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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菟丝花

袖侧

女频言情

27.37 万字

2018-07-19 完结

母亲去世后,重生的夏柔作为孤儿被母亲的情人收留。又一次进入曹家,面对着这些喜欢她或者厌恶她的人……她并无奢求,只求重活一世的人生,不要再一败涂地……

第一章

初夏的傍晚,微风带来了一丝凉爽,驱散了白日里的热气。

正是合家围着餐桌,一起用饭的时间。

曹家也不例外。

曹家的大宅历史非常悠久,在过去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更迭过几次主人,历经过修缮、翻修甚至重建,却依然保留了其最初的味道。和许多新建的现代豪宅比起来,石砌的外立面,巨大的弧形顶的玻璃窗格,厚重的帷幕窗帘,令这幢宅子看起来像被光阴浸透,厚重而端凝。

此时在这宅子的餐厅里,除了在国外留学尚未归来的老四,东方战区的总司令曹雄和他的长子、次子、三子都坐在餐桌边,安静的用餐。

四个男人用餐的时候很安静,但都腰背笔挺,身姿如松。虽然回家后都换了舒适的便装,也能看得出来军队打磨出来的痕迹。

即便是并没有进入军部而是选择了从政的二子曹斌,也因为从小被父亲严格训练,一点也不比这饭桌上的其他三个制服系的男人差。

饭桌上气氛低沉,只有筷子碰到碗碟边沿和咀嚼的声音。

这并不是因为父子关系不好,无话可说,而是因为曹雄这位年过半百的大家长,眉目阴郁,情绪低落。

三个儿子不动声色的交换了眼神,都希望其他的兄弟能率先开口劝一劝老父。奈何没人知道该怎么劝。

这做父亲的,因为情人的去世而心情郁郁,让做儿子的,到底怎么张口劝呢?

就只好继续沉闷的扒饭。

率先开口的,却是曹雄自己。

没有预告,突兀的就宣布了一件已经决定了的事:“你们成姨不在了,她女儿还小,我让老周过两天把她接过来,以后就住在咱们家,到她成年。”

长子曹阳和二子曹斌对看了一眼。

三子曹兴心直口快,问道:“她没别的亲戚了吗?”

“没有了。她妈妈就是独女,外公外婆早就去世了。远房的亲戚没有有来往的。她这些年……”曹雄顿了顿,道:“只有我。我答应了她照顾她女儿,她才放心走的。”

第一个她明明说的还是没了亲人的小女孩,后面的她就又转到了刚去世的那个女人身上去了。

老二曹斌、老三曹兴就都去看他们的大哥曹阳。

曹阳肩宽腰窄,身体修长结实,完全就是曹雄年轻时的样子。他坐在那里,眉目不动:“行,以后就养在家里吧。多双筷子的事儿,成姨陪了您这些年,也算没辜负她。”

曹雄的心情似乎好了些,又似乎更阴郁。让儿子们感到很难把握。

他最终叹口气,搁下筷子:“你们吃。”

“您再吃点啊……”老二曹斌劝道。

曹雄摇摇头,起身离去。

儿子们目送父亲离开。

在外人眼里,这年过半百的男人依然挺拔,巍峨如山。但熟悉他的儿子们却知道,几天的功夫,父亲就现了老态。

儿子们不由得都感到心酸。

外人以为,在这种权势之家,当儿子的必然是厌恶乃至憎恨父亲的情妇的。这中间牵扯到许多的家庭内部的不和睦,以及和这些儿子们息息相关的利益纠葛。

但在曹家,并没有。

曹家的儿子们都知道,他们的父亲已经做的不能更好了。

十五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才三十九岁。他是军方炙手可热的少壮派,想和他联姻的人家,很多。而且这些人家,都有着或深或浅的背景。

正当壮年的曹雄看着家里的四个儿子,曹阳十四岁,曹斌十二岁,曹兴十岁,曹安八岁——四个孩子非常整齐的每个人间隔两岁,他考虑了很久,想到后母与继子的相处,也考虑到如果再生出孩子和妻子留下的四个孩子之间可能产生的利益冲突……他最终选择了独身。

像他这样的男人,当然不会没有女人。但无论逢场作戏也好,纯粹的交易也好,他从来也不会让这些女人影响到他的儿子们。

儿子们也因为太年轻,还想不到即便是像他们父亲这样刚硬的男人,在解决生理需求之外,也是……需要人陪伴的。

曹雄就这样独身了七年,直到八年前,遇到了这个叫成婉的女人。

那是一个雨夜,小腹凸起的女人疾冲过马路,一意寻死。幸而曹雄的司机受过特殊的训练,关键时刻一个漂移避开了这女人。然而成婉虽没被撞到,却依然跌倒在了地上,血顺着小腿,蜿蜒流落在地上,混合在雨水中消失不见。

下了车的曹雄毫不犹豫的将地上的女人抱到自己车上:“去医院!”

“首长!”警卫员叫道。

曹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马路边上,小小的女孩儿噙着泪,淋着雨,站在那里,茫然无措,惊恐张皇。

和她的妈妈一样。

在医院急救室的外面,警卫员去便利店买来了大毛巾,给小女孩擦干了头发和身上的雨水,像斗篷一样将她裹起来。

曹雄和她相顾无言。

他养了四个儿子,即便在家里都是按照训新兵的方式训练他们。对这种柔软的、说话声音都不能太大以免她受惊吓的小女孩,他实在没有经验。

但他也不忍看着这白嫩得像小兔子似的小女孩惶惶不安。在这样的小女孩面前,多冷硬的男人都会下意识的变得柔软。他于是便开口跟她说话。

“几岁了?”

“七岁。”

“她是你什么人?”

“我妈妈。”

“你爸爸呢?知道爸爸的电话吗?我们给爸爸打个电话怎么样?”

小女孩的眼睛里就有泪花在转:“爸爸走了,和一个阿姨。妈妈说他不回来啦!”

曹雄顿了顿,依然还是问出了她妈妈的名字和爸爸的电话。他给她的爸爸打电话。

那个男人却很不耐烦:“我跟她已经离婚了!她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不会照顾自己吗?叫她以后别再找我了!”

艹尼玛!曹雄盯着被挂断的电话,什么玩意!这男人现在要在他跟前,他一拳就给他撂倒!

医生说孩子保不住了,要家属签字的时候,曹雄给成婉签了字。

小女孩在他的腿上睡着了。等成婉被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还没有从麻醉中醒来。她被推进了曹雄安排的单人病房,也有安排好的护工照顾她。

曹雄把小女孩放到另一张床上的时候,小女孩反而惊醒了。

“伯伯,你要走了吗?”她问。七岁的孩子,已经能够分的清“伯伯”和“叔叔”之间的区别了。

“嗯,我还有事。”曹雄说。

小女孩就噙了泪,问:“妈妈呢?我妈妈死了吗?”她是亲眼看着,那车轮离妈妈倒下的地方不过半臂的距离,也看见了妈妈流的鲜红的血。

曹雄无奈,指指隔壁床:“她好好的。她睡着了,你别吵她。明天她就好了。”

随着这一指,他也才刚刚清楚的看到成婉的容貌。说不上多美,清清秀秀的。蹙眉合目,脸色苍白,有种病弱之态。

没了男人,便连活都活不下去的柔弱女人。

曹雄把小女孩交托给了护工,离开了医院。

所以娶妻还是要娶像他亡妻那样的女人,当他忙碌,甚至是上了前线的时候,也只有他亡妻那样的女人才能撑起一个家,成为孩子们的庇护者。曹雄在路上这样想着。

他是隔了一天才再有时间去医院探望成婉。虽然他的车并没有撞到她,但考虑到这个女人的悲惨情况,他还是准备了一笔钱作为赔偿。

路上听他的警卫员絮絮叨叨,才知道那女人的情况比他想的还惨。

她的前夫把房子都卖了,只给她留了二十万作为女儿的抚养费一次性付清。那房子是那男人的婚前财产,女人毫无办法。新房主来收房,要她们尽快搬走。女人被丈夫抛弃,连遮风避雨的房子都失去了,这才在绝望之下一意寻死。

“那你打算怎么办?”曹雄无视了医院里“请勿抽烟”的牌子,抽着烟问成婉。

成婉很茫然。她父母已经去世,也没有别的亲人。丈夫本该就是她的亲人,却在她怀孕时抛弃了她和别的女人双宿双/飞。曹雄问她怎么办,她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喃喃的,不知该说些什么。面对这个气场强大的军装男人,惶然不安的垂下头,双手不由自主的抓紧了病床的薄被。因为太用力以至于纤细的手指,指节发白。

长长的头发蓬松随意的编成发辫,垂在一侧的肩头。阳光穿透玻璃窗,洒在她身上。将她一侧的脸颊边缘照得仿佛剔透。

曹雄看着这女人,吸了一口烟。

他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喜欢过这种没有主意又没有能力的女人,却在这一刻,为成婉的柔弱之姿拨动了心弦。很是奇异。

他向来杀伐果决,从动心到做决定,也就是一口烟的时间。

“我有套老房子还空着,可以先借给你住。你再休息两天,我安排人接你过去。”他说。

“这……”成婉惶然,想说这不太好。她也本能的觉得,这真的不太好。

但曹雄不是能任人拒绝的男人。“要不然你住哪?孩子住哪?”他咄咄逼人,“总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吧,你就是找房子,也得先把身体养好吧!”

成婉流产,按说应该做小月子。就如他所说的,就是找房子也得等身体养好才行。成婉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甚至,这个男人强势的安排好她的去处,让被接踵而来的冷酷现实压迫得将要窒息的她,有种终于又呼吸到了氧气般的感受。

她就只能垂下脖颈,轻轻的说:“那……谢谢您……”

她的脖颈长而雪白,垂下去的时候,是一抹美丽的弧线,也是恭顺柔弱的姿态。

令曹雄感到满意。

成婉还不知道,面对曹雄这样的男人,当她无法拒绝他的时候,便已经成了他的囊中物,笼中鸟。

第二章

几天后,成婉带着女儿住进了曹雄安排的地方。

诚如他所说,是一套老房子。很旧了,好在家具都在。曹雄让人提前收拾了,准备了被褥用具,电器也都换了新的。等成婉来的时候,已经可以住人。

曹雄甚至把医院的护工也请回去照顾她。也去探望过她两三回,每次也只是坐坐,叮嘱她好好休息,喝杯茶便走了。

即便这样,成婉也很快就摸索出来,曹雄爱红茶不喜绿茶。等他再来的时候,她沏出来的茶,便很合他的口味了。

而同时,曹雄也懂了成婉的前夫在电话里说的话。成婉……真的是一个不能照顾好自己的女人。

她不聪明,迷糊,更要命的是没主意,遇到事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会柔顺,听话。

她的前夫只是个中产阶级白领阶层,对那个男人来说,成婉这些全都是缺点。当她年近三十,渐渐失去了青春的鲜活之后,便遭到的丈夫的嫌弃。

然而对曹雄来说,这些非但不是成婉的缺点,甚至恰恰是他中意她的地方。小女人的柔弱堪怜,于曹雄也是陌生的体验。

他来的次数多了,成婉总是欲言又止,忧心忡忡。曹雄只当作不知道。

再一次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修养得很好,脸颊恢复红润。看起来比在医院的时候漂亮多了。

“我让护工回去了。”她给端上茶,咬唇道。

“身体好了?”男人问。他坐在沙发上,脱了帽子,随意的解开了黑色制服的风纪扣。姿态宛如主人。

他本来也就是这房子的主人。

在他面前,成婉总是手足无措。听到他的问询,忙道:“已经没事了。”

她其实很想趁曹雄这次来问问他,这房子她能住到什么时候,却又怕他赶她走。让她一个人再去找一个新的陌生的地方。带着孩子独自去生活,她想想就惶恐不安。

曹雄没喝茶,点了支烟。很清楚她在担心什么。

他站起来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儿,问:“孩子呢?”

成婉柔柔的回答:“上学去了。”

她始终是不敢直视曹雄。这个男人气势太强,让人害怕。

她更怕的……是他对她无缘无故的好。

老房子没有落地窗,曹雄就靠着窗台抽烟,眯着眼睛打量这个女人。

柔弱,彷徨,无枝可依。

他不说话,屋子里就落针可闻。男人的气息无声无息的充塞了整个厅堂。

成婉避无可避,微微垂着头,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手指不安的绞动。

曹雄的目光放肆的打量着女人纤细窈窕的身体,看到那绞动的手指时,嘴角便勾出了笑意。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成婉也不是天真的小姑娘了,她三十岁了,对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心底亦如明镜。她只是怕,不敢面对,又不敢反抗。

知道她心里明白,就行了。曹雄把烟摁灭在窗台上,上前一步捏住了成婉小巧的下巴。

成婉被强迫着惊惶抬头,既迷茫,又不安。像待宰的小兽。

正是曹雄喜欢她的样子。

他低头就吻了下去……

待他松手,成婉便惊惶的向后踉跄了几步,像是最后的无力的挣扎,或者逃脱。她和前夫从中学时便是情侣,大学毕业就结了婚。她活到三十岁,从没有过别的男人。这男人的侵略让她害怕。

她退后几步,急急的喘气,正抵住了卧室的房门。

曹雄几步跨过去,揽住她,扣住了她的后脑,不让她再挣脱他的吻。感觉到怀里的女人从僵硬慢慢到柔软,他踢开卧室门,抱她进去……

那门随即就“砰”的关上……

……

事后,曹雄很明白的跟成婉说清楚了,他不打算再婚。

他的长子曹阳都已经二十一岁了,只比成婉小九岁。次子也已经成年。他没打算再给他们找个后妈,平白的扰乱家庭现有的和睦。

但他摸着她的脸颊,向她承诺:“你要是愿意跟着我,我会照顾你。”

看到成婉茫然的神情,他心里不由自主的软了一下,顿了顿,补充道:“不会随便丢下你不管……”

这句话像是安了成婉的心。

她为丈夫所抛弃,知道婚姻其实也不能给她什么保证。反倒是这个男人坚硬的胸膛和承诺的话语更让她想抓住不放。

她是实在不知道,离开了此处,又能向何处去。或者,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仅靠着前夫留给她的一点钱,该怎么生活。

在这种恐惧下,曹雄像是求生的浮木,被她紧紧抓住。

成婉,就这样做了曹雄的情人,依附于他生活。

不久后,她就带着女儿离开了这套临时居住的老房子,搬到了曹雄另为她准备的寓所里。

在这里,曹雄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精致生活,亦对她宠爱备至。

她的身体不太好,常常生病,需要打针吃药。在过去,是她家庭的一份负担,也是她的丈夫会嫌弃她的一个重要原因。同样的事,在曹雄这里却不是什么大事。

曹雄虽然不能给她名分,却让她生活得很好。

他的儿子们也在非正式的场合和成婉见过面,吃过饭。

曹雄有了成婉之后,本该渐渐走向暮年的男人,却又有了青春焕发的模样。儿子们这才意识到,他们刚强冷硬的父亲,原来……也一样需要有人陪伴。

曹阳和曹斌也观察过成婉,确认了她只是一个柔弱乖顺的小女人,甚至没有什么太大的物质欲望,更没有什么野心。

她独自带着女儿,只求安稳的生活。

曹雄更是跟曹阳单独谈过,他没有再给他们添弟妹的打算,他已经去医院做了结扎,叫他们放心。

父亲为他们做到这一步,令曹家几兄弟对父亲都心怀愧疚。

能解决生理需要的女人很多,能真正陪伴曹雄的女人以前还没有过。成婉能令他们的父亲开心,他们便也敬她一敬,偶尔碰面,也客气的称她一声“成姨”。

这个女人柔顺乖巧,不过就是曹雄养在房中的一株菟丝花,用以解闷放松,赏心悦目而已。便是曹雄自己,也是这样看待成婉。

只不过,这株菟丝花,格外的受他喜爱而已。

曹雄大了成婉十六岁,所有人都以为成婉会陪伴曹雄走过余生。谁也没想到,先因病离世的,会是成婉。

更想不到的是,在这株菟丝花凋谢之后,曹雄这山一样的男人,便骤然像是被抽去了一半的生命。

曹雄想,这一定是因为,他老了。

因为老了,所以心软。不知不觉,便任成婉,扎根在他心底。

他闭上眼,想起成婉临终的托付,长长的叹了口气。

老二曹斌也叹了口气:“麻烦,大活人呢!”这不是养个小猫小狗,这是个小姑娘。

老三曹兴体格健硕,肌肉快要撑破衣服弹出来。他看看哥哥们,试探的问:“能不能……给她找个寄宿学校什么的?”

曹家的长子曹阳沉默的抽了两口烟,道:“算了吧。”

“有几年没看见那孩子了,多大了?十四?十五?”他弹弹烟灰,“这个年纪没了妈……”

曹斌曹兴便都沉默了。

当初他们没妈的时候,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就连最大的曹阳,也才十四岁。都懂事了。

突然失去了母亲的那种惶恐和难过,在记忆中虽然淡了,却一直存在。

更何况与他们不同,这是个女孩子呢。搁她在外面,出点什么事……

“爸会抽死我们的。”曹斌扶额。

这个事最终还是老大曹阳下了定论。

“养就养吧。没多大事儿。”曹阳说,“供她读完大学,将来要嫁人,给她份嫁妆。”

简简单单的,对那个数年未见的小姑娘的人生,就做出了规划。

他又想起来问:“那小孩叫什么来着?”

把两个弟弟都问住了。前几年他们都见过那孩子,那时候她大概十岁、十一岁左右?很漂亮的小小少女,只是性格有点内向。叫了人之后便缩在妈妈身边不再说话,怯怯的样子,印象中跟她的妈妈一样。

至于叫什么名字……

“好像……小猴?”曹斌不确定的说。

曹兴噗嗤笑喷了。

“我怎么也记得好像叫小猴?”曹阳也不确定。

曹兴捶桌子:“什么鬼名字?”

“好像就是。”曹斌说。

到底是不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连成婉也未曾在意过,何况一个小女孩。

曹阳问他二弟:“你什么时候走?”

“本来想明天就走的。”曹斌说,“那就等见见小姑娘再走吧。”

隔了两日,傍晚曹阳才到家,老周就叫他:“那孩子到了有一会儿了,司令临时有事,赶不回来。你去见见?”

“怪可怜的……”老周说。没有别的亲人,母亲去世后,就是孤儿了。

曹阳又把军帽从新戴上:“在哪呢?”

“小厅。”

曹阳穿过宴会厅,走进小厅的时候,初夏的阳光即使在傍晚也依然还很明亮,从西边的大窗斜斜洒进小客厅,洒了静坐在沙发上的少女一身。

那女孩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却奇异的背脊挺拔,若是肩膀不那么单薄柔软,腰肢不那么纤细,说不定也能有一点点军人的风范。

曹阳的脚步顿了顿,迎着阳光眯起眼,看着那少女微垂的脖颈。

纤细,是第一感觉。以他的手劲,一个锁喉,便能将之折断。

雪白,是第二感觉。在微微泛金的阳光中,那弧线异常的优美。

柔顺,是第三感觉。那种姿态,柔弱中带着令男人满意的服从。

曹阳忽然便想起来了,那孩子不叫小猴。

她叫小柔。

随她的生父姓夏。

她叫夏柔。

夏天之夏,柔顺之柔。

第三章

夏柔静静的坐在小厅里,头颈微垂,目光淡淡的落在清漆的实木茶几上。

原来十年前的茶几,是这个颜色,她想。后来换的那一个,款式相同,颜色却还要更深一些。大约,是木料不同的原因吧。

她很想伸出手摸一摸,那木头是不是有真实的温润的手感,却在这时听到了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又沉又稳,每一步,节奏分明。

每一声,都击打在她的心头,让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仿佛要挣出胸腔。

“夏柔?”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低沉如大提琴,叫着她的名字。

夏柔纤细白皙的手骤然握紧了拳。作了个深呼吸,才敢站起,转身……

黑色制服的男人就站在夕阳的金光中。漆黑的制服被勾勒出了一层金边。

他的眉目五官也被笼上了金辉。

身量修长高大,站在离她不远处,定定的看着她。

夏柔也看着他,甚至……有些痴。

痴痴中,看到曹阳锐利的眉眼柔和了下来,缓步走到她面前,低声道:“节哀。”

夏柔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泪珠成线。忙低下头,轻轻抹去脸颊上的泪痕。

曹阳刚才就看得清楚,夏柔已经不是他模糊记忆中的“小孩”。虽然头顶只到他的肩膀,却聘聘婷婷,已经是少女。

短发齐颊,下巴尖尖。薄薄的嘴唇是浅淡的粉色,缺乏血色。像怕说错话一样紧紧的抿着。穿着黑色的长袖连衣裙,衬得脸颊脖颈和在身前交叠的一双手雪白雪白。

只有那双黝黑的大眼睛,在看到他的一瞬泄露出了数不清的复杂情绪,像是这一瞬便诉说了千言万语。千言万语都在那双眼睛中滚动,最后顺着瓷白的脸颊滚落,自己却还没察觉。

曹阳便想起了当年母亲去世,自己那段难熬的日子,这回忆使得他心里柔软了起来。一声“节哀”,不仅是礼貌,也是安慰。

此时看着这个才到他肩膀的女孩垂下头去,看着她乌黑的头顶,益发觉得她是一个小小的人儿。跟他和他的弟弟们都不一样。和他们惯常接触的女人们也不一样。

她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失了怙恃,柔弱无依。

“我是曹阳。”他说。

大哥……

夏柔抬起头来,脸上犹有泪痕,嘴唇翕动,却没能把这个称呼吐出口。

十五岁的夏柔,对曹阳来说应该还是陌生的。也还没有获得称他为“大哥”的资格。

她最终垂下头,轻轻的叫了声:“曹阳哥哥。”

她垂下头的时候,脖颈很美。令曹阳想起了成婉。成婉身上这种柔顺的美比夏柔更甚,这大约,也就是父亲喜爱她的原因。

“别哭了。”他说。

夏柔“嗯”了一声,以手背拭去脸上的泪痕。

和曹阳以为的不一样,她的悲伤并非为母亲的去世。

母亲的去世于她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事,她也早已经走出了那段哀痛。她的眼泪止不住,是因为万万想不到,她还会有再见到曹阳的一天。

她清楚的记得,当她的身体从高处坠落的时候,最后从她心头划过的,是大哥曹阳的脸。

那时悔恨充塞了胸臆,像扎透了她的腹腔,穿体而出的利器一样让她疼痛。

当她躺在地板上,血慢慢的浸透地板,生命一点点流逝。

在最后的黑暗到来之前,她想,如果有来生……

如果有来生……

一定听大哥的话……

一定不再叫他生气……

她想起最后一次见面,大哥勃然大怒,以致她都没敢好好的看看他的脸。

一想起来,就好后悔啊……

带着这种悔恨,她死了。

她只是没想到,睁开眼,竟真的有来生!

二十五岁的夏柔死了。却重生为十五岁的夏柔。

看到她目光发直,才抹过的脸颊又滚落泪水,曹阳微微的沉默了。他自身亦经历过丧母之痛,自然知道亲人逝去的哀伤是旁人安慰不了的。

他给了她一点时间收拾自己的情绪,才低头对少女说:“坐。”

“你已经知道了吧,”他坐在她对面,“我父亲想让你以后在我们家生活。”

“你年纪还太小,放你一个人在外头,我们也没法放心。以后,当这里是家就行了。”他说。

他说完,略作停顿,看着夏柔。

夏柔白皙的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垂着的眼眸慢慢抬起,看着曹阳,轻轻的说:“谢谢……”

谢谢你们,在我无枝可依时的收容。

谢谢你们,容我在这屋檐之下,在你们的庇护之下,安稳生活,慢慢长大。

谢谢。

对不起。

这是夏柔亏欠曹家,亏欠曹阳的两句话。

她坐在这小厅里的时候,那些尘封的记忆便慢慢涌现。她想起来,踏入曹家的第一天,她陷在哀伤和彷徨不安中,浑浑噩噩的。对曹家肯收留她这件事,竟然连声“谢谢”都没有说。

那之后的十年,她被自卑和自尊裹挟着,折磨着,矫情着,自怜自艾着,更是再没有机会说出这一声“谢谢”。

现在,她发自内心的感谢上苍,不是因为她能再活一次,而是因为她终于能有机会对曹家人说出这一声“谢谢”。

她慢慢抬起眼睛,看向坐在对面,身姿挺拔的男人。

她鼓起勇气,仔细的看他的眉眼。

原来这个时候,大哥他……还这样的年轻啊。眉眼间的锐利已经凝成,但比起十年后,凛冽如刀,内敛如山的气势,还是微微的欠了些火候。

他比她大十四岁,这个时候……应该才二十九。

她的目光落在他制服的肩章上。少校,二十九岁的少校。比他的同龄人,都走得快了一步。

可她知道,他还会走的更快。也就是在明年的年初,他消失半年回来后,便有了一等功的勋章,也换上了中校的肩章。

但比这更让她记忆深刻的,是他下颌一侧触目惊心的弹痕。

只要再斜向下偏一点点,便是人类身体上脆弱的致命之处。她每每看到,都心惊肉跳。

那道伤痕无损于他的俊朗,甚至还给他添了几分威武。

但现在,夏柔想好好的看看曹阳的脸,想把这张还没有任何伤痕的面孔好好刻在心里。

当她的目光撞上曹阳锐利审视的目光时,才微微一窒,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她便又垂下眼眸,垂下头颅,柔柔婉婉的,像个真正温顺的十五岁少女。

曹阳审视着她。

这女孩迎着他的目光说“谢谢”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似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看着他的时候,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流露出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隐隐有一种痴意。于她的年纪而言不免有些微妙的异样感。

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她的眸中解读出亲近的意味。不是为了利益驱使刻意靠近的谄媚,而是因为见到了他而松了一口气的心安之感。这使得他对她很难生出恶感。

或许是因为女孩子早熟的缘故,他想,十五岁这年纪,男孩子还在球场上傻跑,女孩子们已经什么都懂了。

这种早熟出现在失去了母亲也没有父亲的少女身上,曹阳这样的男人便自然而然的生出了几分怜悯。

“今天不凑巧,大家都突然有事。”他说,“晚上只有你跟我两个人吃饭了。你先去休息一下吧,待会吃饭再叫你。”

“你的房间……因为事情有点突然,前两天才开始归整,还得段日子才能住人。我四弟快回国了,在重新装修他的书房,现在二楼整个在弄,没法住人,你先住在配楼吧。等都弄好了,再搬到二楼。”他说。

对,四哥就是在她住进曹家之后不久回来的……

想起曹家与她最亲密的这个人,夏柔心中便生出暖意。对曹阳让她先住到配楼的安排毫无异议,乖巧的点头道:“好。”

安静的跟着老周去了配楼。

曹阳非常满意。

诚如曹斌所说,这不是养猫养狗,这是养个大活人。对他们几个人来说,着实是个大/麻烦。

在看到她之前,他就想过了。她要是听话,他们就拿她当妹妹养,供她读书长大,将来给她好好找个丈夫,给她当娘家。她要是个麻烦,就让她衣食无忧到成年,给她些钱,她就该干嘛干嘛去。总之,让父亲能兑现他对成婉的承诺,全了他跟她几年的情分。

好在,夏柔看起来是个十分乖巧的孩子。希望她能像她的母亲一样让人省心就好了。

想起成婉,曹阳也不由微叹。

他想起来那一年,父亲得了急性阑尾炎,开了刀休养在家。虽然有专职的护士在家里24小时看护,成婉还是过来,陪了他两天。

作为与父亲最亲密的长子,他清楚地察觉到了那两天父亲眉目间的舒畅。仅仅是因为那个女人陪在他的身边,给他读书,为他削苹果而已。

但成婉只待了两天,就匆匆回家去了,家里还有孩子,不能丢给保姆太长时间。

他又清楚地感觉到了父亲的失落。

“要不然就叫成姨到家里住吧。”他说。

父亲却盍上双目,道:“没必要。”

那时他以为,父亲虽然喜爱成婉,却也还没到必要与她朝夕相对的程度。便将这件事丢开了。

直到成婉去世,父亲骤然间像是老了几岁,他才恍悟。

父亲……是如此小心的守护着这个家。在他们小的时候,保护他们平安长大,在他们成年之后,也不肯为了任何人,让儿子们与他离心。

少年夫妻老来伴,为了守护这个家,父亲付出的代价,便是老来无伴。

老三老四还年轻,还体会不到。

他和二弟曹斌,却为父亲感到凄凉。

第四章

配楼里有个面孔严肃、年近半百的妇人已经在等夏柔了。

“方姐,这就是夏柔,以后就在这儿生活了。你多照看她。”老周把夏柔交给她。

又对夏柔说:“方姐在曹家很多年了。家里的事都是她在照料。你有事找她就行了。”

是在曹家很多年了,以至于在这个没有女主人的家里,这个料理家事的家政阿姨,俨然仿佛成了女主人一般。

夏柔把这些心思都掩在心底。活了十年,重生一回,便是愚笨如她,多少也有些长进了。

她垂下眼睑,轻轻的叫了声:“方姨。”

女人严肃着脸,回了声:“夏小姐。”

待老周走了,方姨把夏柔领到她的房间,看了看已经送到了房间里的几只行李箱,说:“把应季的衣服收拾出来就行了。那边装修顶多再半个月就可以了,搬到那边再开箱整理比较方便。

夏柔点点头:“好的。”

看这个即将寄人篱下的小姑娘没给她摆大小姐的款,方姨的表情便柔和了些。打量了一下她黑色的裙子,她问:“你妈妈的头七已经过了吧?”

“没有。”夏柔回答,“就是今天……”

其实也是个命苦的孩子。方姨想了想,还是低声提醒她:“等过了今天,就别再穿黑色了。到底这是别人家,不太好的。”

黑色是丧色,夏柔穿的,其实丧服。

夏柔看着方姨,有了片刻的怔愣。

她因为母亲去世而蒙曹家收留,却真的不适宜一直穿着丧服,将晦气带到别人家。以她现在的人生经历,对人情世故的认知来看,方姨的提醒,真真正正的是好意。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头道:“好的。”

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谢谢……”

方姨看她是个能听得进劝的孩子,表情便不那么严肃了。虽然有点不喜欢她的身份,却也同情她成了孤儿,看她的目光便慈和了很多。

“洗洗脸。”她说着,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别用热水,会肿。用凉水,消得快。”

直到她离开了夏柔的房间,夏柔都还在摸着红红的眼眶发愣。

这是……什么情况呢?

她是能够感受到方姨释放的善意的,然而……这跟她记忆中,实在是有颇大的偏差。记忆里,这个女人面对曹家四兄弟的时候就笑得和蔼慈祥,一面对她,就绷着脸,宛如后娘。

现实和记忆的偏差让夏柔感到迷惑。

她摇摇头,打开一个行李箱,把应季的衣服取出来,一件一件挂进衣柜里。那些红红绿绿颜色鲜亮的衣服,她都收在了别的箱子里,眼前合穿的,都是些素色的衣裙。

当她把一条黑色的裙子挂上去的时候,记忆的某一个点突然被触动!

是的,在上一世的十年前,方姨也是给了她这样的建议,劝她不要在曹家一直穿丧服。

而她呢?她听了吗?

不,没有!

十五岁的她,还不能理解这其中的人情世故。她心生怨怒。她的母亲去世了啊,她为什么不能为她着丧服呢?

她非但没听,她还在后来的几个月里坚持穿着各种黑色的衣服。更可笑的是,她当时是那么的理直气壮!

夏柔看着那条黑色的裙子,微微张着嘴,简直不能想象当时曹家人是怎么看待她的!

十五岁的她,是得有多不懂事?

可是……记忆中,曹家人……一句都没有说过她……唯一给她脸色看的,也就是方姨了。所以,是因为这样,方姨才一直都对她很冷淡吗?

这是夏柔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以前她一直都觉得,因为她是情妇的孩子,所以方姨才打心底里轻视她。她说的话,给的建议,在她看来都是苛刻无理的要求。

夏柔坐在床边,双手捂住脸,有一种无力感。

大家族,成员多,事情多。那些事……你应付不来。大哥曹阳坐在他的书桌后,这样对她说。

她还记得他那时紧锁的眉头。

她坐在他对面,脸上热辣辣的,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否定了。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于是更加倔强的坚持己见,一意孤行。

大哥那时候是多么的无奈啊……

他靠着书桌抽了很久的烟,定定的看着她。她不敢和他对视,却垂头咬着嘴唇,就是不肯改口。最后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算了,你要非想,那就这样吧。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低声说……有大哥在,总能护住你……

结果,她在他一时看顾不到的地方,就这样死了!

她用她的死证明了,他对她的评价是再正确不过了。那些人,那些事,她根本就应付不了!

而现在,她重生回十五岁,死过一回的人,重新再经历从前经历的过的事情,才不过刚刚第三天,才不过刚进曹家,才不过刚接触到曹家的几个人而已!就已经愕然的发现,原来从前的事情并不就是她记忆中的那样。

不要说别的家族那些人和事,就是在曹家,原来她从来没曾真正拎得清过。

她苦笑。

对自己,再一次有了重新的认知。

揉揉脸,放开自己,打量这房间。倒是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当然没有主楼的奢华,但也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房间。

因为四哥就要回国了,应他的要求,主楼那边在重新装修他的书房。还没弄完,就赶上了成婉去世,曹雄决定收留她。于是就一起将二楼另一侧的那个房间从新整了整,给了她做卧室。在弄完之前,安排她在配楼住了一段时间。

现在想想,这些事情是多么的合情合理啊。

为什么她当时就那么大的怨气呢?为什么就觉得自己被人看不起了,被怠慢了?就是因为配楼住的是阿姨、保洁、司机和厨师吗?

她觉得让她住在配楼,也是因为他们看不起她是情妇的孩子。

带着这怨气,她不肯听从方姨的意见,跟她顶着来……如此的不讨喜,却一直觉得都是别人不对,都是别人轻视她。

死过了一回,再来重新审视这些,才发现……原来真正轻视她的,就是她自己。

她的自卑,就这样一直折磨着她,没有一刻放过她过。

和自卑一体两面的,就是过度的自尊。比如和方姨对着干,比如不肯听大哥的,坚持要订婚……

她一心想在曹家人面前昂起头颅,活出个人样,活出体面,却……总是狼狈不堪。

那时候怨天尤人,可现在想想,都怪不得别人。

她若不去强求,不去作,以大哥护短的性子,和对她的安排,必然能让她顺顺遂遂的过一生的。

可他的话,她为什么就着了魔似的不肯听呢?

夏柔自己……也说不明白……

她用冷水洗了脸,用毛巾冷敷了一下眼睛。

抬起头,镜子里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下巴尖尖,眉眼淡淡。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这是十五岁的自己。

夏柔下意识的摸上自己的脸……

为什么会重生呢?她何德何能,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晚饭只有曹阳和夏柔两个人。

夏柔到餐厅的时候,曹阳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本来还想晚上聚个餐给你接风的,结果都临时有事。”曹阳说。

也并没有太多的歉意。于他们,给她接风,是给她面子。不给她接风,她也无可指摘。

夏柔想,其实真的就是这样。

她不是公主,她只是个寄人篱下、受人恩惠的孤儿。曹家男人们的任何公事或应酬,都比她重要。他们有事,不会特意为了她赶回来,是再正常不过了。并不代表就是轻视了她。

她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前世,她就会那么的在意那些小事。心怀怨念,第二天便以“不舒服”为名,没有来吃早餐。

餐厅里很安静。

曹阳夹了口菜,抬眼了看了那女孩一眼。

很好,很安静的女孩。要是一直都这样安静的话,就最好了。

给她饭吃,给她衣穿,给她屋住,供她上学。这么看起来,养她也不是太麻烦的事。

到现在为止,他对夏柔的表现十分满意。

吃完饭,夏柔搁下筷子,问:“我要等等曹伯伯吗?”

她在曹家熏陶了十年,习惯了像他们一样挺直腰背。

曹阳看着她的坐姿,就特别的顺眼。他瞄了眼墙上的挂钟:“不用了,你先去休息吧。”

“那……”夏柔有些犹豫。她回想起来前世自己的种种失礼,不想再重复自己的蠢笨无知,觉得既然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就想把从前没做好的事情,推翻重来一次。

曹阳喜她的知礼,眉眼间都柔和了很多:“明天再见也是一样的。”

夏柔黝黑的眼睛注视了他一会儿,十分听话的“嗯”了一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曹阳颔首。

注视着女孩纤细的身影离开,他才收回目光,搓了搓下巴。

家里有个女孩子,感觉真是不一样。她跟他知道的那些女人很不同,既不妩媚也不娇嗲。也跟部队里的男孩子不一样,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听着也挺舒服的。

只是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他想,总让人觉得蕴藏着些什么东西,不属于十五岁的少女。

有点奇怪。

第五章

夏柔回到房间里,坐在床边发了会呆。

她重生不过才三天。睁开眼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梦中回到了以前和妈妈住在那套复式公寓里的时候。她后来搬回去的时候重新了装修了一次,跟从前已经不一样了。

她梦游似的在公寓里游走,看着那些熟悉无比又早就被遗忘的细节。及至走下楼梯看到客厅里成婉的遗像,都还在奇怪,怎么会梦到妈妈刚去世的那个时候,难道这不是梦,是因为她也死了,所以离魂来到了这里?

后来是门铃声惊醒了她,老周陪着律师过来,让她签字。

成婉的名下除了这间公寓,还有两间底商在放租,收入不菲。只靠着租金,她也能过上比很多普通人舒服得多的日子。

这些,当然都是曹雄给她的。

曹雄说了会照顾她,就真的把她照顾得很好。

而这些,在成婉去世后,都由夏柔来继承。

夏柔浑浑噩噩的,机械的按照律师的指示,在数份文件上签字,愈来愈感到不对劲。

细节太过翔实了!

真正的梦境应该是模糊的、跳跃的,不连贯的。可这个梦!合同上连所有房产的门牌号码都清清楚楚。

夏柔从来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人,那两间底商,因为一直不用她操心,所以她只是知道大概的位置,却总是记不住具体的门牌号。她看着合同里清清楚楚的门牌地址,捏着笔,终于抬头。

“周叔……我,我这是在做梦吧?”她不确定的问。

才失去了唯一亲人的少女,脸色苍白,突兀的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老周看着,就有点可怜她。

老周是曹雄的司机。对于曹雄这样的人,到哪里,司机和警卫员都贴身跟随,无论公事还是……私事。所以老周,已经认识夏柔很久了。甚至可以说,是看着夏柔长大的。

他叹了口气,安慰她说:“别担心,还有首长在呢。不会不管你的。”

律师也是自己人,他就不避讳,直说了:“本来想待会跟你说的,首长安排让你到他家里去住,以后好照顾你。所以,你不用担心的。”

夏柔捏着笔,呆呆的看着他。

在两个男人看来,就是这女孩这两天受到的冲击太大,一时消化不了刚才的消息。他们哄着她叫她把文件都签完了,如释重负。

老周走之前反复叮嘱她:“你好好休息,明天我过来帮你一起收拾东西。先把随身的东西收拾了吧,其他的……以后慢慢再处理就行。”

老周走了之后,夏柔站在门口盯着大门看了半晌,倏地转身去了厨房。她翻出一把水果刀,盯着自己左手白皙的手心,慢慢的……划了下去!

疼!

才扎破一个小小的口子,就有鲜红的血珠渗出,锐痛感清晰无比。

水果刀仓啷一声掉落地板,夏柔盯着自己的手心,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是重生。

夏柔向后,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怔怔看着天花板。

为什么,像她这样的蠢笨之人竟然……能获得上天的眷顾,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呢?

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答案。只觉得脑壳疼。

叹了口气,爬起来,翻出了来曹家的路上买的冥币。今天是成婉的头七,她该给她烧些钱的。

在路上,还是老周提了一句:“今天是你妈妈头七吧?”她才想起来这件事,于是叫老周半路停车,下车买了些香烛纸钱。

她不记得上一世的路上,老周有没有说过这句话了,但却想起来,那时候的她,被母亲的死打击的浑浑噩噩,混不知道头七还要给母亲烧纸。

她翻了翻,才发现没有买打火机。想了想,去敲了方姨的门。

方姨得知她的来意,看了她一眼,带她去了厨房,给她找出一个点火器。又去别处给她找了个脸盆。

“在盆里烧吧,好收拾。”她说。

她带她到庭院里找了个角落,还折了根树枝,教她画圈:“圈要合拢,这样烧过去的东西就会落在自家人的手里了。”

这些其实夏柔都知道,但她真切感受到了方姨的善意,还是由衷的说了声“谢谢”。

庭院昏黄的灯光下,瘦弱的女孩子跪在地上给亡故的母亲烧纸……画面看着凄凉。

方姨便没离去,叹口气,蹲下来帮她一起烧。

夏柔在夜色中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脸孔看起来很柔和,没有她记忆中晚/娘般的严肃冷漠。

她垂下眼睑,望着橘红色的火焰跳动,心想,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方姨待她的态度截然不同?

是因为她不一样了吗?因为她没有心怀怨愤,没有自怜自艾,也没有满身是刺,所以别人待她,就全然不同了。

“你一直跟你妈妈一起生活,是父亲去世了吗?”方姨一边烧着纸,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同。

“没有……”夏柔的脸被火光映着,看起来也没那么苍白了,有了些人气。“我爸爸跟我妈妈离婚,跟别的人结婚走了。”

方姨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还有联系吗?”

夏柔摇头:“没有了。他走的时候我才七岁,后来再没见过。”

方姨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默默的往火里添纸。

纸钱快烧完的时候,她忽然说:“你别怕,首长说了会照顾你。首长说话一向作数。当年……他说了不再娶,就真的没再娶。”

她说着,摇了摇头。

她对夏柔的身份有些微微的不喜,的确是因为她是情妇的孩子。她曾经受过曹夫人的恩惠,自然对夏柔和成婉会有些轻微的抵触。但是她现在细想起来,成婉跟了曹雄的时候,曹夫人都去世七八年了。成婉虽然没名分,却也不是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

再看着夏柔安静柔弱的模样,她那点轻微的抵触也消散了,心里面不由得怜悯起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来。

一抬眼,不由得微怔。

那孩子黑黢黢的眼睛穿透橘色火光和变形的气流,正定定的看着她。

那双眼睛,以她的年龄而言,不免太过幽邃了。

心里正这样想着,听见夏柔说:“嗯,我知道。”

对曹家男人的一言九鼎,夏柔是很知道的。

两个人就不再说话,待纸钱烧尽,没了明火,方姨拧开一瓶矿泉水,把盆里的火星浇灭。

“先别动,太烫。等凉下来再收拾。”她说着,想站起来,却晃了下身子。

夏柔扶了她一把。

她捶着腰叹道:“老了啊,腰都不行了。唉,一眨眼,这么多年了……”

“您先回去吧。”夏柔说,“我自己收拾就行了,我知道往哪倒……”

方姨看看盆里,确定不再有火星,就说:“那好,你别烫着。”捶着腰先回去了。

夏柔坐在地上,捶着发麻的腿,等脸盆凉下来。

下意识的抬起头,往主楼看了一眼。三楼的一扇窗前,立着个人影,有一点橘红,时隐时现。

是大哥,在窗边抽烟吧,她想。

因为那个房间是曹阳的卧室,就在她的卧室的正上方。

他站在窗边,好像一直在看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庭院里的灯光柔和幽暗,看也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能看得出来是她吗?

她眯起眼也看了他一会儿,怎么看也只是个黑色的剪影,便收回了目光。

这庭院与她记忆中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记忆中这些树木都更粗壮高大一些。夏天张开树冠,就像一把绿色的大伞。阳光细细碎碎的洒下来,她坐在树冠下的木椅上看书,比在房子里吹空调更加舒服。

现在想想,在她还是学生的那些年里,她其实什么都不用操心,完全可以过得无忧无虑。

她却总是为自己的身份所困扰。

“情妇的女儿”,像一句咒语,又像一张大网,紧紧的捆住了她……

曹阳在窗边抽根烟,看见了夏柔出来烧纸。他才想起来,今天是成婉的头七。

懂事的孩子,他想。还知道要烧纸。别的像她这么大的孩子,大概遇到这样的情况,没有长辈的提点,大概根本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吧。

方姨回去了,那孩子就坐在树下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便一直看着她,直到她似是发呆发够了,揉揉腿站起来,端着烧火的盆也走了。

刚好他一支烟抽完,转身掐灭在烟灰缸里。

更晚的时候,他瞥见窗外有车灯的光晃过,便下了楼。一楼的起居室里,没有开灯,只有一点橘红的火光或明或灭。

先回来的是曹雄。

“爸。”他走过去。

他的声音像是撕裂了黑暗,让曹雄从回忆中回到现实。

“还没睡?”他说。

“还早。”曹阳说。他打开了沙发旁一盏台。

虽然柔和,突然而来的光照也让曹雄微微的眯起眼。

“她到了吗?”他问。

曹阳知道他问的是夏柔,答道:“晚上就到了,跟我一起吃的晚饭。”

“还好吗?”

“看着还行,哭了一回,大概还难过吧。哄哄就好了,晚上她还给成姨烧了纸。”他想了想,补充道,“挺懂事的,安静。”

曹雄没再说话,静静的抽烟。

过了一会,他像是累了,把烟掐灭。

“交给你了。”他说,“照顾好她。就当你多了个妹妹。”

妻子早逝,长子早早就自立了,非但能照顾好自己,还把弟弟们也照顾的很好。所以,他放心把夏柔交给他。

她是成婉的孩子,是成婉最后的牵挂。他有心对她好。

可那孩子不亲近他,总是躲着他。

他也没办法。

第六章

夏柔不亲近曹雄,源于十岁那年的一次“撞见”。

十岁,男孩子还只知道在球场上飞奔和打游戏机,女孩子却已经似懂非懂。

那天夏柔因为感冒没去上学。吃完午饭,她喝了药,睡了一觉。醒过来看到窗外阴天,飘着雪花,也不知道到底是几点。

她觉得喉咙干渴,赤着脚下楼去喝水。

公寓里盘的地暖,大理石的地板暖烘烘的,冬天的时候,她从来不穿鞋,甚至不穿袜子。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像只小猫。

穿过客厅,却看见成婉的的针织开衫掉落在地上。她顺手捡了起来。再抬头,却看见曹雄的黑色制服掉落在成婉的卧房门口。

夏柔呆了一下,下意识的走过去捡了起来。便听见了虚掩的房门里传出来的奇怪的声音……

十岁的女孩傻傻的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两件衣服再度掉落到地板上,夏柔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上楼梯的。

后来成婉上楼来看她,发现她躺在被窝里,满脸通红,体温很高,还以为她病得严重了。并不知道她和曹雄的男女事被女儿撞见。

夏柔却自此被男人雄壮的律动和女人的纤细手臂藤蔓般缠绕在男人遒劲肩膀上的画面困扰着。终于是懂了,为什么楼上明明还有房间,母亲的卧室却设在了楼下。

自此,曹雄再来过夜的时候,夏柔就缩在楼上不下楼。

成婉还嗔过她,也跟曹雄抱怨过女儿不知道为何变得内向起来。

成婉不知道的事,曹雄却是心知肚明的。

他耳聪目明,那时候就听到了轻微的异动。后来离开卧室,看到两件衣服都落在门口地板上,问成婉谁在家,才知道夏柔休了病假。

被小女孩撞到这种事,曹雄也是尴尬,就没跟成婉说破。

从那之后,那孩子见着他就躲在成婉身后,垂着头不说话,他也是没办法。

夏柔其实并不是讨厌曹雄。

七岁的孩子已经记事了。父亲无情的抛弃和母亲懦弱的寻死,都烙印在她心头。

那时候救了母亲的是曹雄。后来安置他们的也是曹雄。

她心里隐约有点明白,母亲和她能过上安稳的生活,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缘故。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也从来不曾想过。

她甚至一度期望过曹雄能是她的父亲。那男人确实给人一种强烈的安全感。

他有时也会在这边留宿。

他坐在客厅里,含笑看着母亲为他泡茶的画面,也让夏柔觉得静谧美好过。

然而这些美好,在那一次撞见之后,就揭开了朦胧的面纱,成人的世界强制性的在她面前展开。

她终于是懂了母亲和曹雄之间的关系,和这安稳生活的来源。

失落是不可避免的,但真正的打击来自于家政阿姨背后的鄙夷。

在小区的庭院里,夏柔偶然听见了自家的家政阿姨和别人家的阿姨闲磕牙。

“我们家那个,给人做情妇的。”

“那男的是个大官儿。”

“说起来,她也三十多岁了,不年轻了,还真行啊!”

“小的那个,不知道是不是私生女。我瞅着跟那当官儿的长的不太像。”

“哈哈哈,那就是情妇的孩子啦!”

夏柔年纪还小,听见了也没有勇气冲上去争吵,只能带着羞耻,转身跑掉了。

后来坚持要成婉辞退了那个家政阿姨,却不告诉成婉缘由。成婉很是无奈,但女儿坚持,也就听了她的。

成婉的个性,就是这样,别人强过她时,她就选择听话。在被丈夫无情抛弃后,能遇到曹雄,于成婉着实是一件幸事。

夏柔慢慢的就看明白了,她的妈妈就像一株菟丝花,即便是给她阳光和土壤,若没了能攀援的乔木,她也无法独活。

而她呢,方方面面看,都与她的妈妈如此相像。于是在进入青春期之后,夏柔就陷入了一种恐惧,唯恐自己会成为和成婉一样的女人。

离了别人就不能活下去的菟丝花……

青春期的女孩子就陷入了一种偏执,拼命的想要与这种形态背离。这种偏执使得她固执、倔强,听不进劝,浑身是刺。

明明没有足够的能力,却一味要强。

每每都想在曹阳面前挣得尊严,却总是摔得狼狈不堪,全靠他来善后……

夏柔在晨光中睁开眼睛的时候想,真蠢啊……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曹家的兄弟们那样聪明、强悍、有决断的。这世上,就是有她这样的愚笨之人存在,又怎么办呢?

怎么努力、怎么追赶,都追不上他们的脚步,在他们的影子里,活得愈发的自卑。

愈自卑,便愈自尊。如此往复,成了恶性循环。

曹阳对她的那些安排,那些劝她的话,现在回想起来,不都是真的为她好吗?这世上,除了曹家人,便是她的生父,也不会这样为她打算吧。

别的人只看到她与曹家的关系,只想着借这层关系谋取利益。

真正包容她,保护她的,就只有曹家的哥哥们!

大哥……

对不起……

对不起!

大哥是真真正正把她当成妹妹养大。想到她的死讯传到大哥那里,大哥该是……如何的震怒啊!又会……怎样的难过。

会为她报仇吧?

夏柔虽然没能亲眼看到,却知道曹阳……势必会为她报仇!

夏柔捂住脸,指缝间流下的泪水在晨曦中闪烁了一下,打湿了枕头。

对不起……

对不起!

悔不该……不听你的话……

……

……

这一世,住进曹家的第二天,夏柔没有像前世那样,心里带着被轻视了的怨气,假称不舒服拒绝去主楼吃早餐。

她早早的起了床,用凉水敷了敷眼睛,看看还微微发红的眼眶,微感沮丧。

打开衣柜,她把黑色的裙子拨到一边,选了一条颜色素淡的连衣裙。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她对着镜子拢了拢刘海,走过去开门。

一如前世,敲门的是方姨,但她的态度可比前世要好的多了。她打量了一下夏柔身上的裙子,看这孩子把她的劝告听进了耳朵里,她感到很满意,对她便由怜悯开始有了些喜欢。

在年长者的眼里,听话的孩子,总是惹人疼爱的。

“早餐在主楼,去吧,别让他们等你太久。”她说,“你知道餐厅在哪吗?用我陪你过去吗?”

“不用,我昨天去过了。”夏柔乖巧的说,“您忙您的吧,我能找到。”

到了餐厅的时候,昨天未见到的三个男人都出现了。

“小柔,来,坐这里。”曹阳看到她,招呼。男人们就齐刷刷的转头看她。

而夏柔,却因为看到曹雄的第一眼,就愣住了。有点不敢相信,这个男人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这么年轻?

在夏柔的记忆中,曹雄,分明是一个已经满头白发,真正到了暮年的老人。可眼前的曹雄,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却因为保养的好,也只有两鬓有些斑白,看起来还是个精力充沛的中年人。

为什么在后来的十年中,他……老得如此之快?

在成婉下葬之后,曹雄也是第一次见到夏柔。虽然仅仅只隔了几天的功夫,但是他敏锐的察觉到眼前的姑娘,和几天前那个在葬礼上昏过去的女孩子不太一样了。

见到他也不像从前那样,躲避他的目光,低着头不说话。

她已经好几年没这样直直的盯着他看过了,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这孩子的眼睛……是这么的像成婉!

他恍惚了一瞬,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娇柔美丽的女人。再想细看时,却发现那双眼睛比成婉的眼睛更幽邃,却少了成婉的温妩柔媚。

他心中忽然说不出的失落。

“夏柔。”他强行打断了自己的这种情绪,招呼她,“来吃饭。”

“嗯。”夏柔低下头,柔顺的答道。“伯伯。”

男人们都看到了,有一滴泪珠闪烁了一下光芒,滴落在那女孩子的鞋子上。餐厅里便有了一瞬的寂静。

率先打破这寂静的是曹雄的次子曹斌。

“大姑娘了。”他说,“还记得我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夏柔在曹阳下首的椅子上落座,看向曹斌。

二哥。

“曹斌哥哥。”她低声叫人。

又看向坐在对面的曹兴。

三哥。

“曹兴哥哥。”她也叫了他。

包括曹雄和还没回国的四哥在内,这一桌上,都是真正对她好,肯呵护她的人。

给了她安稳的生活,对她的幼稚倔强含笑包容。在她不顾他们的反对,一意孤行的订婚之后,他们虽无奈,却依然站在她身后充作她的娘家。

而她,却令他们失望了。

夏柔掐了掐手心,不想因自己再令这饭桌上的气氛陷入低迷。

男人们看她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都暗暗的松了一口气。他们都有应对成年女人的经验,却对怎么对待这样半大的女孩子,感到束手无策。

便是曹雄,也有点不知所措。他的儿子们,他是拿来当兵训的,可这种养孩子的方式,显然不能适用于这个肩膀单薄,手臂纤细,脸颊消瘦的小女孩。

几个人互看了一眼,心意相通。

家里忽然多出来的这个孩子,到底……该怎么养呢?

第七章

“好了,人到齐了。”一家之长的曹雄拿起了筷子,“吃饭吧。”

随着他动起来,其他人才也拿起来筷子。

早饭不同于午饭和晚饭,因为早上大家的时间各不相同,向来都是谁先到谁先用的。今天,却为了等夏柔,都还没动。

前世夏柔为头一晚没人为她赶回来吃饭而感到不被尊重,赌气第二天没来吃早饭,却不知道原来大家……在这里等她。

是啊,他们其实都是很忙碌的人。有时候事情来了,脱不开身,不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其实从来也没有谁轻视过她。一直以来斤斤计较的在这种小事上找存在感,实际上骨子里真正轻视她的人,就只有她自己啊!

“小柔这坐姿……”曹斌看了夏柔几眼,笑道,“倒还真像是我们家的人,跟受过军训似的。”

男人们都朝夏柔看去。夏柔腰背挺直,肩膀端正,要不是生得肩薄腰细,那坐姿板板的,的确有几分曹家家训出来的样子。

曹雄不记得夏柔以前是不是这样子的坐姿,毕竟夏柔总是躲着他。但他从戎多年,儿子都是当兵训的,看着夏柔这标准挺拔的坐姿,就觉得十分顺眼,点了点头。

“几年级了?”曹斌问。

夏柔筷子点点碗沿:“初三,中考完了。”

“咦,那不是该升高中了?”曹斌道。

曹雄看了夏柔一眼:“升哪个高中?”

这个时候离中考结束没有多久,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其实还没有发下来。但夏柔是重生之人,早知了将来,便斟酌着回答:“录取书还没发下来,但成绩出来了……我想,应该是十七中吧。”

提起这个,不由微微赧颜:“我脑子笨,学习一向不太好……”

要在前世,让夏柔在曹家人面前承认自己的愚笨与平庸,她必然会难堪至极。但死过一次的她,心里却通透了。

在这几个真正优秀的人面前遮遮掩掩,在他们眼里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吧!

脑子笨不怕,就怕没自知之明。比没自知之明更糟糕的,是没自知之明还自作聪明!那样的才真是大/麻烦。

小姑娘正是青春期爱面子的年龄,眼神澄澈的坦然的承认自己脑子笨,令得曹家男人都不由得对她心生好感。

曹斌的眼睛里便多了分真诚,搓着下巴沉吟:“十七中啊……”

曹雄直接跟他说:“去找你小舅,给小柔换个学校。”顿了顿,道:“就南华吧。”

南华高中,市里有名的重点高中。虽然是公立学校,却有着“贵族学校”的称号。因为就读的学生大部分非富即贵。

在前世,还要过上至少半个月,老周去公寓那边帮夏柔收拾剩余的东西带回了录取通知书,曹家人才关注起她的上学问题。

当时曹雄也是这么说的,叫曹阳找他在教育口任职的小舅,要给她换到南华去。

结果遭遇了她激烈的反对!

那时候……脑子怎么就那么轴呢?

能上更好的学校,还是像南华那么有名的好学校,是多少学生和家长求不来的事情啊!

她那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一方面跟年纪小有关系,第一次直面这种以权力重新分配和占有资源的事情,内心中感到十分羞耻。另一方面,又觉得以自己的能力只能考上十七中那样学校,曹家却要把她弄到以精英教育著称的南华,像是对她的热辣的嘲讽。

当时办这个事的不是曹斌,是曹阳。

夏柔捏着筷子,恍惚回想起了当时曹阳紧皱的眉头。他是做惯了大哥的人,有三个皮猴般的弟弟,耐心早就被磨炼了出来。面对十五岁青涩倔强的夏柔,即便到最后,也没有发火。

但去南华那个事,就这样算了。夏柔后来还是读了十七中。本就是普普通通的学校,学风一般,校风更差。夏柔憋着一口气,真的是刻苦了三年,最后也只考上个三本。

在与曹家有来往的那些权势之家的精英子弟面前,从来都羞于提起自己的学校。

“……我们都是南华毕业的,……的确是很好的……,夏柔,夏柔?”

夏柔回过神来,听见曹斌问她:“你觉得怎么样?或者你有没有别的特别想去的学校?”比起曹雄命令式的的指定南华,曹斌就要体贴得多了,会知道询问夏柔自己的意见。

夏柔这几天回想前世,才发现自己做过数不清的愚蠢的选择。这一次,她决定再不犯同样的蠢了。

“南华……听说很严格?”她咬咬嘴唇,低声道,“我就怕我跟不上……”

小姑娘脸颊雪白,下巴尖尖。嘴唇是有些缺乏血色的淡粉,这么一咬倒咬出些血色出来。

曹斌就多了几分温和。笑道:“没事,这不暑假才开始吗,开学前好好复习复习。那就南华?不考虑别的了?”

“嗯!”夏柔重重的点头,“我会认真复习的!”力争不要给曹家丢脸。

比起成年之后,少女时期的嗓音还要更柔嫩一些。十五岁少女郑重点头,真心把这个事情看作大事,这样子……真是可爱啊!

就连曹雄都多看了她一眼。

三兄弟更是心有灵犀的想到,家里有这么一个小妹妹……感觉也……挺好的啊。

并不是想象中的麻烦。

老三曹兴更是直勾勾的盯着夏柔看。曹阳瞅着他三弟眼神儿不对,怕他吓着夏柔,“咳”了一声,冲他挑挑眉:“吃饭!”

曹兴这才收敛了些,闷头喝粥。

夏柔并没有被吓着,曹兴是怎么回事,她非常清楚。

三哥他啊……

想起曹兴,夏柔就忍不住抿抿嘴,微微的笑了。乌黑的眼睛便有了一弯弧度。

曹家人只当她是因为能上南华高兴得,觉得小姑娘没有城府,心里藏不住事儿。

曹家这些天,因为曹雄的心情低落,低气压已经弥漫了好几天了,叫人连吃饭都不痛快。有了小姑娘这一笑,顿感父亲的低气压都消散了不少。大家就着这笑容,都多吃了一个花卷!

挺好的!

夏柔不知道初中的课本装到哪个箱子里了,或者是不是带到曹家来了,白天的时候好好的找了找也没有找到。想着或许是落在公寓里没带过来,只能等周叔有空的时候跟她一起回去再收拾东西的时候拿了。

晚饭曹雄不在,三兄弟和夏柔一起吃的。

曹斌跟她说:“我明天就走了,你要有什么事,别不好意思,跟他们俩说。”说着,下巴冲曹阳曹兴扬了扬。

“嗯,好的。”夏柔问,“你要回去上班了吗?”

“是啊,我在浒市市政府工作的,平时也住那边。这两天……回来看看我爸。”他说。没说是因为成婉去世,曹雄状态十分不好,他担心才特意回来的。

“没事,他不在我在。”曹兴笑眯眯的接口,“有事你就跟我说就行。”夏柔能感觉到他今天心情特别好。

“嗯嗯。”她点头表示知道了。

曹阳没说什么,瞥了一眼弟弟们。

小丫头挺可爱,叫人不讨厌,能叫这两个人憎狗厌的家伙上心,也算有本事了,他想。

夏柔回到房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发现能穿的有点少。

她毕竟是个十五岁的花季少女,衣服大多是鲜艳娇嫩的颜色,素色的就只有几件而已。在母丧之后,那些颜色鲜艳的衣裙就都不合适了。

她取出笔记本电脑,连上配楼的WIFI,打开了购物网站的界面。不由想起了前世这个时候,也是在这个房间里,也是这个购物网站,她忿忿的点着鼠标,网购了一堆黑色的衣裙。

手下顿了顿,她跳过那些颜色鲜艳的,也跳过那些黑色的,选了几件素淡的衣裙。

才下了单,就有人敲门。

“谁呀?”她问。

“我。”门外人说,“曹兴。”

夏柔:“……”

来了来了!她想。比前世提前了!

走过去打开房门,入眼的就是一只半人高的大毛绒熊!

果然来了!这熊仔!

曹兴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道:“哎,昨天我有事,没来得及。今天补给你,欢迎的礼物!”

真的吗?

夏柔也学会了不动声色:“谢谢。”

伸手去接,没接过来。

夏柔:“……”

再用了点力,才把熊仔从曹兴的手里扯了过来。曹兴手里乍然一空,两只手还下意识的空抓了两下,颇感失落。

夏柔心里好笑。抱着熊,歪着头说:“真可爱,我很喜欢。谢谢曹兴哥哥。”

倒不是她故意装嫩卖萌。那熊仔有半人高,曹兴人高马大的抱在怀里还不显什么。夏柔身高才到曹兴肩膀,抱着这熊,不歪着头曹兴都看不见她了。

小小的姑娘抱着大大的熊,歪着头,用少女嫩嫩的嗓音说谢谢,还叫哥哥……

曹兴都不想走了。

“咳。”假模假式的板着一张脸,“你喜欢就好。”

目光就在夏柔和熊仔之间流连……

“嗯,喜欢。”夏柔说。

真心的喜欢啊!

重生的这几天,各种记忆涌动,能回想起来的几乎都是令她懊悔、沮丧的记忆。只在刚刚打开门看到这只熊仔的瞬间,那些美好的、开心的回忆才开始复苏。

两世,她都有这只熊。夏柔非常喜欢。

仰头看着铁塔似的曹兴,眉眼就不由得弯了起来。

哎!这可比眼眶红红掉眼泪的样子可爱多了!

曹兴终于是控制不住手痒,伸出大熊掌,揉了揉少女的头。又担心自己唐突,偷眼看夏柔,却发现她竟然闭上眼睛,似乎非常喜欢。

哎!这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喜欢就好,以后我买好多送给你!”曹兴开始许诺。

“真的吗?”夏柔眯眼问。真的是为了送给她吗?

曹兴哪知道他早就被夏柔知道了老底儿,还信誓旦旦:“当然了!”

探头看见了她房里几只打开的箱子,说:“好了,你收拾东西吧,我回去了。”

说着,又揉了揉夏柔的头。

临走,终于是控制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假装不经意的揉了揉……熊仔!

够了啊,你这毛绒控!

第八章

曹家的老三曹兴,生得人高马大,铁塔一样。

他排行第三,却是四兄弟中身高最高、体格最壮的。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紧绷绷的,那肌肉感觉就要把衣服撑破似的!

他是特种兵部队的,曾经蝉联过两届单兵王。据说在外面,曾经一瞪眼,吓哭过一个小孩!

就这么一条铁打的大汉,外人实在很难想象,他……他、他是一个毛绒控!

他天生对毛绒绒的柔软的东西爱得深沉,他还喜欢一切看起来可爱的事物!

可惜,他生在了曹家这个军人家庭。曹雄这样的男人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像个小姑娘似的痴迷于毛绒公仔的!

后来他给夏柔讲起小时候他那霸道的爹是怎么把他偷偷买的毛绒公仔都扔掉,还用皮带抽的他鬼哭狼嚎的时候,都还在为那些公仔伤心呢。

他还曾经养过一只泰迪,宝贝得很。结果被曹雄一眼看穿心中所想。很快,这只毛绒绒的别提多可爱的“女人才会养的狗”就被曹雄弄走了,给他弄回来一只大狼狗!

曹兴喜欢狗的前提是这狗得毛绒绒,还得看起来可爱才行。狼狗、狼狗他不爱啊!

这可怜的铁汉身少女心的家伙,就这样压抑着自己的本性。直到夏柔的到来,算是解救了他。他打着“送给夏柔”的名义,不知道买了多少的毛绒公仔回来,把夏柔的房间都堆满了!

夏柔现在回想起来,还哭笑不得。

她抱着熊仔滚到了床上,一时间,许多恬淡、美好的回忆也被勾起,这几天阴郁的心情终于像是破开了云层的金色阳光一样明亮了起来。

比起上一世的莽撞、倔强,但其实内心茫然的她,现在夏柔感觉心里清明通透。

原来,承认自己愚笨,承认自己不如人,也不是那么难受的事啊。老老实实的听话,也不是多难做到的事啊。

她只是退了这样小小的一步,就感觉很多事情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样,似乎也挺好的……

又过了一天,老周才有时间,陪着夏柔回去公寓那边继续整理东西。

初中的课本果然都落在那里了。夏柔小心的把所有的课本和笔记本都收进箱子。

她从前就脑子不好使,学习成绩一直很一般,在十七中都属于成绩平平的学生。这一世,顺从了曹家的安排进了南华,读高中、读大学都是必要重新走一趟的路,必须得加倍的努力才行啊。

她自己的东西该带走的,都封箱装上了车。母亲的东西,便都一箱一箱的封存起来,留在公寓里。

白色的布幔把家具罩了起来,把这个房子里曾经有过的人气都掩于其下。

夏柔站在玄关,忍不住转身再看了一眼……

“走吧,小柔。”老周劝道,以为她是又伤心了。

夏柔望着一片白色的客厅,轻轻的“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大门关闭,落锁。

阳光渐渐由白炽变得昏黄,家具的影子拉长,直至黑夜来临。

日与月交替,昼与夜更迭。

时间从来不曾停止流动,旧日辞去,新日到来。

回去的路上,老周问夏柔这公寓打算怎么处置。

“就这样吧……”夏柔不在意,“锁上就行了。”

老周本想劝她把房子租出去,这样也是一笔进账。还没张嘴自己就先回过味来,司令既然把这孩子接回自己家里去抚养,又怎么会让她为了金钱操心。

她现在虽然住在配楼,但迟早是要搬进主楼的人啊。

主楼的二楼有两个房间在施工,楼道里也乱七八糟的,阅读室也没法去。夏柔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慢慢的复习初中的功课。

隔了太久了,当年在学校学的那点数理化的知识,早就还给班主任了。她知道这个也急不来,每天复习一点,慢慢的记牢,不急也不躁。

她的心境,此时,十分平和。

相由心生,一个心境平和、安静寡言的女孩子,看在别人的眼里,就带着一种朦胧的干净的柔美之感。

连方姨都觉得,这孩子看着让人心里就有种舒服的感觉。

曹阳回家问起夏柔的情况时,她便将她这些天的表现都说了,话里话外无意识的就透出了喜爱和称赞之意。

一起吃饭的时候,曹阳就问她:“怎么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出来?”

夏柔老实回答:“在复习。”

曹阳就笑了,觉得这女孩子有点傻老实。“不用着急,一整个暑假呢,这才放假几天。”

实际上很多学校才刚刚开始放假。夏柔是因为参加中考所以放的早,因为成婉去世,后面的毕业仪式之类的活动都没再参加。

夏柔道:“我脑子慢,都堆到最后再突击的话,记不住。不如每天学一点。”

曹雄便看了她一眼,道:“那也动一动。三楼有健身房,地下室有游泳池。”

曹雄久居高位,一开口,便是训话的味道。曹阳便看向夏柔,担心她适应不了。

夏柔却微微的垂下头,应道:“好。”

很乖,很听话。

这样的姿态,让曹雄和曹阳这样习惯于发号施令的男人看在眼里,便觉得顺眼。

曹兴虽然大言不惭的说曹斌不在的时候有事可以找他,实际上他也是请了假回来的,也就比曹斌多待了几天而已。假公济私的给夏柔买了四五个毛绒公仔,要不是夏柔无奈的跟他说房间太小放不下,他这“买买买”的趋势还停不下来呢。

“嗯啊,那……就等你搬到主楼,到时候我再给你买!主楼的卧室大,肯定放得下!”他说。

他觉得这个小妹妹肯定是跟他有缘。他接触过的女人主要分两种,一种是怕他的,一种是主动贴上他的。夏柔却对他有着一股天然的亲近和熟稔。那种熟稔不是主动贴上来的刻意的熟稔,而像是真的很了解他似的。

他跟她混了几天,就不再遮掩他毛绒控的本质了。

“等着啊,等我回来,给你买个更大的!我早就看好了!”

早就看好了?夏柔扶额。

曹兴抱着熊仔恋恋不舍的揉了一通,不甘不愿的回驻地去了。

所以曹家的大宅里,日常就只有曹雄、曹阳和夏柔三个人一起吃饭。

夏柔来之前,曹阳还有点担心这刚经历了母丧的女孩子会把悲伤的气氛带进家里,使曹雄本就低落的情绪更加阴郁。

他还记得她来的第一天,在小厅里,她还穿着那黑色丧服的时候,那种悲伤的气氛还浓浓的。但是她却将自己的情绪收拾得很好。

她安静、话少,把那些悲伤都收敛在自己内心,外放给人感受的,只有平和宁静的气息。

于是曹阳便敏锐的觉察到,父亲的情绪也受她的影响,那些阴郁虽然缓慢,但终究是渐渐的散去了。

父亲便依然是那个威严的父亲。仿佛不曾有过那短暂的软弱。

曹阳终于能放下心来。

傍晚曹阳倚着起居室的落地玻璃门,抽着烟望着庭院,却看见夏柔从配楼里小跑出来。

“夏柔!”他叫住她,“干嘛去?”

夏柔看到他,跑过来叫了声“曹阳哥”。“伯伯前两天不是叫我要多动动吗?我打算出去跑步,这会儿凉快。”

实际上是曹雄的话提醒了她。她住在曹家,受到几兄弟的影响,慢慢变得喜欢运动起来。但现在十五岁的她,明显体质不如后来的她。

她便给自己做了跑步计划。

曹阳问:“干嘛不去健身房跑?”

夏柔摆手:“吹着空调跑完跑步机,我头晕。我喜欢在户外跑。”

曹阳看看她,运动腰包、手机、耳塞、运动水壶……嗬,行头挺齐全。再抬头看看天,夏天里白昼越来越长,这会儿天光还算亮。

“你等我一会儿。”他说,掐了烟上楼去了。

很快就换了运动装下来。

“我带你跑,认认路,省的待会天黑了你找不着路。”曹阳说。

和前世曹阳这么跟她说的时候,一个字都不差!

曹阳跑了两步,不见夏柔跟上,转头。

夕阳中,那女孩面容沉静,黝黑的眸子却有着不一样的深邃……

“跟上。”曹阳说。

“来了。”夏柔回神,跟上。

曹家的大宅在老城区,但这里并不是棚户区那种老城区,而是从半个世纪甚至更久前就是权贵之家的聚居之地。延续至今,在城区土地越来越稀有,建筑越来越密集,房价越来越高的市区,这里却依然是一片低密度。

一栋一栋的都是豪宅。路上的车也少,偶尔有也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

二十年前附近的一个公园北规划成了森林生态园,移植了大量的成树,挖掘了人工湖泊。二十年后的现在,便使得这一片地区的环境在喧闹的老市区中出奇的安静,真正是闹中取静了。

曹阳便带着夏柔沿着车辆稀疏的街道朝生态公园跑。一边跑一边给夏柔指示方向,强调路线。

这些夏柔其实都知道,因为她已经在这里跑了很多年。

但,她就是喜欢听曹阳大提琴般的声音,飘在夕阳的余光中,飘在她耳畔。

后来她跟他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他也越来越忙,渐渐的就不能带她跑了。

后来他有了女朋友,再后来他有了妻子……陪他晨昏跑步的……就不能再是她了。

夏柔记得那时,他招呼她一起跑,大嫂站在他身后,目光发凉。

她就只能和他们错开时间跑。

再后来,她不顾他的反对,从曹家搬回了公寓里,独自居住。

再再后来,他离婚了。

而她……独自,死在了外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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