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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重人格

常舒欣

现代都市

102.54 万字

2016-09-15 完结

双重人格就像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一个好,一个坏;一个善,一个恶,甚至一个卑鄙,另一个却很高尚,他们截然不同却可以同处,而我拥有的人格不止两重,我身上分裂出来的每一重人格,都是我的……化身。

第一章 大变活人

扑楞楞……

一只不知名的水鸟从芦苇荡间惊起,飞入晨曦静美的画面,附瞰之处,一条白练似的大河,河两岸是绿郁郁的青纱帐和芦苇荡子,在通向公路的一条简易路尽头,驶来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车里两位男子,一位打着哈欠,明显睡眠未醒,司机歪扣着安全帽,斜呶着嘴,叼着烟,生怕浪费似的,一呼一吸,烟头燃掉一大截,尔后嘴里、鼻孔里像生了堆炭火一样,哧哧往外冒烟。

他边喷着烟边说着:“八喜,我姐夫说了哈,让咱俩好好干,以后一品相府小区水泥石子沙都咱们供应,哎呀,想想咱们真不容易啊,搬砖筛沙上料这么多年,终于混出头了……哈哈,要当沙霸了。”

这副忆苦思甜并没有打动叫八喜的,他嘴一咧,不屑道着:“我说九贵啊,你这是瞎子瞄秤星,不知道自己斤两,手轻了人家不买你账,手重了人家报警说你是黑涩会,不轻不重弄俩钱,还不够给物业上分……沙霸那么好当,何况咱们还不是沙霸,顶多是当狗腿。”

“我姐夫说的,肯定赚钱,那能有假?”九贵不悦了。

八喜提醒了:“你姐夫自己都快赔得跳楼啦,哄你小舅子还不跟玩样?还欠我四个月工钱呢啊。”

“瞧你那点出息,还说兄弟呢,早知道这事不叫你了。”九贵怒了。

“对你来说,女人如衣服,兄弟顶多算内裤。”八喜道。

“啥意思?”九贵没明白。

“你见不得人的事全让我兜着,你说你把我这兄弟当啥啦?”八喜道。

呵呵……哈哈……九贵放肆大笑,八喜却是揭着他买菜多报多占,废料换钱中饱私囊的事,惊得九贵连安抚带威胁,直到允诺一次大保健才把八喜兄弟安抚住了。

车驶近一处开阔的地方停下了,雨后的岸地泥泞不堪,不过看得见这里是一个挖沙场,两台挖机闲置了数日,被雨冲刷的干干净净,靠岸边的一台,机臂长长的伸进河水中。每逢雨季过后,洛河上游沉积下来的泥沙,就是沿河大大小小沙场的生计所在。

在来看地方了,任九贵站在场中央,一副躇蹰满志,这可是从民工迈向工头的转折点啊,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熬得容易么我,他掏着手机,拔了姐夫的电话,兴奋地喊着:“姐夫……我,九贵,我和八喜到场子了,还成,刚发过水沉下来的不少,千把方没问题,细黄沙好筛……好,我们给你拍几张照啊……”

正说着,八喜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钻到了九贵的背后,九贵纳闷地回头问了:“咋啦?”

“九贵,你看,那像不像条人大腿?”八喜紧张地指着挖机伸向河里的机头。

顺着视线,任九贵眼睛一下子直了,哎呀妈呀,九贵腿一软,搂住八喜了。哥俩紧张地瞧着,果真是一条大腿,斜斜地从机槽牙部直伸出来,他一哆嗦,拉着八喜道:“你……去看看。”

“凭什么是我?哎不能去……这不是杀人越货,就是谋财害命,咱们俩穷哥们一对,农民工一双,让人一瞅就是凶手。”八喜颤抖了,出门在外,都怕事。

“哦,也对啊……那怎么办?这可开不了工了,嗨我得赶紧告诉我姐夫,别摊上这事。”任九贵抖抖索索拿手机,却不料王八喜啊一声,惊声尖叫起来了,吓得九贵吧唧把手机掉泥里了,他怒道着:“大白天叫什么床,吓死人了。”

“不是死人,我看着动了一下。”王八喜指着出事地道。

“真的?”九贵定睛看,却只一只赤脚,视线看不到槽内,他心里却还在系着沙场的生意,不确定地问着:“到底看清了没有?要活的还好说……哎他没动啊,到底死的活的?咋办呢?”

“快报警……别往前走,省得警察把咱们当坏人。”王八喜神情紧张地催着。

“完啦,哥的工头梦全完了……全完了……”任九贵一脸凄苦,拔着电话号码:

110。

……

……

不到十分钟就来了三辆警车,一路嘶哑地鸣着警笛,到沙场时,把这个郊区村都惊动了,不过都在远远地围观,只有支书家老婆在拍着大腿哭诉,唉呀我日他八辈,谁不长眼往我家沙场挺尸,什么世道啊,死了还来讹人。

警车进了沙场,支书婆娘被请出去了,三五个警察大致看了下现场,架起了执法仪,一位套着手套的女警拉着绳,涉水去查堪,岸上有位站到了警车拍着,喃喃念着记录:男性,裸身,现场没有发现脚印,外围现场已经被破坏,机槽内没有血迹……

他在镜头里看着,斜斜躺在机槽里的男子全身赤裸,一半被泡在水里,皮肤已经发白,头朝向另一方,不过能看到,身上没有明显伤痕,几处伤迹很浅,初步判断,应该是从上游冲下来的。

“不是第一现场……挖机钥匙在谁手里,运到岸上。”

水里警察大声喊着,他借着浮力,在机头向撑身起来,手探向躺着人,猛地又喝道:“快……叫救护车,还有脉博……东子,把我的随身的工具箱拿下来。”

“没死?”有人兴奋了,支书那家婆娘一抹鼻涕泪乐了,直嚷着感谢警察,感谢政府感谢党。

一众村民指指点点看着开挖机把机臂缩回来,扬岸上,几位警察把机槽里的人抬下来,平放,那位查勘的警察给躺在地上的人注射了一针,然后压着胸复苏,躺着的尸体明显地呃了声,吐出了几口脏水。

“喂……喂,能听到我说话吗?”拿执法仪的警察躬身问着。

“不用问了,应该是昨晚发大水冲到这儿的……脑部有伤,体温过低已经导致昏迷了,吐水是机械性的,还有救,马上送医院,咱们路上截救护车吧。”那位貌似法医的警察判断道。

几位警察和村委商量,边叫救护车,边抬着这位受害人直上警车。

这时候,王八喜和任九贵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八喜直抚胸脯道着:“哎呀,吓死我了……肯定是个投河自尽滴,没防着被大水冲下来滴。”

“好像你比警察还能似的。”任九贵挖苦道。

“你脑残啊,没看光溜溜地连条裤衩都没穿?”王八喜道。

“有道理啊,谋财害命,肯定不会把底裤也捋了……哎,这没事了吧,我问下我姐夫。”任九贵说着,又要掏手机,王八喜赶紧摁着小声告诉他:“别介,先放放……你傻啊,这事出谁身上也打不利索。”

“又不是咱们干的。”任九贵道。

“没说是你干的啊,可人家警察都来了,油钱总得算吧?忙活这么大会功夫,饭总得管一顿吧?再说那人万一没救过来,死谁家门口,谁不得埋啊,能那么搁着?”王八喜排了一堆理由,那忽灵灵的王八眼,叫智商。

任九贵瞬间被说服了,直点头道着:“对,还是你想的多……你上过高中就是不一样,智商就是高。”

“那是,差两年就高中毕业了。”王八喜得意道。

两人正为智计得意,却不料村长家那头指向他们了,有位警察上得前来问着:“你们报的警?”

“是我。”九贵答应着。

“是他。”八喜指着他。

任九贵瞪了兄弟一眼,谦卑地道着:“警察同志,这可没我们什么事啊,我姐夫要承包这个沙场的沙,让我们一大早来瞅瞅,谁知道就瞅着条人大腿,我们连上前看都没敢……去啊……这可真没我们什么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就看见条大腿……”

“跟我们走一趟,做下笔录。”警察不容分说,招手叫着两人。

两人悻然一眼,垂头丧气地上车了,车驶离未久,围观的一哄而散,有留下的警察挨门挨户做着访问,这件事很快被臆想出多种版本的茶余饭后故事,当然,脱不了谋财害命这个故事核心。

都当笑话,可处在核心的两位却笑不出来了,跟着警车半路遇上了救护车,到了市一院进急救,这些警察实在很敬业,直把这位受害人送进急救室,而且防贼似的防着八喜和九贵,生怕两人溜了似的,两人被几位警察看得坐着都觉得像屁股上长刺了不安生。

郁闷的事来了,急救要交钱的,警察好说歹说等着醒来通知家属,医院方作了极大让步,那你挂号费得交吧,不交我怎么安排床位?口舌仗干了半天,最后可能掏钱的眼光,都盯在王八喜和任九贵身上了。

“见义勇为,我相信你们绝对是见义勇为。”有位警察道,不过眼光相当地不善,上下扫着任九贵,就吓住个小流氓,在揣度身上藏凶器的地方一样,任九贵被吓得一哆嗦,直往后缩。

“可看着不像干好事的啊?他们俩应该好好查查啊。”又一位警察淡定地道。

“嗨,太过分了,我们报的警,怎么就不像干好事的?不能这么乱怀疑人不是?”任九贵怒了,八喜弱弱地帮了句腔:“就是。”

“对呀,真不会说话。”又一位警察呛了同伴一句,对八喜哥俩道着:“受害人一清醒,肯定能证明人家的清白,对吧?”

“那当然,真金不怕火炼,好人不怕诬陷。”任九贵拍着胸脯道。

“这不就对了。”警察一抚掌:“赶紧去办了住院手续,早治早好,家属来了,还指不定怎么谢你们这一对好人呢。”

“哦,那我去办。”任九贵脑袋一热,应声了,八喜一拽,他猛地省悟了,欲哭无泪,直想扇自己嘴巴,可一瞅那些警察,仿佛不垫钱就像自己有嫌疑了一样。

两人被挤兑得,不情愿,又不敢太不情愿地掏着口袋,哥俩合一块凑巴了八百块,勉强挂了个急诊。

掏了钱这事都没了,又被带回公安分局,两三位警察详详细细地询问发现经过,又像防贼一样,把两人老底兜了个遍,直到两位农民工身份确认无误才放人。

这件事,在洛宁市的公安内网上形成这样一个案由:

时间:四月十五日。

地点:洛宁市郊区陈沟湾村沙场。

案由:两位农民工报案发现一名受害人(已送市一院急救),初步诊断是颅脑部受伤。

处理:已经向洛河上游各地公安部门发送协查。

在另一页受害人的详细描述中,除了几张照片尚是空白。

他是谁?他来自哪里?

理论上对于警察这事不难处理,指纹、血型、DNA、体貌特征在失踪人口、在逃人员、罪案及户籍信息库里,只要找到一项关联信息就能确定受害人的身份,偏偏事发的太蹊跷,数项查找均无所获,次日医院给出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经过手术抢救的受害人苏醒,不过却失忆了,而且可能是最严重的那种,永久性失忆……

第二章 无处容身

两周后,五一假期前夕。

一辆警车在市一院外巡梭了足足十几分钟才等到了泊车位,车泊定后,两位身着警服的男女匆匆下车,朝住院部楼宇方向踱去。

按时间编号的电子案卷,女警在手机上扫了几眼,疑惑地问着:“这案子怎么堆到分局了?理论上不算很难啊,刑警找人的水平不比咱们高?就派出所也比咱们强啊。”

更多的时候,分局是负责政令畅通的,具体的案子,有治安队、派出所和刑警队分管,像这种疑似案例,顶多是派出所的处理水平。

男警头也不回地道着:“推诿呗,110接的案子,转郊区陈沟派出所了,当时以为命案,直接给刑警二中队了……嗨,结果这家伙到医院给抢救过来了,刑警队一查二查没查出本地和相邻县市的案发记录,这个受害人在罪案信息库和追逃名单里都没有记录,就又给转分局了……这不,上下都没人接手,就给转咱们失调科了。”

女警笑了笑,所谓“失调科”是属地方土政策成立的一个科室,全名是“失踪人口调查科”,专门针对近年各地屡屡出现的失踪人口成立的科室,人员并不多,主要业务也就是负责协调警务信息和社保、银行、医卫等信息的衔接。

“那也不至于半个月一点消息没有吧?”女警纳闷了。

“不难?呵呵。”男警笑着道:“全国有上千万黑户,就这,还不算身份信息不完整的个人……如果是个案件倒好办,但要是个随机的事件就不容易了。比如咱们去年处理的那件,一个农民工遭遇车祸了,工地上以为他找其他活了;家里以为他还在打工,偏偏出事的时候,他身上连证件都没有,就那么着在医院太平间躺了大半年,最后连医院停尸费都没人出……最难梳理的就是这种流动人口啊。”

男警匆匆走着,女警怔了下,似乎开始体味这份职业的难处了,不是不作为,而是有作难为啊,就比如眼前这桩事,赤条条的河里上来一位,半个月没有关联案件以及失踪人口记录,这可从那儿下手?

两人到了四楼,敲响了一个标着主治医师2室的办公室,应声而入,穿着白大褂的医师已经热情地迎上来了,两人递着名片,男警高文昌,女警邓燕,医师看了眼稍稍奇怪地问着:“上次来……好像不是二位?”

“刑警队转我们这儿了,现在我们失调上负责。”高警官坐下,医生吴海明拿着杯子倒水,两人客气接住,吴医师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了:“那有消息了?”

“这正是我来的目的,也是我的问题。”高文昌笑道。

“哟,看这样是没消息了,高警官,你们得出个方案啊,要是个拖欠停尸费可以缓缓,可这大活人怎么办?出点事谁负责啊。”吴医师难为地道。

“这个事先放放,我们得详细了解一下病人的情况,确定一下是否牵涉某桩刑事案件……我还问你们呢,都醒半个月了,还是一点信息提供不出来?”高文昌道。

“我说警察同志啊,我都重复多少次了,他的确是创伤失忆症状,这个做不了假……”

吴医师了解这些警察的德性,不翻来覆去几次是不会死心的,他排着几张CT图,开了光灯,指着一处影像暗点道着:“……这儿是大脑的海马区,侧脑室底部,两个扇形部分组成,日常生活中的短期记忆都储存在海马体中……这儿是杏仁核,前颞叶背内侧部,海马体和侧脑室下角顶端稍前处。它和额叶内侧、眶额回、隔区、无名质、海马体及脑干网状结构等有双向交互联系。而病人这处於伤,正处在海马区和杏仁核之间,我们虽然清理出血块,但此处网状神经受到重压,出了问题,隔离了海马区和杏仁核部的传输……所以,导致清醒后失忆。”

“好像会说话啊,刑警队转来时讲,他说话很正常,不像个病人。”邓燕道。

“是失忆,又不是失聪、失语。”吴医师道:“失忆分很多种的,心因性、创伤性的、应激性的,都可能导致短期或者长期、甚至永久性失忆。但并不一定也影响到他对正常事物的认知。”

“那他这样属于哪一种?”高警官问。

“类似于解离性失忆,对个人身份及熟悉的生活环境失忆,但对于一般资讯认知却是完整的……这一类个案的失忆发作通常很突然,患者会无法回忆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且主要是失去过去的记忆。打个比方,就像一块硬盘,你格式化了,和一块新硬盘一样使用,没有什么问题,但以前存储的数据就全部丢失了……他现在脑袋里的海马体,就像那块被格式化的硬盘。”吴医师道。

“不看不知道,脑袋还真奇妙啊。”高文昌讪笑道,今天算是被扫盲了。邓燕却是好奇问着:“那有恢复的可能吗?”

“当然有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带回熟悉的环境,用理疗辅助慢慢恢复,开始得越早,恢复的可能性越大,如果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形成新的记忆和人格特征,万一有一天又想起原来的身份了,那可能对他更麻烦。”吴医师道。

“怎么个麻烦?”高文昌好奇道。

“就像一个身体里的,住进了两个灵魂,专业术语叫,双重人格……可以并发的包括抑郁、自闭、精神分裂、甚至自杀倾向。”吴医师道。

医师的分析最终都是一个结果,让听者毛骨怵然,倒吸凉气。

从两位警察脸上看到了惊诧的表情,吴医师仿佛很满意似的结束了介绍,要进入下一个环节,这时候,善于察言观色的高警官开口了:“别说问题,我们真解决不了,除非您让他想起自己的身份,否则我们警察能往那儿安顿,拘留所还是看守所?”

“你们送来的,你们不解决谁解决?就治疗也得家属签字啊,他在ICU住了三天,一天费用就一万多,我们医院怎么负担啊?理疗时间说不定会很长,这费用又要是个天文数字了,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啊……这个真得你们管啊,从受伤部位看,他应该是脑后、颈上这个部位遭到了重击,导致失忆,绝对是被人敲脑袋了。自己个碰,那能碰这么准?”吴医师诉苦道。

“我们查了,沿洛河以上六地市,没有报案啊……哎,吴医生您先别急,能不能找点其他的信息,比如,从他的身体状况、说话上、饮食上,那怕有一点信息也成啊,好歹给我们一个查找范围啊。”高文昌道。

“好吧,跟我来……这个就是你们的专业了。”吴医师起身道。

要了一份病历,两位警察悻悻然跟着吴医生,挤了趟人满为患的电梯,穿过了队成长龙的窗口,从侧门进入了住院部,上了二楼,在脑外科的病房走廊里穿堂而过,220病房,吴医生推门叫一位正在输液的护士,出来随口问着:“怎么样?”

“还是只会说,我是大兵。”护士道。

“没问他想吃什么?想去哪儿玩?”吴医生问。

“他说他想不起来。”护士道。

吴医师一摊手道:“那,这就是效果,完全陌生的环境他的警惕性很重,瞧,开始警惕你们了……”

邓燕注意到了,那位“病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目光复杂、怀疑、警惕,当然,更多的是好奇。

高文昌和邓燕小心翼翼地走向他,三人互视着,那“病人”仿佛恐惧一样,往被子里缩了缩,邓燕注意到了,这位如果不是穿着病号服的话,是一位绝对称得上男神的帅哥,阔额高鼻粱、方形的脸廓像斧凿石雕,很有硬汉的味道。

“大兵,认识我吗?”高文昌笑着问。

病人摇摇头,似乎不敢正视警服人的视线。

“你好像很害怕穿警服的人?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高文昌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我想不起来。”病人开口了,标准的普通话。

一听到这话,邓燕心一下子掉谷底了,想从口音划定范围的想法估计是要泡汤了,而高文昌一遇上这个万能用语“我想不起来”,也没治了,他眼瞟着邓燕,邓燕出声问着:“你对最亲近的人有印像吗?比如,你的爸妈、兄弟姐妹……或者,像你这样的帅哥,肯定有位美女,很亲密的那种,还记得吗?”

仿佛掠过无数影像,而影像却是模糊的,就像大兵眼中浓浓的迷惑,他在使劲想,想,想着想着,眼睛盯向邓燕,然后盯着邓燕鼓鼓的胸部,视线仿佛要穿透她的胸部直达内里一样,邓燕慢慢地觉得不对了,有点忿意地站直喽,关切的眼光成了瞪人,对这个病人的可怜瞬间转为可恶了。

“嗨,嗨,眼睛往哪儿瞅呢?”高文昌不客气地训道。

大兵闻言眼光一动,斜斜在觑向高文昌,那表情警惕,身体蜷成弓形,仿佛准备随时逃跑一般,凝视片刻,又不死心似地看看邓燕,显得相当诡异,吴医生一副做壁上观的表情站在门口,邓燕觉得哪里不对,似乎“病人”想起什么来了,她小心翼翼问道:“大兵,想起什么来了?”

“你身高一米七三,去掉五公分的高跟鞋还有一米六八,腿长二尺八左右,三围89、62、88,不管是从数据上,还是从脸蛋上,都是标准的美女啊。”大兵很郑重地道。听得高文昌眼睛一下子直了,邓燕霎时间懵了,不知道对这句由衷的赞美该如何回复。

大兵也懵了,他很奇怪,自己的眼睛就像电脑一样,一眼就看出了女人身体各部位的指数。

“咦,你不傻啊,看这么明白?”高文昌诧异道。

“但是我很奇怪,你穿得是一双廉价的皮鞋、挎的是一个山寨风格的女包,这不得不让人纳闷,你靠脸蛋靠身材都可以混得很好,为什么选择警察这样一个很没前途的职业呢?你不用可怜我,其实该可怜的,应该是你自己。”大兵严肃地问,不像嘲弄,而是疑惑,看那样子绝对不是装的,而是真的很可怜这么漂亮的姑娘明珠暗投了。

邓燕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气得扭头就走,高文昌追着出来,吴医生又追着俩人不迭解释着:“二位消消气啊,你们送的就是这么个邪门病人啊,他都看得出刑警缺乏性生活,内分秘失调,不也被气跑了……怎么办倒是拿个主意啊。”

“我们得回去向上汇报,局里得研究才能决定啊。”高文昌道。

“那您得研究到什么时候啊?现在医院是一床难求啊,多少人等着呢,总不能一直赖在这儿吧?”吴医生道。

“那也得等我们有定论了啊。”高文昌道,追着邓燕,后面的吴医生却是嗨嗨两声,唤不住两人了,直看着两人消失在走廊尽处。

“完了,又开始扯皮了。”

吴医生悻然道,知道这事又找不着该那个相关部门负责了。

他心里的郁闷还没有散尽,白大褂里的手机响了,随手接听,却是医院办公室的电话,询问这事的处理,他为难地道着:“……陈主任,没办法处理啊,派出所的推刑警队,刑警队送回分局了,该提供的都提供了,他们愣是没找着家属啊……费用啊?到现在为止有七万多了……啊?我们科室怎么负担得起啊,这是他们急救上接的人啊,这不能有火不敢冲公安发,发自己人身上吧?嗨,我们……自己怎么处理啊,这种创伤性失忆很可能是永久的啊……我们总不能把患者撵出去吧?咦,怎么挂了?”

自己处理?

办公室给的最后通谍,想想要被考核的绩效,再想想要被克扣的奖金,吴医生有点失魂落魄地往楼下走,医闹、家属,那些头疼的事再闹总有个底线和价格,唯独这号失忆的病人可能是个无底洞,要是一个月、半年、甚至一年都赖在这儿,还得倒贴多少他不敢想像。

这个必须、一定、而且得尽快想办法。

可这又能怎么办呢?

他在医院大院里巡梭着,在良心和业绩之间挣扎着,在耗尽智商想着送到一个安全的去处,而且不能有负法律责任的后患,就在他殚精竭智,计无所出的时候,眼睛里像柳暗花明一样,透出来了两道灵光。

噢,不对,是看到了两个人,他认识这一对二百五,上周来过一回,要垫付的八百块钱,结果被住院部的保安撵走了。他慢慢走上前,悄悄地跟在两人背后。

矮胖的那位叫八喜的,正在牢骚:“……跟你说啥了,找刑警队去要钱,那不等于苍蝇飞茅坑么,找屎(死)呢。”

“这不没办法吗?那警察让咱们垫的,又不是罚款,凭什么不要?”任九贵气愤道,看样子去刑警队没落好,一肚子气来了。

八喜追了两步道着:“我看不行了,那警察不说了,脑残啦,啥也想不起来啦。”

“八百块呢,好几回大保健的钱呐,我都不敢跟我姐夫说。人死账不烂,脑残也得还啊。”任九贵心疼道。

“家属没找见,找他也白找啊,人又没给你打欠条。”八喜道。

“啊,对呀,那可咋办?”任九贵似乎方才想到这一茬,懵逼了。催着上过高中的八喜想办法。

两人傻眼了,你瞅我,我瞄你没办法了,这时候,吴医生在背后淡定地发话了,笑着道:

“两位,我给你们想个办法。”

两人齐齐瞪向吴医生,不过以吴医生小病说成顽疾,绝症说成小恙的水平,说服这两位好像没什么困难,八喜哥俩听了没几句,便喜上眉梢,频频点头……

……

……

病房里,大兵正托着腮,痴痴地看着陌生的窗外。

记忆里像阴霾笼罩着的世界,一直是模糊的,身边却是清晰而陌生的,那些陌生总让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蓦地,他全身一抖,惊惧回头。

“别害怕,是我。”吴医生笑吟吟地出现在他身后。

他没有理会,吴医生却叫着他出来,在走廊里,停下来凝视他片刻,很郑重地问着:“大兵,以我的经验,像你这种创伤性失忆不会这么彻底,多少应该有点记忆,那怕无意识的表露也应该有点……可你很奇怪,自言自语没有,梦话都没有,你的前身,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想不起来啊。”大兵浓眉紧锁,难为地道。

“这个谁也帮不了你,得你自己慢慢回忆。而且我得和你郑重地讨论一个问题。”吴医生道,示意着身边的病房和病人,问道:“你喜欢这个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地方吗?”

这个地方,是新记忆开始的地方,大兵看到,一个虚掩的房门里,一位枯瘦的老人,口眼歪斜地吞咽食物;一位拿着输液架,蹒跚挪步的病人,这里,不但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还充斥着痛苦、疾病,甚至死亡。

大兵默默地摇摇头,肯定不喜欢。

“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这地方,脑瘫的、脑残的、脑梗的、脑溢血的,看多了你都会怀疑自己的活着的意义。”吴医生道,话锋一转,问着一脸懵然的大兵:“你觉得这是你的家吗?或者,你喜欢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大兵摇摇头。

“这就对了,在这里你永远找不回自己……你需要一个宽松、积极、向上的环境和氛围,那样才有利于你的恢复,如果现在有一个选择的话,你愿意呆在这里,还是呆在一个你可能熟悉过的环境?”吴医生且行且道。

大兵快行两步,好奇问着:“可我想不起来,我以前在什么环境里啊。”

“但肯定不是这种糟糕的环境,对吧?”吴医生道。

“对。”大兵很确定地道。

“看看,你非常有希望痊愈,现在已经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来,我告诉你。”吴医生亲热地拉着大兵,谆谆教诲道:“你住进来的时候,有两位小伙子给你垫付了一部分费用,我是刚刚查到的……你想去找他们吗?”

大兵一愣,脸上写满了憧憬,兴奋了,这是醒来后听到最好的消息。

“他们可能知道你是谁,你家在哪儿……你要想找他们,我可以帮忙。”吴医生道。

大兵一喜,使劲点头。

“这个,拿好,地址……还有这个,车费,出门拦辆出租车,让司机把你送到这个地址……还有两张警察的名片,要找不着家,就去找警察叔叔。”吴医生把写好的地址,零钱,塞到了大兵手里,大兵迟疑地接住,怔怔看着他。

坏了,这家伙不会怀疑我骗他吧?吴医生心里惴惴想着,脑残的人有时候并不傻,恰恰相反,他们比普通人更敏感和警惕。

“你要想一直呆在这儿,我就无能为力了。”吴医生故意道。

“不不不……我,我得找到……那个,我是谁……我……”大兵蓦地真实情感迸出来了,他有点激动,激动地就跑,再一激动又回来了,对着紧张的吴医生连连鞠躬,不迭道着:“谢谢您,我找到家,我一定把医药费给您送回来……谢谢您。”

“别客气,快走吧,护士一查房,又不让你走了。”吴医生唬道。

“啊,对……我走了,谢谢您啊,医生,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有钱了,我一定会给你送个大红包。”大兵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激,动情地道着,惹得周遭无数家属瞪着白大褂。

“哦哟,这倒霉催得,临走都得坑我一把。”

吴医生郁闷地想着,他生怕被别人窥到真容一样,半遮着脸,也像大兵一样,逃也似地溜了……

第三章 以假充真

一路上楼宇如林、阳光明媚,更美的是大街上那些裙裾飘飘的美女,像五颜六色的蝴蝶,那怕就大兵脑残了,也觉得心里一漾一漾的。

他旁边的司机可有点紧张,冷不丁拉了个病号服的,块头又这么大,那脸上兴奋过头的笑容让他严重怀疑是个精神病患者,一路疾驰到了东城郊区的一品相府新楼盘,嘎然停车,穿病号服的果真有问题,开了车门跳下车就跑,司机急着喊着:“嗨,还没给钱呢?”

“哦……对不起,给您……不用找了。”大兵把攒在手心温热一张二十块钱大钞递给司机,司机一瞅表上显示29.5元,气得直瞪他,怒道:“找什么,还差九块五。”

咝……大兵一瞅显示,惊得直咬拳指,他为难地摸摸连口袋都没有裤兜,不好意思地说:“真没钱了,要不,您再把我拉回去一截?”

“尼马,神经病。”司机气得嘭声拉上门,一把方向走了。

这话听得大兵直瞪眼,似乎接受不了这么粗俗的表达,而且让他很受刺激。

不过没办法,没钱的人贱,被骂两句不算啥。只是稍有奇怪,他是想回骂一句的,可似乎似乎不甚精通,愣是憋不出来。

他悻悻然转过身,看到了一座高大的门楼,上书一品相府,汉白玉的造型,像触动了他沉睡的神经,反正感觉很舒服。

对,非常舒服,铁艺的栅栏,姹紫嫣红的花圃,绿荫荫的林荫掩映着白色的路,鳞次栉比的楼台,其间偶而泊着光鲜的靓车。

“这才是我的生活。”

他心里兴喜地想着,在这种平静而惬意的氛围,仿佛梦境一样,他看到一位洁白长裙的女人,正如小鹿一样欢笑雀跃在草坪上向他招手,那张开的双臂是在等着拥抱,他下意识地走了几步,再定睛一看,却空荡荡的。

不过他一点也不失落,马上就要找到家了,很快就会知道自己是谁,发生了什么事……对了,他把手里已经攒出汗来的纸条撑开,喃喃念着:

一品相府小区,往里走50米,右拐,再走100米,大喊三声:王八喜!

纸是香烟皮子,字写得像一堆王八趴着,他狐疑地依着字条所说,走50米,拐,又走100米,看到一座二层楼,里面轰轰作响的油烟机,然后鼓着中气大喊:“王八喜……王八喜……王八……”

声音滞住了,楼里奔出来一群穿着迷彩,扣着安全帽,满身星星点点灰浆的工人,都乐呵呵地迎向他,他心一下子凉了,像声音也凉了似的,喊王八,就是拖不出那个“喜”字来。

“哎呀,你可回来啦,伤好了吧?”王八喜亲亲热热迎着。

“哎呀,大兵,就知道你身体好,那点小伤算个屁。”任九贵上前,拳头亲热地捅捅大兵的胸肌,他在想这货很结实,要真干活是个好劳力。

“你们……你们……是谁?”巨大的落差让大兵结巴了,实在接受不了这个家。

“我是你堂弟啊,我叫王八喜,你叫王大兵……这不,咱们工头九贵,咱村的,小林、三蛋、保堂……哎呀呀,来,进屋喝口水,大伙还说看你去呢。”王八喜说着,几人簇拥着,任九贵使着眼色,热情地把大兵请进了屋里。

哎妈呀,这什么屋呀,满屋子脚臭味、汗味、烟味,比医院的消毒水还呛人,沿着房间后墙一排地铺,那被子龌龊得已经分不清原来的花色,满屋就两张椅子,还有一张缺腿的,坐到了椅子上差点把大兵跌个趔趄。

“倒水倒水。”

“抽根烟。”

五六个工人颇是客气,不过端上来的水,是个黑乎油腻的饭缸子,递上来的烟,是皱巴巴的黄金叶,两块五一包那种,根本消化不到眼前所见的大兵瞪着眼看看这儿,瞅瞅那儿,他一把拉住八喜,仔细瞧着。

但见这人,腮肥牙歪,整个人像个鼓囊的小麻袋,搁那儿一站就是笑料,你想给他黑脸都难,而另一位貌似工头的任九贵,却是个瘦条个子颧突下巴尖,长着个鞋拔子脸,额上还多了一撮毛,笑起来像哭一样。这几个人合起来,该让大兵哭笑不得了。

“哥,你咋拉?”王八喜眉眼一跳,关切地问。

“我……我那个,脑袋受伤了。”大兵道。

“我知道啊,伤的又不重,这不好啦。”八喜道。关切地看看大兵后脑,伤口已经愈合,发茬长出来了,还真不像病人。

“不是不是……我是说……”大兵拽着八喜,疑惑重重地问:“我以前干什么的?”

“农民啊,现在是农民工,简称民工……你还想干啥?”八喜严肃道。

“我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大兵不信了。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英雄不嫌出身低,你咋能嫌弃以前的自己呢?那你记得啥?”八喜问。

“我记得这种别墅我很熟悉啊,我的家好像就在这种地方……还有,还有……”大兵喃喃道着,使劲摇着脑袋,一闪而过的情景让他不确定地道着:“还有个女人,很漂亮的。”

“哎呀……那就对啦,咱们干活的不都在高档小区,反正好多还没卖出去呢,你想住那间住那间。”任九贵道。八喜也抚掌笑道:“你说的那女的肯定是咱村马寡妇家闺女,搁市区摆凉面摊呢,你想她啦?”

“寡妇家的……闺女?”大兵被噎住了一样,这和记忆中出入太大了,不是村姑啊,记忆里画风也不是乡村风情啊。他脱口道:“是不是经常穿裙子?”

“啊,是啊,卖凉面呢,天天系围裙呢。”八喜道。

“围裙?”大兵愣了,记忆里,那是绝美的纱裙,怎么可能是灶前的围裙,不配玫瑰花,配着凉面?他觉得不对劲了,喃喃问着:“我们……关系很好吗?”

“好呀,你俩相好好几年了,都知道不是?”八喜一抑头,那几位民工点头纷纷附合,就是就是。

笑得很勉强,大兵觉得不对劲了,蓦地一拽表情不自然的任九贵问着:“我俩在哪儿好的?经常去哪儿?你在哪儿遇到我们俩。”

“啊?这个……八喜,在哪儿?”九贵没反应过来。

“村里那砖窑里么?你忘啦,你们老在那儿约会,她妈拿着条帚疙瘩追了你半村呢。”八喜严肃地道。

大兵脸上的迷惑一下子去掉了,冷了,一下子放开任九贵,眼光不善地盯着王八喜,王八喜被那眼光瞅得心里发毛,弱弱道着:“那个……那个……”

“编的不高明啊。”大兵一把拽着八喜的胳膊,把他的手撑开,那双布着老茧,手背处处裂纹的手,和大兵细腻光滑的手心成鲜明的对比,大兵问着:“你骗鬼呢?我这手像拿过铁锹,干过农活?”

“还有你,一直使眼色干什么?”大兵一把回身揪住任九贵,一拎喝道:“骗谁呢?说话口音都不对,你是不是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你再说一遍,老家那儿的?”

“兄弟们,操家伙……忒你娘X的,非逼着我当坏人。”任九贵有点丢面子,怒了,那几位眼看装不下去了,随手就提镐把,王八喜一看不对,赶紧拉大兵劝着:“得了得了……不信我们拉倒……嗨,别动手,他脑袋瓜坏了,别出个事兜不住。”

“放开,放开……”任九贵虎着脸。

大兵一看形势不对,放开了任九贵,那几位虎视眈眈,浑然已经没有刚才亲热的样子,一下子大兵泄气了:“果真是假的。”

“看不起我们农民工,走吧走吧……我们是看你可怜给你找个地方吃饭,不想呆拉倒。走吧……”八喜轰着人,生怕再起冲突,大兵却是一头雾水,晓不得骗自己还会有什么好处,他眼见着那几位防备甚严,讨不到好去,愤愤地退出了这个房间,边走边回头,怒不可遏地指指。

那边的几位农民工岂甘示弱,呸呸还了他一片口水。

人跑了,八喜泄气地道:“哦哟,他妈的,连脑残也不好骗了,还说给咱们找个便宜劳力呢。”

“有点可惜哦,医生只给了四百块,他说把人留下才给咱们剩下的,啧啧……”任九贵吧唧嘴道,和吴医生交易好了,本来是又拿钱,又留个便宜劳力的好活,看来理想太美好了,实现不了。

八喜劝着他道:“能要回四百来不错了,这事干得有点缺德,也就你干,搁我这种文化人,是绝对不会干滴。”

“文化人还当农民工?瞧人家脑残的都看不上你。”一位民工道。

“不要看不起自己嘛,二十一世纪最缺的是啥知道不?缺的不是人才,是民工啊。”八喜怒道,最看不惯这种连自己身份都嫌弃的工友。

“滚……一边去,该忙啥忙啥去。”任九贵怒道,撵走了人,八喜却是一摸脑袋喊着坏了,这家伙脑残加失忆的,从医院跑出来,不会出啥事吧。

“咱们累死累活的,还管得着他死活。”任九贵没达到目的很是恼火,挑到八喜的刺了,一把揪着他问着:“哎对了,你瞎编啥呢?马大丫给我处对象,我俩在砖窑里亲嘴,她妈咋找着啦……你个憋孙子,是你跟她妈说的是不是?我……”

啊,不是我,我不知道……王八喜挣脱九贵,抱头鼠蹿,哈哈大笑着跑了……

第四章 夺路狂奔

懵头却没有乱撞的大兵,下一站地方出现在洛宁市晚报社。

穿着病号,套着大拖鞋,冲进去就乱套了。保安没拦住,直冲进了编辑室,那位神情激动地大喊大叫,吓得一干女编辑直往楼道里跑,好在见多识广的一位老主编有眼色,一起身吼了句:“嗨,嗨,有什么事冲我说,大家别乱,这位同志肯定是有情况反映……嗨,你找谁?”

“我找?”大兵愣了,思维和嘴型不配套。

“哦,我知道了,你是上访户,被那些黑恶势力诬陷成精神病了。”主编判断道,这种事常有。

“谁是精神病?”大兵怒了。

“哦,对不起,那您这是……炒股套牢了,还是炒房赔了?有报复社会的心态我们可以理解,但不应该来这儿啊,我们发行暴跌,穷得也快报复社会了。”主编努力拉近了和病人的距离。

大兵听傻了,怔怔盯着头秃肚圆,满脸和谐脂膘的主编,这种贱人倒是挺熟悉。

主编会错意了,以为自己说服他了,赶紧地倒水,让坐,和声悦色说着:“同志啊,您坐……有冤说冤,有苦诉苦,我们一定给您公之与众,别有本事没有,我们可以让全社会来共同谴责……哎对了,您到底干什么来了?”

没拿刀没拿汽油更没有爆炸物,不像精神错乱的啊。大兵还没回过神来,又来一位往进冲,主编急了,直喊着:“嗨,你又是谁?”

“我找他……车钱还没给呢?”一位司机模样的,冲进来要冲大兵说话。

“我没钱……等我发了寻人启示,我找着家里人,我给你钱还不行。”大兵有点不好意思地道。

两人争吵起来了,主编怕乱,赶紧拦着,一问多少钱,付了车钱先打发走一位,给员工使着眼色,他和气地坐下来问着:“哦,寻人启示啊,这个好说,我们马上给您办……您说,找谁,姓名、年龄、什么时候丢的,走时候什么特征,联系电话……有照片最好。”

“找我。”大兵道。

“当然得找你了,您是联系人嘛,您贵姓。”主编拿着笔写着。

“我想不起来。”大兵道。

呃……主编噎住了,懵逼了,大兵说着:“你这人怎么这么嘴碎呢,我还没说呢你都抢着说了,我没仇没冤也不报复社会,我来这儿是因为我丢了,我找不着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家在哪儿,我就想你们发个寻人启示,找我。”

“您不坐在这儿吗?”主编晕菜了。

“但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叫什么……我说你这人怎么脑子有问题啊,就把我拍上,放到报纸上,然后……”

“我明白了,你把自己丢了,想让别人找到你。”

“啊对……”

两人交流终于同步了,主编看着他,一身病号服,趿拉着烂拖鞋,光着脚趾,唯一能辨识身份的,是胸前‘市’、‘院’两个字,都模糊了,他瞬间有了确定。

“好好,我先给你拍张照啊……到我们会客室,详细情况告诉我一句,今天,我们把专栏里全放上你的照片,对了,你从那个医院来的,怎么还穿着病号服啊。”主编问着,请着他走。

“市一院,脑科……我受伤了,在那儿住了好几天,我也不知道多长时间,医院估计不想管我了,把我诳着去当民工……我不是坏人,你看我像坏人吗?”大兵极力解释着。

“怎么可能是坏人,一看就是社会主义接班人。”主编咧着厚嘴唇道。

“咦,这句话我听着怎么挺熟悉。”大兵愣了下。

“当然熟悉了,咱们有共同理想嘛,这么多共同语言,来来,进来吧。”主编把大兵请进了会客室,和走廊里心神已定的记者编辑们使着眼色,那些人会意,笑着回去了。

有人悄悄打电话了:喂,洛川精神病院吗?你们哪儿是不是走丢精神病人了?没有……没有也得赶紧来,有个精神病在我们报社闹事呢。

有人还不放心也拔电话了:喂,洛川派出所,我们这儿有个精神病人闹事……

聪明人对付失忆人容易得很,有人报警,有人叫医生,有人却装模做样给大兵做记录,拍照。甚至有女记者看大兵好不可惜的眼神。

哎呀,这个帅个男神,可惜神经了。

“他们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大兵等着一位女记者出去,疑惑地道。

“女记者,私生活都不检点,给你抛媚眼呢,您坐会儿,我安排一下啊。”主编安抚着大兵,悄悄地退出来了,一退出来,嗒声轻轻叩门,掏钥匙反锁上了。

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大兵在房间里来回巡梭,冷不丁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他趴在窗口一看,气坏了,“精神病医院”的标识像一根刺,刺得他悖然大怒,反身过去咚咚擂门,外面是死活不开,急火的大兵抄起椅子,咣咣猛砸,几下之后,咣声门裂了。

此时几个抄着电棍、口袋、加着防护的医生正向此处奔来,又是咚地一声,门破了,穿着病号服的大兵像一颗炮弹一样弹出来,摔在走廊里,那医生张口袋的、戳电棍的,四个人扑着就上来了。

啊,惨叫一声。

啊,又惨叫一声。

拿电棍的医生手一疼,电棍脱手了;撑口袋的医生裆一疼,口袋脱手了,远处办公室却是有人看到了,那病人持着一个条形的破门板,一敲一戳,把走在前面的医生放倒了,跟着一下子暴起,一肘一膝撞,后面的两医生吃痛地捂着下巴、捂着小腹,靠着墙慢慢倒下了。

等观战的回过神来,已经是一地狼籍了,那人早跑的不知去向,楼下的保安根本就没拦,直接吓得钻在保安室根本没出来。

等警察匆匆赶来时,又有救护车来救被袭击的医生了,一边询问情况,一边勘查现场,这突来的事把大家搞得惊魂难定,半天都说不清究竟怎么回事,怎么是来发寻人启事找自己的人?还袭击精神病院的医生,这些医生可是专业训练过的,战斗力不比城管差啊。

一时信息纷杂,出警的警员也确定不了,不过在现场找到了一张名片,却是分局自己人的,现场的警员直接接通了这个电话。

警员的名片上的名字是:

邓燕。

……………………

……………………

邓燕和高文昌是一个小时后到市一院的,两人直接奔向202病房,不过到门口就停下了,里面已经换人了,是一位脑溢血的老人,陪护了一群家属。

追着问护士,大兵呢?护士回答:出院了,上午就走了。

就一句话,然后忙着端着一盘输液器械。

回头找到主治医师吴海明这儿,吆喝,巧了,上午还见过的吴医师,要去省城开会去了。

找不着医师,找办公室,办公室接待倒是知道,那主任不阴不阳告诉两位警察:“自己走了……我们又不是警察,我们不能限制人家的人身自由啊……真是自己走的,不信您看。”

放出来的是监控,那位警方还没有找到下落的“病人”,匆匆地奔出门厅,跑出医院大门。

两人看得哑口无言了,高文昌道着:“我说何主任,你们是不想负担治疗费用,故意放走的吧?”

“就即便是这样,也是合情合理而且不违法的……嗨,别发火,咱们公对公犯不着,咱们社会保障是个什么情况二位比我清楚,正常人养老都有困难,不能我负担这个失忆的人养老吧?再说我们也养不起啊。”医院这位何主任苦着脸道。

“你们有没有点同情心,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是咱们市的人,你让他怎么办?”邓燕怒了。

何主任一翻白眼反驳着:“这个话我得问你们啊?塞我们这儿,你们的同情心在哪儿?都多长时间了,你找不到家属?你们都找不着,难道让我们找?”

“嗨,你这人……”邓燕气着了。

“还是那句话,犯不着……说破天吃亏的还是我们,七万多治疗费还没着落呢……对了,我还有个会,有消息我一定通知二位。”何主任起身逐客了。

这两位小警被撵出来了,那位何主任拉着脸根本没理会两人,两人一肚子气,出了满是病患的医院,高文昌看邓燕心事重重的,劝着道:“为个不相干的人,置什么气啊?”

“医院太过分了啊。”邓燕道。

“说起来也不过分,没法子,怎么也得看效益呢……那家伙不傻啊,居然跑报社想登自己的寻人启事。”高文昌道,只是可惜了,那副扮相,不把他当精神病都不可能。

“这个人不简单啊,你发现了没有……”邓燕驻足,努力回忆着,和高文昌排着,第一次见她就看出细节来了,一个失忆的人思维都这么敏捷,要没失忆会是个什么样子?还有,精神病医生,四人都被放倒了,那可是天天抓精神病人的,就咱们警察里找一照面放倒四个的也不多见吧?

“那你说会是个什么人?”高文昌吸着凉气,也觉得这个脑残来历不凡了。

“莫名出现在洛河里,而且是脑后受伤,我觉得是桩凶案,说不定是跨地市作案的……咱们警务系统查不到,不等于没有发生啊。”邓燕判断道,现在愈发觉得,对方应该是个灰色地带行走的特殊人物了。

“可咱们俩一对分局干事能做什么?没听人家说嘛,干事干事,就是干不了屁事的意思。”高文昌自嘲道。

“少贫了,赶紧回去吧,给分局汇报一下……万一等身份查出来了,真要有案情,责任算谁的?”邓燕道。

“反正算不着咱们。”高文昌且走且道,一副悻悻然的表情。

两人上车,风驰电掣地回分局汇报,不过这件没头没脑的事根本引不起重视来,一座城市,每天坑蒙拐骗的人多少呢,疲于奔命的各警种,那顾得上找这么个邪门人物,洛川派出所倒是在辖区找了,直到天黑都没有找到。

没人注意到的是,在大兵的活动轨迹里,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物,他似乎很小心,在傍晚的时间乘着一辆出租车到了医院门口,进大门时,刻意地把卫衣的风帽拉起,遮住了额头,低着头,自大厅绕到了住院部,到了脑科二层,202房间,和这里进进出出、满脸忧色的家属混在一起,他似乎没有发现目标,问了护士两句,然后,很失望的表情,怔了好久。

不知道什么时候,医院白惨惨的灯光里看不到人了,他悄无声息地走了………

第五章 一饭之恩

晚饭是馍配菜,土豆、大白菜、海带、豆腐大烩菜炖了一锅,民工灶没那么多讲究,大方馍,筷子叉一串,大盆舀菜,席地一坐,图得就是大块朵颐吃到爽。

八喜伸着脑袋,鼻子在锅跟前一嗅,好享受的表情,享受还不够,他一伸手指,从锅里挟了一块带皮的肥肉,咬得滋滋有声,吃得津津有味,大师傅保堂给他舀菜多挑了几块肥肉,笑吟吟讨好:“多吃点,窗台上有辣椒,我专给你油炸滴。”

八喜闻言,找着大罐辣椒,抄了一大坨,边吃边出门,和工友蹲在一块,开始连吃带吹牛,打发每天最惬意的时光了。

馍啃了半边,菜没吃几口,饭间的笑话刚说到村里马寡妇究竟收拾过几个男滴,事就来了,迟回来的三蛋撒丫子跑着,边跑边气喘吁吁叫着:“八喜……八喜……来了来了……”

“啥来了?老板发工资来了?”八喜兴奋了。

“不是,那个脑残货又回来了。”三蛋道,气喘着撂下砌灰泥的桃型铲,抽着脸盆倒水,洗满手满臂的灰浆,他边忙边说着:“蹲在门口呢,钻在门墩后头。吓了我一跳。”

“工头呢?”小林问,这事须是当不了家的,不过据说这个脑残还值四百块钱,就值得商榷一下了,三蛋说了,九贵去他姐家吃饭了,工头的待遇自然要比打地铺的民工兄弟们要好一点,正商量着,却不料八喜若有所思地往门口去了。

“八喜,那人脑坏着呢,别揍你一顿啊。”有工友提醒了。

“就救条狗也知道摇摇尾巴,好歹是个人呢,我可是他滴救命恩人。”八喜不信邪地道,循着三蛋说的方向径直去了。

这里的房子大多数已经交钥匙了,主体、附属、配套建设早完了,一小队留守的民工,顶多是负责点修修补补的小活,捎带着等着欠着的工钱,一路上不乏装修队、装修车,以及看房监工的业主,在这个豪华的小区进进出出。

门楼一侧,粗大的门廊柱后的路边边上,八喜远远地看到了那个脑残的大兵,借着路灯的微光,他看见了这货赤着脚,衣服扯了一片,膀子上还有血迹,像是亡命到这地方来了,生怕别人瞅见似的,见人就躲在花丛的阴影里。

“嗨……”八喜隔着几步,喊了声。

大兵侧头瞄了瞄,没吭声。

“你咋回来了?”八喜慢慢地挪近了一步。

“骗子,你们和医生合伙骗我。”大兵有气无力地道。

“我跟你说,是这么个回事,我和工头到沙场,一不小心就发现你躺在挖机斗里,知道不,医生说了,迟上半个小时,你这辈子……呃……阎王爷凶叉叉,啥意思知道不?完蛋了。我是你滴救命恩人啊。”八喜道,把那天的情形大致形容了一遍。

“那你为什么骗我?”大兵不领情了,现在反正也分不清真假。

“这个说来话长了,其实你谁也怨不着,人家警察也尽力啦,好几个人把你送到医院呢,我们是倒霉催的,没人管你,给你垫了八百块钱……其实人家医生也怨不着,你搁人家医院躺了大半月,正常咋不得好几万,你光屁股一人,他们也没治啊。找不着掏钱的,也不能一直养着你啊。”八喜道,句句是理,听得大兵直皱眉头。

末了,大兵想通了似地道:“哦,医生没地方安顿我,就把我打发这儿了?给你啥好处?”

“我们垫付的钱他给了一半……你咋想我不管啊,那天身上的钱是给大伙买菜的菜钱,这钱出了不得我们赔?谁的钱也是一分一分攒的。”八喜道。

“谢谢你啊,虽然我想不起来,不过这次肯定假不了了。”大兵弱弱地道。

“当然假不了了,我们看见你的时候,你一机两蛋光着呢,屁股上还有块胎记。”八喜力证道。

这就更假不了了,大兵悻然起身,高大而佝偻的身影,他鼻子动了动,是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不过像潜意识里还残存着倨傲,他扭过头,落寂地走了。

“嗨……嗨……”八喜追着上来了,拦到了他的面前,看着他,筷子叉的馍、大盆的菜递上来:“吃吧。”

“我……”大兵难为情了。

“你看你这人,你都快穷得又光屁股了,我还能骗你咋地?快吃吧……来,坐这儿吃。”八喜把馍塞到了大兵手里,拽着他,钻到了门墩后,蹲着,把盆子递到大兵眼前,那张笑得虽丑,可却无邪的脸,让大兵再没有警惕。

或者不是警惕,是饥饿和饭菜的香气,击溃了他心里倨傲的残念,拿着馍,一啃,半个下去了,菜一拔拉,又就着半个馍下去了。什么狼吞虎咽,什么风卷残云都不足以形容大兵的吃相,几乎就是鬼子扫荡一样,转眼间,一盆菜三个馍干干净净。

这吃相看得八喜直咽口水,愕然道着:“我日,你天生就是当民工的料啊,这样能吃……饱了吗?”

大兵摇摇头,没有。

“不能吧?比我都能吃?”八喜惊愕道,这种大油肥肉杂烩菜,除了干重活的喜欢,一般人根本吃不了多少,那可是整整一大盆啊。

“我都好几天没吃饱过了,医院那病号饭,只给一点点流食,他们就不打发,我也要走的。”大兵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跟我来……搁这块,没人笑话你,紧饱里吃。”八喜亲亲热热拉着大兵,直往住处去了。

又来俩馍、半盆,吃完了,不过速度慢了。

再来俩馍、半盆,吃得更慢了,等终于把最后一片带着猪皮的肥肉嚼到嘴里,大兵撑得幸福到哼哼了,一幸福才发现,左右围了数个民工,都眨巴眼看他,就像看外星人一样。

“我……那个……八……八喜。”大兵不好意思了。

“吃饱了么,大兵?”八喜亲热地问。

“饱了,真饱。”大兵不好意思地道。

“那那,喝口水。”八喜提着壶,往饭盆里倒了半盆,亲热地道着:“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就是英雄汉也有被一文钱难倒的时候,别不好意思,都是穷哥们,谁也不笑话你。”

“你这不算最多滴,我见过一个后生,一顿吃了八个馍。”林子夸张道。

“第一顿多,三顿过来就吃不动了。”又一位民工评价道,他指着大兵道着:“八喜,别说哈,这后生壮着呢,干活肯定是块好料。”

“他不是民工,干不了咱们这活啊。”八喜道。

“嗨,别别……那个,我……”大兵喃喃道着,众人再看他,他终于憋出来了:“要不,我跟上你们干?”

众民工互相看看,然后都看八喜,八喜乐呵道着:“没问题,干吧……这时候青黄不接就缺劳力呢,不过工资可不高啊,现在都是零活,管吃管住,一天给你算……四十块。”

哧……哧……有人在偷笑,八喜开始坑劳力了。对人工价格根本没有概念的大兵没想,直接点头了:“行。”

“有点低了,不过你肯定也干不长,多少帮点忙就行……等你想起来家在哪儿呢,肯定够路费了不是。哎对了,我们抽空帮你想想啊,说不定都能帮你想起来呢。”八喜拍着胸脯道。

“把你能得,比医生还牛?”三蛋损着八喜,知道他是经常吹大话的主。

“只要人心齐,这事算个屁?咱们这小区多少工人呢?送料的,山东滴;搞塑钢的,湖北滴,送石料的,广东滴,就小区这周边做建材和装修滴,能找出全国十几个省的人。”八喜道。

“那他们未必认识大兵啊?”三蛋置疑道。

“一看你就没文化,明儿都叫过来说家乡话嘛,不过地方人听不懂地方话,他要能听懂那个地方的土话,那肯定就是哪儿人嘛。”八喜道。

“嗨,这个办法好。”众人齐夸八喜聪明,连大兵也乐了,边喝水边朝着八喜竖大拇指,吹了半天牛,大师傅敲锅时候聪明的八喜才想起来了,直喊着:“嗨,别涮锅,我还没吃呢……给我下点挂面算了。”

这时候,大兵赶紧起身,把手里的盆就着水龙头仔细洗洗,不好意思地给了八喜,把人家那份都吃了。八喜却是亲热的安慰他,没事没事,你别心里过意不去啊,不值多少钱,我们天天吃这个呢,大桶装的地沟油,大块切的冷冻肉,一般人胃不好,吃了得拉肚子啊。

这客气得,听得大兵“呃”地一声,直打嗝,八喜却是浑不在意似地,钻厨房煮挂面吃去了。

当一个人突破底线之后就没有下限了。盆子脏了点凑和着就能用。房间脏了点,可总比风餐露宿强一点。民工差了点,可总比被人当精神病抓起来强一点。

于是大兵在这个民工打着地铺的宿舍里安顿下来了,八喜不知道那儿找来了一身脏脏的迷彩服,一双半新的胶鞋,给大兵换上了,至于床铺更简单了,装地砖的瓦愣纸板一垫,装建材的塑料袋子一铺,崭新的加床就OK了。

睡前娱乐活动开始,抽着劣质烟、甩着扑克牌、抠着大脚丫,和着荤素不忌的笑话点缀,其乐溶溶的氛围,让大兵感觉到莫名地心安,不像在医院里看到那些愁苦的病人和家属,心情总是那么沉闷。他看着这些民工赌五毛钱的斗地主,看着看着就累了,他倒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睡得很香,连八喜给他身上盖了一件破旧的大棉衣都没有感觉到……

第六章 咫尺难逢

没有无缘无故的热情,当然更没有无缘无故的三餐。一大早,大兵的民工生活就开始了,天蒙蒙亮,工头任九贵便来喊人了,吼着一群民工清理小区前一夜扔出来的建筑垃圾,独独把大兵叫上,坐着他那辆破面包,直奔菜市场。

“你光着时候,我就见过你哦,我们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们呢,也不想着让你报恩啥滴,就一点,干活不能偷奸耍滑。”

路上任九贵就开始给新人上课了,大兵当然只有喏喏点头的份,以他现在的思维,觉得这些人蛮不错了,居然没有挟恩图报,仅仅是提醒你,不要嫌工资低啊,一天四十,不少啦,快赶上半个国家干部啦。

思想认识教育完了,又是行为规范,包括随叫随到,轻伤不下工地,吃饭不能挑三拣四等等,任九贵罗列了一大堆,快到菜场时他才省悟了,自言自语道着:“哎呀,我犯傻逼了,你脑袋有问题,给你说这多干啥,反正你也记不住。”

“我脑袋没问题,我是想不起以前滴,您说的都能记得。”大兵道。

一瞧,哟,这娃真实诚,比八喜那坏种强多了,下了车任九贵叮嘱道:“记得就好,虽然八喜把你留下的,你可别跟他学啊,那家伙是嘴上拴了个喇叭,走到哪儿吹到哪儿,一点都不实在。”

说到此处,大兵意外地笑了,那笑容是会心绽放出来的,这一笑任九贵一下子窥到了,他追问着:“还有,对工头要老实……告我说,八喜说我啥啦?”

“他说跟着您好好干。”大兵道。

“绝对不会这么说的。”任九贵马上斥道。

对了,这是一对哥俩,彼此的风格太熟悉了,大兵笑着道:“八喜说,九哥您虽然浑身贴膏药,毛病不少;可总得来说还是开水的茶壶,热情在里头。”

“以后少听他说,那货就是瞎子做拉面,胡扯。”任九贵听兄弟背后对他褒贬有加,却是不怎么领情,一摆手,带着小弟进菜场了。

这是一群处处透着新奇的群体,包括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语言风格,才处一日,大兵已经过得快忘我了,瞧吧,就这位工头身上,也处处透着他从未见过的乐子。

一辆货车前,九贵围着一车葱转了一圈,那卖葱的就赶紧给递烟了,抽了一根,耳朵上夹了一根,任九贵大咧咧一挥手:“那,给称二斤。”

“二斤?这都十斤一捆批发的,咋给你拆开卖?”卖葱的郁闷了。

“这样贵谁要呢?那,要不你给你称二斤,不要葱叶……要不三十块钱两捆……不卖走人,又不是你一家……”九贵看样是砍价了,而且砍得很机智,作势一走,卖葱的就急了,让步了,好说歹说加了一块钱,给了两捆,还没防着九贵抽了他两根葱弥补损失。

两捆葱这就到大兵的膀子上了,还多了根奖励的烟。

很快大兵发现这菜里头决窍老大了,像任工头这双无影手啊,总能拽根黄瓜,要不拿颗西红柿往嘴里啃,自己吃不了还给大兵塞嘴里,那些卖菜顶多苦着脸给个眼色,却也不敢真把主顾撵走。不但顺吃的,任工头连卖菜的婆娘也不放过,不能白买她的菜啊。

那些被摸的婆娘也不着恼,手里收钱,脸上笑着,嘴里说亲热说一句:贵啊,明儿还来啊!

工头很潇洒,民工可就不行了,或捆或袋的菜,味料、油盐、面大米,得一样一样扛出来码好,等车后厢装不了差不多满,大兵已经是满身满脸脏兮兮的了,不过这样子让任九贵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上车使劲夸了大兵一句:“好,干活就得这样,比八喜强多了。”

“九哥,您别老夸我,我才干第二天……八喜人不错啊。”大兵掸掸身上的灰,坐到了车里,由衷地道了句,能开始今天的新生活,说起来还全靠八喜了,那天被警察和精神病院的人追着,都快绝望了。

“你是不知道,那个货仗着自己有文化,老给我甩脸,要不是看在同学份上,挣钱我都不叫他。”九贵悻然道着,似乎对八喜有什么芥蒂。

这把大兵也搞懵了,他小心翼翼问着:“九哥,咱们不是农民工吗?要文化有用?”

“咦?这你就不懂了,光会卖傻力气的人好找,见人哄人,见鬼骗鬼的文化人不好找。”任九贵严肃道。

大兵哭笑不得问:“哦,我明白了,文化人就是干这个的?”

“当然是啦,脑力劳动是啥,还不就是动脑筋想咋个去坑人呢?别看一个一个人模狗样,其实都是老鼠尾巴上绑鸡毛,没一个好鸟。”九贵道,看来作为没文化人,对文化人没啥好感,特别像八喜那样的。他扔里手里的黄瓜蒂,扭钥匙,打火,载着一车菜粮,晃悠悠地回一品相府小区。

话说得多了,大兵倒看出端倪了,背后的诋毁,倒不是八喜真有问题,而是九贵哥出于妒嫉,工人都是八喜招的,大部分活也是八喜揽的,这号能人就工头上面的头,九贵哥的姐们也对八喜相当看重,你说能不让小舅子郁闷么?

初听觉得可笑,细砸摸又觉得可爱,看久了,大兵倒不觉得九贵这张倭瓜脸丑了。相比医院里医生那笑里藏刀的关怀,相比那些警察疑神疑鬼的审视,大兵倒觉得更喜欢这个关系并不复杂的群体,喜欢这些人带着狡黠的单纯。

是啊,无非就是想骗个便宜劳力,而大兵却不介意这样一个临时的栖身之所。

就在他刚觉心安的时候,事情就来了。车驶到离小区还有不到一公里,任九贵嘎唧一刹车,摇下车玻璃就骂娘,大兵一瞧,是贼头贼脑的三蛋拦车,他顾不上多说,拉开车门钻到后厢,和一堆菜粮窝在一起,紧张地道着:“头儿,出事了……好几个警察来找他。”

手指所向,是大兵,大兵心里喀噔一下,知道报社捣乱的事犯了,恐怕警察顺藤摸瓜找到这儿来了,任九贵盯着他,三蛋急急解释着,八喜在支应着呢,让他出来拦着车,先躲躲。

大兵不忍心把厄运带给这些有一饭之恩的人了,他道着:“没事,九哥,反正我都想不起来啥事了,能把我咋地?我不给你们找麻烦。”

“等等。”任九贵喊了声,回头问三蛋:“你看是啥阵势?抓人咧,还是问人咧?”

“好像不像抓人,还来了一女警,就问是不是来咱们这儿来了,这不八喜怕撞上。大兵穿个病号服跑这一片,肯定有人报案。”三蛋道。

“那没事,要是抓人还跟你明说呢,他们是根本不知道……大兵,你脑子笨,听我的,千万别让警察抓着,要不有俩钱还不够交罚款,敢不交罚款,拘着你干活呢,你欠人家医院好几万呢,这特么得干到哪年……三蛋,老黑酱拿过来。”九贵说着,伸手一接老黑酱,大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九贵抹了一脸,九贵机智地教他了,化化妆,遛达到后门自个回去,这样子瞅见也没人认你。

他下车步行,三蛋把自己那顶脏兮兮的帽子扣到了他脑袋上,这两人先行回去了。

摸着一脸黑酱,大兵伸手闻闻自己手指上了味道,有点啼笑皆非了,他踱步往小区里走着,进了小区走得很近了,站在一株树后,看到了三位警察刚刚上车,他试着回忆,却很清楚,是最后两位去看望过他的警察,那两人和先前的不一样,不像那些浑身烟味的警察,像防贼一样问长问短。

我是谁?我为什么……有种熟悉而紧张的感觉?

警车朝他直直冲来,警灯,蓝白相间的警车,像眩目的宠然大物,在他瞳孔里放大,让他突然有一种心悸的感觉,记忆里仿佛有这样一个影像,他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一个模糊的警察身影,出现在门口,然后他心里的恐怖感觉会在这一时间迸发,会听到一个让他恐惧的声音:“大兵,出来。”

他一哆嗦,要往前走,像陷入到记忆的漩涡里。

车一拐弯,直接开走,车上的警察根本没认出这个穿迷彩的民工。

车身带起来风吹过,两个刺眼的“公安”字眼掠过,让他骤然清醒,瞬间下意识地蹲下来,大喘着气,仅仅从旧的记忆里搜寻到了一个瞬间,就让他有头痛欲裂的感觉。

“看看,有点傻吧,还往警车跟前跑呢,要被认出来,肯定拉回去送收容站了。”八喜瞅见大兵那样子,很确定地对九贵道。

“看住别让跑了啊,这么便宜的劳力,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九贵深以为然,如是安排道。

至于警察的查访嘛,哥俩谁也没当回事,出门在外这么多年了,对敌经验那是相当丰富滴,这不,八喜翻检了半天破被子,连身份证都给大兵找上了……

去找人的,是相府路派出所领的人,分局失调科的,高文昌和邓燕,从分局到相府路尽头有十几公里,漫无目标地找人,再加上堵车,整整一上午无功而返,连午饭也耽误了。

下午上班的时候,高文昌进了办公室,看到邓燕聚精会神地带着耳麦看屏幕,他提醒道着:“嗨,现在查警容警纪呢啊,别看个韩剧查住还得记个处分呢。”

“嘘……”邓燕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来看,干脆放开了声音。高文昌一瞧,却是一处实验室的模样,邓燕悄声说了:“别说话,听听……他是我同学,在读医学硕士。”

和对方打了个招呼,是位戴着眼镜的男子,接着刚才道着:“……理论上,大脑受到外界剧烈碰撞,造成脑积血,血块压住部分记忆神经导致失忆,正常情况下手术放出血后,应该可以恢复记忆。”

“可是我们接触的这一位,没有恢复啊。”邓燕问。

“有多长时间了?”对方问。

“半个多月了吧。”邓燕道。

“那是你太心急了,恢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你提供的CT图我看了下,这儿、和这儿,有阴影,应该是大脑海马体附近的於层,它被吸收的过程会很缓慢,医院采取保守处理的方式是正确的,这种手术的风险很大,可能导致永久性失忆。”对方道。

“我跟你说件事啊,老同学……这个病人,这么说吧,还没有恢复,但是从医院跑了,你说会出现什么情况?”邓燕问。

对方一愣,奇也怪哉地道:“这就是个社会问题了,不属于医学范畴,你让我怎么回答?”

“我是说,假如他没有遭遇意外的话,会出现情况?比如,他糊里糊涂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邓燕道。

“那个对将来的治疗就更麻烦了。”

“怎么个麻烦?”

“他现在相当于一个空白的载体,如果在陌生的环境里呆得很长,形成新的记忆、情绪、行为模式、态度等等,甚至连心理适应期也过了……假如在这种条件下,某种刺激又导致他恢复全部或者一部分受伤之前的记忆,你觉得会出现什么情况?”对方问。

“一个身体,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高文昌道。

“对,就像双重人格,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区别仅仅在于,大多数双重人格是心因性的。而这种外力导致的双重人格形成,会反过来刺激他的心理,可能导致的后果……”

“失眠、抑郁……人格分裂加上自杀倾向?”邓燕道,很不愿意听到和吴医生相同的判断结果。

“差不多,在犯罪领域,大多数变态杀手一类的重罪嫌疑人,都有人格分裂的倾向……实践我不知道啊,我给发点我们的资料……”

“谢谢了,老同学。”

邓燕谢了声,对方看看时间,关了视频,开始传输文本文件,高文昌讪笑道着:“你还真上心了?其实没必要那么认真,收容所的盲流搞不清身份的多的去了,咱们已经尽力了。”

“我总觉得这个人不一般啊。”邓燕收着文件。

“又是观察细致,孔武有力那一套?”高文昌笑道:“街痞都不一般,武力值比咱们大多数警察都高。”

“但是你见过,一个照面放倒四个精神病医生,而且逃过报社附近数个监控点的人吗?前提条件是:此人失忆,仅穿了一双拖鞋。”邓燕道,她翻查着从报社提到的监视,从破门而出,到瞬间放倒四个人然后夺路而逃,时间定格在四点五七秒上,那动作迅捷的让她咋舌。

更郁闷的是,两人从昨天开始查沿路的监控,居然仅找到一个影像,还是个侧脸,这个人像多长了一双眼睛一样,出了报社不远就消失了,仅仅有一个报案,那个报案根本提供不出更详细的东西。

“你说他会去哪儿呢?”邓燕托着腮,狐疑地想着。

“可选的地方多了,咱们城市不大也快上百万人口了,钻到那个旮旯犄角里面,都能躲过咱们的排查……这没法弄啊,要是个有案底的好说,没案底没前科,咱们就发了协查,派出所刑警队都不当回事了,嫌疑人都抓不完呢,谁顾得上留心一个失踪人口啊……你在干什么?”高文昌道。

“我把这个协查发到邻省吧,我还就不信了,他是从天下掉来的……不知道你信不信我,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物,我预感到他的身份如果查清,会吓咱们一跳的。”邓燕操作着警务网,发到了联网协查上,又增加了详细的描述及视频资料。

“我信,但不会吓一跳,咱们当警察的,对震惊是免疫的……我倒希望早点出来,省得咱们瞎操心。”高文昌没当回事,翻着报纸,百无聊赖地看上了。

邓燕忙着咨询业内专家,试图描蓦这个奇怪的人,不过信息太过缺乏无从下手,最大的希望还是期待各地各省的同行有人能找到信息,那怕是点疑似也有方向。

过了一下午,没有消息……

又过了一天,仍然没有消息……

第七章 闻所未闻

在八喜和九贵的谆谆教育下,大兵很快熟悉一品相府这活是怎么干的了。

第一大原则:《百家姓》去掉赵,开口就是钱。

第二大原则:医生卖棺材,死活都要钱。

所有的活都是以“钱”字为中心来干的,上午集中上料,沙、石子、地砖还有林林总总的装修材料,必须通过物业,物业指定这帮民工给你上料。

什么?自己上?

那不行,电梯磕磕碰碰坏了算谁的?地砖蹭蹭擦擦划了算谁的?院子里花花草草你踩了算谁的?反正就一条,不出装修押金,不出运费,你特么甭想开工。

什么?嫌我们运费贵,这个我承认,你也应该理解啊,这么贵的房都挨宰了,还在乎这点小钱?

一般情况下,八喜是物业上的指定交涉人,他那张破嘴总能挤兑到业主那怕不情不愿也乖乖掏钱。当然,肯定要遇到刺头,这个也不难,你要真敢自己干八喜也没治,不过更坑的在后头,那装修运料车很可能连小区大门都进不来,就进来小区门,可能都找不到搬运工,想自己找搬运工,那可能更坏事,会被物业当闲杂人等撵走的。撵不走的也有办法,一准把你车胎给扎漏了。

在这种内外勾结协作下,任九贵这群小民工干得是有滋有味,至于大兵,很快荣膺最能干的劳力了。沙子是装袋的,他这大个子一次扛两袋;地砖是成箱的,他一膀子能上四箱。遇到实在大件的工艺品往楼里运,还真得全靠他这个大劲足的劳力,一个扛三人抬,几百斤的东西硬从楼梯上往上运。

哎妈呀,比牲口还好使唤。

任九贵唯一挑了点毛病,就是太能吃了,一顿得五个馒头打底,不过看在他干活多,要钱少的份上,这点毛病属于忽略范围。

注意,这还不是全部的工作,如果以上在理解范围之内,那下午到晚上干的活,大大出乎大兵的预料了。

这些民工属于典型的没技术一类,除了砌砖搬砖扛东西,干不了装修的技术。但是在八喜充分发挥聪明才智的努力下,他们居然找到了新的门路。

一是收包装箱,那瓦愣板泡沫板每天能拣一车,美其名曰集中处理垃圾,其实都变成钱了。

二是卖小料,比如想打个隔板差十几块砖了,装修中间差点料了,这时候要找八喜就要挨宰了,砖是论个卖,一个两块钱,还不包送;水泥一袋送门上翻一倍多。其他小东西,都有提供,只是价格很黑。

第三更匪夷所思了,每到黄昏开始,八喜就带着民工队伍在装修的房子里清理建筑垃圾,这肯定不是白干的,大块的木工板,敲下来的砖、铺剩下的地砖,都被一古脑清理出来,一家两家你看不出什么来,可整个小区上千户就可观了,可以二次使用的料有的是,大兵甚至亲眼瞧见,八喜把分拣出来的瓷砖拉了半车,又卖回给了建材商户。

别以为这些就完了啊,八喜的聪明才智还远远没有用尽,这家伙根本不干体力活,每天就和那些装修工人拉长扯短,那贼眼只要在他们家一瞄,就知道装修还缺什么东西,然后就拉一边密谋,你到那家那家卖,我给你搞最低价。往往是一拍即合,砍下来的价八喜自然乐滋滋地要拿分成,大兵不止一回瞧见八喜脱了裤子,把拿到的钱,小心翼翼放进裤衩口袋里。

他说了,这是防盗裤衩,我妈专门给我缝的。

此时的大兵从会心一笑,已经变成笑到前附后仰了。

极品啊,而且在他以前的生活经历中绝对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对了,记忆恢复……还是别说了,一天累死累活,一身汗盖一身汗,那顾得上想脑袋里的问题。

不过很意外的是,大兵觉得这种生活状态很好,最起码他似乎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开心过,看见八喜忽悠人,开心;看见有些业主比他还脑残,开心;看见八喜坑了商户,还让商户给他买烟,开心;甚至每每瞅见穿梭在小区里的这群民工兄弟,个个贼头贼脑,怎么让他越看越开心呢。

“吃饭喽!”

保堂扯着嗓子喊啦,很准时,天快黑的时候就是开饭的时候。

正在铲一堆旧砖的大兵放下了瓦刀,这是装修工掏壁橱剩下的,一清理能当好砖卖,一个好几块呢,抬头时,八喜叼着烟美滋滋地从后门进来了,两个跟在他屁股后的装修工忽漾忽漾抬着几块木工板,他把俩人打发走,径直朝大兵走来了,远远地蹭一扔,大兵随手接住了,是包过滤嘴香烟。

“我不抽烟,抽烟对身体不好。”大兵拿着,又递回给他。

“你以前都不抽?”八喜好奇问。

“不抽,天天煅练呢,这坏嗜好可不好。”大兵道,他码好砖,瓦刀抽裤腰里,准备走时,却发现八喜滞滞地看他,他惊声问:“咋了?”

“你快恢复了啊。”八喜惊道。

“有吗?”大兵没明白。

“你都想起你以前不抽烟来了,离想起你是谁就不远了。还是我抽吧。”八喜把烟塞自己口袋里。

大兵一下怔住了,这是下意识说出来的话,当他试图去搜寻自己是不是有抽烟的记忆时,却又懵了,和以前一样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他都没想明白,“嗜好”这个词,存在脑袋里什么地方,怎么着就迸出来了。

“想起啥来了?”八喜问。

一想啥都没有,大兵失望地摇摇头。

“哎呀,别郁闷了,一会吃饭我教你咋想……哎对了,你过来,别让人瞧见……”八喜贼头贼脑,站到了砖后。大兵一看是真郁闷了,直道着:“你咋又脱裤子,你都说你穿是防盗裤衩,能丢了咋地?”

“别嚷嚷,让人听见呢。”八喜嘟囊了句,低着头,手伸在裤裆里摸索了,片刻重新系上裤子,一伸手,几张二十元钞票递过来了:“给,装好。”

“啊?啥意思。”大兵吓了一跳。

“你装着吧……净出傻力气干活,都不问价钱……悄悄给自己留点,出门在外,靠不着爹娘,这钱,就是亲爹。”八喜严肃地道,他看看大兵的愣样,直斥着:“你特么不是真傻吧?一天光说吃,钱都不藏点?”

八喜实在是良心过不去,多少还是给了大兵点小钱。

“不是我不喜欢钱,你……你给的这钱,这味儿太大啊。”大兵尴尬地拿着钱道。

“都成啥样了?抹粉进棺材,死要面子,收好,混到啥程度也要给自己留下救命钱……走,吃饭去。”八喜斥了句,明显还是把他当跟班训,一训罢,他背着双手,像只骄傲的鸭子,一挎一挎走了。

那钱呐,眼看着八喜从什么地方掏出来的,实在让人嗝应,大兵拿着钱,依然是哭笑不得的感觉。

不过真没舍得扔,尽管下意识有扔掉、有鄙夷的冲动,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了,实在是这带着体温和体味的钱,让他心里莫名地热乎乎地感动。

当夜幕把这个小区全部笼罩起来,一天最轻松的时刻就开始了,打着凉水抹把脸,大筷子叉馍、大盆子舀菜,大块朵颐,一天的疲惫化做极其旺盛的食欲,其实幸福,就这么简单。

“保堂、保堂,快出来……大兵,等等。”

八喜又出怪了,他把大兵的饭盆夺了,摁着他坐地上教着:“大兵,我想了好几天,想出个测试你是哪儿人的办法……东西拿来。”

他在摩拳擦掌,大兵懵然一脸:“测试也行?”

“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是哪儿人?”八喜问。

“你有办法?”大兵高兴了。

“这个必须有……保堂拿来。”八喜喊着,保堂端了一案子花色各异的塑料袋,往大兵面前一放,哟,各色的小吃,有人忍不住伸手,被八喜吧唧打掉手了,他说,这可是朝这里全国各地的工人背包里搜罗的,就这么点。

“啥意思?”大兵愣了。

“人就再傻,有两个习惯改不了,一个是吃,一个是拉……拉上咱找不出办法,可吃上行啊,尝尝,认识么,能叫上名来么?”八喜道。

这群民工兄弟瞬间明白了,直竖大拇指说八喜有文化。

大兵也乐了,八喜这个文化人想出来的法子确实轻松好玩,他瞅瞅,捻了样塞进嘴里一嚼道着:“这是那腌姜,糖腌的。”

“娘哟,湖南蛮子?”八喜奇怪了。

“这是……耗牛板筋?”大兵又尝了一个。

保堂拉脸了:“这是西北滴,不过看这长相倒是像。”

“这是鱿鱼丝,炭烤的。”大兵吃着,喜色上脸,直吧唧嘴。

“坏啦,又成海边的了。”三蛋乐了。不过转眼又愣了,又有人觉得大兵是四川锤子,米椒辣子煮的鸡爪,一般人下了不嘴,他吃得津津有味。

果真是吃是印在骨子里的,这十几样工人家乡带的零食,大兵不得吃得下,而且样样能叫上名来,不但自己吃,而且给旁人分吃,什么耗牛肉干、什么米酒糁、什么熏肉干、什么辣三样,从两广福建吃到两湖川贵,甜的、咸的、辣的、酸的、带着苦味骚味的,有些民工都尝不了的口味,大兵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一个劲往嘴里塞。

“哦哟,这是屁股坐鸡蛋上啦,一塌糊涂啊。”三蛋取笑着八喜,八喜瞅着测试品都成了开胃菜,悻然道着:“大兵啊,我知道你以前干啥的了。”

“干啥?”大兵笑着问。

“你这么多吃的名都知道,就想不起自个的名来,哎尼马,肯定是个吃货。”八喜判断道。

大兵吃得兴高采烈,随口道着:“再来两口小酒就美啦,最好是小吃配干红,中西合璧。”

众人嘻嘻哈哈,浑然不觉,独独八喜上心了,可再问时,大兵这家伙又成了懵逼一脸,膛然问:“我说了吗?”

算了,这脑残和冰冻一样,非一日之寒,八喜暂且放下了,这个千辛万苦搜罗来的“测试品”,全成了晚饭的佐料,转眼便被吃了个一干二净。

想听听口音,还是算了,民工里有走南闯北的能说几句方言,可大兵居然能听懂,而且会说,他说的,反而别人听不懂了。这些带口音的民工语言上还真不如大兵,大兵口齿清楚地说了句“黑化肥会挥发”,让众人学,然后众民工发现舌头打结,居然没有一个说得利索。

刚一放下饭盆,大兵又闲不住了,帮着保堂去收拾锅碗,回到隔壁宿舍的几位却是赞口不绝,大兵给这里带来的全新的变化,不独独在干活抢先上,而且包括内务,宿舍被他抽时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破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鞋子袜子摆在一个拾回来的架子上,乍一进屋,已经是旧貌换新颜了。连同屋的民工兄弟也受到感染了,总是在睡前打盆水,毛巾草草擦遍身,不像平时,臭鞋子烂袜一扔,打几把牌,倒头就睡。

八喜心事重重的,回到屋里,又出来了,等着大兵和保堂收拾完厨房,他站在门口叫了声,乐呵呵的大兵奔上来了,好奇问着:“啥事,八喜。”

没几天时间,就连大兵也判若两人了,不像刚来那么警惕,看谁都像仇敌,现在活脱脱地像个民工了,可八喜却知道,这个人的骨子里可能是任何一种人,唯独不会是民工。

“遛遛食去。”八喜叫着他。

大兵跟在背后,笑呵呵地问着:“你咋啦八喜,我怎么看你有心事了。”

“说你聪明吧,你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说你傻吧,你眼光比谁都尖……我说大兵,你说,你到底是个啥样的人啊。”八喜随口道着。

“说不清啊……咝。”大兵难为地道,下意识地抚了抚脑后的伤疤。

“一点也想不起来?”八喜问。

“有时候能想起一点点来。”大兵道。

“是啥?”八喜好奇问。

警惕的神色闪过,不过在八喜面前,信任已经建立了,大兵声音放低了道着:“我老能想个事来……就是我被关在小屋里,只有一个床,一个马池子……然后,每天都被人打……一想这个,我浑身肉就抽紧……看看,把你吓住了吧?”

八喜表情诧异地盯着,小黑屋、被人揍?他脱口而出:“你不会是个蹲大狱的货吧?”

说到这儿,他马上否决了:“不可能,要蹲过大狱,那警察还会费劲,两周找不着你是谁?”

“是啊,我也奇怪啊,有时候我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大兵道。

“拉倒吧,你一天睡得跟死猪样,还梦和现实?”八喜斥道。

“对呀,正因为跟你干活累得连梦都没时间做,我才觉得特别舒服。”大兵道,一拉八喜小声告诉他:“我还经常能想起个美女来……好像她在冲我笑,可我就是看不清她是谁。真的,你怎么这种表情,你好吹牛,我从来不吹牛,我好像记得我住的地方就是这种……”

“哦,住的别墅?”

“对。”

“那还有豪车吧?”

“对。”

“那很有钱喽?”

“肯定的。”

“啊呸。”

八喜听不下去了,对着愣愣着大兵教育道:“豪车、别墅、美女,这是吊丝梦想的三宝,别说你能想到,我也经常想。据我判断,你是纯吊丝啊。”

“凭啥呢?”大兵不服气地道。

“第一,干活实在;第二,人也实在;第三,爱做不实在的梦想。”八喜判断道。

“这是理由么?不能因为我诚实,就觉得我是个吊丝吧?”大兵不服气地道。

“这恰恰就是理由啊,只有吊丝才会像你这么老实干活啊。”八喜排出理由来了,骨子里的东西,他觉得变不了,他说了,当奸商吧,你智商不够;是官富吧,你派头没有;是黑涩会吧,你又这么善。这些特点都没你的份,你不是吊丝还能是啥?

大兵被说服了,唯一的疑点他说出来了:“那我被关在小黑屋里,你怎么解释?”

“那还用解释,现在这年头外出打工,头件事就扣身份证,碰上黑店啦、传销的啦、干黑事的啦,都有可能扣人,敢不听话,肯定要揍你一顿。”八喜道。

大兵被说晕了,抚抚伤口道着:“呀,不能这么悲惨吧?”

“肯定比这还悲惨,那天你出去,不是就差点被人家关精神病院里?”八喜道,这和讨价还价一样,把由头讲出来,才有下文,他瞧见大兵紧张了,又是语重心长道着:“人找地方混啊,得像鸡蛋放石槽里,踏实才成;千万不像想着鸡蛋上刮毛……”

“这咋讲?”大兵愣了,他的思维唯一无法揣测的,就是八喜歇后口头禅下文。

“痴心妄想嘛,鸡蛋上能刮下毛来吗?”

“不能。”

“瘌蛤蟆能吃到天鹅肉吗?”

“不能。”

“那像你这样的,能开上豪车,住上别墅,日上美女吗?”

“好像……也不能。”

大兵看看自己现在的装束,烂得掉渣,泄气了。

“这就对了,老老实实干活,跟着我干,这个小区等入住差不多了,咱换一个……啊,有我锅里滴,就有你碗里的……听听,这小日子过得多喜庆。”八喜伸手拍拍大兵肩膀,大兵的个子太高,一有这动作,大兵总是矮着身让他拍拍,满足一下八喜当领导的感觉。

听得八喜所说喜庆,却是宿舍里那群货开唱了,桌子凳子巴掌当节拍,唱得是民工小调,大兵竖着耳朵听,八喜道着:“五大怂……听听。”

只有一人在吼着:吃一碗、屙两碗、屙得难受。

众人在吼着附合:蠢死你个逑。

单唱第二怂:走一步、退两步,没前有后。

众附合:憨死你个逑。

第三怂:挣一块、花两块,咋也不够。

众附合:穷死你个逑。

第四怂:生一个、生两个,都是丫头。

众附合:哭死你个逑。

第五怂:活一年、又一年、啥都没有。

众附合:早死去他逑……哈哈哈。

这是民工经常自嘲的调子,说得是一无所有的悲惨民工生活,但用戏谑的腔调唱出来,却不见悲伤,而是浓浓快乐,就像他们一边开着荤玩笑,一边挥汗如雨一样,此时放声吼唱,更是让人不禁莞尔。

八喜笑得眉眼挤一块了,大兵悄悄回头瞥他,那眼光像在审视,八喜笑着道:“瞧见没,咱们农民工就这么实诚。”

“他们实诚,你可不够实诚,我知道你和我单独谈话的意思了。”大兵道。

“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八喜心一慌,掩饰道。

“用你的话说,你讲的这道理,就是太监开会,无稽(J)之谈……我知道,你是怕我走,少了这么个挣钱的好劳力。这个真不用担心,不知道去处,我也走不了;知道去处,你也拦不住……不过我觉得我挺喜欢这种单调生活的……谢谢你啊,八喜。”大兵笑了笑,拍拍八喜的肩膀,回宿舍了。

被揭破了心事,让八喜怔了好久,半天才回过神来,悻悻然自言自语着:

“这家伙脑残了都这么聪明……要没脑残前,该多精明啊,我这么有文化都被他看出来了……”

第九章 我岂凡人

叮…铃…铃…手机在响着。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迷迷糊糊地摸着手机。

是邓燕,周六休息,难得地又享受一回大学时代中午起床的习惯,一看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她直接扔下,没接。抱着枕头继续睡了。

公务员最好的状态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休息时间找你肯定没好事。而现在的陌生来电,一多半是诈骗电话,警察也照骗不误。

隔了一会儿,她刚有困意,电话又响了,他掐了……又响了,第三次响起时,她接通了不耐烦地道:“谁呀?”

听筒里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我是大兵。”

啊?邓燕惊得睡意全消,一骨碌坐起:“等等,你说你是谁?”

“我是大兵,你们一定在找我。”对方道。

“你在哪儿?”邓燕惊声问,这家伙袭击了精神病医院的医生,派出所的立案还挂着呢,怎么也够得着治安处罚了。

“我在你们分局宿舍外面。”大兵道。

邓燕一骨碌下床,掀着帘角,往下一瞅,果真见得花墙外,站在门口的大兵。她一下子紧张了,这家伙怎么莫名其妙找到她住的地方了?

“邓警官,您要不方便我改天再来,我现在在一品相府小区干活,你们可以随时来抓我……我只是想问问,我的身份找到了么?”大兵道。

言语诚恳,一想想这个无家可归的,邓燕一下子心软了,而且马上想起,这幢楼住的都是警察,自己还心虚什么?她说道着:“你等一下,我马上下来。”

匆匆穿了件便装,洗了把脸,随手带上门奔下楼,出楼门那一刻,让她怔了下,一身廉价迷彩的大兵标挺而立,面带微笑的朝她朝手,像剧中的男神一样,那笑容的杀伤力几乎让她忘记这个人的身份。

噢,对了,他身份不明。

保持着矜持和严肃,邓燕走到了他面前,再仔细看时,有点明白了,暗暗叹服一个人的生存能力,这人穿的胶鞋露趾了,衣服虽然不算脏,可几处已经磨得快见洞了,那个小区正在装修,不用想肯定是混到民工队伍里。

大兵害羞似的,露趾的鞋往另一只脚后缩了缩,这个细节让邓燕笑了,她提醒道着:“跟着谁干活呢?现在农民工可经常被骗,一分钱也拿不到。”

“不不,那几个民工兄弟不错……我没事,我就问问……”大兵期待地道。

“对不起,没有消息。”邓燕道,一下子看到大兵黯然了,她好奇问着:“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噢,名片我给过吴医生……可你丢在报社了。”

“我说了你肯定不相信。”

“那你拣我相信的说啊。”

“虽然我想不起以前的事来,但对现在的过目不忘,高文昌、吴海明的电话,我都记得。以前的都忘了,现在看到什么东西,反而成过目不忘了。”大兵道。

“这样也行?”邓燕有点诧异了,大脑不能神奇到这程度吧,光记现在的,想不起以前的?

“你不信我也这样……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唉对了,我能求您一件事吗?”大兵问。

那表情如此地恳切,邓燕哦了声,下意识地掏钱,不料大兵更惶恐了,赶紧道着:“我不是来借钱,我是想那个……”

“对啊,你借钱也没用啊,都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你想干什么?我可提醒你啊,你现在可属于在逃人员了。”邓燕道。

“我知道……我欠救我的警察一声谢谢,欠医院一大笔医药费,还欠那几个被我打的医生一声道歉……所以我想,能不能让我看看救我时候的情形,看能不能……”

“回忆起来……”

“对!”

“这个……”

邓燕难为了,没想到这人来的目的居然是想看出警的原始档案。

“我发现了很多事,现在我脑子里越来越乱。”大兵道。

“那好事啊,想起什么来了?”邓燕问。

“我想起来,我好像被监禁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被关着,还被人打了……我家好像住在一个别墅里,有一块很大的草坪,好像确实有个女人,和……和你一样漂亮。”大兵小心翼翼地道。

邓燕噗哧一笑,反诘着:“您这失忆变妄想了?难道是一出亿万富翁被绑架的故事?哈哈……那不可能,如果是那样,早轰动了,从你出现在洛河里,到今天已经一个月了,绑票早该结束了。”

大兵怔了下,默默地掏着报纸,递给邓燕,邓燕拿手里,是张英文版的中国日报,她狐疑看看,是张不知道那儿拣来的旧报纸,诧异间,大兵神奇地开口了:

China's top banking regulator has vowed to crack down on illegal fundraising activities by unscrupulous online brokers and warned investors to be wary of their schemes.

邓燕像吃了颗鸡蛋卡在喉咙里,嘴张着,眼睛瞪着,她英语四级的水平,认识这种带专业性词汇的东西尚有难度,而面前这个失忆者却倒背如流。

“意思银监局打击网上非法私募,而且警告投资者小心……我还能看懂这个,法语的。”大兵掏着一个商标,放到了邓燕手里,是只化妆品的商标,就听大兵道着:“一品相府的高端住户不少,我无意中发现,我识读这东西没有难度。”

“还有你就知道了,肯定酷爱体育和煅练,我不但恢复很快,而且身体素质很好,但我的手并没有粗糙的地方,指甲是修过的……哦,这两天干活变粗了……还有,我和那些民工兄弟在一起发现,听到粗话会让我很不舒服……这些综合起来,您觉得我应该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大兵把碎片化的信息组合到了一起,然后变成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懂两种外语、身体素质优良、修养良好……肯定不是吊丝群体出来的。

对,绝对不是,邓燕这才省得,大兵说话彬彬有礼,一点也不像她身边的那些男警,不经意就出口成脏了。

“好吧,跟我来……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你能想起来更好。”邓燕说着,带着他回分局,不过刚走几步又踌蹰。

大兵别提多知情达意了,很认真地告诉她:“邓警官,我刚被赶出医院发现实情时很紧张,可能做事过激了……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其实您不用这么紧张,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居多的,那些救我的警察,虽然口气蛮横了点,可他们是好人;那些医生虽然怕担责任,可他们也并不是坏人……对了,我还欠您一个道歉,第一次在医院见到您说的那些话……”

“呵呵……你还记得啊,那为什么对救你的人很反感啊,我听说你还说那些刑警活得很悲催呢。”邓燕笑着问。

“我暂时说不清,可能是那些警察说话像审问,让我很紧张吧……但我肯定不是坏人,您说是吧?如果是坏人,或者曾经是坏人,你们肯定很容易能查到我是谁了。”大兵亦步亦趋跟着邓燕。

“登记在案的坏人,可仅仅是一小部分。”邓燕笑着瞥了他一眼,这个人现在给她的直觉非常好,她意外地开了个玩笑道:“不过你这么帅的坏人,我还真没见过。”

“谢谢。”大兵欣喜道。

“这也用谢?”邓燕笑了。

“当然要谢,否定之否定的表达,说明您并没有把我当成坏人。”大兵礼貌地道。

“希望你不是,否则就对不起把你救回来的警察了。”邓燕道。

两人像一对认识很久的老友,且走且谈,出了街面,拦了辆车,直奔分局去了……

…………………………

…………………………

“行不行?”任九贵贼头贼脑,问着八喜。

这可是市一院啊,来来往往的病患,维持秩序的保安,想办点事没那么容易。

“啥行不行?”八喜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说这地方啊,你能像在小区堵着工人要钱?那医生就是把人掇走,你说没凭没据要钱,人把你当回事吗?”任九贵心虚了,剩下那四百块钱他本来没打算还能要回来的,说起来多了个壮实劳力,还赚了。

“大兵说了,他心虚,让他办,他肯定办……哎对了,那家伙要病历干什么?”八喜想不通了,大兵好容易求他们办个事,却也不好推托,两人于是又旧地重来了。

“趁着心虚先要钱,要尼马什么病历……快点。”任九贵一拽,两人直朝吴医生的办公室去了。

医院的景像永远都是一样,挤一楼道等着咨询的病患家属,吴医生的办公室离CT室不远,两人嘀咕半天,趁着位医生出来的机会,一伸手拦住了自锁的门,闪身,进去了。

“啊?你们怎么进来了?”吴海明一看这对二百五阴魂不散来了,怒了。

“嘿,猪鼻子插葱装象是吧,不认识我们了?”八喜气着了,这态度实在恶劣。

“那你们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警察都去查你们那儿了,你们不但没留着人,还让他闹事了,现在人丢了,就追究,也是你们的责任。”吴医生蓦地站起来了,义正言辞地道,那个责任已经吓得他好久睡不好觉了,开口就下意识地往外推。

“我们可经常蹲派出所,你这身份,跟我们比什么不行,非比谁不要脸?”九贵呲牙斥道。

吴医生一句就败了,气得两眼发黑,怒不可遏地指着道:“马上滚,否则我叫保安。”

“你可想好啊,大兵今天又把人打了。”八喜眼珠一转,突来一句。

“啊?把谁打了?”吴医生吓坏了。

“没地方吃饭,去超市抢东西,把营业员打了,又跑了,警察正在抓他呢。”九贵瞎话张口就来,他们知道这种有头有脸的人怕什么,明明不要脸,还就怕丢脸。

八喜附合着:“等抓着一查,一说是你和我们合伙骗人的,没责任也得查你半个月。”

这说得没错,吴医生内疚和恐惧,就在这个点上,他脸色瞬间煞白,失魂落魄地坐到了椅子上。

奏效了,八喜惯于坑人,瞅准这机会一转身到桌前,神神秘秘道:“把剩下四百给我,我们就当不认识你,反正他一脑残的,说话也没人信。”

“哦……那那……你得说话算数啊。”吴医生急了,赶紧掏钱包。

八喜一装钱,九贵灵机一动,一趴到桌前提醒着:“再加二百块保密费,我们今天就回老家,这事烂肚子里。”

哦…哦,吴医生一紧张,又被拿走二百,急不可耐地送两人离开。

一关门,吴医生痛不欲生地靠门自责着:这叫什么事啊?赔钱救了个人,我天天还受良心谴责!

一出门,那俩可没觉得良心不安,喜滋滋的还没跑下楼,九贵猛地一拍脑袋道:“哎呀,我傻逼啦……这该多要点,才二百块,太便宜他了。”

“差不多了,垫了八百,要回一千来……哎,有我一百啊。”八喜留了一张,只还给九贵三百。

“你个鳖孙子,揍是毽子上的鸡毛,钻进钱眼里了。”九贵愤愤骂道,八喜毫不理会,乐滋滋地把一百往他防盗裤衩里塞,两人出了门,八喜哎呀呀和九贵一样拍脑袋了。

“又咋拉?”九贵怒道。

“光顾着要钱,忘了要病历啦,大兵娃不错,要这肯定有用。”八喜后悔不迭道。

“走走走……我对你说,你不是真傻吧?你不常说了,到手的肥肉换骨头,咋讲?”九贵问。

八喜满脸不甘,很难受地道:“心不甘呐!”

确实心不甘,多好个劳力啊。

“这不就是了,能拖一天算一天,能呆一天就赚一天,等想起来拍拍屁股回家了,你哭逑吧。”九贵教唆着,还愤愤踢了八喜一脚。

这一脚终于把八喜踢明白了,他没有返回去找吴医生要,而是跟着九贵上车走了,只是不时地往回看了几次,好像不是不甘,是有点不忍……

………………………

………………………

中午就在分局附近吃的烩面,是大兵很绅士的请客了,这把邓燕搞得老大不好意思了,现在忝列民工的大兵,手机是工友的、衣服是借的,挣点钱还没准得多艰难呢,不过她没拦,因为她看到,大兵那甩着响指埋单的样子,老帅了。

男人是需要面子的,那怕是个失忆的男人。

午后开始到现场了,是大兵坚持要去的,两人坐上了开往郊区的公交,走走停停用了一个多小时,下车又步行十几分钟,才到了陈沟湾村沙场,大兵拿着邓燕的手机,一页一页看过当时的现场勘查记录,竟然入迷了。

邓燕没有打扰他,站在路边等,眼看着大兵沿着河岸走走停停,不一会儿又蹲着,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再看大兵一副思想者的表情,又恍惚给邓燕一种错觉,仿佛他穿着的,不是廉价的民工服,仿佛他漫步在的,也不是荒芜的滩涂,仿佛是一位冥想中的智者,在寻找深遂思维里迸闪的火花,否则,他的脸上为什么那么多从容、那么多自信呢?

邓燕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胡乱的装束,洗旧的牛仔,发皱的上衣,已经洗不白的运动鞋,这个装束似乎让她有点莫名的自惭形秽似的害羞。

对了,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使劲定定心神,压抑着心里奇怪的想法,保持着她作为女人和作为警察的矜持。

过了很久,大兵才从已经被挖得狼籍滩涂里上路,邓燕征询的眼神看看他,他有点失望地摇摇头。

“别着急,慢慢想……我有个同学是医学硕士,我咨询过他,他说这种创伤性失忆,恢复可能会很缓慢,毕竟是人体最脆弱和最精密的部位。”邓燕安慰着。

“谢谢。”大兵保持着他微笑,那是个招牌动作了,让人觉得很亲切,很阳光。

“别客气,如果想起什么来就告诉我,我换个思路再找找。”邓燕道。

“有几点您斟酌一下,可以参考调整一下你们的查找方向。”大兵道,没有注意到邓燕的表情,这口吻像个上司、而且是警察中的上司说话一样指点着:“一是四月份洛宁市的夜间温度应该在一到五度,也就是说,河水应该很冷,在这种水温里,人体温度会迅速流失,洛河水深两米左右,事发前又是发水季节,在这种环境里,在水中的存活时间不会很长;二是受到袭击后,落水,能爬到挖机的机槽里,那说明在落水到挖机这一段,还是有意识的,应该是低温刺激导致苏醒;三是据法医现场粗略描述,实施胸压吐水并不多……”

条理地说着这些,邓燕已经听愣了,她脱口而出:“你想起什么来了?”

“不不,没想起了,只是我觉得,要是按这个思路判断……那落水点离这里不会很远。”大兵道。

“可洛宁市周边六县加上市区,根本没有报案啊。”邓燕道。

“没有报,不等于没有案,您看这一带的地图。”大兵拿着邓燕的手机提醒着,直线距离九公里、跨河铁路;十一公里,一条国道;十九公里,一条高速路,都在洛河上横垮而过,邓燕瞬间明白了:“你是说,从桥上扔到河里?”

“只有这一种解释了,要不就是直接在河边做的,反正距离不会很远……医生不都说了,再迟一会儿,我就得进太平间了。我活着都找不回自己了,要是死了,那岂不是把所有秘密都一起埋葬了……不管是谁,我一定要找出来。”大兵道。

邓燕赶紧打断他道着:“好吧,我知道了,我会把情况反映给刑警队,而且着重从出国人员、高知群体里找。”

“谢谢……我们回去吧。”大兵道。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站到了一处公交牌下,接下来是在分局达好的协议,邓燕帮他,他去派出所,闯报社打医生的事还悬着呢,大兵答应了,此时邓燕倒有点反悔了,过了好久才鼓着勇气道着:“大兵,其实……可以等等,不需要现在就去派出所投案自首的。”

“不不,每个人应该对社会负责的,要做到这一点,那首先要对自己负责。”大兵道。

邓燕一滞,又奇也怪哉地看着大兵,没想到这人的三观如此正,现在这环境已经很难得了。她狐疑道着:“你这理论……是从哪儿来的?”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这样做而已,刚从医院被诳走,处处都是陌生地方和人,我很恐惧,好像觉得所有人都在谋害我似的……对了,我得托你办件事,这个手机是一品相府小区物业楼下一个民工的,他叫保堂,替我还给他。”大兵递出来一个破旧的,贴了几处胶布的手机。他脸上是些许尴尬的表情,对自己做下的事,难以启齿了。

邓燕接住了,讪笑了笑,大兵也笑了,笑着问:“你笑什么?”

“我在笑,刑警队包括我的失调上,包括派出所,都认为你是个危险人物,呵呵……没想到骨子里却是绅士。”邓燕笑着道。

“绅士高贵的不是地位和钱,而是心……其实人人都可以成为绅士,我认识了几个很糙的农民工,不讲卫生、满口粗话、贪小便宜、甚至还坑蒙拐骗,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也有一颗高贵的心,不忍心看我流落街头。”大兵笑着道,恐怕这将是最美好的回忆了。

“绅士?呵呵。”邓燕笑了,讲奉献讲报酬太多了,讲绅士倒是头回听到。

“同样的话我跟民工八喜说过,他的表情就和你一样,你猜他说什么?”大兵笑着问。

“说什么?”邓燕笑着问。

“他表情很夸张,说我是鸡屁股上绑扫帚。”大兵笑道。

“什么意思?”邓燕没听明白。

“好伟(尾)大啊。呵呵。”大兵笑着重复道,邓燕瞬间被逗乐了,两人终于找到一个好话题了,有关八喜常用的口头歇,直到公交车来,大兵都没有讲完,邓燕早笑得花枝乱颤了。

于是这天出了个邪性的事,刚上班不到一年的女警,带着个孔武有力的“嫌疑人”,两人说说笑笑到洛川派出所投案自首了,情况一说明,接警的傻眼了,请示所长,所长一听情况,也犯难了。

这种失忆的嫌疑人,可怎么处理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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