着他。日前她上玉屏山,原只是漫游路过,顺便拜诣青帝,不想未遇青帝,却遇见这奇怪少年。

瞧他破落邋遢,不过是普通流浪儿,但不知为何,自己初一见他,便有难以名状的亲近之感,仿佛早已认识了许久,倒象是……倒象是自己的弟弟一般。这种感觉生平从未有过,当真是怪异已极。

是因为他也能吹得《刹那芳华曲》么?能将这曲子吹得这般动听而有生气的,寥寥无几,想不到竟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他无意间竟能获得本族的无锋剑,吹得刹那芳华曲,可见命中注定他与族中有奇妙因缘。神帝在南际物化,竟然托付于他,也是因为神帝瞧出他的特别之处么?

想到此处,眼波流转,忍不住朝他望去,见他两眼微红,咬牙切齿,紧攥双拳,心中微感诧异,不知其故。

拓拔野心中正想:“倘若她当真是仙女,要回天界,赶明儿起,我就遍访名山,拜师做神仙,就算是九天神界,碧落黄泉,也要见她一见。”

白衣女子忖道:“他这般难过,是因为想起神帝了吗?没想到神帝竟然会在龙牙岩上物化。倘若天下知道这件事,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难道他是明知将死,才到那龙牙岩上么?当年他在那里眼睁睁瞧着姑姑去了汤谷,今日又在那里物化。这一切当真都是天意么?”

又想,倘若姑姑知道神帝最后还唱着那首歌,她的心里会不会欢喜一些呢?神帝将《五行谱》都传了给他,自然已经是将他视为传人了。但他年纪轻轻,武功法术全无,单身行走天下,却怀有宝书神丹,那不是如婴儿携宝过市,危险之极么?况且蜃楼城之行,凶多吉少,他却丝毫不晓……不知为何,她心中素来静如止水,微澜不惊,今日竟波涛汹涌,对这陌生少年的险恶未来,担心不已。而这种莫名的担心不知由何而来,更令她困惑茫然。

两人正各自胡思乱想,忽听见远处半山腰上又隐隐传来兵器交加与呼喝之声,都是微微一惊。院门外的十四郎与黑衣老者也是脸上变色。究竟是谁如此大胆,敢在玉屏山上擅动干戈?

十四郎“啊”的一声,想起山下自己布兵把守,倘若有人已经到了山腰,自然是一路杀将上来的。自己手下在玉屏山下动手倒也罢了,但到了山腰还在叮叮当当斗个不休,打搅了青帝的清梦,那不是死路一条么?脸色顿时变得说不出的难看。但是眼下自己已经恭立门外,倘若再跑开去看个究竟,只怕青帝更为不喜,心中进退两难。

拓拔野望着白衣女子,无声地张嘴问道:“来人是谁?可是青帝吗?”白衣女子微微摇头。

那刀兵之声越来越响,突然有人喊道:“操他奶奶的,木族圣地,什么时候成了水妖的地盘了。”声音粗豪洪亮。

在青帝御苑,竟然有人语言如此不敬,山上众人无不吃惊。

十四郎再也按捺不住,几个翻身如闪电般朝那里奔去,口中厉声道:“大胆狂徒,青帝御苑,竟敢口不择言,还不丢下兵器,听从青帝处置!”

那人哈哈大笑:“小水妖,什么时候轮到你给灵感仰拎臭鞋?老子还偏要骂!灵感仰,你这个老匹夫!”

白衣女子俏脸薄嗔,似乎想要出去,却终究忍了下来。拓拔野心中暗忖:想来这灵感仰便是青帝了。不知他和仙女姐姐是什么关系?这胆大包天的人又是谁?敢在这里这般说话,倒也是个英雄好汉。

那人哈哈大笑,叫道:“灵感仰老匹夫,我来了!”瞬息间,远处一连传出几声闷响,接连有人倒地,一个青衣大汉高高跃上天湖边的竹楼。

第五章 少年英侠(上)

那青衣大汉身高九尺,浑身鲜血,站在竹楼之上,神威凛凛,宛若天神。他乜斜着眼,瞧着青帝庭院哈哈狂笑:“灵感仰,一别三十年,你还是这般薄情寡义,故人拜访,却躲在在屋里不敢见人。是怕见了我,羞臊脸皮吗?”

十四郎喝道:“狂徒敢尔!跪下受死!”身形闪动,已然攻到青衣大汉身侧,一条丈余长的长鞭朝他当头劈下。

他自打私登玉屏山,这几个时辰以来忐忑不安,手下阻挡外人不住,竟在半山腰刀兵相向,更是犯了青帝御苑大忌。此刻青衣大汉硬闯玉屏峰,正给了他转嫁责任的良机。是以博尽全力,务求将青衣汉子一举拿下,交由青帝处罚。

青衣大汉瞧也不瞧他一眼,听得他长鞭甩到,只是斜斜挥出一掌,口中犹自笑道:“灵感仰,多年不见,竟然堕落如此,竟然屈尊和朝阳谷水妖沆瀣一气,可笑可笑!”

十四郎见他轻飘飘挥出一掌,一股强劲已极的力道突然狂风般卷来,自己蓄劲发出的长鞭突然倒卷,竟朝自己脸上打来。惊怒之下,身子向后倒翻,借着袭来的力道,卸去攻击之力,但仓促应变,双脚着地不稳,被那力道逼得一连退了七八步,颇为狼狈。

十四郎自小傲慢霸道,器量狭小,得其父荫蔽,未尝吃过半点小亏,更是骄横日盛。此次自动请缨,出使玉屏山,乃是为了一建功勋。殊不料出师未捷,险些在这青衣大汉上栽了个大跟头,恼羞之状,莫可言表。

那黑衣老者瞧见公子吃亏,知晓他的脾气,朝着青衣汉子冷冷道:“阁下这一掌竹节刀气大力小,中看不中用。想来你就是蜃楼城的段聿铠了?”他此言一则为十四郎遮羞,二则打击青衣大汉的士气。

青衣大汉哈哈大笑:“不错。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蜃楼城狂人段聿铠便是我!”

十四郎听了心下微微一凛,想起月前父亲在朝阳谷曾说,蜃楼城除城主乔羽之外,还有几大高手,武功法术俱臻一流之境,是东海湾内顶儿尖儿的人物。这段聿铠便是其中之一。当时他听来毫不服气,眼下来看,果有过人之处。

十四郎少年得志,一身武功由父亲在内的朝阳谷各大高手倾囊相授,法术亦得父亲指点,颇有造诣。而且天资不错,所以年方十八,一身真气却已颇为傲人,乃大荒少年一代中的高手。他自视甚高,偏狭狂妄,今日一击遭挫,恼羞惊怒迅速转变为雪耻的强烈愿望。

当下扬鞭冷笑道:“无知狂徒,少爷适才念在青帝御苑,未发全力,你当少爷怕了你么?”

青衣大汉置若罔闻,从身上撕下一幅衣襟包扎肋间伤口,大声笑道:“灵感仰老匹夫,你怎地越活越是胆小,龟缩在屋里不敢见人么?”声音洪亮清晰,一字不漏的传入庭院中白衣女子和拓拔野的耳朵里。

拓拔野偷偷瞄了白衣女子一眼,见她玉靥飞红,眉目之间怒意隐隐,知她恼怒青衣汉子狂言辱及青帝。

他性子开朗仗义,素来景仰侠义狂放的英雄,今夜见青衣汉子单枪匹马径闯青帝禁地,威风凛凛,谈笑伏敌,早已大为心折。

眼见仙女姐姐不喜,心中颇为矛盾,暗暗担心仙女姐姐一怒之下,出手对他。虽然那青衣汉子功夫了得,只是要与仙女姐姐动手,只怕……不知为何,他心中竟笃定白衣女子武功惊人。

那白衣女子虽然心中恼怒,却素来不喜现身人前,更厌恶与人动手,是以怒则怒矣,始终按捺不发。

十四郎见段聿铠置若罔闻,心中震怒,转身朝着庭院恭恭敬敬抱揖道:“青帝明鉴,非十四郎想在玉屏禁地妄动刀兵,只是这狂徒目中无人,一再辱及青帝。十四郎忍无可忍,这才恳请青帝准许十四郎将这狂徒拿下。”

山上所有黑衣人尽皆朝庭院作揖行礼。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道:“免礼免礼。你们这么多人朝着我作揖,我可消受不起。”

黑衣老者朝十四郎作揖道:“公子,杀鸡焉用牛刀。这等货色,只需属下出马便可,何必劳动公子大驾?”

十四郎意在亲手雪恨,冷冷道:“不必。”转身朝段聿铠走去。

段聿铠浑当没有看见,只是大声呼喝青帝名讳,见庭院中始终毫无反应,已经颇感不耐。十四郎身形一变,仿佛突然折了三折,刹那间如闪电般冲天飞起,手中长鞭在空中一抖,朝段聿铠脑门劈下。

这一式闪电鞭与先前那一记看起来毫无区别。段聿铠依旧瞧也不瞧一眼,斜斜挥手一掌击出,也依旧是先前那式竹节刀。

长鞭到段聿铠头上丈余处时,突然发出凌厉的破空呼啸之声,那乌黑的长鞭瞬息弯曲,盘旋,猛地膨胀了四倍有余,鞭梢突然亮起两道幽碧的光芒,既而一道艳红色舌信急弹而出!

那条鞭子竟然在刹那间变成了一条长两丈余长,宽半尺的黑色巨蛇!

拓拔野大吃一惊,眼前景象见所未见,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待要掩口,已然不及。白龙鹿也不禁发出一声怪异的嘶鸣。

巨蛇仿佛破皮出茧,全身涨裂,头部陡然间又涨大一倍,碧眼森寒,突然眯起,张开血盆大口,白牙森森,红信吞吐,向段聿铠“嘶嘶”咬下!

段聿铠“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惊诧,双手飞舞,接连十记“竹节刀”,激起漫天狂风,将黑色巨蛇微微一阻。但是先前招式已老,太过轻敌,变招时劲道虽发,却不足以却敌。当下再不迟疑,双足一顿,猛地将竹楼踩塌,轰然一声,落到地上。

巨蛇如影随形,刹那间从破洞窜下,弓身弹旋,穷追不已。段聿铠一招受制,先机尽失,只得双掌盘旋,护住周身,疾风般奔走,觅机反击。

十四郎立在湖边松枝上,淡青色的月光照耀下,黑衣飞舞,面色惨白,说不出的诡异。他满脸冷森森的微笑,右手屈指弹舞不已。

拓拔野瞧得片刻,心中大惊,难道那巨蛇竟是依照他的手指姿势,变换身形,步步追逼么?

十四郎当真便是以指控蛇,借兽发力。

这“幻电玄蛇”乃是水族最为凶顽的十八灵兽之一,与拓拔野的白龙鹿齐名。当年在碧水山为十四郎之父、水族四神之一的朝阳谷水伯天吴收服,以北极玄冰蚕丝封印,成为“朝阳谷七绝”之一。

水伯天吴对次子十四郎溺爱有加,将这“幻电玄蛇鞭”作为他的兵器,并独创“幻电玄蛇指”,只需读取封印诀,解开玄蛇封印,便可以施展“幻电玄蛇指”,隔空弹指,控制玄蛇的每一步进攻。

而这玄蛇自封印中出来,凶性更盛,再得“幻电玄蛇指”的驭使,更加狂性大发,威力远胜于初。

十四郎冷笑道:“狂徒,以你米粒之光,竟敢与日月争辉。你身上已有七处伤痕,流血不止。只要有血腥之气,便可以激起玄蛇的狂性。倘若你现在乖乖束手就擒,我还可以将你递交青帝发落。否则再过片刻,你就得葬身蛇腹,死无全尸!”

朝阳谷众人纷纷围在天湖边,附和呵斥:“姓段的,你那一点本领,在我们公子面前便如蚂蚁一般,公子只需一个手指便轻轻捏死了你!”“我们公子气量恢弘,慈悲为怀,你还不快快叩头感谢大恩大德?”

段聿铠哈哈狂笑:“老子纵横天下,什么怪物没有见过?莫说区区这么一条小蛇,就是火龙凤凰,还不是照样给老子拔光了羽毛,烤成秃火鸡吃?”

话虽如此,手上却越觉吃紧。他千里单骑,不知闯过了多少险关,身上连受七处重伤,才来到玉屏山。片刻未曾休息,就从山下一路杀将上来,精疲力竭,已如强弩之末。此刻先机尽失,步步受制,要想反败为胜,谈何容易?

十四郎大怒,口中念诀,右手如狂风疾舞。幻电玄蛇狂性大发,如黑色霹雳,连连吐信舞尾,发起一连串的猛烈攻击。

段聿铠左脚后撤,突然一脚踩空,身子登时微微一晃。便在此时,那幻电玄蛇猛地弹跃而起,钢杵般的尾部电扫而至,狠狠拍在他的胸膛!

段聿铠只觉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喷射出来,身子被震得朝后飞出,重重撞在一株松树上。

拓拔野又是“啊”的一声惊呼。

这声惊呼比先前那声还要响些,庭院外众人都转头瞧来,心中均想:“青帝院中还有别人么?不知这人是谁?竟然为段狂人担忧?”

拓拔野自觉失态,转头瞧了白衣女子一眼,见她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脸上一红,心道:“仙女姐姐不喜欢这青衣大汉,我这般担心,不知她高不高兴?”但是心中确实为段聿铠暗暗担忧,要想讨好白衣女子,而将青衣大汉视为敌人,自己又万万不能办到。当下转过头,透过竹隙,屏息观看。

段聿铠撞在松树上时,左手顺势一拨,身形盘旋,如游蛇般蜿蜒绕行,刹那间窜到松树之梢。

十四郎听见庭院中惊呼之声,只道是青帝一方有人担忧段聿铠生死,微感犹豫,没有立即乘势攻击。幻电玄蛇盘在树下,仰颈吐信,嘶嘶不已。

段聿铠想要大笑,一张口却又喷出一口鲜血,咳嗽几声,勉力笑道:“好,好,好,这条蛇肌肉强壮,烧汤一定好吃。”

十四郎不怒反笑:“狂徒,你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朝庭院望了一眼,见里面寂然无声,心想:“不知青帝是否顾念旧情,不忍置他于死地?倘若如此,我便废了他双手两足,然后交给青帝处置。”

一念及此,便接连舞动“幻电玄蛇指”,小指、食指、中指闪电般交错点舞,幻电玄蛇也随之舞动。

段聿铠坐在树顶松枝之上,眼见那玄蛇缓缓游动,环绕树干,游走上来,心中苦涩:“难道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此地,连青帝的面都未见上一面,便当真要葬身于这幻电玄蛇的腹里么?嘿嘿,灵感仰,你果然是一点未变。”

想到自己身负的重任,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大丈夫死则死矣,只是蜃楼城万千百姓的性命都悬在我的手中,倘若在这里送命,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见城中父老?”

当下运气丹田,积聚力量。但他受伤颇重,且疲惫不堪,以目前残余之力要想施放法术必将两败俱伤。若以武功周旋,要击败这幻电玄蛇也是难如登天。

玄蛇游走到距他丈余处,猛然高高弹起,在半空中突然又增大了尺许,张开大口,“呼”地一声喷出数十颗幽蓝的冰屑,朝段聿铠激射去。

段聿铠双足一顿,身如弯弓朝下翻去。那玄蛇似是候着此举,闪电般蜿蜒卷尾,立时将他紧紧缠住!

段聿铠只觉胸间一闷,已然被那玄蛇团团缠住,动弹不得。那玄蛇弯下头来,碧目光芒闪动,大口“嘶”的张开,龙牙交错,红信在他脸上舐触,口涎一滴一滴的滴落下来。

拓拔野看得掌心尽是汗水,眼见这豪勇的狂人受制于玄蛇,性命不保,心中极为焦急,想要央求白衣女子出手相救,却知她不喜段狂人,多半不肯相助。以他自己的身手,要想挺身救人,简直是以卵击石,非但于事无补,还要搭上一条性命。

正焦急无计,听见十四郎冷笑道:“段狂人,你敢只身闯玉屏峰,对青帝口出不敬之语,我还当你有多大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

段聿铠被那玄蛇越勒越紧,肋骨仿佛将被绞碎一般,想要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朝阳谷众黑衣大汉七嘴八舌道:“什么蜃楼狂人,被公子爷轻轻一勾手指,就成了一条土狗。”

“早劝你投降认输,还口出狂言,当真是贱骨头。”

“呸!姓段的,我若是你早就羞得一头撞死了。腆着脸苟延残喘,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段聿铠纵横天下数十年,何曾受过这等鸟气?功力大损之下,一时轻敌,为一毛头小子所趁,又遭这一干小人奚落,心中怒发如狂,心道:“罢了罢了,今日纵然经脉尽碎,也要将这群无耻水妖杀个干干净净!”

十四郎心中得意洋洋,说不出地畅快,轻飘飘从松梢一跃而下,朝庭院走去。突然听见段聿铠一声雷鸣般的怒吼,众人失声惊呼。

他转头望去,大吃一惊。只见那段聿铠也不知施了什么法术,竟然将玄蛇震飞。玄蛇在半空中发出痛苦的嘶嘶声,全身突然长出嫩绿的青藤,以惊人的速度,裂肤破肚,蔓延生长。

段聿铠全身鲜血,昂首站在血泊中,对着朗朗明月发出一声雄狮般的啸吼。众人大惊,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

黑衣老者变色道:“万壑春藤绕!”

原来段聿铠盛怒之下,竟然震伤自己经脉,借这震荡之力,甩飞玄蛇,而后咬破舌尖,使出木族的两伤法术“万壑春藤绕”。他口中喷出的血滴如利箭般射入玄蛇身体,在其体内异变为藤蔓,迅速生长。

这法术是木族七大两伤法术之一,对敌方的伤害虽然极大,但对自己的经脉震伤却也极大。若非情不得已,决不用之。

段聿铠借此余勇,喝道:“小水妖,再和老子重新斗过!”隔空挥出三记竹节刀,气势凌厉无匹,十四郎挥掌抵挡不住,右肩被劈中一记,登时血流如柱,又惊又骇,腾空翻越,口念灵兽诀,手弹玄蛇指,想要调度玄蛇攻击段狂。但玄蛇周身为青藤所缚,一时间竟不能动弹。

朝阳谷众黑衣人眼见少主人在段狂人接连不断的竹节刀下,狼狈奔逃,纷纷拔出背上的长刀,呼喝着蜂拥向前,向段聿铠攻去。

黑衣老者从背上取下桐木琴,双手急抚,响起怪异的琴声。琴声如陡壁飞瀑,险滩急流,夹带金属之声。

不知从哪突然卷起一阵阴冷的狂风,松树摇摆,竹枝簌簌。玄蛇身上的春藤突然纷纷断裂,扑簌簌地掉在地上。玄蛇昂首吐信,尾部在地上重重一击,又有数十绿色藤蔓自体内掉落。

黑衣老者琴声更急,一波一波如狂风暴雨。琴声如浪,隐隐可见碧色光弧一道道向段聿铠飞去。

段聿铠掌风凛冽,竹节刀飞舞不断,刹那间便砍倒了五六名黑衣大汉。但那光弧射到,不得不全力阻挡。

黑衣老者这碧琴光刀威力无匹,转瞬间便将他迫住。段狂人本已是强弩之末,奋余勇而做最后一击,但三鼓气竭,又被以逸待劳的黑衣老者背后偷袭,只能苦苦硬撑。

十四郎乘机逃脱,咬牙切齿地弹舞“幻电玄蛇指”,驭使那伤痛未愈的玄蛇当空扑落,向四面受敌的段聿铠张口噬去!

段聿铠狂笑声中全力挥出一记竹节刀,将那玄蛇打得凌空翻起。肋下却露出一个空门,立时被碧琴光刀几中,晃了晃,“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支持不住,重重摔倒在地。

“飕飕”急响,光芒怒舞,十几柄长刀齐时向段狂身上斩落。

拓拔野心中怒极,再也按捺不住,大叫道:“住手!”

朝阳谷众人大惊,刀锋在离段聿铠数寸处纷纷顿住。琴声也立时顿止。

十四郎立时默念封印诀,右手曲起。那幻电玄蛇猛地在空中一抖,瞬息间变成一条丈余长的黑鞭,飞回到他手上。

水族来人之中,谁也没有听过青帝的声音,均想,青帝庭院乃木族禁地中的禁地,两百多年来只有神帝神农氏与木族圣女曾经进去过,既然院中有人,自然当是青帝。

虽然这声音听起来甚为年轻,但青帝驻颜有术,声音如同少年也不无可能。纵然不是青帝,也必是青帝极为亲密之人。况且敢如此大呼住手的,恐怕也只有青帝本人。故而众人只道青帝发怒,噤声对望。

十四郎将长鞭往腰上一别,恭恭敬敬地拱手道:“不知青帝有何吩咐?”

拓拔野原不过瞧他们以多欺少,手段卑劣,怒极之下脱口而出。一呼出口,心中则暗呼糟糕,正不知如何收尾,听得他们将自己误认为青帝,顿时福至心灵,索性大喇喇地说道:“你们将这姓段的抬到门口来。”

他不敢回头看白衣女子,心道:“仙女姐姐,救人要紧,冒犯之处你就原谅则个吧。”

十四郎一愣,恨得牙关痒痒,嘴上却不得不连声称是。

几个黑衣大汉将段聿铠抬起,朝庭院走去。

段聿铠迷糊中听得声音全然不似青帝,心中暗感纳闷,他与青帝已然三十年未见,难道三十年未见,这老匹夫的变化如此之大,除了声音,连这冷酷的性情也转变了么?倘若如此,那自己总算不虚此行。虽然心中疑惑,嘴里犹自喘着气大骂不绝。

拓拔野瞧见他们将段聿铠抬到门边,便又道:“你们都转身退下去。”众人纳闷,却不得不遵命行事。

等他们恭恭敬敬地退到了十丈开外,拓拔野立即奔到大门口,将段聿铠拉进院子,岂知还不等关上大门,段狂人便睁开眼,“咦”地一声,脱口愕然道:“小子,你是谁?”

十四郎与那黑衣老者听得声音,隐隐觉得不妙,回头一瞥,顿时脸色大变。十四郎喝道:“臭小子,怎么是你?”

拓拔野见已穿帮,粲然一笑,道:“臭小子,不是我还会是谁?”

十四郎心中惊疑不定,这小子为何会在这里?难道他竟是青帝身边的亲密扈从?抑或他就是青帝?想到黄昏时自己曾对他飞扬跋扈,冷汗登时涔涔而下。

黑衣老者心中起疑,依青帝脾性,断然不会救段狂人。这姓段的适才在外辱骂不止,倘若青帝在这庭院中,早已出来将他大卸八块了。况且青帝素好干净,几近洁癖,又怎会让这衣衫褴褛的小子侍候左右?越想越不对劲,拱手道:“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拓拔野正色道:“在下单名一个野字。你叫我野野即可。”

十四郎冷笑道:“野野?野野?”拓拔野笑道:“哎。乖孙子,叫爷爷干什么哪?”段聿铠听得哈哈大笑,口中又喷出一口鲜血,心里却对这少年多了几分好感。

十四郎明白着了这少年的道,嘴上平白给他讨了个便宜,心中怒极,便欲上前抽他一鞭。

黑衣老者伸手一挡,淡淡道:“这位公子,恕老夫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你与青帝如何称呼?听说木族族规,冒充天子门生者死,不知有没有这回事?”他话说的虽然还客气,但是语气中已经隐隐有威胁之意。

拓拔野心中大喜,知道他们仍无把握,哈哈笑道:“我只是一个下人,给青帝他老人家端茶倒水,烧菜做饭。什么门生门熟的,我可谈不上。”白龙鹿昂立在他的旁边,也跟着哈哈怪叫。

拓拔野转过身,从怀中那皮囊中掏出一颗神农丹,故意大声对着段聿铠道:“喂,这是青帝让我给你的丹丸,你服下吧。”

段聿铠听得是青帝所赠,正要拒绝,却见他背对朝阳谷众人,对自己眨眨眼,压低声音道:“这跟青帝无关,你放心服下吧。”

段聿铠已对这少年产生莫名的信任,微微一愣,张嘴将那丹丸吞了下去。刚一入口,便觉一股热流沿喉而下,暖洋洋的炙得全身好不舒服,心中大喜,知道这是疗伤宝药,当下运气调理。

白衣女子微觉诧异,想不到拓拔野竟这般大方,神农亲赐的不世神丹居然想也不想,就送给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十四郎与黑衣老者瞧见他赐丹丸给段聿铠,更是懅然变色,倘若这少年当真是青帝身边的要人,将丹丸赐予段狂,那则表示木族与蜃楼城的三十年恩怨烟消云散。他们远赴千里,部署几个月的计划也将全部落空。

黑衣老者心底虽然疑云丛生,但想他既能驾驭灵兽白龙鹿,必有不同常人之处;又敢大摇大摆地从玉屏山御苑中出来,言必称青帝,即便不是灵感仰身边的红人,只怕也与他有莫大关系。眼下唯一办法,乃是想方设法确定青帝是否就在庭院中,倘若在,则一切按旧;倘若不在,那只能试试这少年的身手,瞧瞧他青帝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

当下朝着庭院行了一个大礼,道:“小人朝阳谷科沙度,与少主人拜诣陛下,向青帝陛下转呈水伯的一份薄礼与书函。水伯有命,务请小人将书函亲手交到青帝手中。不知青帝能否现身?也好让小人回去有个交代。”

拓拔野道:“青帝他老人家正在睡觉,你有什么东西,爷爷可以帮你转呈。”

黑衣老者科沙度盯着他瞧了片刻,见他大大咧咧,殊无畏缩心虚之态,更加难测深浅,沉吟道:“这书函事关重大,必须亲手交到青帝手中。”

拓拔野扬眉大声道:“这么说,你是不相信我喽?”

科沙度正是等他这句话,微微拱手道:“不敢。只是据闻青帝深居简出,独来独往,从未听说有人相伴左右。万一老夫错信他人,耽误了水、木两族的大事,岂不万死莫赎?”

拓拔野“咦”了一声,故作讶异道:“奇哉怪哉!听你的意思,青帝就连找一个端茶倒水的小厮,也得先向你汇报喽?”

科沙度淡淡道:“老夫没有这个意思。倘若公子想证明自己身份,那容易得很。只需随意施展几招青帝的绝学,让我们开开眼不就成了么?”不等拓拔野推辞,便朝一个黑衣大汉道:“唐七,你去向野公子讨教几招,也好有个长进。”

黑衣大汉应诺一声,走到门前,恭恭敬敬的道:“野公子,请赐教。”

拓拔野心中暗暗叫苦,以他的武功杀只野狗那都是大大的困难,要打败眼前这强壮如山的七尺大汉,除非奇迹出现。况且他肚中雪亮,这阴鸷的老头要验证的不过是他的身份,纵使他鬼使神差打败唐七,施展的不是木族的功夫,依旧是凶多吉少。到时大蛇、猛兽一起扑将上来,那可糟之极矣。

饶是他胆大包天,到了此刻也不禁头皮发麻,进退维谷。

第六章 少年英侠(下)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淡淡而幽雅的声音:“你放心去吧。只需放松四肢就可以啦。”拓拔野吓了一跳,张目四顾,蓦地想起这是白衣女子的声音,心下狂喜。眼见众人置若罔闻,只是盯着他等候回话,心中立时明白过来:“是了!定是仙女姐姐用什么法术,只让我一个人听到她的声音。她让我放心去和这大狗熊过招,自然是帮定我了。”

想到有仙女姐姐撑腰,登时如有神助,仰起头挺起胸膛,龙行虎步地下了台阶,往门前一站,双手叉立,道:“赐教可不敢当。夜深人静,舒展舒展筋骨,也好睡觉。”

唐七面无表情,依旧是恭敬的口吻:“得罪了。”话音刚落,身形闪动,气劲哧哧激响,一连七拳击向拓拔野头部。

拓拔野虽然自小常与其他流浪儿撕斗,但与真正的武人动手却是生平头一遭。

眼见拳影如狂风,刹那间闪电似的朝自己脸部击来,心下惊慌,想要挪步已然不及。正暗自骇然惊呼:“糟糕,我的鼻子!”忽听白衣女子声音在耳畔低声道:“不要动,他这七拳全是虚招,要探你虚实。”

果然,每拳距离他面部不到寸许,便立即变向,始终在周围环走。但那凌厉的拳风还是抽得他脸上隐隐生疼。

七拳之后,唐七又狂风暴雨般接连打出四十九拳,始终虚张声势,将触即止。拓拔野心中大松,面露微笑,暗想:“仙女姐姐既然讨厌段狂人,却又为何肯帮助我?”

却不知白衣女子也在心中问自己。

段狂人自三十年前那场事端后,便与木族成为死敌,木族长老会将蜃楼城众人列为公敌,决不往来,这已是青帝明令。今夜段狂人千里单骑,闯关上山,必是为神农血书中所说之事。

此人甫一上山,便出言不逊,骄狂之态让人恚怒。原本打算任其自生自灭,但目睹拓拔野路见不平,挺身而出,不知为何,她心中又起了微妙的变化,再看他为科沙度所逼,势成骑虎,终于忍不住破戒相助。

仔细想来,这其中或多或少有对段聿铠铮铮傲骨的惺惺怜惜之意,但更多的恐怕是对拓拔野的莫名关心。

唐七知道科沙度的用意,不敢立下杀手,只是虚张声势,投石问路。岂料围着拓拔野打了数百拳,竟都被他看穿,只是悠然自得地叉手望着自己,动也不动。看来这少年果然胆识过人。

围观众人也大感意外,就连十四郎亦皱起眉头:“想不到这小乞丐竟然也有如此胆色。”

段聿铠服了神农丹,稍一盘坐调息,便觉丹田内正气沛然,精神大振。虽然伤口无法立即愈合,周身仍有疼痛之感,但比之先前已有如云泥。运气周转,发觉经脉竟已恢复了七八分,又惊又喜,不知是何灵丹妙药,功效如此神奇。这陌生少年的大恩当真无以为报。

他睁开双目,只见唐七在拓拔野四周游走,掌影叠舞,而拓拔野满脸微笑地巍立不动,忍住大声叫好,心中暗奇:“这少年不知是何人?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胆识过人。难道真是那老匹夫新收的天子门生?”

唐七猛地大喝一声,欺身突进,双掌齐发,一式“惊涛裂岸”,掀起滔滔掌风朝拓拔野拍去。段聿铠失声道:“小心!”

拓拔野猛吃一惊,掌风猛烈,还隔三尺之距,自己却如被重物重重撞了一般,心中刚喊:“仙女姐姐救我!”忽觉一股奇异的力道从背后卷来,陡然将他凭空拔起,向后上方高高飘去。

事起突兀,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调整一个优雅的姿势,已经飞上半空,口中“呀”的叫了一声,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

众人见他突然臀部一撅,转眼便手舞足蹈,飘到了半空,无不又惊又奇。惊的是这叫花子般的少年竟然有如此轻功,奇的是他竟以臀部带动全身,人在半空如苍鹰搏兔,姿势怪异,却不知这是什么功夫?

唐七瞧他一下便飞到了五六丈高处,半晌不下来,不停地手脚乱舞,口中念念有辞,只道他是蓄劲待发,不由起了畏惧之心。

拓拔野从没遇过这等怪事,低头下瞰,双足虚空乱蹬,一股凉飕飕的感觉从脚底一直麻到大腿根处,心里突突乱跳,险些便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耳边又响起白衣女子的声音,似是忍俊不禁:“公子别怕,我不会让你摔下来的。你只管放松便是。”

他原本就不是胆小之辈,只是从没有过这种身不由己、悬在半空的感觉,猝不及防,故而才有此狼狈之态。听到白衣女子所言,心中大定,脸上一红:“我这脓包状可都让仙女姐姐瞧在眼里了。不成,需得打点十二分精神,即使跌下去,也得摔得姿态优美。”当下借着那力道,抬头挺胸。

白衣女子复道:“公子小心,我要放你下去了。”话音未落,拓拔野突然觉得脚下一空,急速下落,险些又要惊呼出声。

耳边风声呼啸,人影疾闪,忽觉那股强大的力量将他的双脚抬了起来,身在半空,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连环猛踢。“嘭嘭”连声,有人迭声惨叫,自己已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拓跋野脑中嗡嗡做响,甩了甩头,方才清醒过来。只见那黑衣大汉唐七四仰八叉,摔在了十丈开外的地上,口吐白沫。众人瞠目结舌的瞧着他,惊骇无已,一个黑衣大汉的口角更已垂下涎来。

段聿铠又惊又喜,拍掌叫好:“好一招‘无边落木’!”

科沙度心中迷惑不解,瞧他歪歪扭扭自半空冲下,刹那间连环踢腿将唐七踢出老远,力道惊人,似是木族中的“无边落木”,但这姿势未免也太过怪异,难道竟是青帝新创的独门招式么?

拓拔野没想自己糊里糊涂间,便将这七尺大汉踢得不醒人事,惊喜得意,笑道:“想不到爷爷我刚伸伸懒腰,他却先比我睡着了。老头子,你还不要要爷爷再教你几招?”

科沙度没探出他的虚实,反倒比先前更加糊涂了。事关重大,不确定这少年的身份,便不能确定青帝对段狂与蜃楼城的态度,而这又可谓全局之关键。当下干笑几声,道:“公子果然好身手。不过这几下连环腿五族之中皆有,也不能证明你便是青帝门下。如果公子不介意,老夫倒想与公子切磋几招。”

拓拔野有白衣女子幕后相助,胸有成竹,虽知他碧琴光刀威力惊人,心下却丝毫不惧,正要答允,望见十四郎恨恨地盯着自己,不由怒从心起,哈哈一笑道:“我素来尊老爱幼,岂能这般欺负你这么一老头儿?那个什么不三不四郎的,瞧你是个可教之才,爷爷我便点拨点拨你吧。”

十四郎微微一愣,怒火冲顶,偏狭暴躁的性情立时压过了先前的顾虑,暗想:“小叫花子,你当老子怕你么?”不顾科沙度的眼色暗示,冷冷道:“恭敬不如从命。野公子,我便来讨教讨教你的惊世绝学。”

拓拔野嘿嘿一笑,将腰间断剑呛然拔出,亮起一道眩目的光芒。

科沙度见多识广,瞧见这断剑大吃一惊,失声道:“无锋剑!”众人听见无不耸然动容。

无锋剑乃是木族七大神器之一,竟然在这流浪儿般的少年手中!这神秘少年究竟是何人?竟然持神剑,居圣地,难道真是青帝身边的要人?此番惊异远过于先前。

十四郎瞧见这无锋剑,气焰登时馁了一半。原本将信将疑的心中,又开始相信这少年是青帝门生。倘若如此,自己纵然胜了他,只怕于青帝面子也大大的不好看。

但若败了,岂不折了朝阳谷的威名?大战在即,自己可不能先堕了三军士气。可是话已说出,自是不能收回了,否则更是言而无信,辱及朝阳谷声名。

唯一之道,就是倾尽全力,平衡得当,与这少年斗个平手,双方皆大欢喜。倘若几招下来,瞧出他不是青帝门人,那便丝毫不能客气,将他大卸八块,方解心头之恨。

一念及此,十四郎恭恭敬敬地横鞭拱手道:“野公子,咱们点到为止。”

拓拔野刚要踏步上前,忽然听到白衣女子微带愠恼的声音:“公子,谁让你自作主张,点名道姓和他打啦?我不是早与你说过,这柄剑不要轻易出示么?既然你这么有把握,那么你就自己和他动手罢,我可帮不了你啦。”

她先前传音入密,又以念力、真气遥控拓拔野施展“无边落木”,原是担心拓拔野毫无武功,被打得惨不忍睹。孰料这小子竟然得意忘形,自不量力,要与十四郎过招。要与人过招那也罢了,偏偏又要亮出无锋剑。这流言一起,匹夫怀璧,他今后还有宁日么?担忧之下,竟然一反常态,嗔恼不已。

拓拔野听见她语含薄怒,顿时大为焦急:“糟糕,我只顾自己威风,却将仙女姐姐的话抛到脑后,她自然要生气了,这该如何是好?”竟丝毫没有想到,倘若白衣女子不帮他,他怎生在十四郎鞭下避过几招。

来不及多想,十四郎一鞭已然抽到。

十四郎这一鞭原是“幻电玄鞭”的起式“玄蛇吐信”,意在试探而不在伤人,他心中对此战颇存顾忌,这一鞭更未发出全力。岂料这一鞭斜斜劈下,拓拔野竟然闪都未闪,当肩被劈了个正着,“哎哟”一声,大叫着单膝着地。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无不失声惊呼。

十四郎更是始料未及。这一鞭击下时,他脑中甚至已想好了后面应对的种种招式,对方将会如何如何反击,自己又当如何如何还以颜色,殊不料只一下就没了后文。

时间仿佛凝固了,众人愕然地望着两人,一时反不知该如何是好。

拓拔野只觉肩头火辣辣地烧疼,拍拍裤腿,咬牙站直身,笑道:“多谢。爷爷这一身衣服好久没洗了。难得你一番孝心,记得帮爷爷掸掸灰尘。”

科沙度电眼如炬,微微一笑,心道:“没想到你小子这般不济。就这么一鞭便漏出了底细。想来这柄剑多半也是捡来的。只是为何能跃到半空如许之久?连环腿也有如此威力?”他虽然老奸巨滑,一时也不能猜透。

科沙度暗暗给十四郎使了个眼色,十四郎再不答话,阴沉着脸,反手又是一鞭。

这一鞭比先前更快了几倍。

拓拔野只觉乌光一闪,左腿已被鞭子卷住,然后便腾空飞起。眼前明月松枝、亭台楼阁……急速乱晃,“砰”地一声,背部猛撞在地上,剧痛攻心,全身犹如散了架一般。

十四郎没想到这一击竟又如此容易得手,心道:“这小子究竟是扮猪吃象,还是水仙不开花装蒜?哼,倘若真是装蒜,我便将他打成蒜泥!”当下抢身上前,左右挥鞭,如狂风暴雨般向他劈头盖脸地打去。

拓拔野瞬息间便被打出七八道鞭痕,衣衫本就褴褛,这一阵下来,更是丝丝缕缕,衣不蔽体。惟有胸膛处为了夹藏书籍丹药,多裹了几层布幅,又用手臂挡着,才不致春光乍泄。

所幸他服了神农丹后,纯阳真元沉于丹田,一经激发,立即从经脉护罩全身,所以虽然疼痛异常,皮开肉绽,却未有内伤。

他性子顽强,一边拿手臂、断剑抵挡,一边忍痛笑道:“好舒服,好舒服,乖孙子按摩得爷爷我好生舒服。”

段聿铠原以为拓拔野必有不俗的武功,岂料几个回合下来,依旧只是挨打,心中大为着急,喝道:“小水妖,你欺负一个小孩作甚?来来来,再与老子大战三百回合!”

弹身跳起,正待向十四郎冲去,却忽觉丹田一痛,经脉紊乱,真气在体内乱窜,全身酸软,登时又一跤坐倒。

原来他此刻体内真气正在经脉中游走调理,这一急起身,登时岔气,虽无大碍,却又得一时半刻方能起身。

正自焦急,突然身边一道白影急掠而过,那白龙鹿怒嘶长鸣,如狂飙般向十四郎扑去。

拓拔野见白衣女子始终不来救他,心中起了自怜自艾之意,倒希望自己在她面前被打得更狠些,不知她瞧见了心中会怎生想?眼见白龙鹿冲来,笑道:“鹿兄,你别上来,瞧我怎样调教我乖孙儿。”

白龙鹿顿足嘶鸣不已,极是担心。

连吃了十几鞭,却始终没听见白衣女子说话,他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难过:“拓拔野呀拓拔野,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人?会让仙女姐姐为你担心?在她眼里你不过是个素昧平生的小乞丐而已。”一念及此,心中痛不可抑,哈哈大笑。

十四郎心中越来越肯定,这小叫花子先前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恼怒更盛,冷笑道:“小子,你的嘴皮子倒比骨头还硬!”当下猛然增加力道,出鞭也更加刁钻诡异,“唰唰唰”一连三鞭,鞭鞭抽中拓拔野面颊,最后一鞭抽在他嘴唇上,登时肿起老高,鲜血长流。

拓拔野只觉湿热的鲜血从额上流入眼中,满脸火辣辣,疼得仿佛皮都要被揭下来了。心中又是悲怒又是愤怒,正想用手擦拭鲜血,眼见黑影纵横,对方又是几鞭打来,索性迎鞭而上,劈手夺去。

“啪”地一声,掌心热辣剧痛,就像被劈断了似的,五指一拢,竟然将那鞭稍紧紧抓住,右手顺势紧握断剑,奋力朝十四郎砍去。

众人齐声低呼,惊异无比。

十四郎大惊,原以为他不过束手待毙,岂料轻敌之下,竟被他不顾生死抓住鞭子,闪电反攻。当下身形一转,堪堪避过,但那神剑锋锐无比,相隔数寸,左袖仍被凌厉剑气削去一块,臂上也被划破一道口子,鲜血长流。

十四郎又惊又怒,喝道:“小子敢尔!”猛地一脚猛踹,正中拓拔野胸口,顿时将他踢飞到丈余外。

拓拔野蜷起身,抚住胸口咳嗽,想要大笑,却笑不出来。白龙鹿悲嘶着奔到他身边,一边弯下脖子,舌尖在他脸上舔来舔去,一边朝着十四郎纵声怒吼。

十四郎视若不见,用手指蘸了蘸自己的鲜血,放在嘴中尝了尝,恨恨地瞪着拓拔野,一步步逼将上去。

段聿铠用力迫住乱窜的真气,豆大的汗珠流了满面,森然道:“小水妖,倘若你敢动他一根寒毛,段某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十四郎哈哈狂笑,挥手一鞭,“啪”地猛抽在拓拔野的大腿上:“段狂徒,你不过是鬼门关前的人,还敢说这话?我不仅要动他寒毛,还要将他大卸八块,瞧你又能将我怎样?”又是两鞭重重朝他脸上击落。

拓拔野闭眼微笑,心中气怒苦涩,忽然呼吸一窒,只觉一股强大的气浪陡然将他朝后一拉,既而向上反转抬起,登时雄赳赳、气昂昂地翻身站了起来。他心中大喜:“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众人大奇,眼见他躺在地上,气息奄奄,怎么突然又生龙活虎地跳将起来?正疑惑间,只见拓拔野疾进如风,拳如雨点,脚若闪电,刹那间将十四郎打得东倒西歪,向后跌跌撞撞退了十余丈!

十四郎心中惊怒迷惑,一片混乱,耳边忽听拓拔野气喘吁吁的笑声:“孙子不肖,吃爷爷一掌!”右颊顿时烈火炙烧般疼痛,瞬时肿起老高。

又听见拓拔野笑道:“嘴巴太贱,需得封上。”嘴唇如被烙铁击中,痛得麻木不已。

最后又听拓拔野笑道:“心地太坏,爷爷替你修理修理。”胸膛重重被踹中一脚,登时剧痛攻心,腾云驾雾般地飞了起来,就此不醒人事。

第七章 水妖龙女(上)

明月高悬,四野沉寂,惟有风声入松,虫鸣不已。

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眼前变故实在太为突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片刻前,十四郎还趾高气扬,对着几已不能动弹的拓拔野横眉扬鞭,谁想转眼之间,情势竟完全逆转。拓拔野这连环猛击速度之快,实如迅雷不及掩耳,匪夷所思。

惟有科沙度与段聿铠隐隐瞧出了些须端倪。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这小子先前明明已气息奄奄,竟能瞬息间龙腾虎跃,一招制敌,太过蹊跷。此前连环腿击败唐七,也颇有可疑之处。唯一的解释便是,定有人在背后以念力或高强真气遥控相助。

科沙度瞧了一眼段聿铠,见他也正疑惑地向院里望去,心下更是一片雪亮,挥了挥手,众黑衣大汉立即抢身上前,将十四郎抬到一旁,敷药包扎。

白龙鹿欢嘶不已。拓拔野借着白衣女子的力量,刹那间便打倒了骄横不可一世的十四郎,快慰无比,想到仙女姐姐终究还是看不得他挨打,出手相助,心中更是欢喜。正想掉头朝朝阳谷众人得意微笑,岂料白衣女子的力量突然消失,脚下一软,跌坐在草地上。

科沙度朝着庭院朗声道:“敢问何方高人,能否现身一会?”他此刻心中已然笃定院中的那人定然不是青帝。依照青帝脾性,必不会暗中相助,而不现身。但此人竟能遥控拓拔野,瞬息击倒十四郎,绝非常人。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究竟是谁。

院中寂然无声。

段聿铠嘿嘿笑道:“可笑,可笑之至!打不过别人,便用这法子来遮羞么?”

科沙度心中大怒,但心想那神秘人似敌非友,修为深不可测,倘若当真斗起来,只怕自己也未必是对手。况且十四郎伤势不明,己方士气低落,明显处在下风,惟有暂时避上一避。这段狂人先由得他猖狂,横竖方圆千里,水族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还怕他插翅飞走么?

当下向那院子拱了拱手,道:“不知朝阳谷何处得罪了阁下,竟与我等为难?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倘若朝阳谷无意间有冒犯之处,还请阁下多多担待。”等了片刻见仍无反应,只得道:“既然如此,青山长在,绿水长流,总还有相会的时候。今日我等就此别过。”

言毕挥手而退。众黑衣人抬着十四郎朝山下走去,来去如风,转眼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段聿铠气息已大大顺畅,勉力爬起,朝拓拔野走去,抱拳正色道:“小兄弟,大恩不言谢。段某这条性命是你拣回来的,今后但有差遣,只要不违背良心道义,段某一定替你办到。”

拓拔野浑身无力,脸上伤口仍在热辣辣地作痛,连连摆手,龇牙咧嘴地笑道:“你的性命可不是我救的……”

他正要说“是仙女姐姐救的”,耳边又听见白衣女子淡淡地说道:“公子,你我相逢之事请勿向第三人说起。”顿了一顿,低声道:“这人是蜃楼城的使者,你将神帝的血书交与他便可。江湖险恶,公子请多珍重。”

拓拔野心里一凛,难道她在与我告别么?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猛地从地上跃了起来,朝院里奔去。奔得甚急,在大门处绊了一跤,继续连滚带爬地向前冲去。

只见院里月光如水,竹影摇荡,哪有半个人影?幽香犹在,丝丝缕缕钻入九转愁肠。

他心中刺痛,脑中一片空茫,望着那摇曳的绿竹,眼泪模糊了双眼。惊鸿一瞥,情根深埋,这一夜邂逅,竟让他自此永生难忘。

突然不知从何处飘来寂寥悠远的箫声,如孤云水影,若有若无,远远地去了。难道是仙女姐姐再与自己做最后的告别么?他急忙发足狂奔,撞在段聿铠的身上,不及说话,又朝外奔去。

月影斑驳,树木在两侧急速倒退。奔到那湖边竹亭内,空空荡荡,惟有石桌上玛瑙香炉,焚香犹未燃尽。

拓拔野将那香炉捧起,仔细端详,心中越发难过,不知今日一别,日后是否还有相见之日?心中凄惘、悲凉、迷茫……诸多情感涌将上来,翻江倒海,周身又说不出地疲乏疼痛,过不多时,便伏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翌日上午。阳光普照,湖光粼粼,玛瑙香炉焚香已尽,但那特殊的香气依旧萦绕周围。昨夜发生的事情登时一幕幕闪回脑中。

拓拔野猛地坐起身来,瞧见竹亭外天湖边,段聿铠在串烤鱼片,白龙鹿在湖中惬意地游着,时而猛地扎入水中,叼出一尾鱼来。

段聿铠见他醒来,回头笑道:“小兄弟,你肚子饿了么?过来吃条鱼吧。”

拓拔野将香炉望怀里一塞,应诺一声,跳出竹亭,还未到湖边,突然湖水四溅,全身尽湿,白龙鹿从湖中闪电般扑出,将他扑倒,舌头在他脸上舔个不停,欢鸣不已。

拓拔野接过段聿铠抛来的鱼片,咬了半片在嘴里,将剩余半片塞入白龙鹿口中。

段聿铠道:“小兄弟,我瞧你身上宝贝不少,却似乎不会武功、法术,这是为什么?”

拓拔野知他见多识广,又是一个磊落汉子,瞒他不住,也无需隐瞒,当下不好意思地一笑,将这两天发生之事完完本本地说与他听,只是根据白衣女子嘱咐,将她略去不说,而换成一个不知身份的蒙面人。

段聿铠听说神农物化,大惊失声,半晌惨然笑道:“没想到神帝竟然死在了南际山上!原本还想请他老人家主持公道,现在可糟啦。”再听到神农将血书托拓拔野,送交青帝与蜃楼城乔羽,脸上变色,连声音都有些发颤:“小兄弟,我便是从蜃楼城来的。能将这血书给我看看么?”

拓拔野早已知道他是蜃楼城的人,又经仙女姐姐证实,料想他不远千里来此找青帝,只怕确与神农托付自己的事情大大有关,于是便将血书与神木令全交了给他。

段聿铠只瞧得片刻,便“啊”地跳将起来,一把抱住拓拔野,哈哈大笑道:“这回蜃楼城五万百姓有救啦!小兄弟,你可真是我们的福星!”欣喜若狂,热泪忍不住夺眶涌出。

拓拔野虽有些迷惑不解,但看他这么欢喜,心里也不由大感快慰。

段聿铠抹了把眼泪,有些不好意思,松开手笑道:“小兄弟见笑了,老哥哥我一高兴就忘形。嘿嘿,神帝这封血书,可是蜃楼城里五万百姓的救命稻草。”

拓拔野心想自己任务总算完成了一半,却还不知血书中说的是什么事,当下问道:“段大哥,你说能救五万百姓,这是怎么回事?”

段聿铠道:“说来话长。小兄弟,既然你是神帝的使者,不如你还是随我去一趟蜃楼城,路上我将这前后因果讲给你听。”生怕拓拔野不去,又加了一句:“蜃楼城是大荒最美丽的海上岛城,好玩得紧。你到了那里就是我们的贵客,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最好永远也别走啦!”

拓拔野本就四海为家,习惯了到处流浪,听说那里好玩,登时大感兴趣,心想反正神农便是要让他将这血书交与蜃楼城主乔羽的,眼下又多了一位导游,那自是再好不过啦,当下点头应允。

段聿铠大喜,道:“太好了!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出发!”依旧将血书包裹神木令,交还给拓拔野。

两人骑上白龙鹿,向山下进发。白龙鹿见段聿铠要跨将上来,似乎颇不情愿,嘶鸣着昂首踢蹄,带到他骑上来后,又猛烈颠簸了一阵,险些将拓拔野抛了下去。费了半晌工夫,白龙鹿方才不情不愿地朝山下奔去。

山路极陡,下山时远比上山惊险,所幸白龙鹿没再使性子,奔跑如飞,又平又稳。有几次腾越时,拓拔野身上无力,险些翻身摔落,亏得段聿铠及时拉住双臂,方才稳住。

两人一兽有惊无险地奔了不到半个时辰,终于下了玉屏峰。

段狂人对附近地形了如指掌,指引着白龙鹿抄道捷径,向千里之外的蜃楼城一路疾驰。

出了玉屏山,便是万里平川。东北方,那蓝天碧野交接处,一条黛青色的山脉蜿蜒起伏。段聿铠指着那远山道:“以白龙鹿的脚力,今天日落前,我们定然可以赶到那东始山。”

云淡风轻,白龙鹿跑得飞快。途中,段聿铠将蜃楼城、青帝与朝阳谷之间的种种瓜葛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遍。

原来三十年前,蜃楼城本是木族城邦,是木族与水族在东海的交界点。蜃楼城主乔羽和段聿铠等人那时都是木族中颇有声望的年轻高手,列身当时“大荒八十一勇士”。

大荒553年,水族黑帝闭关苦修,将族中之事交与圣女乌兰丝玛与四大水神之首的“黑水真神”烛龙共同执掌。当年年末,水族碧藻城因反对烛龙而被灭城,城主季晟山被杀,其妻携子女、千余难民奔投木族。

青帝不愿因此与水族生隙,以昔年五族大荒书规定五族不得干涉彼此族内之事为由,拒绝收留。碧藻城妇孺老弱闻讯纷纷自杀。

乔羽、段聿铠等人心中不忍,将剩余难民收入蜃楼城。烛龙虽碍于青帝之面,未再追究,但青帝以为蜃楼城此举,乃是对他的大大不敬,一怒之下在长老会议中决议将蜃楼城众人赶出木族,永不往来。

神农为免蜃楼城遭受刀兵之祸,特下令封蜃楼城为“自由之城”,独立于大荒五族之外。

自此之后的几年中,五族中皆有大量难民慕名涌入蜃楼城,蜃楼城因此成为各族难民的庇护所、游侠的圣地。但一旦进入此城,将永不能回归五族。故蜃楼城除了“自由之城”的雅号外,还有别称“不悔城”。

拓拔野听得津津有味,道:“段大哥,这么说蜃楼城里全是不受五族欢迎的人喽?”

段聿铠哈哈笑道:“那也不一定。不过很多人确实都是不满族内的统治,才投奔蜃楼城的。但是蜃楼城也并非人人都可以进来。倘若是在族内作恶多端而被驱逐出来的,我们断断不会收留。”

拓拔野道:“那么神帝血书中说的又是什么事呢?段大哥你又为何到这玉屏山来寻找青帝?”

段聿铠嘿嘿一笑,道:“一个月前,蜃楼城外东海上,许多渔船纷纷沉没,都说是撞见了裂云狂龙。”

拓拔野奇道:“裂云狂龙?是什么东西?”

段聿铠道:“水族的灵兽,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凶兽。所以当时乔城主就带了一些人出海,想将这禽兽降伏了。谁想没有遇见裂云狂龙,倒遇见了大荒十大凶兽之一的蓝翼海龙兽。传说凶兽一旦出现,天下便要大乱。”

拓拔野吐舌笑道:“这等厉害!”

段聿铠道:“那日乔城主拼着命斩杀了蓝翼海龙兽,自己也受了极重的内伤。我们原以为这事已经了结。岂料过了半个月,水妖朝阳谷来了使者,竟然说那蓝翼海龙兽是朝阳谷的护谷圣兽,乔城主杀了怪兽,便是与朝阳谷为敌。当时便向我们下战书约战。”

拓拔野早已瞧朝阳谷万二分不顺眼,同仇敌忾,怒道:“奶奶的,哪有这等不讲理的!”

段聿铠冷笑道:“水妖要是讲理,那还叫水妖么?朝阳谷天吴那个老狐狸,瞧见乔城主身受重伤,蜃楼城力量大损,竟然趁火打劫,真他奶奶的不要脸到了极点。”

他越说越生气,猛地一拍大腿道:“不过最可气的还是灵感仰那老匹夫。蜃楼城上上下下许多人,不管怎么说,当年都是木族中人。我和乔城主你可以不管,但这些老百姓你可不能不救吧?可是这个老匹夫竟然对水妖说,蜃楼城早就不是木族城邦了,他管不着,爱咋咋地。”

拓拔野恍然道:“所以段大哥这才大老远跑来向青帝讨个公道?”段聿铠道:“对。老子一路上杀了几批水妖,千辛万苦才赶到玉屏山,谁想那个老匹夫不敢见我,竟然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真他奶奶的不要脸!”

拓拔野点头道:“敢情神帝那张血书,也是让青帝出面化解这场事端了?”段聿铠叹道:“想来神帝听说了这事,来不及赶到蜃楼城,就在南际山顶百草毒发了,不得已之下,才请小兄弟你拿血书请灵感仰出面调停。”

拓拔野皱眉道:“眼下咱们没找着青帝,这血书还有用么?”段聿铠笑道:“当然有用。这封血书加上神木令,那便是神帝亲临。即使没有灵感仰,天吴也要乖乖地退兵。”

正说话间,西北边突然雷声隐隐。两人抬头上望,碧空万里,艳阳高悬,哪有变天的迹象?

雷声滚滚,越来越响。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西北边山脚处冒起阵阵烟尘。白龙鹿昂首长嘶,极为兴奋,似是预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段聿铠面色微变,翻身落地,将左耳贴在地上听了片刻,跳起身来道:“不好!象是大批怪兽朝这里奔来了。咱们得快些走。”拓拔野闻言反倒大感兴趣,张望不已。

段聿铠跃上鹿背,双腿一夹鹿腹,想催它快跑,岂料白龙鹿丝毫不理会,只是原地打转,嘶鸣不已,直到拓拔野拍了拍它的脖颈,方才恋恋不舍的朝着东北方飞驰而去。

西北那烟尘越来越浓,声音越来越响,拓拔野终于听清,不是雷声,确实是千万兽蹄同时奔跑发出的震天巨响。

白龙鹿欢声长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怪异的吼声。

拓拔野心中好奇,转头眺望。那尘土迎风怒卷,遮天蔽日。突然,从那灰蒙蒙的尘土间,奔出了一只巨大的怪兽,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成千上万的怪兽瞬息间同时涌现!夹带着漫天尘土,向着他们狂风怒涛般地席卷而来。

蹄声隆隆如急风暴雨,大地仿佛都开始晃动起来。万千嘶吼鸣叫声此起彼伏,如同惊涛骇浪,震得拓拔野的双耳嗡嗡作响。

两人一兽急速狂奔,左侧遥遥处,无数怪兽如怒海般汹涌奔流。

段聿铠大声道:“这些怪兽不知受了什么惊骇,才会这般玩命地狂奔。”拓拔野从未见过这等盛况空前的壮观场面,心中激动远胜于恐慌,忍不住大声长啸。

段聿铠心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可没想到兽群冲将上来,会将自己踏成肉泥。嘿嘿,我段某号称狂人,竟然比不上这小子啦。”他微微一笑,也仰天长啸。啸声激烈壮阔,在这一片宏声巨响中竟然清晰激越。

白龙鹿听见二人长啸,亦跟着昂首嘶吼。奔在最前面的那数十只怪兽离他们尚有千丈之遥,听见白龙鹿的吼声突然惊慌失措,尖叫着乱做一团。后面的兽群涌将上来,登时将它们踏倒。

一时间悲鸣四起,尘土迸扬,兽群如撞击在礁石的巨浪,四面八方地奔散开来。

蓦地,从西北边远远地传来奇异的号角声,宛如鬼泣狼嚎,说不出的难听可怖。兽群听见号角声惊惧更甚,继续潮水般向东边涌来。

段聿铠眯了眯眼,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水妖龙女。”他嘿嘿一笑道:“小兄弟,这吹号角的是朝阳谷的妖女,这些怪兽都是怕她怕得紧,才这般没命奔逃的。”

拓拔野大感兴趣,道:“难道她有三头六臂么?”

段聿铠哈哈大笑:“三头六臂没有,倒有三宫六……”他一想拓拔野还是毛头小子,当下住口嘿嘿而笑。

拓拔野瞧他笑得怪异,心下更为好奇,当下道:“段大哥,不如咱们去会她一会?”

段聿铠哈哈大笑,摇头道:“小兄弟,倘若是平时,我定然带你去见识见识。只是今日我们身上的这些东西太过要紧,什么也比不上及时赶回蜃楼城重要。”

拓拔野虽知如此,却依旧心痒难搔,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这千万怪兽惊怖如此呢?

距离东始山不过十余里了,日已西斜,晚霞如火,在天际流转变幻。

那群怪兽越来越多,越奔越近。冲在最前的是数十只插翅豹,时而狂奔,时而滑翔。朝后望去,各种怪兽皆有,一大半是拓拔野见所未见的怪物。不时有怪兽力竭摔倒,被踩成肉泥。

号角声渐渐转高,激越入云,兽群惊怖益盛,悲吼着相互践踏,转眼便有数百只龙马、羚羊被沙皮象等巨大怪兽踩倒,淹没在万千蹄掌之中。

拓拔野瞧得心下不忍,愤愤道:“奶奶的,哪有这么打猎的!”段聿铠嘿嘿笑道:“小兄弟,她要捕猎的,可不是这些禽兽,而是咱们。水妖为了堵截蜃楼城的救兵,早已在方圆千里内布下了重重阻兵。老哥哥我来的时候就是杀了几批水妖闯过来的。”

拓拔野“咦”了一声,笑道:“难道你说的那水妖龙女会算命,竟然一早就知道咱们会上这儿么?”

段聿铠道:“水族法术中原本就有‘洞渊眼’。要瞧见咱们那也不是不可能。况且昨夜,小水妖被你打成重伤,科老妖灰溜溜的撤走,必不甘心,定然要在这里埋下伏兵。”

拓拔野艺虽不高,胆却颇大,听了倒颇为兴奋,笑道:“段大哥你武功盖世,小弟我洪福齐天,加在一起百战百胜,怕她作甚!”

段聿铠被他激起满腔豪气,哈哈大笑道:“小兄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便和我段狂一样胆大包天。好,咱俩一起携手并肩,杀他个落花流水……”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一个是年少无知,不知天高地厚,一个是老而糊涂,自欺欺人,加在一起必死无疑!”

声音来自后上方,循声望去,只见半空中一个人面鸟身的怪物桀桀而笑,满面狰狞。拓拔野吓了一跳,笑道:“段大哥,这个鸟东西又是什么玩意儿?”

段聿铠冷笑道:“这是水妖的家奴,专门伸头探脑通风报信的。是水妖里第一等下贱的东西。”

原来这怪物名叫般旄,原本是朝阳谷的家奴,因罪受罚,被天吴用法术封印成似鸟似人的怪物,成了刺探消息的信使。性情阴鸷,喜欢搬弄是非,不仅在其它各族中臭名昭著,即便是在水族内,也深为人所厌恶。

般旄大怒,桀桀怪叫,突然扑将下来,它不敢袭击段聿铠,只是向拓拔野探爪抓去。

段聿铠哼了一声,右手屈指而弹,一颗绿色光球从指尖激射而出,将般旄打个正着,鲜血激射。那怪物惨叫一声,扑腾翅膀着朝上疾退,桀桀怪叫着,远远地逃走了。

眼见已到东始山脚下,段聿铠道:“小兄弟,这畜生定然报信去了。眼下水妖势众,咱们倘若还这么朝前走,只怕要落入他们的埋伏中。不如我们分头走。老哥哥我先去引开水妖,他们不知道你身上的血书,定然想要拿我。你先越过这东始山,到山阴东面的那个大水潭等我。我带水妖兜个圈,明日一早必在那里与你会合。”

拓拔野知道他担心自己受累,这才冒险引开追兵,倘若自己不答应,只怕他更为着急,且徒然浪费时间,当下点头答应。

段聿铠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能认识你当真是我段某的福气。”顿了顿道:“老哥哥还想向你借这白龙鹿一用。它脚程极快,定然可以甩开水妖。”

拓拔野抚摩白龙鹿脖颈,在它耳边道:“鹿兄,这位段大哥是我们的好朋友。你一定要带他脱险。明天一早,咱们自会再见面。”

白龙鹿扭颈嘶鸣,极是不舍。

段聿铠叹道:“小兄弟,不知道你有什么魔力,这白龙鹿原是水族极为凶顽的灵兽,许多水妖也伏它不住,怎么偏偏就与你这般亲热?”

当下从怀中取出一张一人大小的淡绿色薄纱,道:“这是隐身纱,你只需将自己裹在里头,旁人便瞧不见你。你先裹上它,在山上避上一避,待到水妖过去了,你再翻山过去。”

拓拔野心下感动:“这等救命的宝物,段大哥自己舍不得用,却将它借了给我。这等好朋友,真是没得说。”点头接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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