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封面图

将夜

猫腻

玄幻奇幻

374.51 万字

2014-04-30 完结

与天斗,其乐无穷。

序章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很多不可知之地,在那些不可知之地里,有很多不可知之人。

……

……

黄昏的荒原远方悬着一颗火球,它散发出的红色光线像一团体积巨大的火焰,缓慢而坚定地逐渐蔓延开来。原野上积雪融化后初生的苔藓,像烧伤后的疤痕一样涂抹的到处都是,四周一片安静,只偶尔能听到上方传来的鹰鸣和远处黄羊跳跃时的声音。

空旷的原野上出现了三个人,他们聚集到一棵荒原不多见的小树下,没有开口打招呼,很有默契的同时低头,似乎树下有一些很有趣的东西值得认真研究和思考。

两窝蚂蚁正围绕着露出寒土的浅褐色树根进行着争夺,或许是因为这片荒原上像树根这样完美的家园难以找到第二个,所以这场战争进行的格外激烈,片刻后便残留了数千只蚂蚁的尸体,似乎应该很血腥惨烈,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片小黑点而已。

天气还很寒冷,树下那三个人穿的衣服却不多,似乎并不怎么怕冷,就这样专注地看着,不知道看了多久,其中一人忽然开口低声说道:“俗世蚁国,大道何如?”

说话的那人眉眼青稚,身材瘦小,还是一个少年,穿着件月白色无领的单薄轻衫,身后背着把无鞘的单薄木剑,乌黑的头发细腻地梳成一个髻,有根木叉横穿其中——那根木叉看似随时可能堕下,但又像是长在山上的青松般不可动摇。

“首座讲经时,我曾见过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

说这句话的是个年轻僧人,他穿着一身破烂的木棉袈裟,头上新生出的发茬儿青黑锋利,就像他容颜和话语中透出的味道那般肯定坚毅。

木剑少年摇头说道:“会飞的蚂蚁最终还是会掉下来,它们永远触不到天空。”

“如果你始终坚持这般想法,那你将永远无法明悟何为道心。”年轻僧人微微阖目,望着脚下正在抛洒残肢的蚁群,说道:“听说你家观主最近新收了个姓陈的小孩子,你就应该明白,知守观这种地方永远不会只有你一个天才。”

木剑的少年挑眉微讽回应道:“我一直不明白,像你这样无法做到不羁身的家伙,有什么资格代悬空寺行走天下。”

年轻僧人没有回应他的挑衅,望着脚下焦虑乱窜的蚂蚁说道:“蚂蚁会飞也会掉,但它们更擅长攀爬,擅长为同伴做基础,不惧牺牲,一个一个蚂蚁垒积起来,只要数量足够多,那么肯定能堆成一个足以触到天穹的蚂蚁堆。”

天空暮色里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叫,显得很惊慌恐惧,不知道是惧怕树下这三个奇怪的人,还是惧怕那个并不存在的直冲天空的巨大蚂蚁堆,或是别的什么。

“我很害怕。”

背着木剑的少年忽然开口说道,瘦削的肩膀往里缩了缩。

年轻僧人点头表示赞同,虽然他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坚毅。

小树下第三个少年身体精壮,裹着些像是兽皮般的衣裳,赤裸的双腿像石头一般坚硬,粗糙的皮肤下能够清晰地看到蕴积无穷爆发力的肌肉,他始终沉默,一言不发,然而皮肤上栗起的小点终究还是暴露了他此时内心真正的感受。

树下三个年轻人来自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三个地方,奉师门之命在天下行走,就仿佛三颗横贯于人间的星辰般夺目,但纵使他们,今天在这片荒原也感到了难以抵抗的恐惧。

老鹰不会惧怕蚂蚁,在它眼中蚂蚁只是黑点。蚂蚁不会惧怕老鹰,因为它们连成为鹰嘴食物的资格也没有,它们的世界里甚至根本没有老鹰这种强大的生物,看不到也触摸不到。

然而千万年间,相信蚂蚁群中总有那么特立独行的几只出于某种玄妙的原因决定暂时把目光脱离腐叶烂壳向湛蓝青天看上那么一眼,然后它们的世界便不一样了。

因为看见,所以恐惧。

……

……

树下三位年轻人抬起头,望向数十米外地面上的一道浅沟。浅沟自然不深,里面除了黑色什么也没有,在斑驳的荒原地表上显得格外清晰。

这条沟在两个小时前突然出现,陡然一现便直抵天际,仿佛是只无形的天鬼拿如山巨斧劈出来的,仿佛是位神匠拿如椽巨笔画出来的,令人不寒而栗,不解而惧。

背木剑的少年盯着那道黑线说道:“我一直以为不动冥王是个传说。”

“传说中冥王有七万个子女,也许这一个只是偶尔流落人间。”

“传说就是传说。”背木剑的少年面无表情说道:“传说里还说每一千年便有圣人出,但这几千年来,谁真见过圣人?”

“如果你真不相信,为什么你不敢跨过那条黑线?”

没有人敢踏过那条黑线,那道浅沟即便是骄傲而强大的他们。

蚂蚁能爬过,长肢虫能跳过,黄羊能跃过,鹰能飞过,只有人不能过。

正因为是人,所以不敢跨过。

背木剑的少年抬头向天边望去,问道:“如果那个孩子真的存在,那么……他在哪里?”

此时落日已经有一大半沉入地底,夜色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荒原上的温度急剧降低,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氛开始笼罩整个天地。

“黑夜降临,到处都是,你们又能到哪里寻找?”

那名穿兽皮的少年打破了一直以来的沉默,他的声音拥有与年龄不符的低沉粗糙,嗡鸣振动就像是河水在不停翻滚,又像是锈了的刀剑在和坚硬的石头不停磨擦。

说完这句话,他就离开了,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离开。

数蓬火苗忽然从他两根坚硬粗壮的裸腿上迸将出来,把少年下半身罩进一片赤红色中,狂啸的风让地面的碎石急速滚动,然后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抓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身体提向十几丈上的天空,紧接着呼啸破空落下,狠狠砸在地上,然后再次蹦起,就像一块石头毫无规律地蹦向了远方,看上去异常笨拙却又极其迅猛高速。

“只知道他姓唐,不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

背着木剑的少年若有所思说道:“如果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遇到,我和他肯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徒弟就这么厉害,他那个师傅又会强到什么程度?……听说他师傅这些年一直在修二十三年蝉,不知道将来破关之后身上会不会背一个重重的壳。”

身旁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他有些疑惑地回头望去。

只见那名年轻僧人双眼紧闭,眼皮疾速颤动,似乎正在思考某个令人困扰的问题,事实上自从那名兽皮少年说出关于黑夜的那番话后,年轻僧人便一直陷在这种诡异的状态之中。

感应到目光的注视,年轻僧人缓缓睁开双眼,咧嘴一笑,笑容里原初的坚毅平静已经变成不知从何而来的慈悲意,张开的唇内血肉模糊,是嚼碎后的舌。

木剑少年皱了皱眉。

年轻僧人缓慢摘下腕间的念珠,郑重挂在自己颈上,然后抬步离去,他的步履沉重而稳定,看似极慢,但不过刹那便已经身影模糊将要消失在远处。

树下再没有别的人,木剑少年脸上所有的情绪全部淡去,只剩下绝对的平静,或者说绝对的冷漠,他望向北方尘埃里那颗像石头般不停跳起砸下的影子,低喝道:“邪魔。”

他望向西方那个低着头沉默前行的年轻僧人背影,说道:“外道。”

“不足道也。”

邪魔外道不足道也。

说完这句话,少年身后背负的单薄木剑无由而振,发出嗡嗡异鸣,嗤的一声凌空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将荒原上那棵小树斩做了五万三千三百三十三片,不分树枝树干尽为粉末,纷纷扬扬覆在那些忘生忘死的蚂蚁之上。

“哑巴开口说话,饼上放些盐巴。”

少年唱着歌走向东方,单薄的小木剑悬浮在身后数米处的空中安静无声跟随。

……

……

大唐天启元年,荒原天降异象,各宗天下行走汇聚于此,不得道理。

自其日悬空寺传人七念修闭口禅,不再开口说话。魔宗唐姓传人隐入大漠,不知所踪。知守观传人叶苏勘破死关,周游诸国。三人各有所得。

但他们三个人并不知道,就在那一天黑夜将至时,就在那道他们不敢跨越一步的黑壑那头,靠近都城的方向某片小池塘边,一直坐着个书生,一个穿着草鞋破袄的书生。

这书生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那道黑壑所代表的强大与森严,左手里拿着一卷书,右手里拿着一只木瓢,无事时便读书,倦时便少歇,渴了便盛一瓢水饮,满身灰尘,一脸安乐。

直到远处三人离去,直到荒原上那条浅浅的黑壑渐渐被风沙积平,书生才站了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将木瓢系到腰间,将书卷仔细藏入袄内,最后看了眼都城方向,方才离开。

……

……

都城长安有一条长巷,东面是通议大夫的府邸,西面是宣威将军的府邸,虽不是顶尖的权势爵位,但官威深重,平日长巷一片幽静,只不过今日却早已幽静不在。

通议大夫府邸有喜,产婆忙进忙出,然而从老爷到丫环,府内所有人脸上的喜悦神色总觉得像是掺杂了某些别的情绪,没有一个人敢笑出声来,那些抱着水盆匆匆走过墙角的仆妇,偶尔听着墙外传来的声音,更是面露恐惧之色。

那位以骁勇著称的宣威将军林光远,因为得罪了帝国第一骁勇大将夏侯,于是再也不复骁勇,被人告发与敌国相通,经过亲王殿下亲自审讯数月,如今终于有了结果。

结果很明确,处罚很简单,就四个字——满门抄斩。

通议大夫府大门紧闭,管家贴着门缝紧张望着同样大门紧闭的将军府,听着对面不时传来重物砍入肉块的声音,听着那些骨碌碌西瓜滚动的声音,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两家在一条巷子里生活了很多年,将军府从管家到门子都和他相熟。听着那些恐怖的声音,他仿佛看到无数把锋利的朴刀切开那些相熟人们的脖子,看到那些有着熟悉面容的头颅在青石板上不停滚动,然后撞到门口,逐渐叠加挤压成了一座小山……

鲜血从将军府门下淌了出来,有些乌黑有些粘稠,像是混了朱砂的糯米浆液,里面还有些像紫薯絮般的肉筋,面色苍白的管家盯着那处,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扶着门佝着身子开始呕吐。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斥喝声,然后是被粗鲁敲打的声音,隐约间听到喝骂仿佛是说将军府有人逃脱,一名亲王府的家将骑在马上厉声喝道:“一个都不能少!”

通议大夫府后宅花园某处墙上,有几道划痕和血迹。

“少爷你听话,你不能出去,让小楚去,让他去吧……”

离此地不远处的柴房内,一名浑身是血的将军府管事,望着身前两名四五岁大小的男孩儿,枯唇微微翕动,声音沙哑的极为难听,满是皱纹黑泥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挣扎,一直挣扎到老泪挤出眼角,浑浊的厉害。

闯进通议大夫府的羽林军没有花多长时间,便找到了这间柴房。看见柴房内倒毙的老少二具尸体,进行查验之后,那名校尉犹有余悸地大声报告道:“一个不少,都死了。”

……

……

世外高人这四个字最简单的解读方式就是高人一般在世外,在世外的容易是高人,废话中其实隐着某些道理,他们所恐惧的是凡人无法接触的,他们所喜悦的是凡人无法理解的。

于是俗世不曾知晓俗世外发生了什么,世外的人也不会理会俗世里正上演着一幕幕生离死别或新生喜悦,更不会关心屠夫的秤少了斤两,酒徒家里的窖被老鼠噬出了泥洞,朝廷死了个宣威将军,某文官生了个女儿。

两个世界的悲欢离合从来都不相通。

若能相通,便是圣贤。

都城长安郊外有座高山,山峰半数隐于云中,后山面西的悬崖峭壁之间,有一个人影正在其间缓慢上行,这个男子的背影极为高大,单衣之外穿着一件黑色的罩衣,手里提着食盒。

迎风摇晃行到一处山洞外,高大男子坐了下来,打开食盒,取出筷子,夹一块姜片送入唇中仔细咀嚼,又拈两片羊肉吃了,满足的叹息赞美一声。

夕阳下的都城长安,逐渐将被黑夜笼罩,远处隐隐有积雨阴云飘来。

高大男子望着都城某处,感慨说道:“我仿佛看到当年的你。”

然后他抬头望天,右手持箸指天,说道:“至于你,飞的再高又有什么用呢?”

很明显,这两句话的对象是两个不同的人。

略一沉默,高大男子端起手边的米酒一饮而尽,举着空酒碗望着天地四周都城左右敬颂道:“风起雨落夜将至。”

说风起时,有风自山外来,吹的衣襟呼呼作响,岩间老树急剧摇晃,山石簌簌直落,雨落二字出他口时,远处飘至都城上空的雨云骤然一暗,无数雨丝化为一柱,自最后暮色间倾盆而下,当他说完这句话时,黑夜刚好占据半边天穹,漆黑有如冥君的瞳。

高大男子重重放下酒碗,恼火咕哝道:“真他妈的黑。”

第一章 渭城有雨,少年有侍

唐帝国天启十三年春,渭城下了一场雨。

这座位于帝国广阔疆域西北端的军事边城,为了防范草原上野蛮人入侵,四向的土制城墙被垒得极为厚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墩实的土围子。

干燥时节土墙上的浮土被西北的风刀子一刮便会四处飘腾,然后落在简陋的营房上,落在兵卒们的身上,整个世界都将变成一片土黄色,人们夜里入睡抖铺盖时都会抖起一场沙尘暴。

正在春旱,这场雨来的恰是时辰,受到军卒们的热烈欢迎,从昨夜至此时的淅淅沥沥雨点洗涮掉屋顶的灰尘,仿佛也把人们的眼睛也洗的明亮了很多。

至少马士襄此时的眼睛很亮。

做为渭城最高军事长官,他此时的态度很谦卑,虽然对于名贵毛毯上那些黄泥脚印有些不满,却成功地将那种不满掩饰成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

对着矮几旁那位穿着肮脏袍子的老人恭敬行了一礼,他低声请示道:“尊敬的老大人,不知道帐里的贵人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如果贵人坚持明天就出发,那么我随时可以拨出一个百人队护卫随行,军部那边我马上做记档传过去。”

那位老人温和笑了笑,指了指帐里那几个人影,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意见。就在这时,一道冷漠骄傲的女子声音从帐里传出:“不用了,办好你自己的差事吧。”

今天清晨,对方的车队冒雨冲入渭城后,马士襄没有花多长时间便猜到了车队里那位贵人的身份,所以对于对方的骄傲冷漠没有任何意见,不敢有任何意见。

帐里的人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说道:“从渭城往都城,岷山这一带道路难行,看样子这场雨还要下些时日,说不定有些山路会被冲毁……你从军中给我调个向导。”

马士襄怔了怔,想起某个可恶的家伙,沉默片刻后低头回应道:“有现成的人选。”

……

……

营房外几名校尉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惋惜有不舍有庆幸有震惊,但很明显他们都没有想到马士襄居然会选择让那个人去做贵人的向导。

“将军,你真准备就这么把他放走了?”一名校尉吃惊说道。

渭城不大,军官士卒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三百人,远离繁华地的军营有时候更像是一个土匪窝子,所谓将军只不过是最低阶的裨将。然而马士襄治军极严,或者说这位渭城匪帮头领很喜欢被人叫将军,所以即便是日常交谈,下属们也不敢忘了在抬头加上将军二字。

马士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营房四周的黄褐色积水,感慨叹息道:“总不能老把他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推荐信的回执已经下来快半年了,大好的前途在等着那小子,反正他要去都城进行书院初试,恰好和那位贵人的队伍顺路,就算送那位贵人一个人情也好。”

“我看那位贵人可不见得领情……”校尉恼火回答道。

众人身后的营房门被推开,一名模样清秀的婢女走了出来,望着马士襄和校尉们冷淡说道:“带我去看看那个向导。”

到底是贵人的贴身婢女,面对着朝廷边将竟也是毫不遮掩自己的淡淡傲意。

宰相门房、贵人近婢、亲王清客,这是官场上极令人头痛的角色,近则惹人怨,远之惹麻烦,最是麻烦。马士襄实在是不愿意和这种人打交道,随意说了两句闲话,便挥手召来一名校尉,吩咐他带着这名贵人婢女自去寻人。

雨暂歇,轻雨过后的渭城显得格外清新,道旁三两枝胡柳绽着春绿,不过景致虽好城却太小,没走几步路,校尉便领着那位婢女走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处简陋而热闹的营房。

听着门内传出的嘈乱声喝骂声行令声,婢女微微蹙眉,心想难道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在军营里饮酒?门帘被风拂起,里面的声音陡然清晰,果然是在划拳,却不是什么正经酒拳——听着行令的内容,婢女清秀的容颜上闪过一丝羞红恚怒,暗自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我们来划****拳啊!谁****啊你****!谁****啊我****!谁****啊他****!……”

龌龊的行令声往返回复嘈嘈不绝,竟是过了极长时间都没能分出胜负,表情越来越恼怒难看的婢女掀起门帘一角,眼神极为不善向里望去,第一眼便看见方桌对面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约摸十五六岁,身上穿着一件军中常见的制式棉衫,棉衫襟前满是油污,一头黑色的头发不知道是天然生成还是因为几年未曾洗过的缘故有些发卷,也有些油腻,偏生那张脸却洗的极为干净,从而显得眉眼格外清楚,脸颊上那几粒雀斑也格外清楚。

“谁****啊你****!”

与龌龊的划拳内容截然相反,这少年此时的神情格外专注严肃,不仅没有丝毫淫亵味道,甚至眉眼间还透着几分圣洁崇高之意,他右手不停地在身前比划着剪刀石头布,出拳如风,出刀带着杀意,仿佛对这场划拳的输赢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更加重要。

几只在西北恶劣环境下生存下来的拥有强悍生命力的绿头苍蝇,正不停试图降落到少年染着油亏的棉衫前襟上,却总被他的拳风刀意驱赶开来。

“我赢了!”

漫长得似乎要把桌旁对战二人肺里所有空气全部榨干的划拳终于结束,黑发少年用力地挥动右臂,宣告自己的胜利,极为开心地一笑,左脸颊上露出一个可爱的酒窝。

少年的对手却不肯服输,坚持认为他最后在喊谁****时变了拳,于是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激烈的争吵,在旁观战的军卒各有立场倾向,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这时不知道是大吼一声:“照老规矩,听桑桑的!”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房间一角,那里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正在地搬动水桶,身材矮小瘦削,肤色黝黑,眉眼寻常,身上那件不知她主人从哪儿偷来的侍女服明显有些过于宽松,下摆在地上不停拖动,搬着可能比自己还要重的水桶,明显非常吃力。

那名叫桑桑的小侍女放下水桶转过身来,军卒们紧张地看着她,就像是赌场上的豪客们等待着庄家开出最后的大小,而且很明显这种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

小侍女皱眉看了一眼那名少年,然后望向桌对面那名犹自愤愤不平的军卒,认真说道:“第二十三回合,你出的剪,他出的拳,但你说的是他****,所以那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房间里响起一片哄笑声,众人就此散开,那名军卒骂咧咧地给了钱,那少年开心笑着接过钱钞,用手在胸前油渍上擦了擦,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膀表示诚挚安慰。

“想开一些,整个渭城……不,这整个天下,谁能赢我宁缺?”

婢女的脸色很难看,于是一直站在旁边偷偷观察她脸色的校尉脸色也难看起来。他用手攥住门帘,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咳嗽两声,却被婢女瞪过来的两道严厉目光阻止。

阻止校尉惊动对方,婢女远远跟着那名少年和侍女离开了营房,一路沉默观察打量,校尉不知道她想做些什么,只好归为贵人亲近人物惯有的谨慎怪异习性。

一路上那名叫宁缺的少年没有显示出任何特殊的地方,买了些吃食,和街畔酒馆里的胖大婶打了声招呼,显得特别悠闲,唯一让婢女觉得怪异,让她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是:那位瘦小的侍女在他身后吃力地拖着水桶,少年却没有丝毫帮手的意思。

帝国是个阶层森严的国度,但民风朴实,就算是在都城长安那种浮华阴暗地,哪怕是最冷漠的贵人,想来也无法看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弱女童如此吃力而毫不动容。

“军中允许士卒养婢?”清秀婢女强行压抑心头的怒意,对身旁的校尉发问。

校尉挠了挠头,回答道:“前些年河北道大旱,无数流民涌向南方和边郡,路旁到处都是死人,听说桑桑就是宁缺那时候从死尸堆里抱出来的,宁缺也是孤儿,从那之后两个人一直相依为命。”

“后来他报名从军,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把这个小丫头带进渭城。”他看了婢女一眼,小心翼翼解释道:“都知道军中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但他们的情况有些特殊,总没办法把一个小丫头逼进绝路,所以大家都当……没看见。”

听到这番解释,婢女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然而当她看到宁缺提着半只烧鸡晃荡的模样,再看到他身后数米外小侍女吃力拖动水桶而憋红的黑瘦脸颊,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冷声道:“这哪里是相依为命,他分明想要那个丫头的命。”

渭城确实很小,没过多时,前后四人便到了南向某处屋外,屋外有一片小石坪,坪外围着一圈简陋的篱笆,婢女和校尉站在篱笆外向里望去。

小侍女把有她半个身子高的水桶艰难挪到水缸旁,然后站上缸旁的板凳,拼尽全身气力异常艰难地将水倒入缸中,紧接着,她开始淘米洗菜,趁着蒸饭的空当,又拿了抹布开始擦拭桌椅门窗,不多时便有水雾升腾,将她瘦小的身子笼罩在其中。

虽说昨夜下了一场雨,但雨水不够大,门窗上积着的黄土没有被冲涮干净,反而变成了一道道难看的泥水痕迹,这些泥水痕迹在小侍女的抹布下迅速被清除,屋宅小院顿时变得干净明亮起来。

很明显这些家务活儿她天天都在做,显得非常熟练快速,还是孩童的小黑侍女像蚂蚁般辛勤忙碌,像仆妇般东奔西走,累得满头大汗脸蛋通红,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些令人心生同情……

那个叫宁缺的家伙很明显缺乏这两种情绪,他安静或者可以说是安逸地躺在一张竹躺椅上,左手拿着卷有些旧的书不停翻看,右手拿着根硬树枝在湿泥地上不停划动,偶尔沉思入神时,他便随意将手中树枝一扔,掌心向上伸向空中,片刻后便有一壶温度将将好的热茶放到掌上。

渭城里的军卒早已习惯这间小院里的日常生活画面,所以并不觉得奇怪,站在篱笆外的贵人婢女目光则是逐渐冰冷,尤其是看到那个小侍女忙着做饭打扫的过程中,还不敢忘了留意观察少年军卒要求,随时准备沏茶倒水捶背捏腿时,她的脸上霜色愈发重了,仿佛要凝结了一般。

第二章 能书能言穷酸少年

如果真是你的侍女倒也罢了,可你难道不是从死尸堆里拣出的她吗?不是说你们二人是相依为命吗?就算退一万步说她是你的侍女,可你难道不觉得她的年龄还太小,不应该承担这么重这么辛苦的劳作吗?小小少年怎么就养了一身懒骨头,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动动手?

或许是引发了童年时的不好回忆,或许是心中对某些美好情感的想象被某个家伙破坏的太过彻底,婢女迳直推开篱笆走了进去,目光落在竹躺椅上,落在那名少年一直认真读的旧书上,淡淡嘲讽说道:“以为看的是什么圣贤大作,能让你忘记身边发生的一切动静,没想到居然只是市面上随处可买的太上感应篇,莫非像你这种人也奢望能踏进修行之道?”

宁缺坐起身来,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个衣着华贵似乎永远不应该出现在渭城的小娘子,又看了眼表情尴尬的校尉,停顿片刻后解释道:“只能买到这本,所以也只好将就着看,也就是好奇,哪里有什么奢望。”

婢女明显没有想到这少年竟会回答的如此自然随意,弄得自己反而不由一窒,旋即望向门旁正在倒灶灰的小侍女,不悦说道:“我堂堂大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男人。”

宁缺疑惑皱了皱眉头,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正拿着抹布呆站在窗边的桑桑,明白了对方言辞间的锋利由何而来,左脸颊里酒窝隐现,笑着说道:“看你应该比我大,要不然……你就当我不是男人,是个男孩儿吧。”

婢女这一生大概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赖皮之人,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神色冰冷正欲发作之时,目光却落在竹躺椅旁那片泥地上,落在那些树枝画出来的字迹上,心思不由微微一动,眸中隐现异色,让她浑然忘了自己想要说些什么。

……

……

渭城条件最好的营房内,那位穿着破袍子的老人正在闭目养神,边将马士襄则是半躬着身子和帐内的贵人对话,谦卑的态度里,有着隐藏不住的惊讶神情。

“您对那名向导不满意?”他疑惑问道:“为什么?”

帐内贵人的声音极其不满,训斥道:“我要的是精明能干的向导,而不是一个满脑子全是修行美梦,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提烧鸡的惫懒少年。”

马士襄轻轻咳了两声,低声解释道:“以末将所知,宁缺虽然年岁尚浅,但这两年来在草原上也斩过好些蛮人头颅,若……只是绑几只鸡,我想应该问题不大。”

大唐以武立国,首重军功,帐后那人虽然身份尊贵到了极点,但既然触及军队最看重的荣耀,马士襄毫不犹豫选择了反击,似是解释其实却有些嘲讽反驳的意味。

帐后那道冷冽的声音稍一停滞,不悦道:“能杀人便能做一个好向导?”

马士襄回答得愈发谦卑:“渭城三百部属,宁缺肯定不是其中杀敌最多之人,但末将敢以人头作保,无论是何等样惨烈的战场,最后活下来的人里……肯定有这少年。”

然后他抬起头来,微笑说道:“因军功累加,他获得了军部的推荐信,这小子也确实争气,半年前便通过了初核,此次回都城,他就要去书院报到了。”

听到书院二字,帐后忽然沉默下来,那位贵人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马士襄离开后,那位穿着旧袍的老人缓缓睁开双眼,苍老而平静的眼眸间难得流露出一丝兴趣,他望着帷帐温和笑着说道:“在这边陲小城里,居然有士卒能考进书院,实在是令人意外,既然如此,那少年想必无论品行还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选,让他做向导倒也不差。”

“离国不过一载,没想到书院这等神圣之地居然也开始招收这等兵痞.子了。”

语调依然清冷不屑,但实际态度却已经有了变化,那位贵人至少不再反对宁缺做为自己队伍的向导——只需要一个名字便能够让大人物改变主意,那个简单叫做书院的地方,想来必然极不简单。

老人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神情显得有些疑惑:“先前我去看过他写在泥地上的那些字,抄的是太上感应篇第三节,字体线条简练,却又极为生动,明明只是用了一根树枝,落于湿地之上却有刀锋加诸泥范之感,这名叫宁缺的军卒书法已然入了正途……真不知他是怎样练出来的,师承又是何方。”

“那军卒也只不过空有笔触罢了,先前偶一观之,新鲜之余难免震撼,此时细细想来,也不过是些奇技陡笔的路数,谈何正途,日后约摸也就是都城香坊外一个卖字先生。”

贵人冷淡应道。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您所说新鲜二字便是关键。我不懂书法,但看那军卒枝梢落处,竟真的隐隐能见金石之意,这等字中风骨极少见,真有些像道坛里那些符道大家的手段。”

“您是说神符?”

帐后贵人一怔,旋即嘲讽道:“世上亿万人众,符道大家却不过十数人而已。那些高人或隐于宫中,或静坐于观内,一生冥想苦修方能凝天地气息于金钩银划之间。那少年身上全无气息波动,就是一普通凡人,就算再看五十年太上感应篇只怕连初境都无法踏入,哪里敢和那些大家并列讨论?”

老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虽说他是修行中人,一路上极得对方尊敬,但双方身份地位相差太大,所谓尊敬实际上不过是怜老惜才,既然如此,有些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当然他并不赞同帐后那位贵人的话,关于那名叫宁缺的军卒,老人有自己的判断:俗世之中皆凡人,能够体悟到天地气息从而踏入初始之境的人真可以说是万中无一,起始感应一关最是艰难,绝非易事,然而那宁缺若真能入书院学习,万一哪日因缘际会上了传说中的二楼,走上了修行之道,那手怪异而极富力道的书法,定会对他大有助益。

就算那厮始终无法开窍,单凭那手字就能让书院和道坛里的高人们另眼相看,至不济也能震一震那些文士书家。

……

……

宁缺放下手中的书籍,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脸上尤自挂着淡淡的失落与不甘。

这本小时候跟运粮队去开平赶集买的太上感应篇,正如那位贵人婢女所说,是随处可见的大路货色。他很清楚这一点,却依然时刻不忘诵读学习,仿佛这本书就是传说中供奉在昊天道不可知之地的天书七卷。

书籍早已翻的页角发卷,显得破旧不堪,若不是被桑桑用棉线密密缝住书脊,只怕偶一翻动就会化做几蓬纸钱迎风而去祭穷酸的先贤。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书页已翻烂,上面的字句深刻于脑中早已熟烂,他却依然不得其门而入,不要说什么修行之初境,就连书中所言最简单的感应都无法做到。

曾经失望甚至绝望过,后来知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正常人都无法体悟以天地之气,他的心情才变得平静了很多——是的,那些传说中的世外高人们都不是正常人,都是变态人士,因为只有极罕见的变态者方能感悟天地之息,不然那么多本太上感应篇在世上流传,怎么没听说过都城长安的夜空里到处都是飞剑闪来闪去,高人飘来飘去?

而他宁缺很正常,或者说很普通。只是,忽然发现眼前有一座奇妙的宝山,你却只能空着手回去,忽然发现天地间充斥着那种叫做元气的像看不见的白云一般的奇妙东西,你却抓不到一片云彩,终究还是会有些不甘心吧?

……

……

“渭城这么穷,草原上的蛮人早就让皇帝陛下打怕了,好些年都不敢过来,所以军功也没办法积的太快,能回都城当然是好的,我哪里会有什么不甘心的地方。”

灯光昏暗的军营内,宁缺向身前的将军恭敬行礼,言辞恳切解释道:“只是距离书院报名的日子还有段时间,我想着没必要这么早离开。这些年在将军麾下虽谈不上突飞猛进,但总被您教诲的像了个人样儿,不然我也不会如此命好考进书院。我是真想在渭城,在您身边多呆几天,能多听听您的教诲……哪怕就是这么多做会儿,多说说闲话也是好的。”

马士襄看着面前的少年,下颌的胡须微微拂动,不知是被夜风吹拂还是非常生气的结果,没好气说道:“宁缺啊宁缺,曾几何时你也变成这么不要脸的家伙了?”

宁缺认真回答道:“只要将军您需要,我随时可以不要这张脸。”

“说真话吧。”马士襄的神情冷淡下来,表情严肃问道:“为什么你不肯当这个向导?”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声说道:“将军,那位贵人应该很不喜欢我。”

“贵人不喜欢你?”马士襄厉声训斥道:“你好像忘记了你的身份,要知道你现在还不是书院的学生,身为帝国军人必须服从上级军令,服从老子我的命令!贵人喜不喜欢你,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至于你喜不喜欢那位贵人,是没有人会在乎的事情!你只需要接受命令,然后完成命令!”

宁缺没有回答,低头看着军靴中间那块泥巴里长出的一根倔犟的青草,沉默表示反对。

马士襄拿这个少年无可奈何,叹息说道:“你到底是要闹哪样?为什么就不肯跟他们回都城?”

宁缺抬起头来,神情极为认真说道:“在外面我看过他们车队,他们在草原上遇过袭,最近那边正在春旱,而去年左金帐的单于死了,那位贵人的婢女皮肤有些黑,所以……我不敢跟他们走。”

车队遇袭,草原春旱,单于死了,婢女脸黑,这些看似没有什么表面关联的词语,被他琐碎的组合在一起,便成为了他沉默倔强反对不肯离开渭城的理由。

马士襄看着他,叹息问道:“你早就猜到了?”

“全渭城现在还有谁没猜到他们是谁?”

宁缺很无奈地摊开双手,望向夜色下军营的那一边,说道:“也只有那位在长安皇宫里长大,嫁到草原上做威做福连自己男人死了都没发现的白痴公主殿下,才会愚蠢到以为这始终是个天大的秘密。”

第三章 唐人的朴素是非观

帝国民风开放,又是深夜军帐私话,但听到白痴公主殿下这几个字,马士襄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变得紧张难看起来。

那位身份尊贵的女子进入渭城后,他是何等样的小意谨慎紧张,哪里想到宁缺居然这般大喇喇做出了如此刻薄的评价,而且他认为宁缺的评价并不公道,所以脸色更加难看。

世人皆知大唐四公主并不是白痴,而是位极贤良的殿下。

以大唐国力之强,兵锋之盛,无论是面对草原蛮族,还是面对中原其余诸国,从来不会考虑和亲这种带有屈辱性质的政治手段,除了早年太祖皇帝几位最忠诚的蛮族部将迎娶过几位宗室女,便再也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然而当三年前草原初现不稳,蛮族最大的金帐部落在大唐敌对国家秘密挑唆支援下隐现反心时,当时正处十三四岁豆蔻年华、深受陛下宠爱的四公主,竟是跪于大明宫前叩阶泣血,不顾举国反对,宁愿舍弃长安繁华,坚持要远嫁草原,给那位金帐单于做续弦。

此事一朝传出,天下震惊,坊间议论纷纷,白发文臣痛心疾首连上奏章,皇帝陛下震怒摔碎了无数盏玉杯,皇后情绪复杂不置一言,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止那位少女公主的决心,而草原金帐单于在知晓此事后大感荣耀,更喜公主性情,遣使者驱五千牛羊马入朝言辞谦卑恳切求亲,最终大唐皇帝只好无奈定下让女儿在天启十一年出嫁草原。

公主嫁入草原不到半年,与单于夫妻相敬和谐,曾经雄心勃勃的蛮族英勇领袖,变成了一只平静的草原雄狮,静守国土,远眺异乡,却不再轻启战衅。

只可惜谁也没有想到数月前,正值壮年的单于便突然暴毙,单于之弟强行继位,边境的局势重新变得复杂紧张起来。

但从当年那个身材单薄的少女跪在大明宫前自行决定婚约开始,整整四五年的时间,唐帝国西北边境一直处于珍贵的和平之中,必须要说大部分都是那位公主殿下的功劳。

传闻中公主坚持远嫁草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开皇后娘娘,然而即便这是真的,在军方重臣和朝中官员们眼中看来,四公主不恃陛下宠爱、面对皇后主动退避、避免帝国上层矛盾激化的行为,也是一种识大体、极贤良的行为。

对于马士襄这种身经百战的大唐边将来说,他们不畏惧战争,更不会惧怕那些蛮人,公主远嫁敌人甚至让他们觉得极为屈辱——但没有谁会拒绝和平这种上天赐予的礼物。

所以他们对那位公主殿下的感觉很复杂,既有些无来由的愤怒,却也难免有些感激,种种情绪到最后,渐渐变成了内心深处不便与人言的一丝尊敬。

宁缺是个普通军卒,不知道能不能理解将军的复杂情绪,就算理解想来也不会在意,因为他现在争取的事情牵涉到他个人安危,而他一向以为没有太多事情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所以他假装没有看到将军阴沉的脸色,继续说道:“我粗略算过马车上的箭眼,那位新任单于下手很黑很绝,我估计公主的护卫队至少损了一半人命在草原上。”

“据说是遇到了马贼。”马士襄说话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大概连他都不相信这个说法。

“就算是金帐单于,也不敢明目张胆袭击我大唐公主,所以当然是……也只能是马贼,只不过谁都知道那批马贼是由谁扮的。”宁缺继续说道:“但这事儿仔细一想又不对了,大家都知道马贼是新单于骑兵扮的,那个蛮子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难道就不怕事后朝廷大怒发兵把他金帐给平了?”

大唐以武立国,民风朴素而争勇好狠,堪称天下最强之国,最是在意尊严,然而如果要彻底平掉草原蛮族金帐,只怕也要让国力损耗大半。

为了一位嫁了人的公主遇袭而让帝国陷入动荡艰难,这看上去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事实上,在大唐的历史中经常出现这种可以说意气用事,也可以说豪气干云的故事。

最著名的一个例子发生在太祖晚年。

其时草原某部屠了白羊道某处村镇,村民一百四十人被斩尽杀绝,帝国使者前去问罪,又被那部落骄奢单于割了耳朵赶回。太祖勃然大怒,当即决定亲征草原,帝国全体动员,支撑一支由八万骑兵构成的浩荡铁骑征北,该部落大感震栗恐惧,闻风而逃,顶风雪直入北部荒原,而大唐铁骑则是紧追不舍,竟是连战数月,最终将对方部族全数屠灭。

连战数月,尽屠敌骑,看似简单的描述,看似潇洒风光的结局,却隐藏了大唐帝国为此付出的可怕代价。

为了支撑这场耗资巨大的战争,朝廷发百万民夫,征河北道三郡牲畜,岷山四周田地荒废,十室九空,南方赋税连翻四倍,民怨沸腾,朝中官员根本无力兼顾政事,天下陷入了动荡甚至垮塌的危险边缘。

大唐帝国最奇妙的气质,便在这种最危险的时刻以及随后的无数岁月对此事评价中呈现了出来。

当帝国铁骑远征荒原之时,南方的反贼义军竟是没有趁此良机加大攻势,甚至反而纷纷潜回山林湖泊之中,看上去就像是他们不想在这时候拖帝国的后腿。造反的草莽们,或许并不见得每个人都会想着所谓民族大义,或许他们当中也有人想抓住这个天赐的良机,然而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往常默默支持他们的穷苦民众,义军中很多底层头领和士兵,在他们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时,纷纷用脚步和沉默表示出了最激烈的反对。

打胜了这场仗的唐太祖的历史地位并不高,就算在帝国内部也是如此。无论是在史书上,还是在酒楼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对这位雄主的评价往往不离好大喜功,喜用小人佞臣,好酷法,求长生而无道,诸如此类。

但不管是最迂腐的文人、最漠视君权的书院教授,还是最恨加赋的农夫商人,他们会找各式各样的理由去痛骂那位开国皇帝,但却从来没有人认为那场只因君王一怒而耗尽国力让黎民受苦的战争不该打。

因为从开国到现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始终坚持信奉并守卫一个朴素的道理:我不欺负你,但你也别想欺负我,就算是我欺负了你,但你……依然别想欺负我!

谁欺负我,我就打谁。

这就是大唐帝国的立国之本。

这就是大唐帝国的强国之路。

这也正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度叫做唐。

第四章 非典型唐人的前路探讨

大唐之所以被称为大唐,就是基于这些简单而很有力量的东西。

宁缺不是一个典型唐人。他在战场上经常显得不够勇敢,更没有置诸死地而后生、把自家房子烧了图一乐的剽悍劲儿,相信他再在渭城生活二十年,也没有可能写就一场从乞儿成长为将军的人生大戏。

但他在军队里呆的时日足够长久,长到他可以精准地把握住这个时代唐人那些可贵或可怖的气质,于是当他发现公主车队上的箭眼时,马上便推论出一些很令人头痛的事情——草原上那位继任的单于,居然胆敢追杀大唐公主,如果他不是真的疯了,那就是帝国内部有真正的大人物与之勾结,向其发出了不受帝国追究报复的承诺。

“四公主现在已经入了国境,进了渭城,结果她依然没有完全表明身份?为什么?因为她现在脑海里已经没有信任这个词。她或者会信任陛下,但肯定不会信任陛下的臣子,比如将军你,比如我们这些边军,甚至是整个朝廷。”

“因为她很清楚,如果没有长安城里某些大人物点头,草原上根本没有蛮人敢对她行凶。能够给蛮人这种承诺,并且让单于相信的人……最多不超过四个,而那四位甚至是连她都惹不起的角色。”

“这种帝国上层之间的战争,就连将军您都只能躲的远远的,更何况是我们这种小人物……”宁缺用脚跟碾了碾微湿的泥地,低声说道:“路上肯定要出事儿,我这种人顶天也就能对付三五个人,参合进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护送公主队伍里多我一个,也就是山路里多具尸首;少我一个,渭城还能多留一个军纪不错的善良小兵。”

“将军大人,您就把我当成是那天地间的元气,没什么太大用处,干脆看都看不到好了。”

马士襄看着貌似谦卑的少年,揉着脑袋闷声说道:“把自己比作天地间的元气?这算是谦虚还是自夸?如果你真想说服我收回这道军令,说自己是一道屁或许更合适一些。”

宁缺嘿嘿笑了两声,回答道:“马上就是要上书院的学生,说话用辞总得雅致一些。”

马士襄没有继续取笑这个孩子,沉默片刻后皱眉解释道:“让你去给公主的车队当向导,其实……也和你上书院有关。你的战功确实够了,初试也通过了,我请上峰为你写了推荐函,军部的回执已到,但莫非你以为这样就能进书院?”

“你这些年一直呆在渭城边塞,就算听过一些书院的传说,但你并不清楚那里究竟个什么地方。”

将军的表情凝重而严肃:“在我大唐军民心中,书院是最神圣崇高的不可触犯之所在,拿了军部回执,只代表你能参加书院入院试,但想要真的踏进书院那扇红门,你至少要跑三个部堂去盖章……”

“像我们这种级别将领写的推荐函,那些部堂哪里会瞧在眼中,就算是军部回执也没有什么力量。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把你参加入院试的时间拖上好几年。近些年来这已经成了常景,除了书院先生们在民间收的学生,任何走朝堂推荐路子的考生,都要花大价钱去疏通门路,不知多少殷福之家,就为了那场考试落了个倾家荡产。”

“我知道这两年你在渭城存了些钱,可难道你以为靠那几百两银子就能把那些家伙喂饱?”

宁缺挠挠头,感慨说道:“以前可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情。”

“因为现在有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所以自然没必要告诉你。”

马士襄看着他不悦说道:“只要路上立下功劳,入了贵人法眼,甚至只需要贵人记得你的名字,到时候公主府里随便一位管事说句话,还有哪个衙门敢不长眼去敲诈勒索你?”

“这就等于说,我必须要拿命去赌一个书院入院试的资格,听上去怎么总感觉有些不划算?”宁缺继续挠头。

马士襄狠狠瞪了他一眼,训斥道:“胡涂!混帐!为了能进书院,不知多少人恨不得卖了自己亲娘,杀了自己亲爹!现在不过是要你小子冒点小风险,你居然还不肯干!”

片刻后将军平伏粗重喘息,劝道:“据我分析殿下应该也明白她的行踪不可能保密。你能猜到她的身份,全渭城人都能猜到,难道她在帝国里的敌人会猜不到?既然如此她还坚持照常上路,说明在道路前方肯定有援兵接应,你的任务只是带着她走山中捷径,尽快与那些人碰头,哪里谈得上赌命?”

宁缺低着头,默默不语,不停盘算着其中的得失利益。

马襄生看着他的神情,想起这少年平日里最令人恼火的那些怪脾气,知道不拿出一些看得见的利益,很难说服对方去冒险,不由叹息一声,压低声音说道:“殿下的队伍里有一位老人,他姓吕,听说修的是昊天道南门。”

听到这句话,宁缺霍然抬头,惯常平静而又惫懒的眼眸竟是陡然变得极为明亮。

马襄生看着他感慨道:“你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就来了渭城,自己靠着甜言蜜语和本事讨好了全城的老少爷们儿,营卒换了一批又一批,就算是东城的肉饼店都换了两个老板,你却始终还是渭城这个土匪窝里最受宠的小屁孩儿。”

他揉了揉宁缺的脑袋,就像看着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说道:“那年前任将军病逝之前,通门路给你弄了军籍,紧接着秋天大家伙去草原上打柴,差点儿被那些蛮子围死,全靠你我们才逃了出来,那时候全渭城人一致决定要好好赏你,我们甚至想好了,就算你提出的条件是要用都城最红的清倌人****,我们大家也要凑钱把这事儿漂漂亮亮地给办了。”

头发已然花白的将军话锋一转,苦涩说道:“但谁也没想到你居然想学那些世外法,很无奈啊,全渭城人甚至是整个七城寨,都没办法给你找一个老师,我们只能看着你把那本太上感应篇翻的又破又烂,却没什么主意。”

“但现在是机会!”

马襄生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无论是书院,还是那位姓吕的老人家,你都必须抓住,也一定要抓住。”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低着头轻轻叹息说道:“其实……还是有些舍不得吧。”

窗外星光清漫幽淡,马襄生看着少年说道:“渭城……终究太小,你应该去都城长安,去那些真正的大世界看看,或许那些地方有很多凶龙恶虎,但你这头初生的牛犊儿又真怕过谁?”

“至少……那些地方不会只有一本破烂的太上感应篇。”

第五章 睹无月思怀

渭城南边有一条连小溪都算不上的小水沟,小水沟旁有座连小山都算不上的小土坡,小土坡下边有一个连小院都算不上的带篱笆有石坪的草屋,夜里雨云早散,格外明亮的星光洒在水沟、土坡、草屋上,顿时镀上一层极漂亮的银晕。

宁缺趿拉着鞋慢腾腾地在星光下行走,看着眼前这间和桑桑住了很长时间的草屋,速度不禁变得更慢了些。但只要在走,那么无论多慢总有抵达目的地的那天。他推开那道只能防狗不能防人的篱笆墙,走到门缝漏出来的油灯光前,抬手堵住自己嘴唇,咳了两声,说道:“如果去都城怎么样?”

草屋门被推开,吱呀的尖响刺破安静的边城夜晚。

小侍女桑桑在门口蹲了下来,瘦小的身影被油灯光拉的极长,她用指头按了按木门边,回答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去长安吗?对了宁缺,你什么时候才去火器营里偷些油回来?这门已经响了好几个月了,声音实在是很难听。”

“现在还有谁用那些难玩的火铳,如果只是要油,我明天去辎重营问问……”宁缺下意识里随口应了声,然后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哎!我要和你说的好像不是这个事儿,如果真要走了,还管这破门做什么?”

桑桑扶着膝头站起身,瘦小的身躯在微凉的春日夜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她看着宁缺,用认真而没有夹杂任何其余情绪的声音细声说道:“就算我们走了,可这房子还是会有人住,他们还是会开门啊。”

自己二人离开后,这间远离坊市偏僻破落的草屋真的还会有人愿意来住吗?宁缺默然想着,不知为何突然间多出一些叫不舍的情绪出来,他轻轻叹息了声,侧着身子从桑桑身边挤了过去,低声说道:“晚上把行李收拾一下。”

桑桑将鬓角微黄的发丝随意拢了拢,看着他的后背问道:“宁缺,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那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没有人能拒绝让自己更强大的诱惑。而且那些玩意儿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宁缺知道小侍女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抬头看着桑桑黝黑的小脸蛋儿,挑眉说道:“而且我们两个总不能在渭城呆一辈子,世界这么大,除了帝国还有很多国家,我们总得去看看,就算往小了说,就为了多挣一些钱,升职升的更快一些,去长安也比在渭城呆着强太多,所以这次我一定要考进书院。”

桑桑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因为年龄还小的缘故,小侍女的眉眼并未长发,又因为边城风沙的关系,小脸蛋儿黝黑粗糙,加上那一头童年营养不良造成的微黄细发,实在谈不上好看,就连清秀都说不上。

但她有一双像柳叶似的眼睛,细长细长的,眸子像冰琢似的明亮,加上很少有什么太明显的神色,所以不像是个出身凄苦将将十一二岁的小侍女,倒像是个什么都知道,看透世情心无所碍的成熟女子,这种真实年龄相貌与眼神之间的极度反差,让她显得格外冷酷有范儿。

宁缺知道这些都是假象,在他看来,小侍女桑桑就是一个典型缺心眼子的丫头,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因为习惯了依靠自己思考办事,所以越发懒得想事,因为懒得想事,所以变得越来越笨,而为了掩饰笨拙她说每句话时用的字越来越少,所以就愈发显得沉默冷漠成熟怪异起来。

“不是笨,应该是拙。”他想着某些事情,在心中默默纠正了一句。

沉默了很长时间,桑桑忽然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儿,露出罕见的畏怯情绪,说道:“听说……长安很大,有很多人。”

“都城繁华,听说天启三年时人口就已经超过一百万了,生活所费极贵,长安居,大不易啊……”

宁缺叹息了一声,看见小侍女紧张的神情,笑着安慰说道:“人多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把长安当成一个大点的渭城便好,到时候还是我去和外人打交道,你照老样子操持家里的事情,真要怕你就少出门。”

“在都城一个月买肉菜米粮大概要花多少钱?”

桑桑柳叶般的双眼瞪的极圆,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布裙下摆,紧张问道:“会不会超过四两银子?那可比渭城要翻倍了。”

“如果真考进书院,你总得给我扯些好布料做些衣裳,再加上家里可能会来客人,比如同窗什么的,万一哪位先生看中你家少爷我,也可能来家做做,所以你至少也要做套新衣裳,我粗略算了下,怎么也得要十两银子。”

宁缺蹙着眉头回答道,实际上他只是极为认真地瞎说,他并不是很清楚,十两银子对于书院里的学子们来说,有可能只是天香坊中大酒楼随意一桌酒席的价钱——正如河西道那个著名的笑话:在田里干活儿的农妇闲唠,总想着东宫娘娘在烙肉饼,西宫娘娘在剥大葱,肉饼似海,大葱似山。

然而即便是这个明显缩水的错误答案,也远远超过了小侍女的心理底线,她皱着眉头认真望着他建议道:“太贵了……宁缺,我们不要去长安,你也不要考书院了好不好?”

“没见识的东西。”宁缺训斥道:“入了书院出来肯定能做官,到时候你我一个月花十两银子,我在衙门里随手一个月怎么不得挣个七八十两银子回来?再说长安有什么不好,陈锦记的胭脂水粉不要太多喔。”

胭脂水粉四字竟仿佛是小侍女的要害,她紧紧抿着嘴唇,明显陷入极剧烈的心理挣扎之中,很久之后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道:“可是你读书院那几年怎么办?我的女红一般,长安人眼皮子肯定高,不见得能卖出去。”

“这确实麻烦,听说长安城周边不能打猎,那些山林子都是皇帝老爷的……我们还有多少钱?”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然后极为默契地走到两个大榆木箱旁,打开箱子从里面最深处摸出一个包裹极严实的木盒。

木盒里尽是散碎的银子,像指甲般大小的银角子上明显有铰子的划痕,中间只有一个大银锞,一看就知道是平日点滴存蓄而成,只是数量并不太多。

看着木盒里的散银,两个人都没有数,桑桑低声说道:“老规矩五天数一次,前儿夜里刚刚数过,七十六两三钱四分。”

“看来去长安后必须想法子多挣些钱。”宁缺神情认真说道。

“嗯,我会争取把自己女红水平再提高一些。”桑桑神情认真回答道。

……

……

入夜,桑桑跪在炕上整理被褥,干瘦的膝头快速移动,动作麻利快速,小手掌一摁便把枕头中间摁出一弧形,正是宁缺睡的最舒服那弧度。然后她抱起自己的被褥跳下冷炕,走到屋角那两个大榆木箱边开始铺自己的床。

灯熄,宁缺把水碗搁在窗台上,借着星光钻进被窝,双手搭在被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发出一声极为满足的叹息,闭上眼睛,过了会儿才听到屋角传来那阵听了好几年的悉悉窣窣的声音。

这是一个仿佛和过去这些年头没有什么区别的夜晚,他们将伴着帝国边塞的星光沉沉睡去,然而真实的情况是,今天草屋里的主仆二人都没有睡着,或者是因为即将踏入崭新世界的激动不安,或者是因为都城长安的繁华、隐约可见的富贵,还有那些散发着迷人味道的香脂水粉,窗边屋角的两道呼吸声迟迟未能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睁开双眼,看着窗纸上的淡淡银晕,出神说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姑娘都不怎么怕冷,衣裳穿的很单薄,领口开的很大,身子都很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时候年纪太小,都不记得了。”

他翻了个身,望向黑糊糊的屋角,问道:“桑桑,最近有没有犯病?会不会冷?”

黑暗中小侍女似乎是摇了摇头,隐约能看见她紧紧攥着被角,双眼紧闭,唇角却挂着一丝极罕见的微笑,低声喃喃回答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女孩子确实都挺白的,她们天天都用那么好的水粉,能不白吗?”

宁缺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放心,等本少爷以后有了钱,陈锦记的胭脂水粉随便你买。”

桑桑霍然睁开双眼,像柳叶般细长的眼眸里映着明亮的星光,严肃说道:“宁缺,这可是你答应的。”

“刚才说过,去长安后你要记住一定要称我为少爷,这样才显得尊重。”

当年宁缺从道旁死人堆里翻出浑身冰冷的小桑桑,然后辗转来到渭城,至今已有七八年。桑桑虽然在户籍上是婢女,做的也是婢女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喊过他少爷,这不代表别的任何事情,只代表一种习惯。

今天小侍女桑桑被迫要扔掉这个习惯。

“宁缺……少爷……你要记得答应给我买陈锦记。”

宁缺应了声,目光落在炕边地面像白霜般的星光上,心头无来由微紧,很多年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次袭来,回头望向窗外深青色的夜空,看了眼满天星光,然后开始低头思念故乡,喃喃念道:“今天还是没有月亮啊……”

黑漆漆屋角榆木柜子上的桑桑,像个小老鼠般蜷在微凉的被褥里,她伸手到腰后扯了扯,挡住外面的微凉气息,顺便让两个柜子间的缝显得不那么硌人,听着窗边传来的呓语,心想宁缺……少爷又开始说这种胡话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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